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南院情结

第八章 南院情结

我在大周村的日常,除了走走看看,坐在乡亲们中间听他们说东道西,走一走小时候没有去过的村后田地,穿过童年一个人不敢去的孙拐,还包括常常站在街里路南的一块空地上,对着一片野草发呆,无数次想象着这里盖起一座房子。我甚至用脚步丈量,估算着房子占去多半地方,只留下一个小小的院落,种上花草,栽两棵树,从书房窗户,扭头可看到花儿开放、树叶摇动。关闭大门,守住院落,一种安宁和温馨之感。这才是真正的家园吧。

六年前的冬天,叔叔来电话说,想在老家的南院盖房子。

南院这片宅子,属于我家已有七十年,是我爷爷奶奶买来的,当时一个四方院子、三间大瓦房。一直没有人住,慢慢房倒屋塌,成为一片废墟。

爷爷奶奶的两个儿子,爸爸和叔叔,都上了大学,在外工作。母亲和婶婶是农村妇女。我们堂兄妹几个小孩,在老家出生,度过童年,都随母亲,是农村户口。上世纪80年代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家属农转非,我们姐妹随母亲转到西安,两个堂弟去往郑州,哥哥年龄远超政策规定的十六岁,并且已经结婚,不能随母亲转为城市户口,留在了老家。爷爷奶奶去世后,家里只有我哥一家人,前后两处宅子都住不完,更不会在南院盖房。二十多年前,哥嫂来西安打工,孩子在西安长大,现已参加工作。家里老院,归叔叔继承;南院那片废墟,我爸爸继承,宅基证上写的我哥名字。

这个当年我爷爷奶奶辛苦劳作给后人挣下的一片家业,其荒谬之处就是,七十年来,我们家没有任何一个人在那里住过,它只是名义上属于我家,成为我们纪念爷爷奶奶、捍卫他们创业精神、维护家族情感的某种象征。多年来,生产队里,不断有人觊觎那片地方,前几年,有人专程坐火车到西安找我爸爸商量,能否让他家在那里盖房,爸爸叔叔都没有答应;三顺哥几次请求借用那里盖个烟炕,经营烤烟生意,只用三年,期满归还,老哥儿俩也没同意,害怕烟炕是幌子,实为借荆州。我叔还专门给有亲戚关系的周而复交代,请他看好这片地方,但凡有人想打主意,要在这里动点什么,立即通报他。几百里外省城的叔叔,随时会知道谁在那片地上堆粪了、放柴火了、扯绳子晒衣被了。这些小动作,都不足以让他心惊,突然那天一个电话,我叔叔立即买了火车票回到老家。

宗理叔的儿子树功,拉了一车砖堆在那里。

叔叔的推理是,树功今天能在这里堆砖,明天就敢在这儿盖房。

担心是有道理的,树功真有在此盖房之意。

南院这片地,在漫长的演变过程中,有所变动,先是相邻的一个生产队变换过道,多出来一过道的地方,我家又从村后某个地方补给人家一点;因为当年我哥结婚时,新划宅基地,生产队将我家旧院后面一片地划给我哥,可那里面有我们生产队周庆洪的一部分,大家口头协议南院我家那里,有五分之二置换给周庆洪,也就是说,实际上,现在南院,只有五分之三属于我家。

周庆洪没有儿子。他去世后,他在我家南院那片五分之二的宅基地,归他弟弟周理洪经管。

村东头临街的这个黄金地段,由于如此复杂的历史原因,意外地成为一片空白,因为它只够一处宅子,只能盖三间房外加一个门楼,也就是说,要么经周理洪同意我家盖房,要么经我哥同意他家造屋。可周理洪只有一个儿子,不需要那么多宅子,我哥常年在西安,不回老家,也不需盖房。并且周理洪和我哥的关系十分要好,两人谁都没盖,只是共同维护,好像要使那片地方世世代代闲置下去。从前我哥在老家时,两人各自种树,后来我哥走了,周理洪在那里种树。现在树功想要在南院那里盖房,是因为他跟周理洪的儿子小军是好朋友,据说小军答应他了。写这件事情的时候,我致电问过树功当时的经过。他说他并无意在此处盖房,那块地方对于他来说,有点小了,只因当时他的砖在学校存放,而学校要翻修,让他腾地方,他临时把砖放到我家南院空地上。看看,只是过去了六年的事情,便各有各的说辞,很不一致了,那些历史上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的事件,就更说不清了,书写历史的人,也只能是根据自己的猜测来写,或者沿用前人的一个失实或错误解读,一路记录下来,于是历史就成了后人们看到的样子。

“我哪怕把那片地白送给别人,我不能眼看着我仇人的儿子在那上面盖房。”叔叔在电话里说。

可能邻居是这世上最容易结仇的人,我家与宗理叔家,一直不太和美,不外乎是因为谁家多占了一砖地方,谁家的房盖高一头超过了自己。我叔控诉的版本是,因我家院子在后,他家院子在前,回我家,要从他家东屋后的过道里经过,而他家人将厨房烟囱垒得过大,致使我家架子车出行不便,心里就不痛快。有一次我爷爷挑水回家,走到烟囱后面,不小心碰破了水罐,我爷爷是个火暴脾气,挥起扁担,捣了他家烟囱,他家人出来叫骂,身材高大的我爷爷抡着扁担,一人对付几个男人,从此两家结下仇怨。十多年前,宗理叔翻盖堂屋与门楼,因我家常年无人,他将堂屋向后盖了几十公分,大门楼向我家过道多垒出一砖,本就不宽的过道,又窄了一点。我叔叔回到家里,发现了这个问题,可他家新堂屋已经住进人了,为此我叔叔与他大闹一场,据说宗理叔推了我叔叔一把,叔叔扑上去打他一拳,宗理叔抓住他的手,差点把他一个手指折断。我叔叔坚持要打官司,让他将堂屋推倒重盖,过道向里收缩回去一砖。经生产队调解,宗理叔只承认大门楼侵占了我家过道,答应五年之内,再次翻修门楼时更正过来。可这事已经过去十多年,宗理叔得病偏瘫,病床上歪了几年后,去世了,老宅院划给二儿子二功,二功外出打工,大儿子树功对此事当然没有责任。再说我爸爸已经八十多岁,我哥只想在西安多挣点钱,在城市扎下根来,老家的事,不愿多管,只有我叔叔一个人像圣斗士一样,折腾一阵,无人理会,含恨回了郑州,从此与他口中的“小个宗理”仇恨更深。

“这么多年了,宗理叔人都死了,还计较啥?南院那片地,咱家从来也用不上,树功想要,给他算了,落个人情。”我在电话里说。

“我随便送给谁,也不能叫小个宗理的儿子占去。”

“那咋办?他已经把砖拉来卸到那儿了。”

“咋办?他立马给我搬走!那地方,我要盖房。”

“盖了房,咱们都不回去住,还是荒着。”

“怎么没人回去住啊?我回去住,我马上七十了,你爸八十多了。人老了都愿回老家,或者你们谁回去看看,办事什么的,连个落脚地方都没有。再说,你不是曾说过,想在老家盖房嘛。”

“我是说过在老家盖房,那是到快退休的时候。可我现在离退休还早呢。”

“反正这房,得先盖上,把那片地方占住,省得别人再打主意。”

“也行,您要实在想盖,就盖吧。”

“主要是钱的问题。我问过了,盖三间房子,大概需三四万。”

“三四万恐怕拿不下来。我听说在咱老家,十年前盖三间房就得四万。”

“咱先凑凑试试。我能拿一万五,你看,你,能拿多少?”这才是叔叔给我打电话的目的。

“让我跟家里人商量下,我想,大概,拿两万,应该没问题吧。”我心里没底,先这样说。

“你要拿两万,你哥再拿一万,一共四万五,就差不多够了。”

“我哥能拿吗?他去年在西安买房,还借了我几万呢。”

“给他盖房,他能不拿钱吗?宅基证上写着他周冲的名字,房子将来盖好,是他周冲的呀,他只用拿一万块钱,别的啥都不管,我在家操持着,给他把房盖起来。”叔叔说得很有把握的样子,但我知道我哥的情况,只好说,那你问问他吧。

过了几天,叔叔又来电话说,“上次给你说的,我拿一万五,现在情况有变,只有一万了,你不要问为啥,也就是说,加上你的两万,一共三万块钱,显然盖三间房子是不够的,你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其实我已经问过我哥,他说,一分钱也拿不出来,近年他也不打算再回老家居住,也不支持叔叔盖房。他的一个信合存折因为上次要办什么手续,在叔叔那里放着,上面两千块钱,叔叔已经取走,除此外,他真的拿不出钱。给儿子买套房,办的按揭,首付款还借了一部分,剩下的钱,他要在有生之年,和嫂子到处打工挣钱来还,他们唯一的希望是三十岁的儿子能顺利找到女朋友,尽快结婚。否则,“我死了也闭不上眼。”看来,哥哥对于在老家盖房的事,没有一点兴趣。

叔叔上次说能拿一万五,这次又说只有一万,显然是我婶也不支持他盖房,并且他两个儿子一分钱不拿,可见他们也是不赞成的。

可叔叔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见我这里再挤不出钱,不知他在那边又做了什么工作,过几天后,说,又能拿一万五了。他打电话游说我爸爸和姐姐,描绘房子盖好后的美好前景,今后我们要是回老家,就有个落脚的地方,不用再站到街里,思量去哪家吃饭合适。说得大家动了心,爸爸主要念及那是他爹娘起早贪黑劳作挣来的一片地,也想在有生之年看到那里盖起一座新房。他答应拿一万,姐姐愿意拿五千。我被叔叔的执着精神感动,对他说,你执意想盖,那就盖吧,我们大家再想想办法,我除了两万之外,或许还能再拿出几千。叔叔追问,几千呢?我说,五六千吧。这样算来,加上我哥的两千,将近六万,似乎够了。房子先盖起来,晾上一两年,等有钱了,再装修也行。我请叔叔注意,与工程队谈价时,不能只图便宜,防止有的包工队先用低价吸引你,然后一步步加价。我说了两个原则,一、房子质量一定要保证,不能为省钱盖个住不成的房子,哪怕面积小些,少盖一间都成;二、要盖成城里单元房的样子,三室一厅或两室一厅,房子里要有厨房和卫生间,不能像农村人的房子,厨房单独在外,厕所在院子的另一头,刮风下雨,跑出屋外上厕所。做到这两点,我才有可能将来退休了回老家居住。叔叔说,这两条都能做到,保证盖一座让你满意的房子。

叔叔立即发挥工程师的才能,画了几个图纸快递过来,还将哥哥在他那里保管的宅基证复印了一同寄来,意思是让我们放心,房子盖好绝对在我哥名下。图纸有三份,两个三室一厅,一个两室一厅,总面积都在八十多个平方米,外带能进汽车的大门楼,让我选择。我选了一个八十二平方米的三室一厅。同时我很怀疑,不足六万元,很可能拿不下来这个“安居工程”。叔叔却一再保证,没有问题,再次给我描述未来的美好前景,到时我们回老家,汽车直接开回院子,住自己的家,也不用像现在这样,白天在邻居家吃饭,晚上回到县上住旅店。农村已经住不惯了,虽然吃饭是邻居做好端上桌来,可洗漱、如厕这些事,得亲力亲为。卫生间、马桶、下水道,对我们的日常生活是多么重要。

他让我将两万元立即打给他,趁着春节前砖便宜,先买下来。“一过了年,砖价‘呼’一声就上去了。”我按他发来的账号,将钱打过去。他取出钱,买好了砖,放在了树功腾出来的地方。这是用实际行动向全村人宣告,他将要在此盖房。

春暖花开的时候,叔叔带着行李,从郑州回到大周,借了山大爷家一间小屋住下,准备动工。山大爷几年前过世,一儿一女都在市里工作。因为山大爷晚年一直在市里跟儿子过,家中院子一片破败。办完丧事,海文哥掏钱将旧院修整好,盖一间小西屋,院墙砌起来,大门楼立起来,大锁头挂上,钥匙交由前院里他的本家大哥周海岸保管。海岸哥是个勤快人,给院子里种些花花草草、果树青菜。这小院也就成了海文兄妹二人偶尔回来站站看看,默默追念从前艰苦岁月,思念一下去世太早没有享上他们福的娘亲的地方。现在,我叔叔就借住在这个安静小院里粉刷一新的小西屋,施展盖房大计。海岸哥曾邀请我叔叔在他家吃饭,叔叔觉得他在村上不是一天两天,而是几个月的事情,不便于麻烦人家,就自己在小屋里做饭吃。

接下来的一个问题就是,说动周理洪,请他允许我哥在此地盖房。我们的统一口径是,我哥周冲要盖房,用于过两年他在城里干不动了回老家住,这个工作要我哥出面来做。

关于我叔叔这个人,想特别交代几句。我婶婶说,人是好人,就是脾气倔。由于我叔的性格原因,说话办事容易得罪人,村里人对他普遍评价不高。“哼,他回来,一根烟都是主贵的。”叔叔回到村上,当着众人掏出烟盒,抽出一根放自己嘴里,再把烟盒装回兜里去。小洁说,她女儿两三岁的时候,有次我叔回村,早上去王街集上吃饭,没吃完的两根油条,拿绳提着,回到村里碰见她公公,也就是大国他爸,领着孙女在门外玩,叔叔停下和他说话,小洁的女儿踮脚抬手去够油条,够一下,我叔把油条举高一些,再够一下,再举高一点,就那么把胳膊高高举着,跟大国他爸说话,任孩子在下面仰望着油条。海岸嫂子还说一件事:我叔虽自己在后院做饭,但海岸嫂子也没少关照他,烙的油馍成张成张地拿给他,而我叔买了一块腊牛肉,怕天热容易坏,装塑料袋放她家冰箱里,每天自己拿个小刀,切下来一块,够自己吃,余下的再放回去。

叔叔也自知,跟周理洪交涉这事,准得没向,便让我哥打电话说。

我哥电话打给周理洪,说是他想在那片地上盖房,因为单位忙走不开,委托“咱叔”回去招呼着盖。村后新划分给我哥的宅基地,比较偏僻,在一片凹地里,要变成能住人的地方,得费大动静,愿意用那一片整宅子,换取临街这一少半宅子。周理洪一口答应,“好,盖吧。”

叔叔为了节约成本,托人给他买旧砖旧门窗,这引起周理洪怀疑,看阵势不像是周冲盖房,其中定是有诈。周理洪收回诺言,不再允许盖房。我爸爸又给周理洪打电话,说就是我哥盖房,我哥盖也就等于我爸盖,用于我爸回去养老,因为盖好后暂时不住,先用旧门窗安上,旧砖把院墙垒上,防个鸡狗就中,过两年要回来住时,再安新门窗,好好装修。周理洪将信将疑,再次答应可以盖。可是得由我叔跟他说个口头协议,因为南院里,周理洪种了几棵树,我们要盖房,他的这些树就得挖掉,适当给他赔付点经济损失。我们也都答应。

那天晚上,我叔请中间人联合叔去给周理洪打招呼,明天找人来伐他的树。联合叔被人叫去打牌,忘了嘱托,当晚没有去通知周理洪,致使第二天路过街里的周理洪看到我叔叔带领两个人正在伐他的树,并且正忙着干活的叔叔没有看到他,没打招呼没让烟,周理洪觉得受到蔑视,已经走过去了,想想心里不舒服。周理洪曾当过几年大队支书,在村子里没有受到过如此轻视。他又走回来,质问我叔叔为何擅自伐他的树。我叔叔也是走南闯北之人,年轻时候扒火车全国串联的红卫兵,岂能将一个退了休的大队支书放在眼里,他反问道,咋了?伐你的树还得一遍遍请示?不是有人跟你说过了吗?两个有身份有个性的人,当即吵了起来。周理洪说:立即停止伐树,这房子,你盖不成。我叔叔以曾有口头协议为由,以打官司相威胁,周理洪气恼之下放出话来:这片地,我宁可白送人,就是不允许他这个郑州人在此盖房!

事情又僵了下来。

叔叔给我爸打来电话,请他给周理洪去个电话,把这个疙瘩解开,尽快启动盖房。砖已经堆放数日,工程队的价钱已经谈好,工期也都排好了。

我爸爸给周理洪打了一个小时的电话,从祖上两家相好,说到我哥在家时他的种种关照,嫂子怀了二胎,计划生育小分队进村,他提前告诉我哥,把嫂子转移走。一件件小事说起,只是为了打动周理洪。

周理洪说,若是贵叔您要在这儿盖房,我完全同意,若是周冲在此盖房,我也没二话,只是,我再也不愿跟郑州回来的这个人打任何交道。既然是周冲盖房,那么请他从西安回来给我签那个协议。

我哥在叔叔的三番催促下,买了周末的火车票,带着打印好的协议,回到老家。

一天后回来,告诉我们,周理洪没有签协议。态度倒是非常友好,留我哥中午在他家吃了饭。我哥除了带去西安买的礼物之外,还给他上小学的孙子二百块钱。但他就是不签协议,亲热地叙旧,好听话说尽,只说他儿子小军打回电话来,不同意放弃南院那一少半地,等儿子回来再说吧。儿子出外打工,下月村上过会,或许能回来。

我们很是不解,周理洪为何出尔反尔,既然不愿签协议,就不该让我哥专程回去一趟。我哥的建议是,让我爸再回,说动周理洪。我和爸爸经过分析,认为不能回。周理洪一会儿答应,一会儿收回,不知什么意思,能感觉到他心里一定是矛盾挣扎。我爸八十多岁的人,又是他的长辈,专程回去,如果再拿不下这个事,那就彻底没招儿,而且我爸面子搁不住。

不妨再等一等。

我们计划,5月9日,即阴历三月二十一,我们村上有会,我和姐姐专程陪爸爸回趟老家。不如等到那时,再说此事。

我和姐姐分析,叔叔不会为人,说话办事也都不太到位,一个人在村上,万一为盖房的事,惹了纠纷,如若与人打闹,必是吃亏的。而且盖好的房子我们不回去住,再叫人半夜里给扒了砸了,岂不倒霉。干脆,劝劝叔叔,不要盖房了。实在需要回家居住,旧院里三间破堂屋,花几千块钱,简单装修一下,也能住人的。南院那片地方,宅基证上白纸黑字,写着我哥周冲的名字,没有我们许可,任谁也是不能在那儿盖房的,且让它继续荒芜下去。

由我姐给叔叔打电话,再由我婶和他们的两个儿子劝劝,算了,不要盖房了,回郑州去,安心过你的退休生活吧。

叔叔立即给我打来电话,生气地质问,不是说得好好的吗?怎么又不让盖了,你们这是打的啥主意,钱的问题有变吗?我说,叔,钱没有任何问题,我姐的五千元,都已经交给我了,还有我承诺的另外几千,也会兑现的,我爸的退休金,下个月就攒够一万,这些钱,随时会打给你。我们只是操心你的身体和安全,你也快七十岁的人了,一个人在村里,吃不好,住不好,与人相处不快,为了盖房得罪一圈人,对咱全家名声不好,实在是得不偿失。他说,我很好啊,我愿意啊,我最大的心愿就是把南院的房子盖起来。你们放心吧,除了少数几个人,大家对我还是很好的,很尊重的。我说,那……好吧,我们的原则就是,只要你安全,你开心,你愿盖,那就盖吧。

过几天叔叔又打电话来说,他决定了,准备在南院属于我家的那五分之三上面,盖两间得了。我说这样也好呀,我们盖上这一多半,那一少半对于他们来说,就没什么用了,他们农村人要的都是完整的三间房大宅子,而咱们偶尔回去一下,两间小屋足够了。再者说了,真要想盖,在咱家老院子东屋地方也能盖,我哥村后那片新宅基上也能盖,为啥非得要盖南院呢?要去求人,得到别人许可。叔叔说南院那里临街,相当于城里的门面房。老院子,要走个过道才能回家,而过道太窄,你们若回来汽车开不进来;你哥那片村后新划的宅基,是个凹地,先得垫几车土,代价太大。看来,叔叔是一心看准南院那里了。

可是问题又来了,我叔叔和周理洪都坚持说,自己家的是五分之三,对方是五分之二。我叔叔找了几位老人,让他们证实当年的口头协议。几位老人说,确实你家是五分之三。我叔说,那你能否给写个东西,按个手印,算是证明?老人说,那我不能写,你们再论这事的时候,我去说说,是中的。但是我叔叔和周理洪始终无法坐到一起再论这事,二人都声称再不与对方打交道。周理洪那一方面,也私下找那几位老人,叫他们证明他家是五分之三。几位老人为难之下说,算了,我不管了,我啥也不知道了。

同时,我又得到一个不幸的消息:舅家大表哥中风住院。大表哥一表人才——当然,我大舅三个儿子都是仪表堂堂——早些年下岗后,在一个市场上开两间门面房,卖日用百货,现在经营得挺好,地盘不断扩大,财源滚滚而来,大表嫂精明能干,两个儿子大学毕业后分别有了体面的工作和挣钱的营生。现在五十出头的大表哥,突然遭此劫难,我和姐姐心里非常难过,决定5月提前一天回去,先去市里看望大表哥。

我们决定,回去坐快车,毕竟便宜一些,回来坐高铁,让爸爸体验一下三个小时从老家回到西安的感觉。姐姐要来爸爸的身份证,由我去买票。卧铺票还是去售票点买的好,如果网上买或电话订票,很可能出来几张上铺。不想爸爸却说,你买票之前再给我说一下,我再考虑考虑。

我知道他心里是想回去的,只是操心钱的问题,他正在加紧攒下退休金,好凑够一万元交给叔叔。可他回去后,去看望他的表姐表弟什么的,总不能空手相见。我告诉过他,回去不用他花一分钱,我们负责来回车票、路上花销,再给他一千元钱由他支配,想给谁给谁,想咋花咋花。

爸爸又反复几次,终于同意了。

第二天,我去预售点买了三张火车票。

第三天,叔叔打来电话,说今天,村上“矛调”小组一位妇女来找他,要陪他一起前去周理洪家里,赔礼道歉,握手言和,让他许可我们在南院盖房。

“不是不让你再去找他了吗?咋又去呢?结果怎样?”

“以失败告终。那妇女一连来几次,说道下歉就好了,村上很多矛盾都是这样解决的。我就跟着她去了,在那位妇女的开场白引导下,给周理洪说,‘是我不对,是我不好,致使这件事进展不利,今天特来向你赔礼道歉,希望我们尽弃前嫌,好好协商,使盖房之事顺利进展,我也好对得起周冲的托付,给他把房子盖起来’。”

“他怎么说?”

“他用很大的嗓门说,‘西安贵叔,大大的好人,周冲也是好人,就你这郑州的周大福不中,再也不能共事’。”

“那这是自相矛盾,我爸是好人,我哥是好人,他为什么还不同意他们在此盖房呢?他变来变去,是何用意?唉,叔你不该去。”

晚上,我正在城墙根散步,爸爸打来电话,说,他决定不回老家了。

“你听我说,情况是这样的,你叔打电话来说……”

“爸你别说了,我不需要听那么多解释,你只要说你不回,就行了,我明天去退票。”我气得挂了电话。

反反复复,来来回回,这是闹哪样?!我在路上愤愤地走着。快走到家的时候,给姐姐打电话说这件事,让她再去找爸爸确认一下,只要他一个肯定的答复,我去退票就是,不带他回也好,我钱也省了,心也不用操了,非要尽这个孝干什么,出力不讨好。八十多岁的人,省得路上再出什么麻烦。

我回到家过了一会儿,姐姐电话打来,责怪我不该挂电话,应该让爸爸把话说完。情况是这样的,叔叔可能今天在周理洪那里受挫,越想越窝火,给爸爸打电话说,让他回去后,必须要找到周理洪,指着他鼻子大骂一顿。我哥回去时候,给他带了礼物,还给了他孙子二百块钱,礼物不要了,他因没有答应我们的要求,心里过意不去,肯定会将二百块钱还回来,我爸接到钱后,要当面撕碎扔到他的脸上。如果不给他出这口恶气,他当时就扭身回郑州,再不管盖房的事。

“咱爸很为难,他从来也不会骂人,也不应该骂人家呀,所以就说他不回算了。你说我要不要给咱叔打个电话,说说他,哪有这样办事的?咱凭啥骂人家?”

“哎呀,这事我不管了,你们去扯吧,只要告诉我咱爸到底回不回,我去退票好了。”

五年前的这个盖房大计,像一棵突兀长起的大树,地面一树繁花,地下盘根错节,且让我们耐下心来,遇到哪枝表哪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