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而买房
五年前叔叔的挪移过道计划自然是没有成功,因为树功在康叔叔宅院的废墟上,开始盖房。据说康叔叔为此专门从新疆回来,与树功签了个协议,将宅基地转让给他,至于转让费这些细节,外人不得而知,树功对外说是,康叔叔把宅子白送给了他。不管怎么说,反正康叔叔是彻底不打算再回大周了。
2015年夏天,我和丈夫开车回家,给秀茹姐的庙里捐两千元钱,只因春天里她说,想去中岳庙那里再请一个好的神位,没有钱,找大队,大队说村里没有这项支出;请乡亲们捐钱,这个一元,那个两块,不知何时才能捐够。我问,一个神位大约多少钱?她说,来回路费花销加上质量差不多的神位,得两三千。于是我答应给她两千。回去送钱时,树功的二楼正在建设。小小工地热火朝天,红砖水泥沙子钢筋堆了一地,夜里扯着大灯泡,电钻嘶鸣。树功光着膀子现场值守,一副要建设家园的雄心勃勃模样。当年他结婚分家后,宅院建在村后,地势低,地方背,到街里要走个长过道,可能一直想在临街建个新宅,欲在我家南院建房的计划落空后,联系了远在新疆的康叔叔,终于满足心愿。
下次再回大周,树功的临街小院已经建好,装修到位,气派十足的小二楼,上下二百多平方米,就是过年弟弟妹妹全都回来,也能住下。而西边隔一条我家过道的他家老院,分给了二功,现在荒了下来,院墙都快倒了。二功在灵宝发展得挺好,已经置房立业,据说也是楼上楼下,孩子都在那里上学,他不打算回来。宗理叔多占我家一砖地的过道,也没人理会往回收缩了。树功的小二楼盖起,我家旧院的过道显得更狭窄了。就是那边收回去又能怎样,我家老院,是永远不会有人住了,只是我们不论哪个回来,从保管者手里要过钥匙,打开看看,院子里站站,再锁上大门,怅然离去。
我们费尽心力争来争去的那些东西,其实是没用的。
2019年清明假期,我和叔叔姐姐回村烧纸那天,街里见到理洪哥,刚好叔叔没在身边,理洪哥对我说,那房子,只要是你爸或者你哥说想盖,随时都能盖,我就是不允许郑州咱叔盖,他太气人,为这么个事,找这个找那个,背后骂我,还要去告我,把我弄烦了。
我一听有门儿,回到西安与我哥商量,周理洪八十岁的人了,应该趁他健在,给我们写个东西,并告知他的儿子小军,这样即使过几年他不在了,我们任何时候想盖房,他儿子也不会说啥。五一假期,丈夫驾车,我和哥嫂再次回到村上,提着礼物找到理洪哥家中,他很客气很痛快地说,盖吧,随时都能盖。我婉转地说,我们呢,确实想盖,但近期抽不出一个完整的时间,没有人回来盯着盖,也许一半年,也许两三年之后,才能着手盖,你能不能给写个东西呢?他摆手说,不用写,说过的话算数。又叫来他儿子,交代了此事。当着众人的面,小军说,只要是冲叔盖房,随时都中。
我便想借这次定点深入生活之机,在村上盯着把房子建起来,了结父亲和叔叔的心愿。
哪知短短几年,农村情况发生大变化,很少有人盖房了。年轻人结婚,都在县城买房,村里中老年人,打算将现有房子一住到底,终老在里面。随着走访一些人,问询行情,明白事情并非那么简单。首先建筑队都成立不起来,村里没有那么多男劳力,留下来的男性,老的老,小的小,伤的伤,残的残。我们小时候见到的盖房打夯,齐声唱和,扔砖吊泥,瓦刀翻飞——而且这一切都是免费,管饭就中——那早已经成为记忆和传说。最终开驻村里给你盖房的建筑队,不知是倒了几道手的,那些人,没有一个会是你认识的。
树功到处给人干粉刷活,了解行情,大概核了价,盖一座八十多平方米三室一厅的房子连带门楼院墙,没有十万元下不来,这还不包括装修、购买简单家具,反正再怎么省,一个乡村家园置办下来,也得十五六万吧,手松一点大方一点看管不严一点想要材料好一点,得往二十万上说话,而且还有许多意想不到的事情。树功说他五年前盖这二层楼,整在街里睡了两个月,大夏天电风扇对着头呜呜吹,费不完的事,操不尽的心,稍微看不到,东西就丢了。你们谁能回来盯着看哩?还有,请来的工人,安全问题谁负责?东头那家盖楼,摔死了一个人,官司扯了好几年。树功说的这一堆问题,压根就不是我能对付得了的。并且花十几万元盖好的房子,谁回来住?就为了一两年回来一次,在此待一两天?房子不住人的话,会坏得很快。
而我借住的单元楼上,质量很好,南北通透,亮亮堂堂,小套的九十多平方米,据说七八万就能买下。
又有消息说,农村今后要集中居住,向着新农村建设的单元楼、别墅群发展,现有的老房子,传统宅基地,将要逐步收回,退耕还田。
我再次将目光转向借住的这套单元房。
楼房已盖好五六年,当年村里承诺的能购买多少套,并没有实现,大队支书换了人,从前的合同,后边领导不认,目前卖出不足一半。外边流传的说法是,开发商南方人被我村人悫来,现在实实套牢,房卖不出去,钱收不回来。县城里逐年上升的房价,都是农村青年推上去的,相距十公里,情况大不同,大周东头盖得这么好的单元楼,公开价位是县城的三分之一,还是无人问津。
W女士每周骑着电动车从县城来几次,说是在售楼部办公,值班售房,其实是看看房子是否完好,以免我村人把房门砸开,房子毁了。
关于这两座单元楼,原是一本扯不清的账目,W女士给我讲述了许多详情,权且看作是一家之言,盘根错节的原因,我了解的或许只是一丝一缕,不便于记录于此。总之结果是,南方人开发商气得一头栽倒,住进医院,现在还在医院里。W女士对外称,外省人是她一家子,其实二人都是离异者,觉得投缘过到了一起,至于有没有结婚手续,我当然无权过问,对于我想买她房子这件事也并不重要。
有村民当时付了首付款的,后续再不给钱,理由是,当初承诺的电梯没有装,下水道不通,污水没处走。还有的人,趁她不在,门别开住进去了,等她发现撵人,人家走了,可你不能每天二十四小时守在这里,你走了,人家又住进去,反正你的房,在我大周的地盘上,你背不去,拿不走。
据W女士说,有村民联络起来,合伙压价,都想七八万弄一套单元房住住,也不管什么手续不手续,在我大周的地盘上,还要什么手续?有房住就中。住在医院里的南方人说,房子宁可不卖,也决不贱卖。但仍然不断有人住进来,说房子是他掏钱买的。W女士问,从谁手里买的?对方说,从大国手里买的。
在这场商品房危局中,能人周大国再次出场。或者说,他一直都强力在场。据大国说,盖房时,所有的沙子是他供应的,当时作了价,开发商欠他多少万。W女士说,沙子钱她用房子抵了,给了他一大套,亲自盯着给他装修到位,就在五楼上,因为大国夫妻俩腿不好,从没有上去住过。有一天W女士来上班,发现大国自己打开了一楼的一套房子,住了进来,说他家老院里进水,住不成人了,暂时借她这里一住,反正你房子也卖不出去。W女士一想,他住在这里也好,算是给她看着房子。却不想大国悄悄又卖出去几套,钱当然没有给她,只说是抵了沙子钱。谁也不知道这一对男女开发商到底欠周大国多少沙子钱。据大国说,开发商不仅欠他沙子钱,还欠人工钱,别的材料钱,反正是一本糊涂账,有时候我听大国和W女士分别讲起,或者他们坐在大国毛墙毛地的家中客厅共同说起,一头雾水,理也理不清。其间细节及交割,也不是我们这些受合同契约影响和严格照此行事的体制内人能搞懂的,他们之间,自有一套行事规则,有很多是口头协议,而过了一段时间,又说当时不是这么说的。于是就有了人们相传的,我临时借住的小套,七八万就能拿下的说法。
给叔叔说了这个情况,叔叔说,那比自己盖房好多了,少操很多心,现成的房子,简单装修就能住人,你买吧,没时间盯着装修,我回去给你盯啊。我说,你盯着可以,不能一味图省钱,要质量好。叔叔说没问题。总之说得很热闹,一时间大家又热血沸腾。
在老家有套房这件事,再一次点燃了我们的热情,哥哥姐姐都愿意拿一点钱,这样摊到每人头上,负担也就不重了。
我曾问过支书周献东,那房子真的七八万就能买一套吗?献东说,你叫大国去给你捣鼓吧,等他说得差不多了,我再给W女士说。
我曾问过几次周大国,假如我想要一小套,到底多少钱能拿下?大国不直接回答我,只说,姑你放心了,叫你有房住,你说是要我这套,还是我对面那套。我下次再问,到底多少钱能买,我要正式购买,要房产证要合法手续,你问问W女士。他说,W说了不算,我说了算。现在是统一的一个总的产权证,写的有南方开发商的名字,并微信拍来产权证的复印件照片给我看,却始终不提最终钱数。根据那个总的产权证分析,这些房子就是人们常说的小产权房。
终于在春节前的一天,身在西安的我,和W女士有了一次一个多小时的微信语音通话。我听明白了,她不想也不敢得罪周大国,她还指望着他给她看护这两幢楼,因为现在南方人还在医院里,她自己母亲也生病住院,她要伺候母亲,还要看望革命战友兼“俺那人”南方开发商,她已经几十天没有去大周了。在这种情况下,大国两口子住在把头的一楼,就像是给她看楼一样。至于周大国擅自卖出去的几套房,她终是不承认的。而他们的这个新农村建设项目,已经争取到县里的扶持政策,县里拨了几次款,早几年就建好了化粪池,解决了下水问题,又建好了车棚和楼房周边的地面硬化,下一步还要装电梯,将来房卖出超过一半,就能统一给各户办房产证。她现在公开售价是每平方1680元,给我会适当优惠一些,因为我这几次回去,住在她那里,见过几面,她看我人也不错,“你实心要的话,就是这个最优惠价,再不能少了。这两幢楼的问题,已经引起县里领导重视,领导说了,不能破坏全县投资环境,叫外地客商寒心,县里有意统一购买两幢楼,将来开发或者由县里出售,一旦政策到位,你这个优惠价,再没有了。”她男人病也快好了,等出了院,会找县里相关部门对接,到时有望办分户房产证。“如果你为了便宜,愿意在周大国那里花七八万买一套,那是违法行为,将来得不到我们的承认,办不来房产证,房子也住不成,你自己考虑吧。”
我当然不会为了便宜几万元搞一个不合法的住房。虽然W女士的话也不可全信,但比起七八万在周大国手里买,是不是要靠谱一些。
与哥哥姐姐商量,他们也都认为,当然是要合法手续,多花几万元在所不惜。
春节前后,周大国将他对门那套也装修好了,给我发来视频,问我到底想要哪一套,两套房随我挑,如果要装修好的这套,只需把工钱料钱加上就行。
我又有一个顾虑,从W女士那里买房,会不会得罪周大国,毕竟我们是一个村的,都姓周。W女士说,就说我妈现生病住院,我等着用钱,你一把把钱给我了。嗯,这也是个办法。于是说好,春节回去,再敲定一下,干脆买了算了,等到年后天暖和了,叔叔回村看着,花几万元简单装修下,这样叔叔婶婶就可时不时回来居住,也把老院收拾一下,南院看管起来,院子里种上菜,够他二人吃了。当然叔叔也可以开展他一直在心里盘算的那个事业,我们彼此不说破而已。
万没想到,春节前几天,新冠疫情暴发,我们的出行计划受阻。此事一耽搁几个月。周大国在微信里充满深情地呼唤:姑,回来吧,看看我给你装修好的房子,你只说要哪一套吧。眼看着疫情没了,可又各地零星再现,于是出现一个新词:常态化。常态来,常态去,我们心里买房的热情慢慢淡化了。
姐姐说,房子的产权纠扯不清,暂时不买也罢,反正她那房,长在咱大周的地上,也跑不了,也卖不出,咱再等一两年看看,等真的需要时,再买不迟。
这件事又搁置下来,我们那在大周村有套房的美好心愿,再一次推后。有时候我就想,我们是否只是声称想在大周有个家园,而“搁住实托儿”了,却总是退缩,或者有各种各样的借口与理由为我们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