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京广线

第六章 京广线

京广铁路穿过临颍县,一路与颍河平行。

小时候,有一趟武昌开往西安的火车,夜里十点半停靠临颍站,停车两分钟。我由大人带领,去过几次西安。绿皮火车是我童年的重要记忆。

乘火车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情,午饭后就从家里出发,奶奶央村上一个年轻人拉架子车,步行十公里,送我们到车站。候车也是乘火车这件事的一个重要环节,一定要经历几个小时的等待才显得隆重。如果午饭后不动身出发,奶奶就催促、吵人,当然,她那有限的行李,几天前就收拾好了。在这个中原县级火车站,我们买好无座票,守着行李,呆呆坐着,看着候车室里的人,好久被车站广播召唤,聚起一堆,向门外的站台走去,将自己交付给钢铁的使者,带向远方。我跑到窗口看那个绿色的庞然大物,直到它走远,再回到行李旁坐下。有一次,天黑下来,随着一阵清脆的嘎嘎嘎嘎的声音,候车室进来一个穿风衣的男人,奇异的声音,从他的皮鞋底发出。我实在不明白皮鞋为什么会发出金属的鸣叫,后来知道,那是钉了鞋掌。从白天坐到黑夜,从喧嚣等到寂静,吃了自带的干粮,奶奶絮叨了许多故事,叔叔讲了好多生活小常识,终于等到那个神圣的时刻,那个温柔洋气的女声这次真的是召唤我们了。我跟着大人,来到站台上。南边耀眼的灯光照过来,黑夜一下子华光万丈,大地轰隆隆震动,火车像一个巨大的梦幻开过来,车头的灯光一晃而过,车厢一节一节,从眼前闪过,火车长出一口气,缓缓停下。我们拼命挤上火车,把自己变成洋火匣里的几根火柴,动弹不得。那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春运”这个词,我们只是接到爸爸的来信,让奶奶带着我去西安住几个月。正月初五,我们满怀热情地扑向春运的火车,一路快要挤死、躁死、渴死,我哭了几回,终于靠着那么多人睡着了。经过漫长的十三个小时,停了二十多个站,贴在拥挤的人群中,一个长夜,半个白天,第二天中午到达西安,与父母团聚。奶奶在火车上得到一个信息,列车员不耐烦地说,嫌人多,大年三十来啊,人都没有,随便坐随便躺。从那以后我们家里的人春节回家,专门等到大年三十,果然火车上空空荡荡,享受卧铺待遇。

正是这次西安之行,父母感到了我和他们的陌生与隔阂,下决心,再苦再难,把孩子带到身边。1979年秋季开学,我转学到西安上学。

经常回家乡看望奶奶,乘坐那趟西安至武昌的火车,西安是始发站,能买到硬座票。坐一夜火车,早上七点多在临颍下车。背着行李,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步行两三个小时,回到家中。有一次我和姐姐,遇到一位赶马车的大爷,捎了我们几里地,真是十分幸运。我们给了他几颗西安买的牛奶糖,大爷也很开心。

上世纪90年代初期的一个夏天,我乘坐绿皮火车回临颍看望奶奶。十个小时的旅程,一晚上硬座,天亮时分醒来,发现对面一位青年,白净文雅,默默注视我。我看他的时候,他垂下眼帘,若有所思,我不看时,他又抬起眼睛,目光投向我。这样闪来躲去,总有视线对接的时候,火车缓慢行驶,前方到站就是临颍。仿佛是抓住最后的机会,他主动跟我讲话,问我哪里下车,我说,前面就下,他说他还长路漫漫,在本次火车的终点站下车。他在一张纸上,写下地址、单位和名字,我撕掉那张纸的一半,也写了我的。一张对折分开的纸,一人拿了一片。我走在站台上,看到他的脸贴在玻璃后面,白净的面孔变成微红,用一种叫作深情的目光注视我。我们挥手再见。快要三十年了,我还记得临颍车站,清晨微凉的站台上,那张玻璃后的单薄面庞,带着南方人特有的精致与温婉。2014年,我结识了长篇小说《多湾》的编辑,一位福建籍女子,她的眼睛,酷似当年那位青年,每当她说话、沉思、大笑的时候,我仿佛又看到那张面孔。莫非她是命运派来的使者,提醒我曾经有一位广西青年的存在。

我在老家待了一周,回到西安,一封来自广西的信在单位等待我。他说,回到家第一件事,便是给我写信。他是这个单位的一名技术员,此次来西安出差,那天和我同乘一趟车,坐在了我的斜对面,一上车他就注意到我,但是我很快靠在座位上睡着了,他只好等到天亮跟我说话。我回信,介绍了自己的工作情况。由此我们开始了长达两年的通信。如果他的信中有涉及情感或者抒情的成分,比如什么思念呀、月光呀、远方的你呀这类的词,我在回信中不予接应,只谈工作与学习、日常生活的琐事与想法,或者单纯摆弄一些心灵小造型。我在内心权衡过这份“感情”,我不可能到那么偏远的地方去生活。

远方,只是我们偶尔为之的一个想象,对眼前现实的补充和调节,有时候我们不是在和某一个异性交往,而是和整个异性世界在对话、交流,是和远方在交接着什么未知的东西。那两年里,我该写了多少文字啊。等信,收信,回信。如今那些信件,都到哪里去了?是在某次搬迁中扔掉了吧,它们化为纸浆,重新盛载着另一些人的书写。或许,我并不在乎收信人是谁,我只是在给远方写信,有没有收信人,我都是要写的。

多年之后的网络诈骗,听起来匪夷所思,哪里有什么令人动心的异性,分明就是个男人就是个骗子就是个作案团伙,而这边从没有见过对方面拉过姑娘手的人,甚至没有视频过,就是愿意不停地转钱给对方。其实,他是转给自己的一个期许。

后来火车提速,去掉了沿途一些小站,西安到临颍,十个小时可达。新世纪再次提速,临颍车站,从很多车次的时刻表上抹去了。我们再回老家,要到许昌或者漯河,辗转回到县里。

十多年前的某一个晚上,或许就是去了繁城和小商桥的那次吧,我在漯河车站等待上车。广播提示火车晚点,我在候车大厅里游逛。满眼望去,打工者居多,青壮年男子,每人一个蛇皮袋,圆鼓隆咚相伴身边,可坐可靠,悠然自得。一个胖胖的五十多岁女人,城里人模样,是个科级干部也说不定,长着一张中原女人特有的大圆脸,非常健谈,见多识广,很快就跟身边的乡亲们聊上了。她手里拿一张卧铺票。一个男人撇凉腔说,就一晚上,搁住躺那儿了?那女人说,咦,还是躺那儿舒坦啊。我暗笑一声,真理往往就是大实话。卖土特产的角落,一个男子,靠着柜台打电话,我不回去,你说再好也不回去,要是回去,管叫我头挪挪……我这些年对你咋样,自己想吧。二十分钟后我转过来,他还在对着那个黑壳子破手机说,反正,不回去!语音铿锵,如果候车室没有播音,如果乘客不再喧嚣,大家都能安静下来,大厅里就会回荡他的声音,一波波荡漾开去,不回去不回去不回去!不知道有怎样一本情感的账目纠结,让这个壮年男子如此决绝,我想象那边一定是个女人,曾做过对不住他的事,有些心虚,有过矛盾,有了裂痕,但毕竟舍不了他,正在低低地哀求,小心地赔着不是,也或者外强中干地威胁,不回来,我们的关系就玩完。而这个男子所有的一切表达,也都是一个意思:玩完就玩完,反正不回去。可是,他们还是不愿就此掐断话题,仿佛要在他上火车之前,非要理个清白。那女子是否还期望,这趟火车永远不要来?我们一次次被通知晚点,别的旅客一浪接一浪,站起来排队走人,候车大厅里我们这一拨滞留者开始焦躁不安。那个中年女干部已经将那张高人一等的卧铺票看来看去,揉得变了形状。我踱步到进站口,那里靠栏杆站了一位五六十岁的半老汉,脸上皱纹排列得十分顺溜,竟然没有一点着急的样子,好像很享受晚点带来的这种热气腾腾而又疲倦无奈的氛围。一个小青年,急得走来走去,开始骂人。那老汉对他说,又没事,你去恁早弄啥?那小青年看到他手中的无座车票,问,你的票咋那么便宜?老汉开心地说,咦,我还嫌贵哩。终于,在火车迟到了一个多小时后,我们被通知,可以进站了,人们拥出闸口,但见那辆绿皮火车,伸着长长的懒腰缓缓停在橘黄色灯光普照的第一站台,等待我们进入它的怀抱。

高铁开通,西安到漯河,竟然三个小时可达。于是高铁成为首选。

每次路过,我都要贴在窗玻璃上看一眼高铁边的台陈镇,因为陈星聚纪念馆的建筑和塑像,在时速三百公里的高铁上也能认出来,一闪而过,也就是一秒钟吧,但我每次都要趴在门口的玻璃上,截取这珍贵的一秒。因为台陈向西五公里,就是大周。有一次黑夜里,从武汉回西安,车过漯河,我就走向车厢门口,等待捕捉那一秒的幸福感,幸亏有纪念馆门口的灯光,否则不可能认出全部相同的大地与村庄。而此刻的大周,人们都准备睡觉了,绝想不到一个人在飞速奔跑的高铁上,在尽可能离他们最近的一刻,获取到一点心理满足。

2016年夏天与秋天,带着《多湾》回到漯河,来到郑州,受到了真切的欢迎,这是一个写作者最幸福的时刻。我之前远距离遥望的河南作家,竟然并肩而坐,成为朋友。面目温柔却性格飒爽的邵丽,温厚可爱的乔叶,智慧深沉的何弘,还有那些锋芒初现的青年评论家……让我对河南人有了新的认识与解读。我对于郑州人,还有着一丝仰慕,因为我内心里,总觉得自己是来自大周村的乡下人,而他们是省会大城市的人。好像我的写作,也是为了结识他们,让我从一名粉丝,成为他们的同道。

上午漯河,下午郑州,赶场子一般乘高铁奔走,累并欣喜着,仍然不忘车过漯河后,走到门口,透过大玻璃窗看陈星聚纪念馆在脚下一闪而过。新旧时光在这里交替,六十年前奶奶步行送馍在这条线上,十年前我搜集素材在这条线上,今天奶奶变成季瓷,我和读者见面,又奔走在这条线上,只是火车换了高铁,速度越来越快。书里书外,已经不知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恍惚中感到昨日重现。人生是一个圆,我们不断回到起点,可再也回不到从前,我们只能在写作中一遍遍追怀,在文字里,试图重现昨日的世界。

2019年清明节之前,和叔叔约定,一起回家给爷爷奶奶烧纸上坟。手机上订好车票,我和姐姐在西安乘高铁,不到两小时抵达郑州站,与叔叔会合,再一同乘坐一趟在临颍停站的慢车。我这样计划,完全是想重温一下绿皮火车。这些年来,坐着高铁四下跑,乘了飞机到处飞,京广线上的绿皮火车,倒成了遥远的记忆。在郑州站台上,我专门对着绿色长龙拍了照片留作纪念。因为只是一个半小时的路程,没有硬座票了,三人只好站着,站票还不在一个车厢,叔叔13车厢,我和姐姐15车厢。上车时,给列车员说,叔叔年纪大了,需要人照顾,能不能让我们上到同一个车厢里。列车员不同意,没有通融余地,挥挥手让我和姐姐往后面车厢走。

上车后,我们站在车厢连接处。以为这年头乘绿皮火车的人少了,或许只有我们三人是站票吧。却不想车厢里拥进许多人,眼看着走廊里站满了,下面还在不断往上挤。人们只好收缩自己的身体。车开了,姐姐说要到13车厢看看叔叔,我说不如过一个小时再去,拿上你的东西,就在那边待着,到站时跟叔叔一起下车。

我专门走到车厢里看看,以期找回当年的感觉。尽管是拥挤的车厢,但是干净整洁,连体座位上方套着洁白的座套,上面印着广告。再也不是当年的绿色人造革通椅。乘客们都在低头看手机,打电话的年轻人,说的是就业、面试这样的事情。戴着白手套的列车员按照程序工作与服务,每一站关门后都要再把门推一下,确保关好。没有我童年记忆里的呵斥推搡,态度蛮横,令人惧怕。到站的时候,中年列车员下车,站在门口,乘客上下的两分钟里,他闭上眼睛,好像睡着了。哈,我多傻啊,我都长大了,变老了,这绿皮火车怎么可能还停在从前呢,我怎么就幻想着能在此看到四十年前的画面?

在长葛车站,几个人拖拽着行李,奋力挤下车去,一个人脚落在站台上,突然扔掉行李卷,伸展四肢,仰天大声骂了一句脏话,说,总算回来了!听声音是个女人,但看背影,却高高直直、没有曲线的身材,短短的头发,无法判断是男是女,只是从那句骂声带出的感慨,感觉此人可能多年没有还乡了。

在临颍下车,入住提前订好的酒店。叔叔很是不解,一个内陆小县城,怎么能有如此多的酒店,谁会来住?我说,既然酒店林立,就证明有人住,如果没有需要,早就关门了。

蒜刘表弟(大表姑的儿子,我其实一直搞不清他是表弟还是表哥,就以表弟称吧)开车来酒店接我们,到他家里吃饭。他在县城工作,媳妇在颍河西边的大郭镇,每天开车上下班。乡村公路没有堵车一说,道路顺畅,那些从前听起来很远的地方,竟然一会儿就到,这大大颠覆了我小时候的认识,比如在我印象中,繁城、大郭、北舞渡,都是远得去不了的地方,而现在,也就几十分钟的事。我再次提醒自己,时代进步了,一切提速了。第二天他又带我们回村上坟烧纸。叔叔的儿子也从许昌开车来,我们在台陈十字路口会合。从县城回村,只用了二十分钟,还没有好好看看窗外的麦田,已经到了。表弟计划得很周到,一起烧完纸,留下我们在村里跟乡亲说话,他将他二姨(我二表姑)送到他大姐家里,因为大表姑住在大闺女家,今天中午,我们大家要在那里大聚会。他昨晚给他大姐打电话,倡议明天中午吃豆腐韭菜素饺子。过了一会儿,大表姐电话打来商量,亲戚们多年不见,在家招待不好吧,不如到饭店包一桌。他大姐三个儿子,都在漯河搞装修,在市里买了房,经济宽裕。叔叔姐姐我们三人立马说,在家吃在家吃,就是要吃她家院里刚长出的韭菜。

中午到了大表姐家,她和大儿子忙着在厨房炒菜做饭,一会儿摆满一桌。九十二岁的大表姑身体很好,耳朵一点不聋。一辈子生了十个孩子,吃苦受累,没少遭罪,晚来有福了,儿孙辈过年回来一人给她十块钱,都叫她花也花不完。“这辈子没吃过药,连一片感冒药也没吃过。年轻时候害眼,包不起眼药,天天烧着疼豁着疼,净流泪,也不管它,一直到瞎了。全身上下,哪儿也不疼也不痒,就是不会做活了,每天光吃闲饭,你说气人不?”大表姑说。

吃完收拾完,大表姐的儿子领上小孩回漯河去,孩子下午要上辅导班。原来去漯河,也是分分钟的事情。早先人们去一趟市里,是一件多么重大的事情,从头到尾,得啰唆好几天。

午饭后我和堂弟、表弟,出门散步。颍河故道,蓝天白云,大地安静,油菜花与麦苗黄绿相间。故道那边,有一片桃花盛开的地方,我们奔了过去。是一对老年夫妻,将自家责任田建成桃园,边上盖两间小屋,在此生活。桃园周边和里面,埋几根大棍,四周和上方罩一张巨大的网,连同他们住的小屋,全部被网罗其中,防鸟,否则桃子成熟时候,鸟儿们飞来,每个都叨几口,全都毁了。“一亩多地,收入还中,顾住自己生活,不用问孩子要钱了。现在年轻人不容易,需要的都是大钱,买房买车,小孩上学,哪个都少不了钱。”

老人说,小小桃园里,其实有好几个品种,桃树苗来自不同的地方。外地一种特别甜的桃,移过来种,头两年结的桃还甜,三年头上,慢慢就变味了,这跟水土有关,桃树也知道离了自己家乡的土地,心性有所演变。

河道里,村子里,房前屋后,一块一片的油菜,正在花期,满眼嫩黄,香气袭人,蜜蜂嘤嘤嗡嗡,简直不像真实的生活。路边长着蒲公英,我想拔一些回去泡水喝,表弟说不用拔,他大姐晒了很多,走的时候给我装上一袋。

饭后大家坐在院子里,说话聊天,然后就是每次相见的最后一个内容:告别。我小声给姐姐说,咱们走吧。没想到几步远的表姑耳朵那么好使,说,急啥哩,时候还早。但我们不得不走了。午后两点多,大家也都很困乏了。任再亲情荡漾的会面,总是要分别的。这个我们称为老家的地方,永远是一个温暖而又复杂的所在。你热爱家乡,留恋土地,但回来后,你面临吃在哪儿住在哪儿的问题,面临看了这个没有去看那个的纠结。我突然明白了,县城里为什么有那么多酒店。除了流动人口入住外,还有出外打工的年轻人,像我们这样的探乡者,再回村里,已经住不习惯,多选择住在县城,交通方便,出租车、网约车随时可叫,二十分钟就到村里,行使完亲情的科目,回到县城适意的有卫生设施的酒店房间里。眼见着城乡一体化已经来到,镇上盖了商品房,村庄也有社区楼。我设想,我的那些腰包里挣够了钱的乡亲,或许早晚会回归大周?

高铁返回,叔叔在郑州下车,他说高铁票太贵了,漯河到郑州就要七十块。我说,可是很快呀,只半个小时就到,你从前敢想吗?还没有说几句话,郑州站就到了,我们将叔叔送到车厢门口。

回到家后,将大表姐给的一袋蒲公英倒在阳台继续晾晒,见塑料袋上贴有超市小标签,赫然印着:刘孟时代广场。这一定就是她们刘孟街里那个超市喽。

2019年6月底的一天,走进临颍车站的候车室,我的心莫名地激动,好像往日就要重现。能看到那个跟着大人一起来等火车,从白天坐到深夜的小姑娘。尽管站房早已推倒重建,所有设施更换,但我的心,还是怦怦跳动。我本可到漯河乘高铁,三小时回到西安,但我却想到郑州再转高铁,而从临颍坐绿皮火车北上。

候车室里人群来去匆匆,我有些胆怯似的,怕被这里的空气认出,哈,原来是你啊,这几十年,跑哪儿去啦?我抻一抻脖子,把自己理顺。挨个儿看那些陌生的面孔,重点跟进几位,默默观察。我心里有一个恶作剧般的声音:都别装了,我统统认识你们,是的,统统的,你们,不是这庄的,就是那村的,总之都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不出二十里,撇洋腔说什么普通话呢,我能从字里行间听出本地音儿。那些年轻的女孩子,描眉画眼,面带活力四射的笑容,生活如此美好,这个能让人可着劲到处跑的社会真是可爱,让一身力气的她们永远也笑不够似的,将自己打扮成城里人的模样,拿着手机,坐上火车,去往四面八方,嫁到祖国各地,让本地的一群又一群男青年找不着媳妇。

站着,坐着,排队,进站,我被一种安妥而温情的气息包裹,内心宁静如水,想长长久久地坐在这里,一点点梳理从前的时光。

缓缓来到站台,仍然在找寻什么,几十年前的一个深夜,跟着大人,站在这里,越过那么多迷茫遥远的岁月,距离一千多里地生活着,我没有被大人弄丢,也没有被生活的洪流冲走,竟然今天又出现在这里了,心情熨帖地等待,脚下大地震动,火车射出耀眼的光芒,从南边而来,照亮了我的童年。头顶烈日朗朗,我的车厢还有很远。我推着箱杆,向南走去。火车自南边来,天天如此,走了近百年,只在这个中午,被我见证,它的正面在太阳下闪着亮光,它安详又仁慈地滑行,我和它默默对视。火车,你好。孩子,你好吗?你看,生活就是这样,来了,去了,想了,忘了,哭了,笑了,然后,我们就老了。他沧桑悲壮的样子,缓缓地有节奏地向前,越来越慢,将13车厢呈现在我的眼前。

是广州开往包头的火车,由南到北一路拉来各地的人,还有信心继续北上强力吞吐。走道里也站满了人,估计都是短途旅客。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戴着高度近视镜,在人群中穿梭,散发小广告,递给她认为可能有兴趣的人,认真地用镜片后放了很大的眼睛看着你说,装到包里吧。她的妈妈坐在座位上,从粗糙的皮肤就能看出她们母女很可能属于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她向身边的几个女人介绍她的一种精油,列数着多种功效,好像是无所不能的。我再次细看手里的小卡片,上面有与她口头表述的同样内容,其中一项就有皮肤保养,上面还有电话、二维码。小女孩从车辆那头散发回来,再次给我说,放在包里吧。并从我手中取下来,装在我的布包里,轻轻拍了拍,安放妥帖了。在她小小的心里,把卡片放入包里,就比随手扔掉,对妈妈卖出东西的希望要大。

我的手机微信里,正在说着三天后在西安某高校召开新长篇研讨会的事,主办方让我问一下,一位北京专家发言的题目。我向专家发去询问。前方快要到站,有人下车,推着箱子艰难走来,站着的人向两边弯曲、分开,给他腾路,到我这里,我必须要挪动我的箱子,他才能经过。北京专家发来题目的时候,列车员推着小车走来,我不但要挪动箱子,还得跷起一条腿,跨到坐着的人的腿边,眼睛盯着手机,将“嵌入历史的人生二重奏”转给主办方。列车缓缓停在下一站,上来的人比下去的还多,车厢里更拥挤了一些,我踮着脚尖,吸着肚皮,侧着身子,在微信上回答主办方的下一个问题。不知道人们为什么不爱打电话了,两分钟能说清的事,非要反反复复地微信输入,是为了事后好查询记录吗?小女孩跟一个刚才和我一起上来的小男孩已经玩了起来,嬉笑着在人缝里钻绕追打,小男孩的奶奶,半个屁股挤坐在一个年轻人身边,低声制止孙子,叫他不要乱跑,前面就下车了。不起作用,两个孩子钻到列车连接处了。小女孩妈妈气定神闲,继续给身边女人讲解精油的用法,长路漫漫,或者她相信孩子有自理能力。估计小女孩被圈在火车上时间太长了,想抓紧时间跟刚认识的小朋友玩耍一下,两个人起劲地挤过来挤过去,小男孩的奶奶,眼睛一刻不离自家宝贝,好像一眼看不着,他就会被车厢的人群蒸发掉似的。当男孩再次经过奶奶身边,被奶奶拉住抱紧,不许动了,小男孩鱼儿样拧着身子,必要挣脱束缚,小女孩在旁边抓住他的胳膊,跟老人争拽,老人只得放手,胜利的一对孩子,开心地又钻人缝去了。列车员播报前方车站,火车减速,老人带着孙子下车,两个孩子四只眼睛相互望着,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相识与相见,分离开了,随着列车启动,永远成为过去。小女孩有所怅然,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又去检查她的传单,是否按她的要求,放进人们的包里了。

一个少妇,边哭边喊,从车厢那头挤过来找列车员。她的婆婆,不该在此站下车,却从这个车门下去了。“还给她说,不要下,不要下,还没有到,她偏偏下去了。”列车员说,我刚也看她车票,还没有到,问她干吗要下,但她说到了,就要下车,你说我也不能不让她下车是吧?一口东北腔,竟然使这件事故好像在他看来是个小幽默。少妇说,带她去郑州看病哩,给她说得好好的,站这儿别动,等我过来叫时再下。车上乘客问,老人有病,为啥不在一起呢?少妇说,买的站票不在一个车厢,不让一起上。那你应该一上车就过来找她,跟她站一起呀。少妇悔恨交加,失声再哭,“她也没拿电话,也不知我的号码。”列车员正在跟车站联系,叫寻找一位独自出站的老人。车站不知怎样答复,这边一车厢的人,都伸长脖子等待消息。

好一会儿,列车员说,找到老人了,安顿她在办公室等待。少妇挤向那头儿,到那个车厢拿行李,前面站下车,再返回来。人们长舒了一口气。小女孩睁大的眼睛,在镜片后现出一丝恍惚。她的妈妈,还在专心讲解精油的用法,身边听着的女人,无从逃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