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的盖房大计
百年前,南乡十几里外一个村庄,有一家大户,给儿子娶了妻子,生养一儿一女;十多年后丧妻,再娶一年轻女子,又生养一儿一女;过十多年又丧妻,又娶一年轻女子,仍然生养一儿一女。人称“三窝家”,这使得他家的大女儿比第三个妻子年龄还大。第三个妻子生的女儿,就是我婶,也就是说,我婶的大姐比我婶的亲娘还大,我婶大姐的女儿良箴比我婶还大十几岁。良箴嫁给我们村上的周而复。十几年后,经良箴介绍,她的小姨嫁给了我叔叔。周而复按我们周姓人的辈分把我叔叔喊爷,他妻子良箴却把我婶喊姨,听起来很是混乱,大家只好各认各的辈分,比如在我婶一次次强调下,我喊良箴为表姐,而见了年长许多的周而复可直呼其名(因为他该把我叫姑姑)。
周而复曾经当过大队支书,是周理洪的前任,他们都是村上的顶级人物,仪表堂堂的男子汉,一村不容二精英,所以两人一直不太和睦。我叔叔在周理洪那里盖房受挫后,曾经找过周而复,想让他这个老领导利用余威给周理洪施加压力,这更引起周理洪的反感,使本来应该顺利的事,变得不顺,这也许就是周理洪一会儿同意,一会儿又反悔的原因。想起我爸我哥他就同意,再想想我叔去找他的前任他又不高兴。
2015年5月7日的晚上,爸爸、姐姐我们三人乘上火车。8日早上五点,三人在漯河下车出站,先找到取票机,取了网购的三张回程高铁票,又在车站逗留一会儿。天降小雨,故乡用清新的空气迎接我们。眼看六点多了,估计大表哥一家人该起床了,打车往他家里去。从亲戚那里得知,大表哥经过治疗,再加上大表嫂的精心照管,已经能够生活自理。亲戚还告诉我们,大表哥的小儿子5月9日结婚,这也是我们没有提前打招呼,不愿叫他们来接的原因,他们一定都在忙着筹备婚事。刚才在车站,三人凑了一千元新钱,装好红包,是给他们的贺礼。我们来到一条街上,轻松找到“老孔货栈”。刚走到门口,见大表哥在玻璃门里,正要打开店门。我们心头立即舒展,看来身体恢复得很好。
大表哥可以缓慢行走,说话不像从前那么伶俐顺溜,两三个字一个音节,谨慎地向外蹦,不影响他看店经营、做生意算账。就这,比起瘫痪在床,已经是巨大的胜利。
大表嫂说,酒店已经为我们订好了,让我们无论如何要参加她二儿子的婚礼,明天婚礼上要照一张有史以来人最多的全家福。我们临时决定,今天先回村里看看,晚上回市里住,明天婚礼后再回村。大表哥让他大儿子开车带我们回村。
在从前,是那么遥远的路,那么庄重复杂的行程,下了火车坐班车,班车下来步行,拖着行李折腾来去,现在汽车疾驶,四十分钟就到大周。麦田平坦无垠,浓绿醉人,村庄被绿树包围,雨后薄雾轻漾,空气清新得让人感动,此情此景,非常适合歌颂家乡。大平原即将迎来丰收季,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此时更加明白,为何中原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土地肥沃,粮仓丰厚,连接东西,打通南北,任你八面来风,我自和光同尘,一网尽收,历史悠久文化深厚,不争才怪。而车上坐着的人,要赶回家争一处宅子,在上面盖一座或许永远也不住的房子。我们三人已经达成一致,不想让叔叔盖房。听大表哥说,现在农村,盖一所房加上院墙,要八到十万。叔叔那个资金预算,实在是有点天真了,或许他被包工队骗了,先吸引你,盖到一半,说这不行那不够;或许叔叔自己也明白其中的情况,所以想了旧砖旧门窗的办法。我们这些大城市回来的人,工程师、教师、作家、记者,联合盖起一所旧材料拼凑起来的房子,岂不遭乡亲耻笑。表哥表嫂都说,在村上盖房没有一点用,现在农村人都在城里买房呢。大妗在村上的老屋,常年无人,被人从后面掏了一个大洞,下雨天往里潲雨。
路上我和姐姐说好,回村要给叔叔说,反正就这五六万,再也没有钱给你了,你实在要盖,那就盖两小间吧。
今年过会没有戏,是干会,不热闹,只有一些卖菜卖肉的摊点提前一天来到,占据路边有利地形。车开不进街里,叔叔在村头学校门口迎接我们,很高调地和来人一一握手,大有迎来同盟军的喜悦。穿过街里,将我们带到山大爷家的小院。见我叔在小西屋里,安置着简单的床铺和桌子、锅灶,一些日常用品在地上堆放,我立生同情之心,为了盖房,续下爹娘的家业,一个当年名牌大学的高才生、大都市的知识分子回到村里住下,经受挫折与艰辛。我们不免又心中责怪周理洪,让不让盖,痛快给个准话,来回反复,到底安的什么心?
按照老家风俗,两家交涉事情,需有个中间人来回协调。爸爸和叔叔一起到联合叔家里去,让他去给周理洪传话:西安贵叔,由两个闺女陪同回来了,你若同意他们盖房,他来你家与你见面、商议,你若不同意,他也就不来见你了。
好像是国际谈判一样,他们关起房门,神秘地说个没完。我和姐姐,还有充当司机的大表哥儿子,三人站在联合叔家院子里一棵杏树下等待,青青的杏子挂在枝头,看一眼就觉得好酸,两腮内溢出汁水来,默默咽下。
乡村的房子,外面看,高大气派,屋内高也有三米多,尤其门楼,一个比一个雄伟,朱门大院的样子。可进到屋里一看,大多又脏又乱,破家当乱扔一气。劣质家具,尘土落厚厚一层。面积大而无当,打扫一回得半天时间,大多数农村人也没有打扫的习惯,又因太高,显得空旷,一点都不温馨,没有家的感觉。将来我退休后,若在老家盖房,绝不会盖这么高,顶多三米,不求外观气派,只要屋内装修得舒适可心,水厕到位,便于打理就好。房子是自己住的,不是给别人看的。
叔叔领我们参观老院子。杂树、野草比人还高,三间老堂屋,几十年的大门已经变形。叔叔离得近,过一年半载回来看看。这次在家,用水泥将屋子周围地面硬化了一圈,野草拔了一些,略开出一条小路,用于他每天站在这院子里抽支烟,思考一些他认为的重大事件。屋内潮气很大,也不通水电,肯定是住不成人了。将它修整、加固,只是为了像今天这样偶尔回来一次看看,心中告诉自己,这是我的家园。老院周围,到处可见倒塌的老屋、荒芜的旧院。东边前面临街康叔叔,上世纪末为逃避计划生育,夫妻远走新疆,发下誓愿,生不出儿子不回家乡。或许真的为这个原因,他们再也没有回来过,据说连生了九个女儿,康婶婶身体垮了,再也不能生了。他们的老屋,房顶没了,只剩一圈子围墙,从里面冒出很多树来,向着阳光的地方,奋力生长,使那老屋像个小城堡一样,不知里面是怎样的童话世界,保留着何样的旧梦。东邻居伍叔叔,我只听过他的名字,从没见过此人,据说是市里的退休干部,每年只清明节回来一次,烧完纸就走,房子塌了一半,旧砖在院里堆放,上面长了浓密的青草,像一个巨大的坟墓。春天从砖缝里钻出一个倭瓜秧,夏季开出大大的亮黄花朵,秋天结出长长的弯曲的倭瓜,静卧那里。再向东,就是周海文盖好的院墙和小西屋,也就是我叔叔借住之地。海文用两万元修整起高门深院,只用以他和妹妹清明节回来烧纸时,有个去处。反正,人总是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家园荒了、废了,即使再也不住,也想把它修整好。
中午,我们去往村后的饭馆吃饭,但见村东头,新盖起两幢粉红色六层单元楼,很突兀地长在麦田里。我那时当然想不到,五年后回村,我会寄住在这里。
叔叔说,这是南方一个投资商,被我们大队干部忽悠,盖起来的。我们经过的路边还有两间房,写着“大周新家园售楼部”,可是大门上锁,灰尘封阶。楼房盖好两年,只卖出十几套,“算是赔惨了。”叔叔有些高兴地说。新家园有一个重要问题:没有配套的下水道。也就是说,住在这楼上的人,废水无处排,垃圾没地儿倒。两幢新大楼前面,三排连体小洋楼,每户一个铁栅栏小院,这是东边安庄的新农村建设成果,经常作为样板接受上级检查与外来者参观。小洋楼和那两幢楼一起,共同面临着下水道的问题。住在里面的村民感到不便,有的偷偷回到自家老屋里居住。
看来,下水道问题不解决,所谓乡情,所谓回归,所谓新生活,也就是纸上写一写,口中念一念而已。我再次对叔叔的盖房大计,心生疑虑。房子盖好后,爷爷奶奶的后代十几个人,到底谁会回来住呢?
吃饭时候,叔叔问我们,大表哥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我说,干脆,你在家待着没事,不如跟我们去市里参加婚礼,今晚大表哥已经安排好酒店里两个房间,你跟我爸住一间,好好说说话。叔叔欣然同意。
我们饭后回村,在摊点上买了一块大肉,拿到海岸哥家里,海岸嫂埋怨我们,中午为何不来吃饭。我们说人太多,怕给你添麻烦。可是村后饭馆里的饭,实在是太难吃了,跟你做的饭,那就没法儿比,我还是爱吃嫂子你做的饭。一番话说得海岸嫂很是高兴。
海岸哥两个儿子,大的在外县开门面房做蛋糕,前几年挺挣钱,这两年生意不行,凑合支撑,可也在那个县城买了房子,孩子都在那里上学。大儿子昨天开车带着一双儿女,回来过会。二儿子在县里工作,二儿媳在我们村里小学教书。夫妻俩都有公职,受计划生育政策约束,头胎生了女儿,想要个儿子,掏了五万罚款。我前几年回老家,那小媳妇正挺着大肚子。现在,那五万元买了通行证来到世上的男孩儿院里院外跑着玩了。孙女在县城读初中,二儿子在县城买了房,二儿媳每天早上开车带着孙子来村里上班,孩子交给海岸嫂看管。海岸嫂两个儿子的两处宅子,也在村后空了下来。
我们分析,周理洪之所以变来变去,可能也有压力,一是他儿子不同意,再就是有人挑唆,比如那几个曾经想在南院盖房建烟炕的人,还有啥也不图只想看个热闹的人,都不想让我们顺顺当当把房子盖起来。
临回市里,爸爸和叔叔又敲开联合叔的红色大铁门,进去交代几句什么。然后我们就看到联合叔倾斜着腰身,从街里蹉蹉蹉向西去了。颍河两岸,不知祖先有何优良基因,眷顾男子,大周村随便拉出一个男人就是美男子。我童年记忆里的周理洪,身材修长挺拔,玉树临风,白肤象眼,拔尖好人才。联合叔年轻时候也是一副好相貌,早年外出打工,砸伤了腰,干不了重活,从此安心回村。他见过世面,嘴又会说,爱做些说合、玉成之事,大家有事愿意托付给他。爸爸刚才再次敲门,是给他二百块钱,答应他事成之后,还有感谢。
叔叔提了他的洗漱用品,跟我们走。临上车前,我提醒他,此去市里,是参加婚礼,应该随一份礼的。叔叔说,我不给他随礼,我对你大舅有意见。我说,我大舅已经去世多年,过去的事不要提了。他后退半步,说,那,我不去了吧?我和姐姐拉他上车,姐姐给他二百块钱,让他去了给大表哥。
三十年前,二表哥考上郑州一个大学,想上个好专业。我大舅到郑州找到我叔,请他托人帮忙。据说大舅承诺,“事成之后,家里牛犊卖了感谢你和办事人。”叔叔本是个热心人,对这种事有天然的积极性,他上下奔波,自掏腰包,找到招生办他一个同学的亲戚,办成了此事。大舅提了两包点心、几斤水果前来感谢。叔叔认为这与他曾经承诺的“卖了牛犊”差距实在太大。可是,另有一个版本是,大舅没有说过“卖牛犊”的话,而是说,他们村回民多,下次碰到有人杀牛,给你弄几斤最好的牛肉。不管怎么说,叔叔认为我大舅亏欠了他,几十年了,总也不能释然,我已经听他几回说到此事,每次都愤愤不平。
现在那二表哥,已是年近五十之人,前年不知为何,从官场跌落,人生前途拦腰斩断。叔叔实在不该再提这种小事。
大约七八年前,我接到二表哥的电话,很是悠闲的样子,没有啥事,只是跟我拉拉话,说他现在职务上去了,专车也有了,小孩学习也很用功。“再没啥操心事了”。在小城市,一个农家子弟通过读书考学,走上仕途,上到副局长(其实也就是个正科或者副科级干部)的位置,已经可以说是达到了人生理想境界,很应该有成就感了,可以尽情热爱命运、歌颂生活了,以至自己待在办公室,美得不知如何是好,想起千里之外少有联系的表妹,要隔着电话线展示一下他的成功人生。我对他表示了真诚的祝贺,记得他叫着我的名字说:“璞啊,四十多了啊。”那意思是说,都这么大的人了,奋斗这些年了,坐到这个位置,不是实至名归、理所当然吗?不想才过几年,突然老家传来消息:出事了。二表哥被抹去官职,已经不在单位上班,而是跟朋友卖起了花木或者电动车,从不同的亲戚口中,传来的是不同版本。我当然也不敢打电话问他,因何至此。那天上午,在回老家的路上,我问开车送我们的大表哥的儿子,你二叔,到底是怎么回事?从那孩子嘴里,我们得知了事情原委:或许是二表哥得罪了人,单位里有人举报,告不倒他,誓不罢休。上面来人调查,果然查出问题。官职丢了,好在没有继续追究,也保住了公职,现在每月还有基本工资。他也不愿再见到同事,所以离开了单位。人生如梦,黄粱一场。我们若见到二表哥,当然都不能提及此事,就像从来没有得知他当过副局长一样。
大表哥家,来了许多人,帮忙的,祝贺的,送礼的,流水一般,这拨来了,那群走了,欢乐与喜庆拥满了楼上近二百平方米的房子和平台。长辈们坐在客厅沙发上说话,周围一圈小辈坐小凳子,手捧了脸仰着凑趣。我因昨晚在火车上没有睡好,钻到大妗房间睡觉去了。一觉醒来,夕阳照窗,门外人声纷纷。姐姐推门叫我,快起来吧,他们都来了。出了房间,客厅里早已换了不知第几批人。
二表哥、三表哥全家都到。亲人相聚,笑语欢声。二表哥刚吃了西瓜,去厨房洗手,相见第一眼,我们都同时躲开了目光。二表哥洗手出来,对我说,就等你睡起来了,走吧,出去吃饭,晚上住我家,酒店房间退了。
二表嫂开车,车上坐着爸爸、叔叔、姐姐和我。二表哥打车前面带路。叔叔在车上抽烟,我们呛得难受,也不好意思制止。烟灰弹在车里,烟头从车窗扔出去。
我的电话响,是海丽。之前我在微信上与她联系,请她9号开车送我们回老家。她说,刚才老家传来消息,联合叔请她转告我们,“你们说的那个事,周理洪同意了,让咱们明天早上回去,到他家里,避开中午时候,因为过会,家里来客多,吃饭喝酒,太闹腾没办法谈。”我说,那就下午或者晚上吧,我们在此参加完婚礼就走,刚好他家客人也都走了,有的是时间说事。于是说好,海丽明天中午一点半在酒店门口来接我们。
我告诉叔叔,周理洪同意了。叔叔经过短暂几秒钟的疑问和愣怔,突然神经质般地拍手鼓掌,大声说:“好啊,胜利!胜利啊!!”双手挥舞,碰到车顶。我感到车打了个小趔趄,刚学会开车的二表嫂肯定为之一慌。我说,叔你别这样,一惊一乍的。叔叔瞪大眼睛怒视我,“咋了,我不能表达一下情绪吗?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在村里住了一个多月,这样那样的不顺利,这片地争不过来,我有何脸面回郑州去?!”他那表情,好像不顺利的原因,全都是别人造成的,他自己没有过错。我说,这不是面子的事情,房子盖成,未必是好事,这么多人都说,五六万绝对盖不起来,我们的目的是把这片地争过来就行,明天,签了协议后,垒上几层砖,地基搁那儿,它就永远是我们的了。爸爸也同意这种做法。叔叔雄心勃勃的样子,坚持要盖,“不蒸馒头争口气”,滔滔不绝说着。突然问我,“去年我给你短信发过我写的一首诗,你为啥不回复我?”我说,好像记不得了,以为你是从哪里摘的,也就没管。他又朗读起他写的五言绝句,意思是他一生命运坎坷,上下求索,却总被生活捉弄,终不得志。对那首诗,我只能保持沉默,含糊其词。叔叔又说,当时也发给了周冼、周冶(他的两个儿子)。他们咋评价呢?我问。“周冼说,我应该阳光一些,要看到生活中光明的一面;周冶说,应该写些现代诗,让人能看懂。”我明白,这是两个堂弟闪烁其词,谁也不好意思说,你写的这叫什么呀。
有一年的暑假我到济南开会,买不到回程车票,干脆买济南到郑州、郑州到西安的高铁票,中间停留一天,看望一下叔叔婶婶。因开会日程很紧,没有时间给他们买东西,在济南高铁站,买了冷柜里的道口烧鸡。叔叔说太贵了,对这只六十八元的烧鸡大肆抨击,进而批判社会,全世界都是骗子与强盗。
他说第二天,要带我出去游玩,车区有个文庙、城隍庙,不收门票,值得一看,他已经查好了乘车路线。
第二天早上,坐上他说的那趟公交车,不想那天恰好是全市小学生开学报到的日子,路上堵车严重,他大骂道路拥堵;再往前走,修路地段,车辆绕行,他又骂市政建设;十分钟过去,车基本不动,他大喊让司机开门开门,他要下车,司机说不到站不能开,他与司机吵了起来。我说,叔,咱是出来玩的,心情好一点嘛,哪怕去不了文庙,这样堵在路上,空调车上凉凉快快,人也不多,咱们坐着说话,也挺好的。他喊得厉害了,司机打开车门,让我们下车。前后张望,却发现下错了地方,叔叔气得直拍大腿。在一个完全没有公交车的小路上走了很远,总算打上一辆出租车,他觉得这一番折腾很亏,责备出租车司机绕路。司机说,不绕路的话,你中午都到不了文庙。我早早将钱拿在手里,一再劝他,二三十块钱是很小的事,咱是出来玩的,只要把半天时间打发过去就行。
文庙回来,下公交车,快到家时,我看到水果摊点,大个儿的水蜜桃非常诱人,想买几个,他一听十元一斤,拉我就走,回头厉声谴责卖主,你也太贪心了。摊主冲他翻个白眼不理他。我把他推走,让他先回家去。婶婶没有工作,二人靠叔叔的退休金生活,经济窘迫,平时肯定舍不得买这么好的桃,我想买几个,让他们尝尝。回家后,他又责怪我,不该买这么贵的桃。
下午,叔叔婶婶执意送我到高铁站。从家里到地铁站,大概有两站路,我说,打车过去。叔叔反对,他要用自行车带着我的箱子,让我和婶婶坐公交车。他用很严峻的表情将箱子捆绑到自行车后座上,我立即想起童年时候和大人一次次赶火车、挤火车,一切为了省钱的那一套装备和情绪,随时惊慌、恐惧、奔跑,随时要跟这个世界战斗、拼抢、对立、抵触,那些不甚愉快的经历,几乎成为童年阴影,我再也不想见到这种场面。我告诉叔叔,人挣钱就是为了让生活更便捷更轻松,该花钱的时候,就愉快地花出去。他却义无反顾地先骑车走了。我们两个女眷走到公交车站,等了好一会儿,不见他说的那路车来,干脆打车。坐在出租车上,见年近七旬的叔叔骑着自行车,在大太阳底下,用一种和命运抗争的表情奋力蹬着,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好在同时到达地铁站,他一手扶车把,一手指挥出租车停在他指定的地方,司机说那里不能停,又向前开了十来米,这惹恼了他,铿锵有力地给已经离去的的哥盖了个大钢印:孬孙!将对方打入联合起来迫害他的那个强大世界之列。地铁上,三人无话,我只盼着快点到高铁站。在进站口挥手告别,将叔叔婶婶置于身后,我长出一口气,总算是逃离了。世上就有这样的亲人,见不到时,想念,牵挂,见了后,又不想多待,我庆幸只是停留一天。
回到西安后,我跟姐姐说,叔叔怎么是这样的人?跟他在一起,太累了。姐姐说,你知道为什么吗?太穷了,人穷脾气大,全世界都欠着他。这样一说,我又很同情叔叔,后悔这次去只给了婶婶五百块钱,应该多给一些。一个当年名牌大学的高才生,国企里的工程师,单位倒闭,拿点生活费下岗回家,到了退休年龄,才开始发退休金。为了生活,他曾想过各种办法,到外省一个公司打过工;学习周易推卦,街头给人算命,和城管捉迷藏;甚至在一个家属院打扫过卫生。叔叔是那种智商很高却情商很低的人,读书时绝顶聪明,成绩一直拔尖,对这个世界上的新生事物充满好奇,很多时政话题他都愿意参与,身上带个小本,随时拿出来记录,爱好学习,爱自己钻研个什么东西。他对生活无限热爱,对人也从不觉得谁是坏人,可一旦与人打交道,总是失败。命运不济,为生活奔波,为经济所困,他像我们所有人一样,无限地热爱金钱,愿意为了它而付出一切热情和劳作,但直到老年也没有摆脱贫困。有一年,大学同学聚会,好容易联系到他,他断然拒绝:我是个为一日三餐奔忙之人,不再合适跟你们见面了。
车到吃饭的地方,二表嫂去找停车位,我们在路边等待。叔叔又在给爸爸说起我大舅当年对不住他的那件事。我劝叔叔不要说了,有能力给亲戚帮忙,应该感到高兴,咱又不是为着人家的报答。
“我当年为周冼、周冶的工作求过咱一个老乡帮忙,那是要每年春节提着礼物去看望人家的,我一直看到那个老头死了,才不去了。这是做人的道理。”叔叔又是那样瞪大眼睛,疾恶如仇地教训我。
我突然想起,没有见到叔叔给大表哥钱的镜头,问他,把钱给了吗?叔叔说,没有,明天给。我说,明天忙忙乱乱的,今天一起坐着说话那么长时间,给了多好。叔叔凑过来,小声问我,我给他一百,行不?我说不行不行,拿不出手,我姐不是给你二百吗?
二表哥在马路对面向我们招手。过马路的时候,我提醒叔叔,再不要提从前的事了。
可叔叔仍然怒气冲冲,别人请客吃饭,也不能让他高兴一下,菜上桌,酒倒好,他突然用筷子指着二表哥说,“你早就该请我吃饭喝酒,你这孩儿,不好好干……”二表哥脸色骤变,正要敬酒的手僵住了。饭桌上气氛立即冰冷。我赶忙打圆场,阻止叔叔说下去。二表嫂端起一个盘子伸过来让叔叔夹菜,他粗暴地推开。我和姐姐交换眼色,一个劲给二表哥说别的话,希望气氛再回到一团和气上来。叔叔谁也不理,很快吃完饭,提起自己的包,从靠墙的上座那里跨出来,说,到外面等你们。他出去抽烟去了。二表哥也起身,要跟出去看看,我死拉住不让他去,怕叔叔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我告诉他,我叔前些年在火车上丢过钱,脑子可能受刺激了,常常说话不论轻重,你别介意啊。
饭后,二表嫂开车带上他们几位,我和二表哥走回他家。初夏夜,风儿清凉,我俩默默走着,或许都想起八年前那个上午,他打给我的那个电话,他那么幸福、甜蜜地说,璞啊,四十多了啊。我与几个表哥,见面很少,可以说是陌生,但有着天然的亲近。我妈死了,他爸死了,那又怎样?我妈与他爸是亲姐弟,他们的血还在我们体内流淌。下午,二舅来了,二舅的女儿、儿子也来了,一屋子人坐着说话。多年没有谋面,也从不联系,但是我们知道世上有着彼此,我们分明都能从对方身体里感到自身血液的涌动,看到别人脸上绽着自己的笑容。
二表哥不愧是官场上待过的人,忍辱负重,顾全大局,回到家后,泡茶倒水,热情招呼我们,坐在叔叔身边,一次次主动跟他说话,顺着他的话题,说起自己当年在老家盖房的经验教训,说他通过盖房,成熟了很多,对事情考虑周全了。叔叔摇头晃脑说,“是啊是啊,遇人无谋,劝其造屋。”二表哥的家,三室两厅,装修得很是漂亮。二表嫂忙碌着,和姐姐一起,把两张床上所有的床单被罩换上干净的,又招呼我们洗漱。我洗澡出来,见爸爸叔叔二表哥三人坐在客厅沙发上,谈笑风生,气氛很是和谐,二表哥一口一个表叔地叫,叔叔脸上表情和顺许多,我放下心来。
婚礼在全市最好的酒店举行。一对新人十分般配,大表嫂脸上被抹了黑灰,就那么熊猫般大花脸,开心地招呼来宾。亲戚众多,笑语欢声,大吃二喝,只有叔叔是个例外,他焦躁不安地坐在我旁边,低头吃饭,不时翻起眼睛严厉而嘲讽地看着这一切,好像随时要掀桌的样子。我心惊肉跳,害怕会出什么事。
反思自己是艰难的,剖析自己的亲人,也免不了撕裂的疼痛。父辈这一代人,历经磨难,遭受过挫折与屈辱,这成为他们控诉社会、仇视世界的理由,习惯了人与人之间的对抗与敌意,把自己变成一个传递恶意的链条。假如社会是一条污浊大河,他们是裹挟翻腾的浪花;假如世界是一场沙尘暴,他们是一把凌厉的黄沙。他们抨击社会的腐败与不公,对待比自己弱小的人,也不放过打击与伤害的机会。
大家照完合影,海丽的电话打来,她已经在酒店门外等待。我们四人,与大表哥一家惜别,上车离去。
为了保险起见,我给爸爸说,回到村里,不要直接去周理洪家,先到联合叔那里,靠实了再说,叔叔不要再出面了,由联合叔带领,我们姐妹俩陪同爸爸过去。
果真,情况有变,周理洪又反悔了,因为他儿子不同意。小军只是说,那块地,先放那儿吧。
这下,我们不能再去他家。
劝叔叔,算了算了,不盖了。我给叔叔分析,现在盖房的,有两种情况,一是钱多得没处花的城里人,拿十万八万盖个房扔下,不回来住,只图个精神寄托,满足思乡之情;另一个情况是本村人,百年大业,不盖不行,哪怕借钱,也得弄够十来万,把房子盖得亮堂气派。而我们,两种情况都不是,五六万元,盖个不像样子的房子,还是落个遭人笑话。“叔,真的别盖了,砖处理了,收拾东西,回郑州去。因盖房一事损失的钱,还有你这一个月的吃喝花销,我全承担了。”叔叔眼珠转动,问我:“你说,你来承担?”“是的,我承担。只要你不再为这事操心、生气,钱不算什么。”再次确认他没有损失,叔叔点头同意了。对于我来说,损失几千元,总比两万元陷进去盖一个不中用的房子要好。于是爸爸、姐姐我们三人,一致劝叔叔,断了盖房的念头,砖卖出去,周理洪那两棵放倒的树,赔付经济损失,这件事尽快收场。我们各自回到城市,不再参与村里错综复杂、鸡毛蒜皮的争斗,远远地遥望家乡,热爱家乡,岂不洒脱。现在见好就收,落一个周理洪不让我们盖,我们盖不成了这一结果,让他有愧于我们,不是更好。
叔叔的儿子周冼,听说我们回来,从另一个城市赶来见面。下午三四点,夫妻俩回到村里。大学教师和妻子,并肩站在街里,像是一对白天鹅落在灰堆上。今天正会,全村人待客喝酒,每家堂屋里都坐满客人,所见男人脸都红彤彤的,前言不搭后语地说话,飘飘忽忽地走路。我们零零落落站在海岸哥家大门外,周冼与路过的乡亲打招呼,打电话叫来儿时伙伴,握手拍肩,亲热相见。而周冼和小军是同学,为这个闹僵了的事,他不好意思叫小军出来见面。街里路过的人也停下来与我们说话,眼看海岸哥家门口,开始聚众了。叔叔说,看看,这要是咱们有自己的房子,哪用站街里说话呢?
周冼每次回村,我婶都有交代,要去看望良箴表姐。我婶当年生周冼、周冶,是良箴来帮着伺候月子,他俩小时候,有个生病发烧,哪怕夜半三更,良箴二话不说,拉上架子车就走,总之没少给她小姨帮忙。婶婶说,要永远记住别人的好。
周冼回到村头,从车上拿下来给良箴表姐买的东西,和媳妇一起,要向西边周而复家的新院子去。不想叔叔却说,走走,大家一起去吧。刚好我也想去看看,几十年过去,良箴夫妻俩变成什么样了。一行人声势浩大地向西边走去。书中暗表,这又是一个失误,因为周理洪家也在西边,他住路北,周而复在路南。或许是他看到了我们,或许有人告诉了他,总之我们回村后,去看这个看那个,就是不登他的家门,他更是不悦,或许刚刚有些愧疚的心里,又变得愤愤起来。
当年精干硬朗的大队支书周而复,已经是八十多岁的老人,介于糊涂与清明之间,颤颤巍巍地接待我们,他的儿子、女儿们都在,看来是刚待完客喝罢酒,二儿子说话很不节制,几乎失态的样子。主家到处找座位,搬凳子,也安顿不下我们。男人们在屋里落座,良箴表姐和她女儿,招呼我们几个女眷坐在院子里。年近八十的良箴表姐去年一直在娘家伺候她九十七岁的母亲,陪伴她走完人生最后一程。“好脾气的人都长寿,我那大姐,一辈子从没大声说过话,没跟任何人吵过嘴。”去年夏天郑州相见时,婶婶说。
良箴表姐,继承了大家族的贵气与涵养,眼里闪着贤惠温顺的光,以内敛谦和的姿势坐在一块木墩上(凳子让给我们了),双手环抱着双膝。周冼媳妇说:“盖房这事吧,咱家不管谁回来交涉,都能盖成,就我爸回来,准弄不成。”哎呀,她真是太了解自己的公公了。叔叔确实有着把事情办砸的能力,还有着把简单事情复杂化的非凡耐心和不竭精力。
屋里的男人们,挤挤挨挨,面对面坐成两排,热烈地谈着。周而复的二儿子,激动地挥动手臂,鼓动叔叔打官司。“这官司,一打准赢!那宅基证上写的俺冲爷的名字,有他周理洪啥事哩?”他站着说话不腰疼,好像打官司不用耗时耗力耗财,不得罪人不生气似的。
半小时后,我们这一群人又回到了海岸哥家大门外,周冼一再劝告他爸,官司绝不能打,房子不要再盖。“这官司,你就是打赢,也是个输,为了盖房,把乡里乡亲都得罪了,咱今后还咋好意思回来?”大学教师的境界还是高,分析到位。周冼与树功、小军从小是玩伴和同学,他主张以和为贵。
“那我问你,你这个教心理学的,应该知道有个什么心理需求,分几个层次。”叔叔对良箴家老二鼓动起的打官司前景很是向往。问自己儿子,可是周冼不屑于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头扭到一边。
“那叫马斯洛心理需求的五个等级。”我说。
“是,五个等级,那我现在有个复仇的心理需求,这属于哪个等级?”叔叔摆出一副要跟儿子深入探讨的架势。
“没有复仇的心理需求。”心理学副教授说。
“那马斯洛没有明确提出复仇需求,可肯定是包含在哪个等级里面了。他小个宗理,当年差点把我手指头折断,占咱家的地方和过道,现在也没往回收。后来我把咱家老堂屋收拾好,中午在里面睡觉,他进去想偷我的东西,我刚好醒了,把他骂了出去。夜里,他抱了很多苞谷秆,堆放在堂屋大门口,看那架势是想趁着半夜里,点把火,把房子带我,给烧了啊!此仇还没报,现在他儿子想在咱家的地方盖房子……”
我赶忙劝阻叔叔,小点声说话,这人来人往的街里,他的话随时会有人听去,会传给树功和周理洪。两个小时前,树功从海岸哥家门口经过,膀大腰圆,戴着墨镜,不知是无意进来,还是想探什么风声,走进大门楼,看到我和姐姐坐在门口,笑着叫声姐,打了招呼,转身走了。我们这个阵营在想各种对策,站街里围在一起说话的时候,对方阵营,定是也没有闲着,或许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有人及时向周理洪汇报,他们可能也是根据我们这边的行动而不断改变策略,否则无法解释他一会儿同意,一会儿反对。
周冼突然大声吼道:“不盖!不盖!收拾东西回郑州去!!”叔叔见宝贝儿子发火,慢慢软了下来。
美爷抱着孩子向东边走来。我们立即住了声。这周富美,顶多六十来岁,抱着孙子,假装到东头来玩,我们这里的言行举动,不需等到今晚,就会传到周理洪耳朵里。据海岸嫂子说,周理洪不让我们盖房,少不了有周富美的挑唆与指使。当年,周富美坐着火车到西安,让我爸答应他,在我家那片地上盖房,遭到拒绝。看他走近,我和周冼主动上去,叫声美爷。周富美学着城里人的做派,与我们一一握手。我姐跑到村头小卖部,买了一盒烟给他,他推辞不要,我姐硬塞到他和孩子的身体之间。我明白姐姐的意思,一盒烟五块钱,咱做到该做的,叫他自己心里难受去吧。他怀里所抱,定是他的孙子,这使我想起他的儿子,当年参加了五六次高考,年龄改小了好几岁,回回考不上。七拐八弯打听到我的电话,托我给他儿子想办法,说西安的大学多,随便上个,走出农门就行。可分数线够不上,什么办法也是枉然,何况我人微言轻,办理上大学这样的事情,实在是为难了,不得已联系一个民办高校,他又拿不出高额学费。最后儿子怎样,不得而知。根据抱着孙子的情况,儿子定是没有出去上大学,那么也只能是外出打工。
“人不能操赖心,对后代不好。这是眼气你家一窝都在外面,啥都好,捣(撺掇)着理洪哥,叫你们盖不成。”海岸嫂子说。
“其实这事非常简单,他们这就是羡慕嫉妒恨,”海丽说,“你家里吧,都在外面有工作,都挺光彩,他再没有啥事能超过你们,只有这一件事,得去求他,那可得好好拿捏拿捏,一会儿同意,一会儿不同意,就是想耍一耍你们。”
我不认可这种说法,那周理洪也是个有章法的人,断不会这么狭隘。一会儿同意,一会儿不同意,恰恰证明他心里矛盾,一是生我叔叔的气,再者是儿子小军及旁人给他施加压力。他内心里,定是很难受的,有负于人的事,并不是多么好担。
海丽不愿住下,赶天黑前要走,问我们,到底住在这里,能习惯不?要不跟她回市里,她给我们安排酒店。我和姐姐说,算了,就住家里吧,横竖只是一晚。于是说好明天中午两点多来接我们,送到高铁站。我爸和她,在街里为二十块钱争执,非要给她承担来回的高速路收费;我叔要给她加油的钱。女大款把这当个笑话,摆摆手,开上她那辆几十万的越野车,在美爷为首的村里人的复杂眼神中,轰的一声,从街里开走了。街两边的这些沧桑面孔,是一次次的无望与失败灰心雕刻出来的,只将羡慕与不平深藏起来,等合适的机会露头。
喝罢汤,街里没有灯,天说黑就是真的黑严下来,是那种实实在在的黑。爸爸和叔叔早早在山大爷的小屋里睡了。我和姐姐去看望了几个长辈,回来与海岸嫂说了会儿话。
洗漱如厕这些事,成为一个小小苦恼,提醒我自己已然是城里人。真是个烦琐的过程,在院子里铺排很大的场面,需要两个盆,几个小凳子,姐妹两人互相帮忙,拿递东西。东屋一张床上,所谓待客的干净床单与被子,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不是纯棉,洗得起了球儿,傍晚时铺好,或许房顶上落下来什么细末末,躺在上面扎得慌,浑身上下不舒服。怀念起昨晚,二表嫂家里,洁净舒适,到处都是香喷喷的。看来城乡差别,体现在方方面面,我再次说,将来我回老家盖房,一定得盖成单元房,水厕入户,绝不能这样,一会儿屋里,一会儿院里,随时会来人,随时院门外有人喊,总是稳定不下来的样子。姐妹俩说话说得兴奋,一两个小时还没睡着,我需要入睡前再上一次厕所。窗外漆黑一片,冷风吹得杨树叶子呼啦啦响,确实有点怕人。可挣扎一会儿,不去不行。姐姐陪我,二人披衣起身,用手机照着亮,小心地在两块砖上踩好,不要失足踏进茅坑。上个厕所要搞成一场小探险,想念城市生活,马桶,热水,淋浴。看来,乡情只是隔着车窗看看风景,只是远远地想起时才会生发的虚幻情愫,一旦置身其中,是件麻烦而严峻的事情。
在不快的气味和不舒服的被褥里,一夜没有睡好,早上五点,天色微明,窗外就有了海岸哥和海岸嫂说话、走动的声音。我和姐姐也起床,在院子里又是大场面大制作地洗漱。告诉海岸嫂子,早饭不用等我们,我俩到王街集上去。
王曲已经没有早集,据说是因为此村地痞无赖太多,欺负外来做生意的,时间长了,周围无人来此交易,早集慢慢凋零。可是,我想,这主要跟农村常住人口减少有关。王街集已经有几百年历史,集上无赖,自古有之,集市与无赖共生存,相互繁荣相互养育,这是千古不变的风景,怎么独独现在做不成了?转移到南边几公里的刘孟,与那里合并了。
我和姐姐,只当锻炼身体,也想来看看童年时心目中向往的地方。穿过安庄街里向东,我极力找寻当年的记忆。依稀有印象的蓝砖老房子,全部被遗弃,门锁生锈,院墙倒塌,街里不见一人。难道所有村庄,都要成为空心?曾经人口稠密的故乡,变得如此落寞?
五年前那个早上,我和姐姐站在王街集的十字路口,冷冷清清,再没有四十年前的喧闹繁荣、各种美食的诱惑。只有三五家小商店,两三个油馍锅。胡辣汤已经卖完,正在收拾摊子。从前的早集,是要持续到半晌午呢。童年在我心目中非常神圣的邮局撤了,有着高高水泥柜台,里面货架上一卷卷花布的门市部也没有了。不用说,西街里某一家坐在南屋门口,穿着黑棉袄,眼神幽暗,曾让我惧怕的一位老人,也早已化为泥土。
街上只有我俩的身影,被小店里的目光看来看去。我们在商店买了些准备送给海岸嫂的礼物,用十多分钟结束赶集,转身回村。
我们推断,周理洪昨夜定然没有睡好,他一直在矛盾之中,让我们盖吧,儿子不答应,不让盖吧,对不住我爸我哥。而我们这里,正不想让叔叔盖房,刚好借坡下驴,责任推给周理洪。我和姐姐暗自说,这是个最好的结局。现在,只等着吃了中午饭,海丽来接我们,送到高铁站了事。
那天中午,海岸嫂做了一大锅胡辣汤,就着街里买来的烤饼,我们每人都添了第二碗。
海丽按点来了。就在我们准备上车的时候,叔叔把我叫到一边说,“刚才,三顺在街里给我说,他一个朋友,跟小军是好朋友,可以托他去说话,让小军同意咱们盖房。”
我一听怒火顿起,“不是说好不盖了吗?咋还要人托人、人求人说来说去,有什么意思!这事主要症结就在周理洪身上,什么他儿子不同意,那都是借口。叔你想想,你是省城里的工程师,你儿子是大学老师,你却非要回来跟他们搅缠,闹来闹去,不管盖成盖不成,都落个让人笑话。”
叔叔见我生气,不再说了。
我们上了车,叔叔突然说,别急,别急,让我拍个照片。他拿出手机,跑到车前面,要我们每人将头探出车窗。我们配合了他,乖乖把脑袋伸出去,让他左右两边分别拍了两张。海岸哥家门口,闲坐了好几个男人,其中有周富美爷孙。叔叔点按键的力度很大,致使手机抖动,我很怀疑他拍的照片是否清晰。然后他像电影里的指挥官一样挥手说,好了,走吧。
头探出来,手伸出来,再次跟坐着的爷爷叔叔大爷们告别,跟站在街边的人告别。周富美一定会很快抱着孩子去周理洪家报告:走了,坐着海丽的车,走了。
终于的终于,车窗得以摇起来,海丽用一种嘲讽的口气问,中了吧?告别结束,可以走了吧?我说,可以了可以了。靠在座位上,长吁一口气。终于逃离,脚上再也不沾泥土,再也不用上旱厕,再也不用将洗漱袋子放在砖台上,将洗脸刷牙这等小事搞成一场铺排。海丽的车里,甜蜜的香水味,已经标志着我们回到了自己的生活,又可以透过车窗玻璃,看着外面的大好景致,抒发乡情了。
“一句话说得不对,一个人没看到没叫到,你就得罪他了,看不起他了,你前面所有的努力和好心,全都白费,他在村里到处说你坏话。”海丽说,“你们是轻易不回来,见一次觉着亲,我可是太了解他们了。当年我家穷得拿不出一分钱,我提前退学,让我哥上,问他们挨家借钱的时候,那眼神,那语气,恨不得把我一脚踢出来,我现在都记得清清楚楚。所以我对他们,想理了理一下,不想理也就不理,你做再好,白搭。那周理洪,存心就是想难为你们。”
再有二十天,就要割麦了,如果不是要你在毒日头下收割劳作,累得半死,如果你不用操心一季麦子种下来,是否赔钱,那你肯定会尽情歌颂这丰收的景象,将乡村、麦田、大地提升为诗意境界,纳入到美学范畴。
我想起刚离开时,叔叔一个人站在街里的身影,突然觉得他可怜,不,是又可气,又可怜。经过两天的团聚,我们走了,他一个人留在村上,再弄出几个假想敌,继续像个圣斗士一样,跟他们争斗,屡屡做出错误的决定,把事情搞到更为糟糕的地步,使自己更加生气。我开始后悔刚才对他的发火,没有走出两公里,就觉得他不再可气,只有万分可怜。
车上不方便跟叔叔通话,但又怕他立即找到三顺,进行他刚才说的那个事情。海丽继续说着对村里人的评价,我从感情上不愿接受她的观点,可又不得不承认她说得有理,不由心烦意乱,扭头看外面壮美的麦田,爸爸打起瞌睡,只有姐姐一个人在附和海丽。家乡对于一个人,到底意味着什么呢?为什么又想回去,又想离开?
乡愁是流动在血管里的隐形基因,一个人,不管走到多远,穿起再好的衣服,换了再多的妆容,都会为家乡动情,也会为乡音召唤,一句土得掉渣的老家话可让我们的心融化。大周,这个在中原大地上再普通不过的村庄,这温暖而又复杂的所在,却是我梦之所系,而要一次次回去。我不愿意轻飘飘地歌颂她,我提醒自己,你没有这个能力和高度。只有离开,到一个安全的距离,你才能爱得起她,才能回头去书写她。这里不是天堂,也不只是苦难之地,而是一个热乎乎的真实人间,这里有纯朴善良、踏实肯干、热情乐观的人们,也有懒汉滑头、奸佞小人、鸡鸣狗盗。人性有多么复杂,这里就多么丰富;生活有多么广阔,这里就多么深厚,尽我一支弱小之笔,此生书不尽、写不完。《多湾》中的章氏家族,经过几代人的努力,脱离了土地。距离产生美,产生爱,所以小说最后章西芳回到老家时,那些描写温情而动人,有一位作家评价说,很少有一部作品呈现这么多的善且令人信服的。我想,这一切都是这片土地给予我的,而我又能做什么呢?只有尽可能真实地记录,凭借一己之力,将这个普通而又典型的村庄,将这些平凡而又各具特点的人和事,推送到文学语境之中。
要回去你如此热爱的故乡,住一两天麻烦就来了。除了下水道问题,还有许多错综复杂的关系。
回不去的故乡。
正因为回不去了,才会热爱与想念。
比如我常常想,老了之后我要回到大周,用农村人废弃不用的青砖(老房子倒了,那种砖扔得到处都是)盖一所房子,装修好,住进去,安度我的晚年。人生画一个圆,就像我从未离开一样,中间的这几十年只是一场梦游。但这一想法遭到亲戚的耻笑与反对:农村人都往外走,你倒回去,医疗、养老怎么办?或许我的心愿只是一个美好的、不切现实的想法,但我一直心里这么想着。
海丽将我们送到进站口。告别之后,我立即给姐姐说了刚才叔叔的提议,姐姐也气得够呛。我让她注意着车次提醒,我拿出手机,怀着刚才发脾气而产生的愧疚,给叔叔发长长的信息。
“叔,听我的,盖房事情到此为止吧。我们不想看到你一个人留在村里,继续纠缠下去,不要再听任何人给出的所谓主意。我们都不愿让你去求周理洪,更别说找他儿子了!不要把事情弄得越来越难受。过几年我有钱了,拿出十万,不求任何人,在咱家老院,盖一个漂亮的房子给你住。尽快善后处理,收拾东西,回到郑州,过你的退休生活吧。”
信息发出几分钟后,再给他打个电话,提醒他看,可每次都是“正在通话中”,他又在跟谁通话?又要采取什么措施?直到我们在站台,按着车厢号,站成一溜排队等候,四处望去,再也见不到一个农村人,他的电话也没有打通。进到车厢里,在麦田之上,犹如坐着绿色飞毯,快速奔驰,电话还是打不通。只半个小时,到达郑州站。再向西行,高低不平的山影扑来,已经不是我家乡那平如巨案的大平原,我有种时空错位、物是人非的感觉,低头看看,两天没擦的皮鞋上,落了一层来自大周的尘土,无法想象两三小时前,我们还陷在那剪不断理还乱的人际纠结之中。而我的叔叔,此时还在那堆乱麻里,不甘心地挣扎,兴致勃勃地撕扯,像堂吉诃德独战风车。
第二天上午,我与哥哥会面,汇报此事。哥哥的意见是,盖房的事,就此捂住放下,过两三年,他再回去找周理洪提及,估计他会答应,只要他不死,这事就还有可能。那么,我们现在所盼,就是七十多岁的周理洪能够健康长寿。经过这一番折腾,我们也都想把那片地争回来。我俩正说着话,他收到叔叔短信。“今天是周一,矛调队那个妇女又来找我,她个人提出,能不能由咱们给周理洪补一点钱。我同意这样做,让她去问,对方想要什么价。”
我哭笑不得。哥哥分析,是不是周理洪觉得对不住我们,又想自己找个台阶下,便用经济补偿这样的方式,让我们象征性地补给他点钱,双方达成和解。我分析,这纯属那个全称叫作村民矛盾调解委员会的妇女给自己找事干,到年终总结时,好多写点成绩。此法不可取。周理洪不会要钱的。叔叔这是鬼迷心窍了。
鬼迷心窍的不止叔叔一个人,爸爸也和他一样,看来非得要在有生之年,将这片对他们来说,完全无用,终究也盖不起来房子的宅基地,重新拿回手中。老糊涂了的爸爸,回村里两天都没有去见周理洪的爸爸,受矛调队妇女的启发,又拿起电话打给他的“理洪贤侄”,说愿意将自己半年退休金给他,换回那一少半地。周理洪实言相告,钱他一分都不要,他已经确切知道房子就是我叔叔要盖,而他就偏不让他盖,因为那天,叔叔打那个要我爸回家后痛骂周理洪的电话时,隔墙有耳,山大爷东邻居的一个媳妇,与周理洪的儿媳妇是一个娘家的好姐妹,那媳妇蹬砖贴墙,听了个一字不落,将我叔叔那些骂他的话,原原本本学给了他一家。“现在,就是给我一座金山,我也不让他盖。将来若是贵叔您回来盖房,若是周冲回来用那一片地,我拱手相让。”
那些日子里,我丈夫时不时会问,房不盖了,咱的钱啥时拿回来?
我给叔叔发短信,请他尽快折算损失的钱,余下的,望能打回给我。叔叔没有回信。第二天,电话打来,语气迟缓,绕树三匝,一时不能说出个确切数字,似在打探我的承受能力。我说,叔你说吧,损失多少都没关系,只要你安心、高兴,别再为这个事生气就行。他说损失有五千元,要给我一条条地报账,我说,不用报不用报,叔你说多少就是多少,将余下一万五打回就是。我怎能让自己的叔叔给我报账,当然也不能问,不是说过了年砖价就上去了吗,怎会赔钱?
一万五千元回到我的账上,叔叔的盖房闹剧,以我损失五千元结束。我请叔叔快快回郑州去,不要留在村里,继续与人产生矛盾。
可是,叔叔并未离开,他要整修老院旧堂屋,铺设水泥地,要将院里通向街面的过道地面硬化。这下,就能理解我的钱为何缩水五千元。他还要召集海岸哥,让他出头,叫回在市里工作的海文哥、伍叔叔,联系远在新疆、多年没有音信的康叔叔,要将康叔叔及伍叔叔倒塌的房基,向东挪移,两个过道并成一个,好让我家老院过道宽度乘以二,能够过汽车,这样,再不受夹板气,将来我们开车回家,能直达自家院内;也能够让后面住的几户人家,出路加宽,更加畅通。叔叔要做的事,除了他自己碰得头破血流,亲眼看到“失败”二字放成最大号黑体加粗带个感叹号出现在眼前,谁也阻挡不住。谈话,协商,权衡,各种琐碎与麻缠,努力让这么多人,都同意我家过道加宽这件事,我认为其难度不亚于五国谈判。
这应验了我的预感和心中疑问,叔叔为何非得在老家纠扯?为何非要强调汽车开进?突然想起我一个亲戚说的,叔叔有次提出,想在村上搞一个周易推卦工作室,他认为乡村是一个有待开发的市场。这样的工作室,当然首选临街房子。盖房梦想破灭后,他要加宽过道,修整老堂屋。总之,他需要一个汽车能开进开出的院子,他想象中的乡镇企业家、小业主、有钱人、周边小城受困于某种局面的人,因着他的日渐精深的研究,一传十,十传百,都开着车来,让他慢条斯理地解读他们的命运。
我心中祈祷,不求汽车直达,只愿我的叔叔不再得罪人,不将事情搞得更糟,同时也做好准备,随时拿出钱来,补救他那里将要发生的种种损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