耕读王永杰

第十章 耕读王永杰

6月底,正是栽红薯的时候。一望无际的田地,四周看不到村庄,收过小麦的土地经过翻整,暄腾湿润,大卡车停在路边,卸空了红薯苗,地上掉着几棵踩烂的。上百人匍匐在大地上,弯腰快速地栽苗。干的是计件活,按垄付钱。大多是妇女,也有一些老年男人。这片三百亩土地的承包人是王曲的王永杰,昵称大孬。他看到我们,从地里走出来,光脚和小腿上沾着湿土。

大国说:“干得火呀。”

大孬王永杰说:“要的就是这效果,你还没见刚才,车一停,哗地上去抢哩,真是激情澎湃。”

大国给大孬介绍我:“这就是你常说的周瑄璞,俺姑哩。”又对我说:“大孬说了,请你去他家吃一次饭。”

大孬说:“忙完这两天,红薯种地里,去我家坐坐。”

颍河与泥河之间,相隔有几公里,放眼望去,两千多亩,平展展的沃野良田,都是我大周大队的领地。一车车的红薯苗拉来,人们争分夺秒地劳作。每天工钱大约七十元,赶在几天之内,要把苗儿栽到地里。场面如同打仗,光脚的王永杰拿着手机,在田地里走来走去,监工带指导,红薯苗入土五厘米为宜,不能深也不能浅,太浅了不好活,太深了不结红薯。一个老年妇女还在讲价,说工钱之外,应该管一顿饭,给北乡那家栽红薯都管饭哩。大孬说,一百多人没法儿管饭。妇人说,其实每人两三个蒸馍就中,不用跑回家吃晌午饭,耽误时间。大孬说,蒸馍也没处买去,我忙得脚不沾地。说着手里电话响了,妇女还在说,北乡那家都管饭哩。大孬不耐烦地说,那你去北乡栽吧。说完接听电话,不理她了。妇人不再说话,深深弯下腰,继续栽红薯。

9月底,地里的红薯快要长成,已经可以扒出来吃了,王永杰慷慨同意,我们下地时,扒几块红薯回家下锅。真是好吃。

王永杰从小练习书法,写得一手好毛笔字,心灵手巧,热爱文学,是耕读世家的典型代表。当然,网络发达的今天,他还有一些各地文友、微信好友。一位外地文友温朝辉听王永杰说我在老家时,驱车几十公里从平顶山赶来,就在王永杰承包的红薯地边,我们会面了。没有茶水,没有板凳,就站在丰收在望的红薯地头,吹着清爽适宜的秋风,谈文学,谈乡村与城市,大国吹嘘他早年间闯荡城市的经历,在火车上怎样和小偷斗智斗勇,给别人说他们夫妻俩都是运动员,别人问是什么运动员,他说小洁是拳击手,他是长跑运动员。我和温朝辉哈哈大笑,都想起了大国的腿。大国自嘲地说,当时坐着哩坐着哩。路上有人干完活儿回家,有的骑电动车,有的开电三轮,有的加入进来喷几句,有的打个招呼继续走。从下午直到日落,我们站着聊了差不多两个钟头,第二天一早还要出差,温朝辉开车匆匆离去,赶回他的城市。那是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一次文友相会。

作家的生活与写作,是他们很好奇关心的事情,于是我转给他们我写的大作家贾平凹忙碌的情景,王永杰读后也有所感触,写下了他自己一天的生活。

今天早上五点半,老妈便在我的窗前把我叫醒。她从来不管我昨晚什么时候睡觉,或者半夜失眠什么的。就是理直气壮地叫醒我,因为她已经起床了,并且从家里到集市上买了馒头后又送到了这里。我只能听从她的号令。

洗漱毕,刚刚六点。建涛哥和景力哥他们都到了,因为淀粉池已经用了好几年了,需要重新修整一下,说是修整,不次于重新建一个。业务量越来越大,并且还要加高一点,多亏都是好兄弟。我只是安排一下,他们比我操心。老爸老妈也参与其中,因为将入收秋时节,活儿紧,人也不太好找。事他们有条不紊地推行着,不需要我过多地操心。

安排好了他们,拉砖的也到了,就连卸哪里都要问几遍,给他们说了地方后,又和他们闲聊了几句。看了时间,已经到了七点,想起来还要送小儿子上书法课,赶忙到了他们的屋子,催他们起床,孩子们挺听话,乖乖的起床了。他们穿衣服,我听到老妈叫我,赶快跑到南边,回答了他们提出的几个问题。等我又回到孩子们的住处,小儿子竟然还在床上坐着,说他该换衣服了,不知道衣服在哪里。气得我头蒙,让媳妇给他找了衣服,他才磨磨蹭蹭地出屋了。

媳妇早饭早做好了,又催着他赶快吃饭,在他吃饭的时候,让媳妇过来给我帮忙,把昨天整的红薯卸下车两袋,剩下两袋。因为农业局让参加今年的丰收节,咱们的红薯算是临颍的一个亮点。剩在车上的今天上午送到农业局做丰收山。卸车的两袋让媳妇在家装精品箱,并且再把粉条也装一些精品箱,以备明日参展之用。就这样在这个空隙的时间里,又给媳妇安排好了半天她的工作。小儿子饭吃好了,时间已经过了七点半,他自己也急了,让我赶快走。等我拉着他到了县城,已经快八点半了。幸亏他老师是我的老同学。因为和农业局的领导约好了时间,就和老同学打了电话,说孩子自己上去了,我就赶到农业局。

到地方后,领导们看到了今年的红薯长得这么漂亮,也十分喜欢,说放到丰收山上一定特别醒目。简单地交流了几句,我又询问了明天参加丰收节需要准备的事情,看着他们都忙,便告辞出来,到物流园区取合作社为参加节日准备的彩页。

一早出来的时候,老爸让我讨要两个月前别人用的电缆线。因为又快要打红薯淀粉了,那是机器上必备的东西,所以他很着急,出门前叮嘱我了好几次。此时才想起来,给那个人打了电话,没有接。又打了一次,还是不接。又给他们的同伴打电话,拒接。几天前已经电话了好几次,也微信了。他也发朋友圈,并不是没看到消息。看来这个电线是不打算还了。郁闷,生气,我相信所有人,也相信任何人不会随随便便骗我。既然他们不想还,算我买了一个教训,不要了。我想老天爷应该不会饶恕谁。生气也无用。领过物流发过来的彩页,郁郁闷闷地回家。路上想起来还没有吃早饭,便在台陈一口气吃了两个菜馍。刘广电话说谈小麦种子的事,人已经在家里了。我便匆匆赶回。

到了村北,发小在拔花生,一早便说让看一下,到了地头,下来看他的花生,不是太好,但是果还是不错。他心情不好,我安慰他了几句。聊了没多久,因为现在人工不好用,所以他要去招呼着。我回家。

刘广他们在家里等了好一阵子了,感觉不太好意思,赶忙让他们进屋,好久没见了,寒暄问询了一通,又聊了我们共同熟悉的朋友,他才开始给我介绍今年育种的情况。因为媳妇对育种有了心理阴影,一直不赞同做育种。我给他们说了我的情况,他们又一一解答了我的难题。又聊了好一通,走时最后说让我考虑考虑。他们说的真是很有道理,我承诺了一定考虑。

他们走后,一看时间十点四十,小儿子快放学了。顾不得去南边看他们改池子的情况了,急匆匆又赶到县城。可偏偏遇到堵车。看来是准点接不了孩子了,就又给老同学打电话(我想他一定会怪我怎么那么多电话,但是没办法)。小儿子脑筋比较轴,上一次没有找到他的老师,他竟然步行回家了,害得我在县城找了好几大圈,最后还是朋友在台陈遇到他,给我打电话,又给他送回来了。想起来这事,我就后怕。

到了地方,已经十一点二十了。本想过老同学那儿聊几句,但是女儿也快放学了,就匆匆告辞,到了女儿的高中。

这次不错,还没有放学。等了一会儿,十二点整。我和小儿子站在楼梯口等着。没多久她看到了我们,兴高采烈地叫了我一声爸,站在我们跟前,女儿快和我一样高了。我简单地问了她热不热什么的,边走边聊,出了他们的教学楼。她说还要去寝室拿一些东西。我告诉她车在大成殿西边,让她拿了东西直接过去。我领着小儿子便来车里,等了一会儿,她就过来了,开车回家。因为接学生的太多,又堵车一会儿。到家已经快一点了。半天了,一直就是跑来跑去的。累得不想吃饭了都。

发小午饭后来到屋里,他是一个急性子,问我还有什么没有准备好,等等。言谈之中,能感受到他的关心和焦急。有这样一位好朋友,真的很好。我呢,性子不太急。这样更好。聊了好久,又该送小儿子上吉他班了。唉,就这样送来送去。想到一会儿还要回来再送大儿子和女儿,真的让我烦得受不了。

媳妇给他洗澡后,老表电话说一会儿到学校给女儿办理转校。非常紧,还让快点,带上现金。女儿听到了非常高兴,也急忙收拾一下,准备出发,我说让大儿子也同他们一起走,想不到这家伙竟然溜之大吉。时间紧,找不到他,我和妻子带着他们又急匆匆地把小儿子送到吉他学校,便到老表这里找人办理入学手续。

老表是一个心直口快办事利索的人。我们直接到了高中,取了一些现金,学校说必须现金(跑了几圈才找到银行)。人太多,怼了一身汗才把钱交上了。小两万,莫名的心疼。然后又是完善各种手续,找班级,找她的班主任,等等。办理好已经五点了,又赶忙来到她的老学校。给老师说了好久,才舍得放行。

整理好所有书籍和杂物,到了新高中,已经灯火通明。给她送到班级里,床铺却没法儿铺,看时间已经八点,索性等她放学再说吧。带着媳妇出来吃了饭。说是午饭不妥,就是晚饭也不算早了。然后给女儿也买了吃的。就这样在他们教学楼下,草草记录下我的也可以说是忙碌的一天。

一个傍晚,大国夫妻俩陪同我,来到王永杰建在王曲村南地的一个大院子,这里是他的红薯加工厂,一家人吃住在此。

王永杰在外办事,还没有回来,一个文雅娟秀的青年女子招呼我们到处参观,两个男孩乖乖跟在身边。我不敢肯定这女子是他妻子还是女儿,因为听说他有三个孩子。天生丽质和常年的劳动,使她身姿健美,标准瓜子脸,皮肤小麦色,一笑露一口白牙,说话时适当羞涩,楚楚动人,比着那些削成尖脸,无尽造作的明星,不知要美好多少倍。关键是夜色中看不出年龄,十八至三十八,好像都行。

院子很大,因王永杰自建了红薯窖,划分出高低两个区域,共有好几个篮球场那么大。

直到天黑透王永杰回来,我弄清楚了,女子是他妻子,名叫迎春。他们的女儿高中开学,此时在学校里。两个儿子一个十来岁,一个十岁的样子。可能为了我来,全家人有所准备,床上的被子叠得整齐,两个儿子换上干净衣服,当然或许人家一直很干净整洁,只是两个男孩扣到脖子最上面的扣子,表明这是家里要来客人的感觉。他们端端正正地坐在妈妈身边,眼里闪烁着幸福欢乐的光芒,为自己参与了家里的一件事情而兴奋,他们表现出自己最可爱的一面,不说话,不插嘴,但是高度关注,黑亮亮的眼睛,追踪着说话的人。这一切,注解着这是一个和谐而又有所追求的家庭。

临时建的一排房子,每个房间都很大,其中一间是书房兼卧室兼会客室。一个简易书架,装满古今中外名著,不是用来装点门面,都是王永杰阅读过的。窗前一个大书案,铺了大块毡布,供他写书法和读书,墙上贴的、挂的,是他自己的书法和绘画作品。茶具齐备,证明着不时会有人来喝茶聊天。

王永杰说起他读过的书,如数家珍,拿出《多湾》来,现场朗读他曾经画线、点评过的句子,述说他在一个个深夜阅读时的心情。而他的妻子和孩子,将主要位置让给我们客人,他们在几步远的床边坐成一排,幸福而娴静地注视着他,听着这一场乡间静夜里的文友闲谈。我注意到他们家庭成员之间的目光,不论夫妻,还是母子、父子与兄弟,都是含情脉脉,充满着关爱。

门帘被挑起,走进一位穿红衣服的六十多岁妇人,一位罕见的强势女人,在我的讲述里隆重登场了。

安妞,是王曲连带周围一片有名的女人。小洁说,其能干程度,顶十个男人,家里家外都要做个强人,把丈夫和儿子管得服服帖帖,没有人敢于挑战她的权威。

不过,此刻她是以王永杰母亲的身份出现的,也是听说儿子这里要来客人,晚饭后,专意洗了头,换了干净衣服,从村子里老宅过来见个面,算是礼节。安妞的面庞比起儿子儿媳,其小麦色更为深重,一张稍扁的圆脸,眼睛很小,一笑就成两条小小的缝隙。我想,王永杰的父亲,应该是个美男子,否则他怎么能长得浓眉大眼、明朗帅气,跟母亲完全不像。如果不是有我和孩子们在,安妞平常与大国的打招呼就是互称瘸×、瞎×。因为王永杰称大国为叔,那么大国与安妞就是同辈人,可互开玩笑。虽然此场合不能说粗话,但大国还是忍不住揶揄她,因她的头发洗了还没有干且梳抿得光溜溜的,大国说像是牛舔舔。安妞开心一笑,说,牛舔舔就牛舔舔,家里来客了嘛。说了一会儿话,承许给大国一盆新做的凉粉,她先走了,让我们路过老院时拿上。

告别的时候,一家人站在屋门口挥手再见,车刚一发动,两个儿子突然一齐跑向房子的东头,我一惊,不知出什么事了,原来,他们跑过去为我们开门。那是一个出车的门。灯光照到两个英俊少年,一人手扶一扇铁门,面带微笑,再次向汽车挥手。小洁说,大孬家这俩孩儿真是少有的好,聪明,听话,长得还漂亮。

才开始不熟识他们一家人时,有一次小洁见到安妞带着一些人在地里摘棉花,迎春秀秀气气站在一边观望,没有泼出去干活的样子,安妞对她大声喊,磨磨出出弄啥哩,不赶快干,看你婆子一会儿腾出手给你爪子剁下来!小洁问旁边人,呀嗨,她婆子是谁,咋那么厉害?旁边人说,骂她的就是她婆子呀,别人谁敢?对儿媳妇,安妞也毫不客气。迎春自然没少受气,但强人自有强人福,安妞就遇上了知书达理的儿媳妇,顶多自己躲起来哭一哭,经大孬劝一劝,也就罢了,并不敢触犯婆婆的权威。

也就是说,安妞外表有些浑不懔,惹不起打不过,人们除了对她敬而远之,谁也没办法。王永杰之所以事业能干得大,自然少不了妻子的支持配合和母亲的强悍支撑。

只不过母亲是用她自己理解事物的方式来处理身边事的。那年秋天浇地,几百亩地自然忙不过来,大孬想掏钱雇人浇,叫安妞大街里嚷骂不止,说他有几个骚钱烧得慌,学会雇人了,想当地主哩。直骂得大孬抱头求饶,不敢提雇人的事,白天黑夜一个人在地里奔忙,睡觉时间都没有,终于累出呼歇病(气喘),躺倒输水。这下安妞吓坏了,日夜守在儿子身边,怕他死了。

反正一切都得按照她的意思来才行,有时候安妞为点小事大喊大嚷,闹得鸡犬不宁。儿子问她,妈你非得把咱这一家弄零散喽?安妞才算罢休。

迎春说,大孬心灵手巧,从小练书法,爱写写画画,拿半根粉笔头都能用小刀刻个亭子、小桥什么的。

大孬说,少年的他还喜爱收藏,因热爱书法,天然对一切古物感兴趣,在村头的颍河故道里捡了几个石刻的佛头,抱回家仔细研究。安妞说这东西不吉利,吵骂他不许往家拿,掂出去给他扔回河道。他再捡回来,安妞再给他扔得更远,直到找寻不着。后来,他结识了许昌一些搞收藏的朋友,发现这些佛头都在他们那里,这些年来回倒腾,发了大财,回来跟母亲说,安妞却怎么也不相信,河道里几百辈子没人要的东西,能值多少万。

安妞名声远扬无人敢惹,不只是靠她的泼辣能干、外表刚硬。没有人能单靠耍横树起权威。她爱憎分明,疾恶如仇,对坏人严冬般的残酷,你有多强我有更强,对弱者春天般的温暖,喜欢行善帮扶弱小,十几年帮助村里一个寡妇,拿吃送喝,关照撑腰,使她不受人欺负,帮她盖房,给她张罗着娶儿媳妇。这位寡妇的两个儿子,基本是在安妞家里长大的,跟王永杰亲如兄弟。

六十岁以后,安妞的脾气不再那么火暴,对一些新生事物也慢慢学着理解和接受。她身体很好,干劲仍然很足,看那架势,为了儿子的红薯事业,准备奋斗终生。

11月初,正是出红薯窖红薯的时候,王永杰夫妻俩连带父母忙得没有吃饭时间。地里的红薯一车车拉回加工厂,红薯山一座挨一座。又是另一个战场。雇来几十个老年人,每天三十元,管一顿午饭,自带小板凳,分拣红薯。完好的装入网袋入窖做红薯种,明年育苗卖往全国各地;有伤的清洗磨粉,卖粉子,做粉条,打凉粉。

我再次来到王永杰的加工厂。因上次来时,他女儿在学校,回来后听说我来过了,很生气,说,怎么好事总是她不在家时发生?非要爸爸专门带她再来见我,父母劝她,今后还有机会,作家还会来的。于是这次我先问好,女儿何时在家。高中生只有每周日中午回家几小时,吃饭洗澡换衣服,下午四点就要出发去学校。于是我说好,两点半过去。

我们的车从王街十字向南,下了柏油路,进入田间小道,前行几百米,就是王永杰的加工场。后面有汽车鸣笛致意,我们靠边一点,让王永杰走到前面,他是掐着时间从外面赶回来的。我们进到院子,他已经下车,妻子和两个儿子站在院里迎接,从屋里叫出女儿。女儿刚洗过澡,长头发还滴着水,高高的个头,健壮的身姿,圆白的脸儿,一双明媚的双眼皮大眼,闪动着少女的羞涩,吸收了父母的全部优点,生长在一个充满友爱与奋斗的家里,父母又有能力让孩子们受到尽可能好的教育,任你上到哪里都供得起的样子,除了你自身成长的机密与烦恼外不会有另外让你苦恼的事情。眼前三个孩子,呈阶梯状呈现,阳光明亮,长势喜人,让人觉得夫妻俩连带安妞老两口的所有辛勤劳作都将有着无穷的动力。2020年大年初一的下午,王永杰的朋友圈发了一段视频、两行文字:喜气洋洋过大年,地里遛娃更健康。三个孩子穿着大红衣服,两个男孩子加了黑色外套,从头到脚全是新的,走在麦田小路上,两个弟弟并肩在前,姐姐在后。略有些面对镜头的不自在,掩饰不住过年的喜悦,配合地让爸爸将他们录下来,发到朋友圈。告诉这个世界,王永杰的最大财富除了他的红薯事业外,更是几个可爱的孩子。

院子下方,是一个大红薯窖。院子的一边,挖下去三四米的深度,一个大坡下去,红薯直接运往窖口的场地上。窖外一座座红薯山堆放。一群老人坐小凳,弯腰分拣红薯。安妞嫌其中一个老妇说话多影响干活,点名骂她,那老妇扭头回骂,安妞走过去,高抬脚轻轻跺她后背,印上一个土黄色脚印,像一个胖大的感叹号。

红薯窖管理非常严格,闲人不得入内,只要大国一走近,安妞就大声斥骂,怕他喝过酒身上有酒气。红薯窖里最怕酒,沾上一点酒气就容易坏。但安妞却热情地邀请我进去看看。这是王永杰自己设计制造的红薯窖,借助于窑洞的原理,上面是他们院子,从侧面挖进深十多米,宽几十米,进出的门很小,里面却别有洞天,用砖垒砌一个个柱子,顶上棚起玉米秆,冬暖夏凉,常年恒温,红薯从11月可储存到来年春天。他不卖红薯只卖种苗。

回到地面上,王永杰夫妻带着我们,参观他的加工流程,两个儿子仍然乖乖地跟前跟后,小的那个,肩膀头始终停靠在妈妈的手心里。王永杰叫来他一个表弟,搞摄影的,于是两个孩子出现在每一张照片里。小洁再次感叹,大孬这俩孩儿简直好得心疼人,别人家的男孩早都野得不知跑哪儿去了,哪能这么有耐心地陪着,给你应付这场面。拣出来有磕碰的红薯,经过一个大传送带,搅拌,清洗,碾碎,流出粉浆,是红薯的精华。吊袋,控水,晾干,成为精细淀粉,可加工粉条,打凉粉。那些渣滓流向一个大池子。小洁问,这些咋处理?扔了,还是当肥料?安妞神秘地说,有人收,食品厂拿去有用。红薯秧呢,被人买去打碎了喂牲口。看来,红薯浑身都是宝,一点不浪费。而出过红薯的土地,紧接着翻犁平整,再等一场雨,要种上小麦。土地的劳作也是环环相扣,紧密衔接,没有几天闲置。

安妞分明是已经鏖战多日,短短的头发也没工夫洗了,全身被尘土罩个严实。别人都穿毛衣,她只穿个短袖,在这个属于她的战场上奔走、跳跃、干活、监工,似乎有着无尽的力量,哪里像个已经过了六十六的妇人。在乡间,老人六十六的生日比较隆重,要大过一场。听小洁说,安妞的六十六,办得很是体面。有点弯曲的双腿,一点也不影响她雷厉风行地照看这几十个人的劳动场面。王永杰常要在外面跑,联系业务,父亲很是老实,迎春过于文静,镇不住场面,所以家里这一摊子,管理工人,看家护院,进出货物,迎来送往,还得安妞全权打理。有老娘在,这里一块红薯都不会丢失,跑冒滴漏、偷奸耍滑更是别想。

一个大车间里,挂着许多大白布粉袋,兜着粉子,下面放盆,这是控水晾干过程。门口蹲着一个老年工人抽烟。安妞指着一个挂得歪斜的粉袋问,这个咋回事?不弄正?老人说,弄不正,就那样,又不影响啥。安妞说,弄不正?我就不信,你过来!老工人走过去,按照安妞的指挥,用力托住下面,使劲往上提,安妞借势把提绳往棍上绕了一下,几十斤重的粉袋立即正了。问老人,能不能弄正?老头不说话,继续蹲回门口吸烟。

院子里每一座红薯山上的红薯,长得都不一样,有细长小巧两头尖的,有长长大大像萝卜的,也有粗壮滚圆如南瓜的,有红心的,有白心的,有的还长得一棱一棱的。我问,是不是打药了,怎么会是棱棱角角的,吃了激素似的。迎春说,红薯地里不打药,就只刚栽时候,打些除草剂,这种出棱的,是地的土质不同,软硬不一样,而红薯的生长,随地形走。我们平常人看红薯,只是红薯,在王永杰眼里,它们是商薯十九,西瓜红,烟二十五,济二十五,济二十六,一点红,日本红瑶……品种多多,他一眼就能叫出名字。好吃的产量都不会高。在艰难的岁月里,人们靠红薯渡过难关,因为它好成活,产量高,最高的能达到亩产一万斤,低的两三千斤。

也有不少来料加工,取之不尽的红薯一趟趟拉来,洁白细腻的粉子一车车运走。陪着我们参与解说的安妞,听到下面有人叫她,要去拉个什么东西,她两步跃上电动小三轮,给大国一句话还没说完,噌的一声,已经出去十来米,感觉驾车的,是个男人。

我来了两次,都没有见到王永杰的父亲。以至我问小洁,大孬他爸,不在了吗?小洁说,在哩,不爱说话,每天都在干活,最听安妞的话,安妞叫干啥就干啥。

我从小的记忆中,红薯在中原大地,每年只收一季,就是夏薯,夏天栽苗,深秋收获。或许是当时年纪小,记忆有误?反正只记得秋冬出红薯。而王永杰说,现在红薯一年两季,分为春薯和夏薯。春薯4月种下,产量高,一亩地可收到八千斤,夏薯6月栽苗,一亩地能收五千斤。

春薯育苗工作从3月初开始。因为疫情,我不能亲自回去采访,便在微信上了解王永杰的工作进展。好在王永杰发朋友圈很及时,并且多是视频。

3月23日:天天早上来基地转转,看到苗子每一棵都那么健壮,很欣慰。几个月的努力终于看到了成绩。需要苗子的提前联系啊!

3月26日:谁人知道育苗人的辛苦?别人大风大雨都是屋里躲,我们是风雨越大越往基地跑,检查大棚。

4月9日,开始割苗。他的视频里,是一大片碧绿肥厚的红薯苗。

4月11日:薯苗已开始供应,需要的或者预订的提前电话联系。由于供货紧张,一定要提前预约啊!(当天上午11:38的一个视频)都是来提苗子的,到现在还没有吃早饭。

4月13日:趁着中午给工人开开会,严把质量关,一定要数足,苗强品种纯。还要再给外地等苗子的客户讲解种植技术。

4月18日:各位朋友,因为诸多因素,暂时不再接受外地邮寄业务。请谅解。

4月19日:给济源的老客户装好苗就可以吃早饭啦,起床到现在一会儿都没有闲。

剪苗,装货,发车,是他朋友圈的主要内容。他的薯苗发往省内外,最远可到新疆。

繁忙的事业,挣钱的目标,没有让王永杰放弃对文化的追求,白天奔忙,夜晚读书,有时候写点小文章,写几幅字。好在农活是一阵一阵的,闲的时候,他把自己交给阅读和书法。春节期间,他在朋友圈晒出一幅自己写的心经,颇见功力。

1月27日(正月初三):抄一卷心经,祈祷世界和谐,祖国康宁,灾疫早除,社会永熙,全天下的人民都幸福吉祥。

2月1日:用了五天的时间,终于抄完了一部金刚经。妻子帮忙校对。以祈天下康宁,人寿年丰,众亲友平安吉祥。

我问他,橘红色抄写什么意思,辟邪吗?他说,新年开笔啊。

图片上,他和妻子伏在大案,一个坐正面抄写,一个在旁侧校对之前写好的,标注标点。二人专注而严谨的神情,使这一远离村庄的农家陋室,显得和谐静谧,无限庄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