颍河的前世今生
河南文艺出版社编辑陈静说,颍河算是进入文学史了。我听此话,为母亲河欣慰。这得益于李佩甫、孙方友等前辈作家对颍河的不懈书写。当然,每个作家的笔下,颍河有不同的风貌,而我这个颍河的女儿,虽然不才,却也想用笔记录属于我的颍河故事。
我努力搜寻童年在河边的记忆,很多已经模糊,只记得有一年雨水多,秋天发大水,河水溢出河床,向两边河堰漫延,河面变得宽阔许多,淹住了桥面,人们过桥,只是凭着记忆,摸索前行,在水下几十公分之处踩着桥面行走,竟然顺利过河了。那一幕有时会出现在我的噩梦里,现在想来,有许多疑问,是我真的看到那个场景了,还是大人的描述?我一个小孩子,到河坡里去干什么?二锋说他十三岁那年,走过桥面,水位在胸口处,他过了桥,到自家地里,一个猛子扎下去,扒出一个红薯。我有没有过河呢?记忆里只是我站在河堰上看到人们过河这一幕。梦里的颍河,有时浩大平缓,岸边盖着高楼大厦,有时河水湍急滚滚向前。
有一个初冬,天特别冷,该穿棉袄了,不知道为什么,奶奶给我穿了件毛衣去学校。现在想来,肯定是件粗糙僵硬的腈纶毛衣,也不是谁专门给我织的,因为妈妈和婶婶都不会织毛衣,那么,就应该是别人送的旧毛衣。总之那天我特别冷,一直缩着肩膀,努力抵抗寒冷,寒气像是很多细小针刺扎着上身,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寒冷的感知。还记得冬天穿的棉裤,好像是粗布里子,没有衬裤,风刮得皮肤皴裂,又扎又疼。我现在很想念小时候穿过的衣服,想看看它们是什么样子,哪怕能有一件拥入怀中,就像见到小时候的自己。
有一次,堂弟淘气,吃煮苞谷时,将一颗苞谷豆塞进了鼻孔,取不出来,婶婶用架子车拉着他跑去医院。我在家里,小小的心中,感到灾难降临般的恐惧。直到他们安全归来,心才放下。
1979年夏天,堂屋门里,我光着上身,让奶奶看我的胸口,是两个指头肚大的小鼓包,我告诉她,里面很痒。她用手指轻轻捏一捏,和另一个来家串门的老婆儿探讨了一下,说是“奶核”。这是我第一次接触这个名词,再一次对身体有所认知,这两个“核”在那年秋天我离开了奶奶之后,慢慢长大,成了它们该有的样子。
有关奶奶的记忆,我细细回忆,力争达到最早期,现在能想起来的,都如获至宝。我认识她时,她就是个老太婆了,应该有六十多岁。奶奶讲的那么多“瞎话儿”,是我童年的重要精神生活。有一个没有写进《多湾》里的情节是这样的:有一家娶了个童养媳,不给吃饱饭,每天只是没完没了地干活。这天,一只小雀飞进她家灶火(厨房),家里人忙关了门,老少齐上阵一起捕捉,想改善一下生活。小雀从窗棂拼命钻出去飞走了,在逃命挣扎的时候,翅膀受伤,流了几滴血在窗棂上。家里人拆了窗户,洗刷下血迹,熬了一锅胡辣汤,没有给童养媳喝。童养媳一路哭着回娘家诉说,是我先看到小雀飞进来的,他们却不给我喝胡辣汤。她娘扑上来抱住她说,闺女,哪只眼先看到的,快让我舔一舔吧。这个故事,我也是缠着奶奶讲了好多遍,每次都在最后一句时,我和奶奶一起开心地笑。就连一个孩子,也能理解幽默和夸张,这种艺术手法与我多年后阅读的一些文学作品,竟然有着一脉相通之处。
或许是奶奶没完没了的那些“瞎话儿”,为我播下了文学的种子。
其余,吃什么饭,穿什么衣,基本忘记了。我只是惊异于爷爷奶奶,在他们明知等不到回报的情况下,还是悉心抚养我、教导我。这世上最吃亏的角色,可能就是爷爷奶奶吧,因为他们大多等不到孙子辈有能力报答。可这并不影响他们付出全部的爱,这可能就是人类得以生生不息延续下去的强大动力。
我的爷爷,身材高大,相貌堂堂,深眼窝双眼皮,一把长长的白胡子,长得很像外国人马克思。传说中他脾气暴躁,年轻时崇尚以武力解决问题,可他老年之后,变得特别温和,动不动就流泪,对我们几个堂兄妹,从来没有打过半下,甚至没有吵过一句。清晰地记得,有一次家里来了西乡表叔,是姑奶奶的儿子,把爷爷叫舅的。爷爷在堂屋八仙桌边坐着跟外甥说话,而人来疯的我跪在他腿上,给他的白胡子编辫子,叽叽喳喳说话、笑闹,用手扳着他的脸,让他配合我的工作,不许乱动。他只好不停地绕开我的脸,拨开的我手,跟客人说话。
秋天的时候,苞谷棒编成穗,挂在树上,我们在院子吃饭,没有绑好的一大串突然松动,轰然落地。一岁多的堂弟坐在树下,那一大串苞谷几乎是擦着身体,砸在他身边。回堂屋取东西的爷爷听到响声和我们的尖叫,突然大哭着从堂屋跳了出来,高大的身影像一股狂风扑向院子。看到堂弟安然无恙,那串苞谷堆在他旁边,爷爷又嘿嘿笑了,脸上还挂着泪花。
随着人到中年,越发时常追忆从前的光阴。闭上眼睛,还原我家院落的样子,回家的过道,堂屋,东屋,灶火,压井,粪坑,碎柴火堆……那时没有电灯,奶奶不舍得点灯,直到万不得已,才用一根麦秸,从灶膛里引着火,点起如豆灯光。多年以后,我常常坐在昏暗之中,想时光到底是什么?黄昏可以重复,生命能不能呢?死了的人,再也不能用任何形式回到这世界吗?能否有一个什么时光通道,与我的爷爷奶奶相见?这些思考与想念,在《多湾》的下半部时常闪现。作家的写作,其实是想还原从前的时光,就像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他将失去的那个世界,在文学作品中重现。这也是我一次次回到大周的原因。
年轻时候阅读《百年孤独》,乌苏娜年老之后失去视力,还在摸索着做活,并且不让别人看出来她瞎了。我就想起我的奶奶,在我记忆里,她也是这样没有一天不劳作。右手手腕摔伤两次,骨头错位,戴着夹板养伤时候,用左手干活。类似的想法在读《约翰·克利斯朵夫》时也产生过,主人公受苦受难的母亲鲁意莎,也是永远在劳作,永远有苦难和屈辱降临头上,她唯一的反应就是承受,承受磨难,承受贫困,承受孤独。除此外,还能怎样呢?原来世界上的人不论生活在何处,在哪个朝代,都是一样的,莱茵河或者颍河,都裹挟和流淌着普通人的梦想和苦痛,原来作家可以将一个平凡的人化为永恒的形象。那么我,应该用我的笔将一个人,一群人,一个家族,将历史和眼下记录下来,将那些过往的故事,讲述出来,对那永不再来的似水流年,进行描摹与记录。起初最简单的愿望是,让奶奶这样平凡的人,成为一个艺术形象,让更多的人知道,芸芸众生之中有一个人,她这样活过。动笔之后觉得,有关她周围的人,她的后代,她的亲戚,一个村庄,颍河两岸,也都是可以书写的,每一个生命都是唯一的、神圣的。
可是,毕竟我所知关于奶奶的故事,只有一条简单线索,或者大致脉络,也就是说,奶奶的生平用几百字足以概括,她老人家要是填表写简历的话,可能不超过五行。其实大量的细节和故事推进,还是靠虚构。
2006年至2008年那两年,我不断地回到家乡,在各个村子里走来走去,漫无目的地寻找。完全不知有什么东西能进入我的小说,也不知未来的作品会是什么样子。有一天,我听到一个村子里的人说,这女的跟神经病一样,连着几天在这儿走来走去。
连一块砖瓦都没有的人,对别人说你想建一座大楼是可笑的,我只能给那些问我要干什么的人说,转着玩儿。人家用奇怪的眼光看我,问,你旅游为啥不去大地方,这农村有啥看的?
不能不去繁城,尽管我知道,小说里的故事不会跟这里扯上关系,但还是怀着向往的心情去了。童年从大人口中无数次听到繁城,它是繁华和富裕的代名词。颍河从繁城流入临颍境内,也是从这里取直的。此处是回民聚居地,煮牛肉很有名。
我从县城坐了班车,快进入繁城镇时,道路左边一个土台,那就是两千年前曹丕迫使汉献帝让位的受禅台。数回历史烽烟,几多重重心机,汉魏政权更迭的历史见证,如今只是一个几米高的土台子,像一个巨型麦秸垛,长着荒草,鸡狗在此刨食找吃。
老街十字路口,有高高的清真寺。在后街那里,我看到老颍河与新颍河分岔的地方。一个男人,站在老桥上,看那一细溜颍河水在脚下流淌。那男人着装颇为讲究,脸上写满小镇居民的优越感,些许油滑的样子。看了几十年河水,似还没有看够,一只脚在桥面,另一只脚踏着桥墩,面对河水,很是深情的样子。他无意中回头,瞅了我一眼,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一次回眸会被这个陌生女人,在十多年后,写进一本书里。
两条街很快走完,我也不知自己想找寻什么,看到一家门楼上写着“茶馆”,便走进去。女主人四五十岁,深眼窝,双眼皮,头发自来卷,看长相就是回民。给我用大茶缸泡了一杯浓茶,是那种粗糙的茶叶末子。回民食牛羊肉,所以爱喝酽茶。院子里半自动洗衣机正在转着,女人给我说了许多这镇上的事情,不时走过去,将衣物从洗衣缸拿到甩干缸,盖上盖,在快速转动声中又回到我们待着的大门楼里,捅一捅炉子,加一些煤,给我续水。最后说起她家里的一些事,几个兄弟姐妹都很尊敬她,凡事都听她的。“兹言哩,给他们把啥都弄得停停当当,我这洗衣机,差不多天天开着,床单衣裳掬来扔下,我搭上水电洗衣粉,洗了晒干叠好,来拿了,咋能不说我好哩。”她一直陪我坐着说了几十分钟话。临起身,我给她一元钱,她说,嘿,顽哩,收啥钱。找了我五毛回来。我在这里之所以写成“顽哩”,是因为在临颍,确实这个字不发儿话音,正像是《红楼梦》中一样。读《红楼梦》,我吃惊地发现,里面很多话是我们老家人常说的,如:没耳性,懒待动,执事人,仔细着,怪道,看看、堪堪(刚刚、正好的意思),多嫌……还有“菱花空对雪澌澌”“金钗雪里埋”等,凡是用“雪”隐喻“薛”的,有多处。其实,在我们临颍话中,雪与薛完全同音同调,只是实行普通话后,声调不同了。
在荒张村,经人指引,我来到村后的地里,找到了正在种蒜的表叔表婶,那时他们还不到七十岁,但都弯着腰,老家人说的,弯腰瘸脊。表叔扁扁的愁苦的面容让我不忍直视,一个人要经历多少伤心事作难事,才能成就这样一张面孔?那两年,我先后几次去往表叔家,但没有在他家吃过饭,也没有见到记忆中那位带我去树林里玩的表哥,他外出打工了。
告诉表叔我想写一部这样的小说。表叔说,可写的太多了,过去的事情,几本书都写不完。你这本书写好后,能不能送我一本,叫我看看。我说,当然要送您。
表叔家的成分是富农,发家史不太清楚,总之没少受罪。
堂屋里有一个小方桌,稳重沉实,造型典雅,是民国或清末的东西,我伸手抚摸。表婶说,前几天有个收旧物的来,给五百块钱,我没卖。我心里一动,问,那多少钱愿卖呢?表婶说,自家东西,不卖。表叔说,这小桌在我家,超过六十年了,是蒜刘你表姑(他的姐姐,名唤水娥,《多湾》中大花表姑的原型)出门(出嫁)那年,俺爹从集上买来的,买来就是旧的,不知谁家使了多少年。整天拉来拉去,猫钻狗抓,人站上去够东西,放几袋子粮食,还是这么结实。我便不好意思再说下面的话。
起身告辞时,长长面孔的表婶在身后相送,她突然以一种类似于深情的语气叫我名字,瑄璞,那小桌你想要吗?拿走吧。我不好直问她多少钱,便迟疑不语,表婶接着说,你喜欢就拿走,不说钱。我说不不,要给钱的。我先去办别的事,过两天来拿。
我又游走了几个村庄,连带打听哪里有物流,可运送这个小桌到达西安。终于在铁路西一条街上,找到一间门面房的物流公司,我描述了桌子的大小,谈好价钱五十元,可送到西安城东的货运站,自己去取。
两天后,我雇了车,来到表叔家里,看遍堂屋,却不见小桌的影子。表婶说,儿媳妇拿去用了一下,咱现在过去取。我拿出六百元钱给表婶,她先是不要,来回几番推让,收下了。二人领我去儿媳家里。儿媳脸色阴沉,拿个干毛巾摔打自己身上的土,不与我照面。我看出有问题,给表婶说,你们意见不统一,那我就不拿了,不要我走了你们生气。表婶小声说,没事,搬走就是,我的小桌我做主。我和表叔将小桌抬回他们院子,问表婶,是否她嫌钱少,那我再加二百吧,您拿给她。表婶说,不是钱的问题,你拿走吧。表叔一直是那种沧桑悲壮的表情,不说话,拿来一块抹布,蹲下来,将小桌从上到下擦了一遍,还用手轻轻地抚摸它。我心有愧,六百元钱,就将人家喜爱的东西拿走,但确实已经对这个小桌爱不释手了。我给表叔表婶说,请你们放心,这小桌到了我家,我会好好爱护它,就像它在你们这里一样。表叔表婶在身后相送。我和小桌,在面包车上走出好远了,还见二人弯曲的身影在路边挥手。
就像是一场梦,小方桌摆在了西安我家的客厅里。
水娥表姑,七十多年前嫁到了蒜刘。那姓刘的朝上数几辈人,种地之外,做些小生意,辛苦经营,维持温饱,没有任何致富迹象。大约民国三十几年,棉花大丰收,秋天里收了很多棉花。那年冬天,几十年不遇的严寒天气,使棉花价格突然大涨,他家意外挣了一笔钱,很是置了一些田产。然后这些新多出来的土地,刚好够给他家划成富家,从此接受批斗。
某一天,我接到一个西安号码的电话,对方用河南话叫我名字,说他是荒张的自臣。我问,当年我跟着俺奶奶到你家去,有天早上带我去树林玩的,是你吗?他说是他,他现在在西安一家工厂干活,临从家走时,他伯(父亲)给了他我的号码。我说,三十年没有见了,你有时间来我家玩吧,看看你家的小桌。说这话时,我坐在地毯上,胳膊就放在小方桌上。他说,好,有时间就去。我问他工作咋样。他说,还好,管吃管住,工资也能按时发。如此电话挂了,后来,好像还相互发过短信,他却始终没有来我家。我不知见了后,能不能认出他来,只记得那时他是十来岁的少年,长脸,白皮肤,挺英俊的样子。
过了两年,我再回老家,问蒜刘表姑家的儿子,自臣表哥前两年在西安打工,还联系我,说是到我家来,怎么再没音了?刘家大表哥说,你不知吗?他死在了西安,掉到工厂的开水锅里了。天啊!工厂给赔了多少钱?刘家表哥叹息,唉,我舅和妗子年龄大了,没出过门,没有人去理论,听说丧葬费外,只赔了一点钱。你去我舅家,别问这事,大家现在都不提。我因为《多湾》还没出版,也就没有去表叔家,想表叔那张悲苦的脸,似乎生来就是为承受苦难的,自臣表哥这件事,只是他一生中无数打击的一个罢了。
我又去了商桥火车站——在小说中,我无数次写到这个小站,是人们到外面世界去的一个重要之地。那时没表,时间全靠估摸,上世纪50年代的一天,我那小脚的奶奶着一篮子馍,天不明从家里出发,走十八里地到商桥车站,误了火车,便沿着铁轨一路向南又走五十里,步行一天来到漯河,给在漯河高中上学的爸爸送馍。
商桥镇属于郾城,与临颍交界,抗金英雄杨再兴之墓,刚好跨在两县的地界上,临颍抢了先,将墓园大门开向北,在临颍境内。据说省上领导来考察,问,一般的建筑都是门朝南开,这墓园为何向北呢?一时众人无答,县委宣传部一人机灵,站出来说,为了纪念杨再兴英勇就义,他壮志未酬,怒望北方。
小商桥,是当今世界上现存第一座保存最完整的古代单孔敞肩石拱桥。这个专业性很强的名字来源于百度,当地人都说是老桥,它早于河北赵州桥十多年。2007年它还低调地隐藏在村子里,经过村民的指引,穿过向南的一条小路,我走上一座粉红色石头的古桥。桥身用青石补过一些地方,也不知是哪朝哪代补的,粉与青的交错,衔接得密无缝隙,桥墩也不完整,桥面起伏不平,厚重的石板已经被时光打磨成风吹绸缎般温和的起伏。我又来到桥下边的颍河故道,河水走到这里叫作小商河。远处河床已不明显,只是在接近古桥的地方形成河道,一点浅浅的水静卧桥下,为了成就这座千年古桥。上午的村庄很是安静,偶有农人匆匆走过,突然一辆拖拉机装满粮食,突突突地从桥上驶来,随着桥面那柔软的起伏,车身左右摇摆,像是被古桥全方位地按摩。每一个走在桥上的人与车,都接通了一千多年的气脉,知道自己走在前人走过的路上。今天宁静祥和的气息,谁能想象八百多年前,岳飞爱将杨再兴在此与金人相遇,寡不敌众,被乱箭射成一只刺猬,河水染成红色。或许那时此地并无村庄,只是一片沃野和战场?如今这里村庄稠密,桥东不远是国道,桥西几百米是铁路,过去与现代,并肩而立,各行其道,村人与古桥,晨昏相伴,鸡犬相闻。我在桥边观望了好久,也被村人当成景观看来看去。
等2012年再次路过时,这里被开辟成收取门票的4A级景点,在107国道边,大门楼崭新巍峨,园子建得很大,人为的曲径通幽与亭台楼阁,要走好久才接近那座小小的桥,就连河道都砌成了石头。为了装点这座百分之一的古桥,扩建出另外百分之九十九的地盘与建筑。不知村民都搬到了哪里,迁得是否情愿。总之,要动用一切力量,来成就一个4A级景点。从一座远古而宁静的人间烟火气的古桥,成为一个面向国道的喧闹的大花园式的旅游景点,个人利益与情感总得让位于宏大叙事,这是我们的惯例。村民们哪里还敢想象,曾经粗笨的拖拉机驮着重物突突突地从上面碾过,见天鸡刨狗挠,畜生们在上面撒欢咬架屙屎尿尿。
见证了前后之变化,我们才知道全国各地的旅游景点,原是怎么回事了。西安的某条老街,前十多年也是破烂小房,各种摊点,烟火气十足,今朝街道拓宽,新石板铺路,门面装修一新,摊贩全部入室,而且竟然新建了一个某文化名人故居,买票才能进入,一切新材料被做旧,俨然高门大户深宅大院的样子。不知底细的外地人看来,就认为那位文化名人,曾与这个建筑相伴无疑。
摩的大叔很是奇怪,“没有一个火车在那儿停了,就剩两间破房子。”我告诉他,就想去看看。我感觉他的车放慢了速度,可能心里也在猜度,这女人,到底要干啥。他把我放在路口,说南面车走不了了。正是大中午,火辣辣的太阳在头顶,我沿着铁轨边走向那个基本废弃的小站,心情激动,好像我就要看到当年的奶奶,想到《百年孤独》里的情节,雷贝卡在一座废弃的房子里,继续待了半个世纪,从窗口递出五十年前的货币。一列火车从我身边飞驰而过,轰鸣声中,我看到五十年前,我的奶奶着一篮子馍,馍上盖着一个大手巾,从铁轨对面的土路上向南走去。我大声喊她,但被火车的声音覆盖。火车全面提速,铁轨两边拦了铁丝网,人无法靠近,我也不能跨过铁轨到对面的小站。列车奔跑而去,奶奶也走不见了。我站在正午的太阳下,对着那几间淡黄色平房,哗哗流泪。京广线可能是中国最繁忙的铁路。又一辆火车呼呼而过,丝毫不知道一个女人站在道边,内心呼啸着不亚于它们的激情。写出来,一定要写出来!写出奶奶这样的人,她娇小的肉体在世上生长、绽放、衰败,她度过了艰辛而充实的一生。一个人,不论在世上怎样生活,受过多少磨难和痛苦,只要能经历和见证这一切,她就是幸运的。还有我那些从未谋面的,甚至不知道名字的先人,他们活过,爱过,沉沦过,挣扎过,像这世上千千万万的人一样,最终归于泥土。人类有寻根的欲望,总想知道自己的来处。
也没有什么提纲,由季瓷开始,她身边的人,遇着一个写一个,出来一个讲一个,像夏季的豆角秧,越扯越多,如颍河泛滥,大水漫灌。
写到自己家族的隐痛,显得尤为严峻和凝重,似乎书写成为一种仪式、缅怀或审视。不停地自问,是这样吗?如果是我,怎样选择?我到底是一个写作者,还是一个亲历者?是要为自己的先人树碑立传?还是将他们作为模本,投入人性的熔炉冶炼、拷问和取证?那些生机盎然的先人,在大地上奔跑劳作觅食,在河水边繁衍生存筑梦,平凡而卑微,吃饱肚子是最大愿望。他们可曾想到,后代口口相传他们的故事,直到有一个姓周的闺女怀着决绝和热望,想要记述、演绎这一切。一些故事在我成长的道路上,作为只言片语、绯闻逸事,不时来到耳边,一点点养育我的好奇心和探知欲,连缀成似有若无的画卷。现在想来,好像我到这世上就是为了写出这些故事。是谁将这一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付予我?
历史本没有真相,故事也只是传说,只有人性的脉络柔韧而顽固地编织在那里。
不美化,不夸大,不矫饰,真实地还原他们作为人的梦想、挣扎、破碎与含垢。这是写作的初衷,也是一切优秀作品的标尺。现在回头看始于十多年前的这场书写,我还是在某些地方闪烁其词,有所退却,这或许是这部作品的小小遗憾,或者说既成风貌。写作之迷人和神秘,就在于跟作者的年龄、阅历、认知密切相关,同样一个人,三十八岁和五十岁写出的文字,会不一样。奶奶的前夫,并非如小说中写到的,是土匪打死,也不是结婚三年才死,而是基本新婚,在一次夫妻欢娱之后,痛饮凉水,暴病而亡。这听起来很不体面,也不高尚,可的确是事实,就像很多堂皇的事件,揭开幕布与装饰,里面总有不堪的原貌。世间事大多如此,看起来是上半身的事情,其实多由下半身引发;看起来是桌面上的公开事件,其实是桌面下的动作在起作用;人类为了下半身的享乐,动用上半身所有的智慧与能量。奶奶的一生,就因这样一个拿不到台面上来说的事件而改变,她因此而改嫁来到大周。十二年前起笔的时候,我还年轻,一切都想体面与正确,认为不如土匪打死来得无辜,较能说得出口。至于她在那样一个时代,怎样迅速再嫁,她家里还有什么人,不得而知,小说开头的情节,于枝兰、罗掌柜、宽婶子这些人,皆是虚构,是为季瓷这个女一号隆重出场而搭建的花车装饰。
是非起伏,都随着颍河水而去,颍河都能改道,还有什么不能改变的呢?人生是一条多湾的大河,《多湾》这本书,也由着它自己的命运,顺着长河漂泊而去,寻找它应有的位置。
多年以后,季瓷的颍河,已经由东向西迁移了差不多两公里,由曲曲折折一百多道湾而变成一条直线,从大水丰沛走向快要枯竭。
2015年年底,《多湾》出版;2016年国庆假期,姐姐夫妻和我们夫妻共四人,驾车回到临颍。
车子进入荒张,仍然像从前一样,找不到表叔的家。以前打听,就问张自臣家在哪里,现在,似乎连这个名字都不敢提了。突然之间,问题来了,表叔叫什么名字?没有名字,又怎么打听他家呢?姐姐说,好像叫迎顺,你忘了吗?小的时候,咱经常说迎顺表叔。对对,迎顺表叔。于是拦住村人问,张迎顺家在哪里?路人摇头,没有这个人,再问一人,也说无此人。肯定是姐姐提供的名字有错。于是打电话问我爸爸,说我们现在荒张街里,表叔叫啥名字?爸爸说,张松仁,比我小两岁。迎顺是你西乡的表叔。
我们被人指引到一条巷子里,变作土路,只见到路边一位老人,坐在轮椅上,自己用脚蹬地,在泥路上缓慢行走。我走过去问,请问张松仁家在哪里?他不停地打岔,张会群?张安民?张雪轮?我的声音一次比一次高,嗓子喊疼,问路成了体力活,气得够呛,拿出纸笔,写下张松仁三个字,他再问我,你们是哪儿的?我说,西安来的,他亲戚。每句话要大声喊给他,三四遍才听清,然后他再问,你找他啥事?他的每一个问题都比上一次更严峻,完全是审问态度。真气死我了,转身走开,不问了还不成吗?他在后面说,算了,我给你说了吧,那语气好像他拥有多大的机密一样。我站下,转回身有些气恼地看他。他说,躺床上动不了了,俩孩儿家轮着过,大儿家在那边,这个是他小儿家。他指着我身后一个大门。我气未消,也不说谢他,转身拍大铁门。随着几声狗叫,走出一位妇女,我说明来意,她说,那院。领我们向西走,好像是那年不愿让我拿小方桌的那个女人,那么她是自臣表哥的妻子?她不愿与我说话,我也不好细问。跟着她向西,进入一个院子,她推开堂屋门,再推开东边房门,指了一下,转身走了。
我和姐姐站在房间门口,看到床上的腈纶薄毯下,像是没有人一样。我俩叫几声表叔,无人答应,再向床边走去,惊起几只苍蝇。表叔醒来,挥动胳膊,又是一阵苍蝇飞舞。表叔抬起头看看,再慢慢坐起来,面色苍白,瘦得吓人,看起来比我爸爸老许多。他已经不认得我了,任我怎样解说,只是一脸懵懂,脸上充满戒备与冷漠,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我和姐姐只好不停地说,大周,狗卯(爸爸的小名),西安……有一种东西在他脸上,一点点复活。或许是因为西安二字,让他痛苦地闭了闭眼睛,更加戒备,充满嘲讽地说,直说吧,老家哪儿的?来弄啥哩?我们再次说,大周,狗卯……
就像从一条幽深的隧道里走出,他终于搞明白了,叫我们床边坐下,我俩没有坐。屋子里散发着不好闻的气息,乱七八糟堆放着东西,灰尘厚厚一层,哪里也不能下手摸。
他说,表婶前年已经去世,他嘛,身体本来还中,就是三个月前骑三轮车赶会,下车时摔倒,在地上蹾了一下,把腰骨蹾坏了。我拿出《多湾》,送给他。他翻看着说,眼睛不行了,字看不清。
我拿出二百元钱给他,他推让不要,我装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握住他一把骨头的右手,与他告别,请他保重身体,我下次回来,再来看他。他摆了摆手,悲哀地笑笑,眼里现出一层泪光。
大表哥急急回来,说正在地里种蒜,听人说了,叫我们不要走,在这里吃晚饭。我们坚辞,说还要去看蒜刘表姑呢。我从大表哥那张慢长脸上,看到表婶的贤惠模样。对于自臣表哥,我却怎么也没有勇气问起。我让他给蒜刘那些表哥打个电话,就说我们现在过去。蒜刘表姑有七个儿子,接电话的是在县上工作的一个,说他现在就骑电动车回家。
在蒜刘街里,汽车进不了窄小巷子,只好停下,走路去往表姑家,四个人,手里提着东西,引来街里人观望。一个人背着农药桶,向着我们走过来,我认出是刘家大表哥。他前些年中风,抢救过来后,生活能自理,农活照干,但说话不伶俐了。我走过去叫他表哥,他惊惊呆呆一阵,说,咦,知了,知了。突然咧开嘴像孩子样哭了起来,一定是想起,我上次来时,他还亲热地接待,不停地说话,而现在,满心里的话,嘴上说不出来。
八十九岁的表姑,腰弯成九十度,耳聪目明,声音洪亮,说,你大表姐看(刚)骑了洋车走一会儿,真不凑巧,要不是你们也见见面说说话。大表姐是她的大女儿,七十岁了,还能骑自行车回娘家。我问,表姑您身体好吧?她说,耳不聋眼不花,浑身上下,脆(中原官话,无论)哪儿也不疼也不痒,就是干不动活儿了,你说气人不?县城里的表哥还是表弟我搞不清楚,也回来了,电动车扎在堂屋门前。大家围一圈坐在院子里。蚊子很多,隔着一件单衣咬人,一会儿我和姐姐身上就起了疙瘩,出一身汗,烦躁不安。大表哥背对我们坐在一块砖头上,情绪激动,全身颤抖地哭,被表姑大声吵嚷几句,止了哭,静静听我们说话,过一会儿,又忍不住抽泣起来,大大的灰色的嘴唇颤抖着。从前我们来,他这个大哥是主角,张罗着招呼,说话,亲热得不行,现在他只能坐在外围。
大表姑的三儿子或者四儿子,前些年得了渐冻症,郑州北京,到处看不好,最终死了。儿媳妇不愿再嫁,于是招了女婿,又称为招夫养子。一个娶不上媳妇的老小伙儿(据说是因为懒),来了后,把大表姑喊妈,接续死去的人,成为儿子、丈夫、兄弟和爸爸。不愿外出打工,嫌太吃苦,被村里人家里人说告来去,只好跟着别人出去。正月里走,三月里回,说身体有病,不适合在外打工,那么就在家里四处打点零工吧,也能多少挣点。可他每次干活不出三天,总得有点状况,不是点眼药就是打吊瓶,反正把自己弄得像个病号一样,最好是每天在家待着,三顿吃饭,四处闲逛。大表姑一家都是扒明起早干活挣钱的人,最见不得谁偷懒,碰到这样一个基本没有进项的“儿子”和“兄弟”,也是没法儿。好在他挺听话,不惹事,喊妈也喊得真诚,愿意到老太太跟前来,老婆家存放的吃食,拿出来给他,也不嫌弃,接住就吃。大表姑要去哪里走亲戚、串门子、看戏赶会、坐桌当客,他也很愿意跟着,开个小三轮充当司机,吃喝肚圆,临走捎带,日子倒也能过。
回到西安后,微信上有人加我,说他是张松仁的孙子。我问他你爷身体怎样,他说还好,躺在床上养病。过年过节时候,这孩子会发一些大家来回转发的那些问候语。而我终是没有勇气问他,张自臣是你爸爸,还是叔叔?
半年后,我突然想问问那孩子,他爷爷怎么样了。半天没有答复,到晚上时候,微信里传来荒张大表哥的声音:瑄璞,你现在好吧?我爸……你们去年八月十五之后回来看他,到阴历十月二十七他不在了。
我问,刚才说话的是你爸吗?那孩子说是的。我问,你在家,还是在外面干活?他说刚回来两天。我看了他的朋友圈,感觉好像是在北京送快递。他已经结婚,有一个大眼睛的妻子、七八岁的儿子。
下次回老家,荒张那里,似乎没有理由再去了。我在荒张的街里,该怎么问路呢?我不知道大表哥的名字,也不知加我微信的这个青年,叫啥名字,他的微信名字只是一个“张”字。就算我们有一天在北京的大街上迎面而过,也互不认得。
我想再去姨家的大杨庄看看。大国开车。穿过刘孟街里,向东拐去,不足一里地,河道已经消失,基本与大地一样平了,只有一个牌子显示:颍河故道。老寨墙也没有了,那条记忆中的左手寨墙右边河道的小土路消失,被许多新建的住房掩盖,四十年,足以让村庄改变面貌。只好继续向东,由一条陌生的小道进入,大国肯定地说,能走进大杨。仍然是那个巨大的村庄,安静得很,几乎见不到人,仿佛是一个埋伏圈。我们终于来到一个像样的十字路口,应该是一个村子的中心,一间小破房子的门头上,顶着大大的招牌,分为两行书写:河南省农村信用社郾城区大杨村金融自助服务。四处无人,大招牌下的小破门也是久未开过的样子,好像它存在的意义只是为了告诉我,这里就是大杨。我下车细看,东西南北,并无行人,只有南边巷口,一个推三轮车卖西瓜的妇女。村子静得吓人。经过辨认,它又与我四十年前的记忆结合起来了,向南走去,正是去往姨家的方向。走到那位卖西瓜的妇女身边,终于看到多年前通向我姨家的那个巷口,我走了进去,比我记忆中的还要窄小一些,如果对面来个人的话,都需侧身才行。穿过几十米的小巷,会不会走进四十年前,踏上我去姨家的节拍?高墙峡谷,盛夏的太阳照不进来,小巷比大街上凉爽几度。野草一簇一堆,恣意生长,碧绿如洗。我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和呼吸声,走出巷口,就是个小小的空场子,它交错连接三个小街巷,信息人流交汇之处,孩子玩耍的场地,中午时候,人们端碗在此吃饭,大人小孩,鸡狗也有,阳光投射,树影婆娑,笑声语声细碎生动。纵然我姨已经不在,但起码会见到一两个邻居吧,他们或许记得,四十年前常来这里做客的大周的那个小闺女。
一脚踏入阳光里,我站在那个小小空场上了。更大的寂静和虚空。只有我的心跳,咚咚作响。像是进入一个不真实的世界,老旧院落仍在,青砖垒造的世界停留在四十年前,只是再无人迹。只有一两家新建门楼,看样子住着人,其余破旧的院墙房屋,青砖红砖被岁月磨蚀得没有棱角,一切圆润沉寂。花悄悄开,草默默长,新出的青菜身姿茁壮,阳光投下大树的影子,无言静卧。我向东走去,来到姨家的院门前,如今已不知是谁家领地,透过上锁的破门板,看到院子里种着一片青菜。我一个人在此徘徊停留五六分钟,见不到一个人,更没有人前来盘问。大杨庄的深处是一个不设防的空堡。面向东的我二妗子娘家院落,更是连薄板小门都倒朽了,这个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没有儿子的家庭,几个女儿嫁走,且因家族遗传的糖尿病都已离世,门户就此终止,院落里曾发生过的轰轰烈烈的几百年的生活与恩怨,从大地上彻底消失了。
我向回走,拿出手机,录制视频,随着我的走动,小巷有节奏地起伏,突然画面里出现一个粉衣少女,我俩都吓了一跳,我不好意思直对着她拍,收起了手机,二人错身经过。我又来到十字路口了。只有大国的汽车和卖西瓜的三轮车,暴露于热烈的阳光之下。刚才那安静阴凉的一切,犹如一场梦境。我买了那妇女一个西瓜,上车离去。
我来到漯河大表哥家里,看望大妗。母亲姐弟四人连带配偶共八人,现如今只剩下三个:我爸,大妗,二舅。大妗前几年高血压发作,有点偏瘫,行动不太灵便,日常生活凑合能自理,在三个儿子那里,轮流居住,每家半年,颇有点亲兄弟明算账的样子。我每次到漯河,都去大表哥那里,因为正巧大妗都在他这里。大表哥的店面比前些年大了许多,堆得满满当当,楼上住处也摆满了成箱的货物,把大客厅占满,只留下走路的道。想起十多年前,我为写《多湾》体验生活,在他家住过两天。那时,他的两个儿子正上中学,店面还小,经营品种有限,两口子兢兢业业地打理。我问下岗不久的大表哥,单位还给你发钱吗?他慢着声说,他给咯我拿住,他不给咯算了。晚饭后我们坐在屋里聊天,说起外面的世界,大表哥在沙发上盘住腿说,我觉着还是我的日子好,也没钱,也不操那么多心,想去哪儿站起来走了。经过这些年的经营,两个儿子大学毕业,就业,结婚,生子,他恐怕再也不能说,想去哪儿站起来走了。经济好转,要操的心更多了,越来越大的店面,天天进钱的局面,万万不能停下的,如果关门出去玩几天,一算账,少挣多少钱,罢罢罢,还是不去了。
大表哥的两个儿子,生了三个孙子,小的八个月,大的三岁。大表嫂至少看管一两个,有时候三个宝贝全在,儿子上班前把孩子送来,下班来吃完饭,再把孩子接走。家里变成托老所、幼儿园。大表嫂听说我是回来体验生活的,幽默地说,别回大周了,就在俺家体验体验妥了,你看我这日子,早上睁开眼就忙活,一直到晚上还不安生,抱抱这个,抱抱那个,买菜做饭洗洗涮涮,就没有闲下来的时候。可她并没有厌烦和疲倦的样子,好像再来几个孙子——最好来个孙女那就更开心了——也能应付,货物堆得再多也能打理,总之日子很有奔头的样子。
我和大国、小洁驱车,一路向西。
现在这条笔直的颍河,被上游拦了水坝,几乎没有水。河道里长满青草,只在最中间的谷底,有浅小的一溜清水,静静地流淌,两边是柔软的泥潭。河面和田野上,不时有鸟儿掠过,蓝色的脑袋,长长的尾巴,大国说,那是蓝闷儿(音)。到底我也没搞清,那是什么鸟。
新颍河和泥河之间,相距两三公里,之间全是平坦良田。
车一路向西,直开到泥河,在一座桥头停下。桥上立着一个男人,守在一辆机动小三轮边,车上放了好几个大塑料桶。我问他这是干什么?他说捉泥鳅。
泥河又叫蜈蚣渠,听名字就是一条人工河。它比颍河还要窄小一些,跟颍河一样,河道长满了浓郁的青草,只在中间地带,有半步宽的小溪流,青草之下的湿泥里,已经被这个男人埋下了几张网子,从他车上的三个大塑料桶来看,成果一定不小。天黑前,他就要收网,收获物卖给夜市和饭馆,十多元一斤。我说,那你不少挣钱哩。他开心地说,挣啥钱,全当玩哩。路上开过来一辆白色小车,走到桥头,停下来,车上的人穿白衬衫,压低脑袋透过车窗跟他说话,伸长胳膊给他递烟,他客气不要,那人不依,胳膊在车窗前伸了近十秒钟,那根烟执着地晃动,他接过,那人才开车走了。
我问捕泥鳅者,河那边就是郾城了吧,泥河是分界线?他说是,突然指着对岸问我们,河那边是南还是西?我和大国一致说,当然是西了,因为泥河是南北方向嘛。那人更高兴了,总算找出别人错处的开心样,错错错,咦,你们临颍人咋都是这哩?到这儿就迷向。他带着没来由的优越感,好像他们这里是高深的迷魂阵,迷住无数临颍人就是他的胜利。那是南!他用刚才别人给他的那根烟,指着说。我们几人想不通了,南北方向的河流,河那边怎么会是南呢?我打开手机地图,显示出我们所在地的这段河流,是西北向东南的流向,那么河的正对岸,算是南边吧。在确凿的事实面前,在别人的地界上,我们只能认输。那人站在桥上,抱着膀子,耐心等待河底的泥鳅钻入网中,也将给一个又一个路过此地停留片刻的临颍人出一道难题,然后果断地说,答错了,扣十分。
我们站在河边,看厚厚一层不动声色的河底青草,想象泥鳅们误入罗网,变作这个男人的经济收入。看够了风景,吹尽了两县交界的秋风,满眼都是绿色,深绿浅绿暗绿艳绿层层叠叠无尽无止。大国说,空气多好。
告别捕泥鳅者,开车走人,沿着泥河的河堰,一路向前,果然感到河流绕了一个弧度,变成了正向南,这下可以果断地说了,河对岸是西。大国说,踏入我国国界,这一片都是咱大周的耕地了。车身更加轻快,一路向南。田野大得无边,只要有时间,好像可以一直这样奔驰下去,车窗开着,风呼呼进来,绸缎一样扑打脸庞,河面上不断有“蓝闷儿”飞过。大国再次感叹,姑,你看咱家有多好,空气新鲜,风景优美,吃的都是自己种的,这才叫绿色环保的生活。
我说,是,你们自己吃的那一溜菜不打药,其余卖给别人的都使劲打药。大国笑,不打药长不好,没产量。
秋天,小洁说,姑,我摘这一溜不打药的,给你晒点干豆角,你带回西安吃。
大国说,不出五年,农村又会变得重要,你信不信?姑。我说,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