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如斯

第十四章 逝者如斯

2020年五一假期,也因疫情而没有外出,整理文件,想找一张照片,无意间进入电脑里的图片收藏,点开了几组照片。如果不是电脑的强大记忆功能,清晰标出每张图片的拍摄时间,我简直忘记了我曾经于2006、2007、2008、2012年的哪些具体日子,都回过大周,还拍了这么多的照片。这些照片,一下子唤起了许多回忆。照片里的孩子,已经长大,有一个光着膀子坐在躺椅上用勺子搲西瓜吃的三四岁小女孩,去年考上大学,是艺术范儿的大姑娘。照片中的好几个人,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他们的家人也不知道,他们一直栩栩如生地存在于我的电脑中。我一张一张地看过,一个个人物的形象和命运仿佛从我眼前走过。他们如今,已经静卧土地里多年,这一张张我无意中拍下的照片,留下了他们鲜活生动的一瞬,定格在我的电脑里。

新与旧的颍河,星罗棋布的村庄,老人一辈辈去了,新人一层层起来,春风年年从田野刮过,麦田一次次金黄,村后的土地里,不断有人被吹吹打打地埋进去。树功说,他从二十岁到现在,送走了两个生产队里差不多四十位老人,有几个是他亲眼看到故去的,有的人他亲手铺过棺底,穿过送老衣。

这些照片里的逝去者,他们是大周村六百年历史以来无数亡故者中的几位,大多数没有离开过这片土地。我征得他们后人的同意,用一种较为庄重的心情,依据辈分大小,仅着我的了解,试着讲述一下他们,以作为他们来过这世界的证明、他们作为大周人的纪念。

1.贵荣老老

这是周贵荣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张照片,因为拍完这张照片没几天,我刚回到西安,他就去世了,享年八十九岁。走得比较快,没受罪。村里人说,他去世前几天,吐血便血。照片上嘴边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叔叔说他问过大夫这是什么症状,大夫说可能是肠癌。

但从照片上来看,他精神头还好,我记得那天他还和蔼地跟我说了一些话,思路清晰,完全不像一个快要离世的人。农村人对生死看得比较开,老年人生了病,一般不会到处求医,一是经济原因,再者认为死是自然规律,步入七八十岁,就随时做好了死的准备,提前做老衣、打棺材,很是从容。

那天晚上,叔叔有事给村里人打电话,贵荣老老的女儿在旁边,拿过电话对我叔叔说,你贵荣爷不在了。

贵荣老老一生没有看过病,从不上医院。他敢吃过期长毛的食物。爸爸说亲眼见过贵荣老老吃剩饭,夏天里隔天的饭,已经变质发酸冒小泡泡,他照吃不误;别人家一点煮熟的猪皮不要了,因为毛也没拔干净,他将猪皮反卷,毛裹在里面,拿着就吃。也从不见闹肚子。只是不知他最后的肠癌,是否与常年生活习惯有关。

在我家乡,老老是曾祖父母的统称,如果家里曾祖父母都在,那你说他们时,要能让别人根据语境分辨出你说的是哪个老老。实在不行,就得说老头老老,老婆老老;同村人,老老前面加名字,用以区别。

贵荣老老在周姓人里,辈分比较高,有一大群人都喊他老老。

贵荣老老只有两个女儿,没有儿子。这情况在农村比较少见,被人们称为绝户头。一般人会想尽一切办法,最少生一个儿子,贵荣老老家不知什么原因,没有向强大的势力投降。两个女儿嫁往外村,老伴死了好些年,晚年的他,自己做饭吃,自然是非常不讲究,吃饱为原则。吃了饭搬个小凳子靠墙坐到街里,直坐到吃下顿饭。墙根坐着的贵荣老老成为大周村东头的一道风景,就像我拍的这张照片一样。

解放前他给人当长工——现在说是打工,“一年工钱是3石小麦,1200斤。”叔叔说。关于1石到底等于多少斤,我百度了好半天,各种说法不同,但是叔叔发来这个信息,并有更为详细的解读,“1石是10斗,1斗40斤,1斗是10升,1升是4斤,这个一点不会错”,我又查到“至民国十三年……大豆一石=215公斤,小豆一石=210公斤,绿豆一石=220公斤,小米一石=210公斤……”偏偏没有小麦,不过,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数,那么叔叔所说的“一年工钱是3石小麦,1200斤”应该是成立的。

贵荣老老是个驼背,我们背地里喊他罗锅老老。不知是天生还是后天受伤造成,总之,打我有记忆起,他就是个老头,就是我们大家的罗锅老老。

2.进忠奶奶

进忠奶奶姓白,又叫白奶奶,活了九十一岁,育有三男三女六个孩子。生前在学校门口摆个小车,卖小食品和小玩意儿,不图挣钱,只是为了有个事干。过去的生活比较艰苦,饺子只是过年时吃几次。有一回进忠奶奶没过年的时候包了饺子,他的二儿子,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开代销点后来开小卖部的丙申叔回家来,问他妈,这扁食,是叫人吃饱呢还是吃几个尝尝?

2008年清明节这天,站在家门口的进忠奶奶突然看到我爸爸,十分激动,两人拥抱时,我急忙掏相机,遗憾没有拍到拥抱场面。她使劲拍打我爸爸肩背说:“咋不回来了哩,老想你呀。”眼里涌出一层泪花,爸爸的眼睛也潮润了。人老了爱动感情,心里想的是不知道还能不能见上对方。前几次我回去,她都说:“叫你爸爸回来吧,老想他呀!回来见一面吧。”又说起我奶奶活着时候,跟她关系好,常去她家里说话。农村人的说话,只是为了打发时间,排除寂寞,尤其漫长的冬季,没有农活,几个妇女聚在一起,手里做着鞋,嘴里说着话;就是不说什么,只是那种身边有个同类相守相伴的感觉,也是一种慰藉。

3.保财大娘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保财大娘,你可能无法相信,一个不识字的乡下老妇,能与尊贵涵养、大家风范、不卑不亢这些词联系起来。

在我的记忆里,她永远干净体面,待人如和风细雨,从不高声说话,从不讲别人的坏话,总是面带微笑,手里干着小活计。一家人在她的带动与影响下,和睦相处,大周村的人很少听到吵闹声从她家院子里飘出。儿媳妇茹嫂说,她一直把我当亲闺女,我来大周几十年,没跟她红过脸生过气。孙媳妇随便说句想吃啥菜,下班回家,见奶奶把她想吃的菜已经择得干干净净,放得整整齐齐。孙子二锋说,我上初中时写作文把奶奶比作一辆纺车,日夜不停地转;再后来我发现,她不仅仅是一辆纺车。本家侄女说,我大娘一家人,让人从内心里可尊敬他们。

好人有福,连死都那么有尊严,不给人添麻烦,自己也不受罪。干干净净地坐在堂屋门口跟重孙子玩,突然说,国珍,我牙疼。大儿子赶忙过来问,咋回事,去医院看看吧?刚走到跟前,她歪倒在地,安详地去了,享年八十三岁。可能是心脏突然出问题了,因为心脏跟牙龈相关联。

保财大娘名叫刘贤妮,这个名字对于我们来说,非常陌生,因为大家都不知道,也没必要知道,没有使用她名字的地方。嫁到大周后,她的名字就与丈夫的名字紧密联系在一起。后来,她还有很多名字,比如,国珍、国站他妈,新锋、二锋他奶奶。就是我写这些文字的时候,也没有想过要问问她的名字,只知道她是保财大娘,后来是二锋发来她的名字。人如其名,我应该郑重地写下这个美好的名字。

刘贤妮,生于1925年阴历九月初五,卒于2008年阴历十一月十六。

4.焕章大娘

焕章大娘是周涛的奶奶,活了九十二岁,育有三子三女。最小的女儿叫红霞,我们小时候一起玩过。

焕章大娘的葬礼于2019年9月12日举行,在我回去的前两天,我让大国去高铁站接我,在他的微信语音里,听到远处的响器声。他说,好的,后天去接,今天埋涛他奶奶哩。大国和涛可能是忙忘了,没有告诉红霞我要回去的消息,红霞于我回去的前一天回了安阳,错过相见。几天后她给我回了微信:我妈是阴历八月十二日凌晨三点三十分去世的。丧母失亲之痛我不知道咋说,眼流泪,心流血。忙乎了好几天也没回应你,今空闲下来打扰你了。我现在安阳安家,有时间来安阳玩。我与她又进行了视频通话,眼睛还红肿着的红霞说母亲得的癌症,最后喂不进去饭,瘦得只剩六七十斤。

还有张照片,是我们在村后周涛超市门口见到了她,爸爸用手捏一捏她脸上薄薄的一层肉皮,心疼地说,咋这瘦哩?她说,常年不就这样?也确实,打我从小的记忆里,焕章大娘就是一个瘦人,从没胖过。

我询问红霞,有关她母亲的记忆和故事,能否略讲一二。她说:我不知道用什么语言描述她,总之她好完美,是我一家人的榜样。该享福了,她走了,我接受不了。红霞发来两张照片,一张是母亲和他们六个子女,三子三女,各站一边,按年龄大小从中间往两边排,像一把打开的折扇;另一张是全家福,我数了三回才数清,老少大小包括怀里抱着的共四十一人。焕章大娘穿着红外套,被人群簇拥,像大树的树干,精瘦的脸上现出幸福的笑容。焕章大爷前些年去世了,要不这张照片上,还应该有他的。从着装上看,两张照片是同一天拍的。可能是春节或某一个特定节日,全家人才能凑这么齐。

5.运财大娘

运财大娘生育六个女儿一个儿子。可以想象,生产队的劳动,家务孩子,终将一个人的腰累弯成九十度,身高像个小孩子。晚年的运财大娘就是这样九十度弯曲地走路、干活、吃饭、睡觉,跟人说话的时候,头高高地仰起。这并不影响她的善良慈祥,还是像从前那样跟人拉话,认真地听你说,随声附和着“是啊?”,成为她的口头语,尾音上挑,是问询,是理解,是关切。

运财大爷去世较早。他有打火烧的手艺,上世纪70年代,他经常用架子车拉着一只大炉子、面盆案板,到处赶会打火烧卖。我曾有记忆在南乡哪个村的会上,我和他们的女儿芹芹去看戏,见到白白皮肤高高个子的运财大爷在炉边打火烧,他不理我们,芹芹也没有走近他,可能是怕我们吃他的火烧吧。

运财大娘于2017年夏天去世,本预计今年过三周年,因为疫情原因,在北京的芹芹没有回去。

6.合昌叔,淑萍姐

合昌叔跟我爸爸同岁,都是属鸡,童年的小伙伴。我老家对于上下差几岁的人,统称为“一般大”。我爸爸常提起他,每次回乡,必要见面,一起拉话。

合昌叔当过生产队长,有八个孩子,四男四女。

合昌叔2018年阴历十月二十九去世。

我爸爸说,如今大周,从东头到西头,跟他同一年出生,属鸡的,只剩他一人了。

有张照片里,提着篮子、戴草帽站在合昌叔身后的,是他的三女儿淑萍姐。

2008年清明节,他们刚从地里烧完纸回来,篮子里放着上供用的盘子,淑萍笑得那么开心。

2012年国庆节,我们到地里给爷爷奶奶烧纸,我家坟地在合昌叔家地里,合昌叔率领儿子女儿在出花生,淑萍拿过我们的袋子,要给装花生,当场从花生秧上用手往下捋。装了少半袋时,我说可以了,要去抢回袋子,她不依,还继续装,他们人多势众,几个人跟我抢袋子,我抢不过,任由她装了多半袋沾着细土的新花生。

淑萍于2017年4月的某一天在自己家去世,据说是高血压。去世时应该五十出头。至于她婆家是哪个村的,我并不知道。

7.宗理叔

宗理叔是我家前邻居,我在前面叔叔盖房风波中多次写到他,曾经跟我叔叔打过架闹过仗。叔叔口中的他,是势不两立的敌人。但我每次回家彼此相见,都还是挺亲热的,他笑着说,璞回来了。就连叔叔的儿子,见了他也礼貌地打招呼。既然是矛盾,那么肯定是双方都有责任,很难说出谁对谁错,对于上辈人的恩怨,我们也无意定论。树功也是这个观点,说,人死了,事都过去了。其实对于时光来说,这些都不重要了。我把照片传给树功,树功很激动,问还有没有。遗憾只有这三张照片。前两张,宗理叔还很健康,盛年之貌,有充分的精气神干活与生活。第三张就是生病之后行动不便了。我们能清晰地看到体力与精力从一个人的身上无情地离去了。至于我有一天在树功家的电脑上,看到他保存的他父亲照片,最后几张,已经是完全的萎黄与病容,生命走向衰退,元气撤离殆尽,曾经的热情乐观荡然无存。时光,可以让一个身强力壮健康开朗的人,变得垂垂老矣衰弱无力。

宗理叔和春莲婶是一家,他个头不高,而春莲婶高大健壮。记忆中童年时候,有一天中午,大家都在我家屋山和二爷家山墙之间吃午饭,那时人们都端着饭碗聚在一起,边吃边聊天,饭吃完碗都放干了,也舍不得离去。春莲婶靠在二爷家山墙下,说着家里人的一堆不是,突然宗理叔从二爷家院子里快步走出,照着春莲婶头上连打几掌,她的头碰到墙上,好像宗理叔刚才躲在哪里听着一样。场面突然静下来,竟然没有大人来劝,小孩们吓得不敢吭气。而宗理叔一句话不说,打完扭头走了。整个突发事件不足五秒钟就结束了。春莲婶也不说话,静了一会儿,拿起碗进到二爷家院子,从他家院子再穿过过道,回到临街自己家里。不知道回家后,二人有没有继续生气。我现在猜想,可能是春莲婶说着自己公公的不是,听着的人有一个不高兴,悄悄到前面告诉了宗理叔,因为她公公跟二爷是亲兄弟。

年轻时的宗理叔,脾气很坏。树功说,他印象中的父亲,张口就骂,抬手就打,他妈年轻时没少挨打,个头比他爸高也没用。

宗理叔要树立在家庭中的绝对权威,当年主持两个儿子分家,少不了偏向小儿子,在分地兑粮食方面,处处向着二功。树功表达一下不同意见,他桌子一拍,说,少一个籽儿都不中。树功只好照办。

他七十岁中风,可能跟坏脾气有关。就是生病后,脾气也不见好转,拄着棍,走路不利索,也不误骂人,举起棍吓唬人。树功劝说他,不要每天在家里坐着,多出去走走转转,锻炼锻炼,对身体恢复有好处。他说,别想指挥我!我是个人,我有思想,来来来,你拿钢筋棍把我脑子搅搅。那年街里修路,为点小事和树功吵架,骂声连天,街里来往的人,都听得到。

得病后住院四五回,直至躺下动不了,屙尿在床,前后两年三个月,都是树功床前伺候。当年分家时说好,两个儿子各养一个老人,宗理叔分给了树功,春莲婶跟着二功。春莲婶跟宗理叔同一年得的中风,现在除了行动不太方便外,脑子还很清爽,跟着二功在灵宝居住。2019年五一假期,二功带母亲回来看看。我和嫂子在树功家大门楼里,只见到一位陌生老妇坐在桌边。我悄悄问自霞,这人是谁?自霞说,你春莲婶啊。我们走近细看,果然是的,年轻时候的胖大身子,圆圆的大脸盘,健康的活力,高昂的劲头,完全走了样儿。而春莲婶,在相隔几十年之后,清晰叫出了我的名字,七十多岁的老人像孩子似的咧了咧嘴,眼里涌出了泪花,是见到故人的情绪激动。

女性的隐忍和柔顺,使她们有更多的时间与疾病缠绵,慢慢消磨,不像男人那样,刚硬易折,轰然倒下。

很多坏脾气的人老了之后,会慢慢变好。我的爷爷就是这样,年轻时暴躁,老了温顺慈祥,动不动就流泪。宗理叔呢,算是把他的强势本色丝毫不减地带到了坟墓里去。树功总结说,脾气赖,死得快。

宗理叔和春莲婶育有二子一女,他于2014年农历十一月初八下午四点多去世,享年七十三或七十四岁,树功说他记不清了。

春莲婶于2021年8月19日早上6点左右在灵宝去世,享年七十五岁。当天在灵宝火化,骨灰运回大周埋葬。

8.麻圈哥

麻圈哥大名好像不叫周圈,应该有一个更正式的三个字的名字,我似乎听人说起过,但问了树功,树功又问了麻圈哥的亲弟弟,说就叫周圈。这让我深感奇怪,周圈也就算了,为何人们都叫他麻圈,我放大了看他的照片,脸上也并无麻子。

圈哥早年丧妻,留下一儿一女,女儿叫梅,我记事时已经出嫁,儿子是个憨子,名叫栓紧。

栓紧比我大那么几岁,个子高高。他妈生下他不几年,得病死了。他发烧,他伯没当回事。我们农村孩子,发烧也都没看过,喝碗姜汤或者在肚皮上揉一把谷子,捂被窝里出一身汗就好,可偏偏栓紧烧坏了脑子,成了憨子,要不然是个英俊的小伙子。后来我见到周杰伦的照片,简直就是栓紧的样子啊!

梅心疼弟弟和伯,回娘家挺勤,帮助爷儿俩洗洗涮涮。个子高高两腿长长的栓紧傻傻地保持沉默,别人逗他时,他先是迷茫不解,好一会儿明白了,粲然一笑,咧嘴露出小豆豆门牙。每日里两条长腿在村子里走来走去,站在一边看别的小孩玩耍,并不敢参与进来。有一次他不知闯了啥祸,圈哥追着打他,他也不喊叫,边跑边流泪。圈哥打完他立即后悔了,问他想吃啥,他说水煎包,圈哥领他到王街去。半晌后,他快乐地笑着,嘴角挂着两道油印子跟着圈哥回来。

那些年里,父子两人相依为命。圈哥跟村里男人一样,吸烟都是自己卷,问学生们要个用过的本子,一张张撕下来,卷上碎烟末子。我见过他使本子纸卷完之后,用指甲从自己门牙上刮一刮,粘到纸角上,当胶水用。我还见过他蹲在墙根,眼睛看着前方,不知想啥出了神,手里拿着五毛钱,卷呀卷叠呀叠,然后轻轻撕成细溜,别人问他,圈,咋把钱撕了?他突然惊醒,低头一看,跳起来跺脚,哎呀,我想着是一张纸哩。

栓紧二十多岁那年,顺着河堰向南,走丢了。圈哥伤心大哭,常年外出寻找,找啊找,遇到一个算卦的,说栓紧走到河堰尽头,就不憨了,会到一个当官的家里享福去。圈哥从此不再寻找,一个人在一座将要倒塌的破屋里过生活。丢失了的栓紧,从此在我们大周人的辞典里,不再是一个人名,而是一个名词,人们有纠纷时会说,我可不是栓紧,没那么好糊弄;或者说,你当我是栓紧哩?前几年我在新闻上看到说有些黑心矿主,专门骗智力有问题的青壮年,去小煤窑上出苦力,突然心里一疼,想起栓紧。不知栓紧现在是否还活在世上,他应该有五十多岁了。

二十年前,步入晚年的圈哥,无牵无挂,曾经跟着村里打工的人坐着火车到西安,投奔我爸爸而来。他虽然比我爸爸大两岁,可把我爸叫叔。我爸在我家厨房后面搭建半间小屋,摆下一张床,让他住下。圈哥卖菜、游玩,在西安度过了两年挺快活的时光,挣的钱交给我爸,叫替他存起来。几年后他拿着卖菜攒的几千块钱,告别西安回到大周,从此再没有离开过,每天他修长的身影都出现在街里,成为大周的固定风景,直到十年前去世,享年大约八十岁。

9.保聚哥

周保聚是大国的堂叔,也就是说,他与大国的父亲是同一个爷爷。一生未娶,当然也没有后代。农村这样的男人不少,每个生产队都有好几个,他们的一生大多是在一间小东屋或小西屋里度过,所有的情感渴望忧伤愤怒都被一间小屋统统收纳和慢慢消解,出现在人前时,是一个安静顺随、面带笑容、人畜无害的好人。不知怎样的传统美德和孔孟之道将他们调解得如此温顺,接受命运的安排,平静过完一生,没有任何怨言,也不对女性造成危害,最后终老于小屋,由一个本家侄子披麻戴孝,在棺前摔破老盆。

我在写此文时,微信语音询问大国,你保聚叔活了七十几岁,哪年去世的?他具体想不起来,夫妻俩讨论了几句,只说已经去世七八年,去世那天,恰是他出生的日子。仅此而已。这就是一个男人在世上的简单履历。

照片上,他坐在他家街对面宗理叔家门外,也是我家的过道口。这块大石头上,经常坐的有人。照片中这位阳光灿烂的女性,就是宗理叔的妻子,春莲婶。

他身后这个孩子,不知是谁家的,现在已经快二十岁了吧。

10.大妮姑姑

2020年年底,书稿完成,交到出版社,静待出版。

没有想到,最后一个章节,会再追加一个逝去者,更让我怎么也想不到的是,这个人竟是大妮。

2020年9月的一天,大国在微信里声音沉重地问我,姑你有时间没有?我给你说说大妮的事。我以为大妮儿子的对象又出问题,便语音通话过去,他告诉我,大妮查出了胃癌,在县医院做过了手术,医生说,时间不多了,保养好的话,两三年,不好的话,几个月。

我当即决定,国庆节回去看她。大国说,周围人都瞒着她,她自己不知道,只当是一般的胃病。

大妮瘦了许多,本来就皮肤黑,这下更加黑了。体弱怕冷,呢子外套已经穿在身上,修长的腰肢微微弯着,从前健壮泼辣的形象没有了,变得清瘦温柔,说话气息也细,竟有了些我见犹怜的病弱美。

她一见我就说,以前光忙着上班,没时间陪你玩,这以后你多回来吧,我在家养病,引住你好好玩玩逛逛。

大妮丈夫兄弟四人外加一个小妹,人丁兴旺,婆家人、娘家人,都知道她时日无多,陪在身边,围着她转,家里支着麻将桌,妯娌、兄弟、姐妹、小辈们在此打牌,丈夫做好饭端给她,两个儿子变得特别懂事,一见我主动叫姐,还坐在我对面问候啥时回来的,俨然大人的模样。大妮说,她看了我的书稿,对两个儿子说,看你俩不懂礼貌,不称呼人,你姐姐都把你们写到书里了。

据说大妮从手术室推出来,万分虚弱,儿子在医院当即大哭,妯娌坐在家中痛哭,住邻居的娘家大姐也没少掉泪。回家后,所有人将病因对她瞒得严实。大妮文化不高,心眼实在,也不多想。那天村东头一个癌症患者对她说,大妮呀,你胳膊上埋针管,恐怕跟我一样,不是好病吧?大妮爽气地对他说,我跟你不一样,就是一般胃病,人家医生都说了。丈夫是个细心人,将治疗癌症的药片倒入维生素的瓶子。她吃药时甚至会因为找不到昨天的药瓶,大发脾气。

两天里,大妮几次对我说,今后你常回来,可有时间陪你到处玩了,他们也不叫我去干活了,今后就是赶会看戏,吃吃转转。我说好,胃病就靠慢慢养,保持心情好。告别的时候,我按捺住波动的情绪,紧紧拉住她的手说,春天里暖和了,再回来看你。她的手,修长,粗糙,微凉。难道这是我俩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认真拉手吗?在这之前,我们还真没有好好拉过手。这个打从有记忆就在一起玩耍的伙伴,这个热情、实诚、厚道的大妮姑姑,身体底子好,但愿能撑上几年。说到底,我还是不相信,一个好好的人,会突然作别这个世界。我内心里总觉得,她会慢慢好起来。

春节之前,我问小洁,大妮的病怎么样了?小洁说,更黑更瘦了,前几天在俺家玩,手和脚伸出来,那黑得呀,就跟踩煤窝了一样。今天又到医院化疗去了,过两天,要是她精神好一点,我去她家,让你俩视频一下。

可是终究也没有视频,我可能也在逃避这件事,不敢看她最后的容貌,主要是顾虑她愿不愿意再跟我视频,是否愿意让我看到她现在的样子,所以心里虽然牵挂,但不敢贸然呼她。

2021年2月28日上午,大国微信告诉我:大妮昨天晚上不行了。中午,树功语音说:姐,你可能知道了吧,大妮姑到底没有熬过去,今儿个早上三四点钟,走了。

大妮的大名叫周青霞,她的一生非常简单,大周村东头南地长大,嫁到同一个大队的张尹,婆家离娘家一里地。早些年夫妻二人在西安打工了几年,西安就是她去过最远的地方,世纪之交通讯不方便,她没有我的地址和电话,同在一个城市,我们彼此不见对方。之后夫妻二人回到家里,她在附近打零工挣钱,照管两个儿子,丈夫在灵宝干活,她再也没有出过远门,一心想让两个儿子顺利找到媳妇结婚成家,她信心满怀地等着抱孙子。不想,她却仓促结束了五十二岁的生命历程,离开了叫她无限牵挂的家园和一个没有成家、一个没有立业的两个宝贝儿子。

好在,大儿子婚事已经订好,她走之前,可能心里略为安慰。

她丈夫微信对我说,大妮在医院里,时常提起我,说欠我太多人情,我给她买衣服、送礼物,而她竟然不能请假陪我玩几天。

小洁说,最后几天去看她,已经瘦成一把骨头,头发全白了,跟七八十的老婆子一样一样的,躺在床上,不吃,不动,也不说话,偶尔对来看她的人说,既然这样了,就叫我赶快走吧,别拖累人。

出殡那天,小洁视频通话,让我看那场面,一见到我熟悉的大周东头街里,一场丧事正在举办,我不能相信和接受大妮已经死去这件事确凿地摆在眼前,我的泪水哗地流下,对小洁说,不要现场这样看,闪来闪去看不清,你给我拍几段视频发过来吧。

事后树功说,埋的那天,自霞她们几个去看,看看,哭哭。唉,大妮姑要不是俩儿子,也不至于这么早就走了,为了挣钱身体不得劲也不看,还是她公婆硬带她去看的,结果一查就是晚期。

几天里,我反复看那几段视频。主持人说,“过门后,上敬公婆,夫妻和睦,为张门生下了两个儿子。”镜头对准地上一片年轻人,在午后明亮的阳光下,或跪或坐,张嘴大哭。因大妮正在壮年,为她披麻戴孝的,全是下辈的小年轻,场面令人心碎。“现在有请大周的贵宾向前,向遗体告别。”我村的几个男人走上去鞠躬,是大妮的哥哥和同门里人,几个年轻人被后排大人推了一把,下跪磕头。“有请国乐队灵前奏乐。”吹响器的几人走上前来,围着一张大妮年轻时候的黑白照片,例行公事地吹奏。大妮那张富有朝气的脸,静静地看着这一切。“送葬开始,鸣炮奏乐。”两个年轻人,搀着大妮的长子,顶重孝的小伙子被悲痛蹂躏得深深弯了腰,处在恍惚状态。几个男人拉着棺材,后面小伙子拖一把铁锨,队伍向东而去。张家的祖坟里已经挖好了一个深坑,静静地等待。我无法相信,那个质量上好的没有刷颜色的棺材里,装着的真是大妮那曾经热情蓬勃的身体。

画面中见到大周、张尹的许多人,围在两边观看,老年人自带板凳,路边稳稳坐着。有人落泪,有人叹息,更多的人一脸漠然,平静地叼着烟卷。人们见惯了死亡,那个几天前还看到的无比熟悉的人,再也没有了,从此他们在这个世上只留下一个名字。

11.周大国

这本书的出版,大国一直高度关注。稿子写好后,请他和树功把关看了一遍。树功说,姐你咋写都中,我没意见。大国提出了几条修改意见,每一条都有道理,我基本也都采纳。于是我们都满心欢喜地盼着尽快出版。2021年8月5日一大早,大国微信里说:这一段时间我有点忙,没有联系,可想你呀姑,你写的那本书什么时候能出啊?我仿佛看到他说“可想你呀”时那种夸张的表情,龇牙笑的样子。将来他拿到书,定会到处去嘚瑟,我们老家人称为“鬼撅”,恨不得见人就说,这是俺姑写的书,我周大国,出了名了!从此再也不是只有大周一带的人知道我,而是全国人民。

书的封面照片,是我2019年11月在西河坡王永杰的地里拍的一个全镜头。出过红薯的裸露的大地,给人一种震撼之感,疲惫之美,一个微胖喜庆的女人,在地里遛红薯,脚下的塑料袋里,装了满满一袋。我对编辑说,这个女人,是否涉及肖像权,应该征得本人同意。10月8日中午,我将封面图片发给大国,问他是否认识此人。大国说不认识,涛也不认识。我说,你到坡里去问问路过的人,看谁认识,哪个庄的,最好找到本人,征得同意。只半个小时,大国发来视频,那女人在镜头里掖衣襟甜蜜地笑,伴随着大国的解说:就是俺这婶,就是俺这婶!她同意,高兴得不得了。原来,他顾不得吃饭立即驾车怼到西河坡,向路人打听后,又开车蹿到人家村里,精准找到目标,并将对方电话发来。我给他点赞,他借机吹牛:我下定决心要办的事,你给我交代的事,我想尽一切办法,找几个人,也要办好!

西安一个阴雨好多天终于有了太阳的中午,我看到手机上树功发来的一条信息。啊?——啊?——啊?——我以大约每隔三秒钟嘴里发出一个字,下面跺着脚的频率,定格在鲜亮的阳光下。

“姐在吗?我在县里干活哩,自霞给我打电话说大国死了。”

我站在那里,好半天回过神来。第一个反应是把这消息告诉责任编辑,因为她熟读文本,周大国是她没见过面的熟人。编辑回复一个字:“啊?”我说,我连啊三次。

在等待这本书出版的过程中,大妮走了,新勺的媳妇死了,春莲婶离世了,现在大国又去了,难道这最后一章要不停地补充吗?

我想此时大国家里一定忙乱,不便于联系。于是问王永杰。他说,情况不乐观。咦,不乐观,那就是还活着?继续问,他回复:用着呼吸机,希望很渺茫,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都放弃了。第二天下午又问王永杰,他说,不知道,很难受,不敢再去问。好像是对他的补充回答,晚上树功微信说,大国今儿个上午死了。

我视频呼小洁,画面里是个年轻女子,靠在床上,开口叫我姑奶。是大国的女儿,她将手机给了小洁。小洁眼睛红肿,讲述全部过程。

2021年10月20日晚,已经睡下的大国说头疼。小洁说,那起来到马李的卫生室看看吧。大国说可能是感冒,睡到明天再说。小洁给他找来一包头疼粉喝下,半夜里大国在床边探头呕吐,说是头疼粉刺激住胃了。吐完接着睡觉。

21日早上小洁起床做好早饭,叫大国吃饭,喊了几声没有搭腔,走到床边推他,只是哼哼,也不回答,再推还是不动。小洁知道事情不好,拿来长裤、袜子给他穿,要去医院看病。大国身子已经不当家了,腿也抬不了,小便失禁,尿在床上。小洁慌了,又推又喊。大国断续说出三句话:西头的小初该来了(小初是吹响器的);喊涛,喊建峰(建峰即前面写到的那位姓尹的);你招呼好他们几个。最后一句,说的一定是三个孩子,这是周大国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句话。

涛和尹很快到来,任怎么呼喊,任小洁拍打脸庞,大国再也不语。人抬到车上,驾车奔向县城。或许就是村里人看到此等忙乱,传来传去,传成大国死了。

县医院里,我生产队财爷的儿子,在此当医生。很快拍了片子,财爷的儿子拿着片子对小洁说,你不要过来。小洁说,不管有啥结果,能瞒住我吗?我是家属。于是医生不再拦挡。

片子显示,脑干出血。基本没救。

涛和尹说,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也要救。此时大女儿赶到医院,跟涛和尹有同样想法,于是上高速,奔向郑州大学第一附属医院,进去就戴上了呼吸机。医生简单会诊后,告诉小洁,手术做不成了,好转的希望一点没有,维持的话,重症监护室每天两万元,一点意义也没有。

当天夜里,救护车把大国从郑州送回家中(费用四千元)。大国躺在客厅沙发上,刚装修好一年的新家,处处新鲜亮堂,只有大国走向衰朽。任怎么喊怎么叫,他也不睁眼,不说话不动弹,只靠呼吸机维持。22日早上,小洁坐在身边与他说话:几个小孩都大了,只有儿子刚上大学没成家,你就不能再等几年吗?你不是说过,等到见了孙子,你这一辈子就没有遗憾了。大国的泪顺着脸流。大国这些年也没少挣钱,看病应该不成问题,可问题是这病却怎么也治不了了。大国认识人多,亲朋好友不停歇地拥到家里,围着哭喊呼号,仪器上的指标正常,手机里大声播放他平常看的视频,放在耳边,仪器上的指标也是正常,一旦静下来停下来,血压便快速下降。医生说,如果高压低于60,低压低于30,必须拔管,否则,嘴闭不上,五官变形……大家经过商量,决定拔掉呼吸机。大女儿坚决不同意,哭闹不允,没办法,最后几个人将女儿架到外面,算是给他拔了管子。

没有人相信,活泼泼的周大国就这样突然告别人间,告别他的大周村,没有等到将他作为主要人物写进去的这本书出版。

大国平时以大周上等人自居,挺注重保养,会做饭,爱享受,有一次别人打电话,问他身体咋样,他坐在皮沙发扶手上,耷拉着瘸腿,开心而有点自嘲地说,倍儿棒,倍儿棒。他时常量量血压,吃吃补药,从没有出现过高血压,不知怎么就突然出血了。

24日上午,小洁发来视频,主事人说明天出殡,让我给大国写生平,因为我前年回乡多次,对他比较了解。于是我写了下面几段话:

周大国,学名周建国,生于1965年,属相小龙。从小体弱,天资聪慧,才思敏捷,好读书,爱动脑,喜欢给小伙伴们编故事,说瞎话儿,成为小伙伴的主心骨和精神领袖,度过了清贫而愉快的童年。

长大后的大国,有理想,有抱负,有自信,大胆追求爱情,组建幸福家庭,婚后生育二女一男三个孩子。不论是外出经商,还是回乡创业,他都有所追求,有所成就。他交际广,脑子灵,有想法,肯实干,周边十里八乡,无人不知能人周大国。他热爱生活,乐观向上,为人热情,能说会道,广交朋友,机智幽默,劳动之余每天和乡亲们、朋友们说话喷空儿,帮忙做事,寻求致富途径,大家其乐融融。

大国热爱祖国,热爱家乡,身在乡野,心怀天下,关心国内外大事,了解当下最新政策,注重学习,开阔眼界,努力使自己紧跟时代步伐。身体的不便促使他内心强大,胸怀宽广,留守家乡,施展聪明才智,夫妻二人团结一心,起早贪黑,四季不闲,勤劳致富,使几个孩子幸福成长,接受应有的教育。

世事无常,死生由天。我们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事实:可亲可爱的周大国英年早逝,永远地离开了我们,离开了他无比眷恋的美好人间,就要归于宽厚仁慈的大周热土。

我们在此深切悼念,为他送行,祝他一路走好,来世再见。

大国,请你安息吧!

我仿佛看到大国龇着牙笑说,姑,你把我写得真好啊!谢谢嗷!

10月25日,大国下葬。不用说,西头的小初们如约来到。小洁最了解大国,知他好排场,爱热闹,也或许是朋友们力主,请了四班响器,一天吹打送行,是乡村埋人的最高规格。从树功发来的视频中,我看到大周东头的街里,年初送行大妮的地方,正当间搭了巨大充气彩棚。四班响器列在路边,相隔几十米排开,每班四五人,围在方桌的四边,舞动身体,前仰后合,各显身手。来宾、观者格外的多,从着装气度看,颇有几位乡间富贵阶层,一定是驾车前来的大国的朋友。乡亲们在路边悠然坐着观看,远远站着闲谈,是每个丧事上忠实的观众,只是不知下一个被送行的,将是他们中的哪一位。靠近彩棚的,可能是重要的一班响器,前面我写到马李埋人,就是他们在吹。矮个圆脸的女乐手举起唢呐准备噙放嘴里,微低眉,轻摆首,再仰脸,对着前方无人之境嫣然一笑,脸颊鼓出两团小疙瘩,如戏剧人物的亮相,感觉自己千娇百媚,先期自我陶醉了。这项毕生从事的职业啊,如此生动鲜活,年年岁岁热火朝天滚动向前,次次相同次次异,永不失业,永不枯竭,永不疲倦,怎不叫人热爱它。面庞被唢呐遮挡,只那个铜的圆洞沉醉地向天轻晃,发出清丽之音。她对面的女人,高挑顺溜,两手各执一个梆子,转回身,相互击打一下,举起右臂,向镜头温柔吼喊一声,笑而露齿,落落大方,颇为有范儿,像舞台上的明星跟观众打个招呼:嗨,你们好吗?两条长腿轻轻移步,也算婀娜,虽是配角,却也不输同班主吹者的风姿。女乐师是令人瞩目的对象,她们都是有深厚表演经验的人,知道怎样配合怎样助力怎样有限地卖弄一点点得体的风情。放下乐器回到生活,她们除了是妻子母亲,还是这个人的婶婶那个人的妗子另一群人的姑姑,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所以卖力挣钱和职业尊严都要顾及。

乡间的丧事,悲伤与喜庆同行。生死实乃天道,既然我们不能违抗,何不从容接纳,笑对轮回。就连孝子贤孙的哭丧,也是轮回路上必不可少的一个仪式,要认真表现,心中有泪,那么痛彻流淌;眼里无泪,干号几声听着热热闹闹也是中的。响器的乐音,那哀伤也是轻松,那凄美也是欢畅,像是启迪众生,人生苦短,何不潇洒走一回。是的,如果还有机会,大国一定会说,这可爱的人世,我用病弱之躯,微残之腿,行走了五十六年,真好!现在,华丽转身,我去也,拜拜了,人间。

棺材是上好的木料,漆成明黄,顶头下面四个金色大字:永垂千古。躺在里面的,是大国的骨灰。农村今年实行火化,大国又赶上一次新形势。他的魂魄可能躲在人群中。叫我听听你们怎么评价我,嗯,说的还不赖。他那锐利而精明的目光,饱含了深情,像一个检阅者,依次掠过几班响器。只是他再也不会坐起身探出头来叮咛:辛苦各位了,好好吹啊,我周大国,不差钱。

大平原上,每个村庄的街里,每年都会有丧事举办。国乐队是经常光顾的客人、友好合作的伙伴,这就是他们的工作,不悲不喜,不惊不忙,吹吹打打地送别一个又一个人,曲调多是热烈奔放,甚或高亢张扬,是对一个鲜活生命在世上走过的记录和礼赞吗?

2019年11月30日—2020年6月26日 一稿

2020年7月20日—7月30日 二稿

2020年8月23日—9月19日 三稿

2021年2月28日—10月26日 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