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的日常
大周村一天的生活,从我还没有醒来,就开始了。早年间,赶集是人们日常生活中重要的事情。集,是乡村的信息、经济、文化中心。赶集是一件快乐的事,因为你先得有钱,集上有好吃的,新鲜事,稀罕物。现在,村村有超市,还有很多骑着带后斗电动车的人,将各种各样的食品送到你身边,买东西很是方便,集也慢慢失去了强大功能,变得不重要了。
据说我不在的时候,小洁和大国二人吃饭都是凑合,早上吃点馍,吃点面包点心,喝包奶,或喝开水。小洁说她不爱做饭。可我回来,每天小洁早早起床,准备早饭,稀饭熬好,菜切好,只等八点左右我下楼来,她开始炒菜。
头一次回来,早上六点四十分,还在睡梦中,电话铃响,大国深沉的语音,只说俩字:吃饭。老天爷,这么早。我起身洗漱、收拾。下楼吃饭,给他二人说,以后不用打电话,我晚上入睡困难,早上多睡会儿。大国说,这不是太热情了嘛,天不明就起来给你做饭啦,俺的心情你得理解。保管叫你在家的这些日子,吃舒心,不重样儿。
大国会做饭,爱做饭,看似平凡的食材,豆角青菜西红柿,叫他做出来,就不一样,吃起来更可口,弄得也干净。
小洁说,你回来前,我都把筷子、碗使开水煮煮。有的人家叫你吃饭,你嫌不清洁,心里不舒服,就不要去了,就说时间排不开。
生产队里的人,走得近的几家,都叫着我去家里吃饭。
我在吃“百家饭”的同时,也了解到不少最为鲜活的生活素材,早年间计划生育的,当下村民打工挣钱的,农村男青年找媳妇难的,老人养老,孩子教育,人情世故,世态炎凉。如今农村人都不种地了,而是变成了打工者,给土地承包人打工,给小工厂作坊打工,时间由自己安排,吃的用的,全都要买来,他们自称现在也吃上了“商品粮”。
超市里,牌桌上,扑克牌,麻将桌,闲话场,你来我往,是是非非,信息交汇,日复一日,生生不息,构成乡村的日常生活。
吃过早饭的人,一个个来到街里,聚拢在一起闲谈,大多是中老年人,或者在城里干活受了伤,回家养伤的。似乎他们需要扎堆来抵御漫长的时光和内心的寂寞。闲谈是流动的,随意的,有人来,有人走,说着,散着,加入自愿,来去自由。建军的手腕因车祸受伤,胳膊里打了钢板,不能干活了。他说,秋冬正是挣钱的黄金季节,可只能困在村上。自然在家里坐不住,一天出门十来遍,好手托着坏手,这儿走走,那儿看看。此时坐在矮小的板凳上,跟几个妇女老汉,抹骨牌,输赢几块小钱。
我满街里寻找献东他妈,问她要我家老院的钥匙。听说她在献东家摘秦椒,我去往村后路边,大门锁着,扑了个空。在村头向北的路上,她听人说我找她,寻了过来,二人一起又走回南地她家,打开堂屋门,进到东里间,拿出一个铁盒子,我凑上去看,她警觉地瞥我一眼,我赶忙缩回,退在外间等待。只听得铁盒子里扒拉了一会儿,拿出小绳儿绑的两把钥匙给我。我知道她那盒子里并没有宝贝和机密,只是老人惯常的思维,想想她是八十岁的人了,我的奶奶,当年也是这样,仿佛每个老太太,都有一个存放东西的盒子,我奶奶当年是个黑色木箱,她如今是个用过的食品盒。又一路出来,我踅入我家过道,她去后地儿子家继续摘秦椒。其间说了不少的家常。
用钥匙打开我家老院,走进一地阳光中,四十年前的时光,再也回不来了,这个盛放过我的祖先们喜乐悲苦,打打闹闹、热热火火传宗接代几百年的院落,再无人迹,先人们无数只脚踩踏过的热土,洒过层层汗水和血水的地方,闲草野棵铺满一地,曾经的粪坑、压井、灶房、柴火堆,连带我出生的小东屋,都没有了。我回忆起小时候靠在门上玩;奶奶外出锁门,我摘掉门槛,贴在冰凉石板上爬进去拿馍吃。阳光静静地照着,屋里院里,我傻傻地站了一会儿,除了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再没有一点声音。锁门而出,踩着一地杨树叶子来到街上。东边邻街的两间小屋里,建军一只好手在桌上,一只坏手在桌下,和一个妇女一个老汉,还在抹骨牌。我站着看了一会儿,终也看不懂什么名堂。有老人骑自行车缓缓而来,车上取下自带的马扎,加入进去,抹骨牌的变成了四人。
我取了一只高圆凳,坐在门外晒太阳的几个人里。
玉米豆子入仓了,花生嗑皮了,红薯出完了,小麦吐绿了,一车一车半干的红薯秧被人拉回,喂猪喂羊喂牲口。乡村漫长的冬季就要来临,基本不再有农活,接下来的任务就是每天晒太阳,闲谈,打牌,赶会,看戏,串门子,走亲戚。
老人妇女,安静地在街里出没。乡村没有秘密,也没有隐私,你只要走出家门,一切行动,都置于众人目光之下,你十几分钟前打街里走过;你开着电动车带着发烧的孩子去刘孟输水;你在集上买了个啥东西提在手里;今天中午你家要吃啥饭;谁家的鸡下了个蛋;谁家来客了,一行几人身高长相穿着提礼;谁家夫妻吵架五天了还没有说话,谁家孩子在外惹了祸失了财……都是全村人立马就知的事,这一切都是公共的,理应成为大家的谈资。你要是买了新衣裳,当街里被截住了,拿出来叫大家仔细瞅瞅摸摸,现场穿上叫老少娘儿们品品评评。
偶有骑着电动三轮车的,向晒暖的人扔下一句打招呼的话,并不减速,听得半清不清,迅速而去。
退休工人黑妮哥走来。我说,前一段在西安见到你外孙女李莹,我在省图书馆做讲座,她去听了。黑妮哥八十岁,思路敏捷,非常精神,看起来就像六七十岁。一个男人,皮肤并不黑,却从小叫了黑妮。据我爸爸说,因为他天生白净,长得漂亮,全家都很宠爱,但越娇贵的男孩子,越要起个贱名,于是正话反说,叫黑妮吧,此名叫开,昵称一个字:黑。若是他原单位来人,走进大周,寻找周贵祥,大家反而不知是谁。
前年的一天,有个年轻女孩来电话,说她是艳霞的女儿,在西安工作,想来看看我。艳霞是我小时候的玩伴,黑妮哥的女儿,因为父亲在外有工作,家里条件比较优越,记得她曾穿过一双红皮鞋,羡煞了我们一众小伙伴,她对这双鞋也很爱惜,脚面伸向后裤腿相互擦拭。我转学到西安后,再没有见过艳霞。后来就算回到村上,她已出嫁走了。突然到来的李莹,脸上带着当年艳霞的些许痕迹,是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大学毕业后,被招到西安一家大型国企工作,经常到全国各地出差。
黑妮哥说,李莹爱看书,爱学习,就是因为文笔好,从郑州毕业后,通过网络自己应聘到西安这家单位,工资不算高,但奖金福利很好,一年拿十来万没问题,在西安已经买房了。
“对象找了没?”我问。
“找了,富平人。”
“富平人好啊。”
“可好个小伙子,八月十五两人一起回来,看我了,她也去过男孩家,算是谈成了。房子也是俩人一起买的。”
“那快结婚了吧?”
“还不中,房子得两年盖好。”
“艳霞不回来看你吗?我跟她四十年没见了。”
“她没空回来,漯河打工哩。儿子医学院毕业,在漯河一家医院实习,她给儿子做饭,顺便在附近超市打工,多少挣几个。”
两辆汽车停在路边,车上下来几人,径直关了车门,走进一个大门里。坐着的人冷眼观看,都不言语。是有钱人从省城回来上坟烧纸。都传说此人回到村上从不理人,今天果然亲见。
乡村自有一套人情逻辑,发达了的人,外面工作的人,回到村上,要主动招呼乡亲,给老少爷儿们发烟。做得好的,成为楷模,被乡亲传颂。说起谁谁谁,无人不夸,进村必下车来,走进打牌场,男人让烟,女人小孩发糖,从没空过手。乡亲们在乎的不是一根烟、一块糖,是一份情义,一份尊重。
有钱人进家门了,三分钟,当大哥的立即出来,骑电动车向东而去,可能是买急需的什么东西。有男人说,这车,听说一百多万,你们见过没?有女人撇嘴,一百多万,搭了,咱也不认识。人家就不稀罕你认识。几分钟后,大哥急急奔回来。我想着,有钱人刚才下车急于回家,没来得及说话,一会儿出来时,肯定要跟大家打招呼的吧。过了一会儿,大门响动,街里坐着的人再次屏住呼吸,不说话了,我也赶快低下头去,要是目光对视,就有点尴尬,我也算是外面工作的人,又是同龄人,小时候一起玩耍。他跟我说不说话呢?如果说,我仿佛乡亲们的叛徒了。当然,他并不知道我在这群晒太阳的人里面坐着,我只是他手机通信录里的一个名字,过年过节时,发一下问候短信而已。看不见我才好。一行人出来上车的几秒钟,倒好像是一种煎熬了,乡亲们都别开目光,看向别处,我低头看手机。一时间街里静得要命。一百多万元的黑色越野倒车而去,白色汽车跟在后面,大家明显地都舒了一口气,中断了的和谐气氛恢复如常。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说,咱这些老农民,入不到人家眼里,你要是县长,那肯定跑上来握手,你好你好。女人拉起另一个女人的手,握住上下紧着摇晃,被握的女人甩开了她,去一边吧,再问我旁边的女人,哎,老赵,他们回来给谁烧纸哩,谁的周年?
老赵说:“不知是谁,可能十一烧纸哩吧。早清明,晚十一,整个十月里都能烧。”
“烧纸哩,不早点回来,快晌午兹鳖孙了,烧了也不当。”有人撇嘴说。
“当不当是人家的事,你管哩。”
据说有钱人每次归来,乡亲们心里就不舒服一回,嘀咕一些冷言冷语。有一次见到他的车进村,减速,准备拐弯,村头十字路口站着几个男人,有一人小声说,谁接他的烟,×他妈。没想到人家压根就不停不理,就像在城市里一样,对离他汽车不足一米的人,完全陌生,完全无视,直接开车到自家门口。男人只好将刚才那句打赌的骂,送给汽车屁股。在乡村的伦理中,你发达富有也倒罢了,我们可以努力掩饰一下心中的不快,可你再拿架子不理我们,回到我们的地盘,把我们不往眼里拾,那就更是可恼,于是他变成了全村最可恨的人。
第二天上午,我也去给爷爷奶奶烧纸。秋风吹过,只担心飞起的燃纸,点着地里的枯碎豆棵引起火灾。刚才没敢多买纸,拿了三刀,快快烧完,对着坟磕了几个头,眼见着火苗全灭,自己站在小麦刚钻出半拃多的田地里,胡乱想了一些关于生死的问题,各种供品留下一个,其余的装入包里,糖果橘子香蕉,沉甸甸的,想着路上遇到小孩子分散。这是本地风俗,小孩大人吃了供品,健康成长不得病。却一路见不到一个小孩,都圈在学校里上课呢。在村头,见穿着环卫服的几个人坐在路边聊天,面孔是熟的,却不知怎样称呼,只好对着笑笑。他们主动招呼我。我走过去,将包里的糖果橘子分发,都客气着不要,我说是给俺爷奶烧纸用过的,立即接了,一位妇女剥开糖纸放嘴里。我问,不是俺杰叔负责打扫卫生呢吗?妇女说,孙子不让干了,该寻媒了,嫌他爷扫地丢人。
“那他奶奶不是也在郑州扫马路吗?”我问。
“郑州远,挣得多,那叫打工。咱这儿打扫卫生,一个月工资六百,太少还丢人。这不是,他扔下一个多月,养羊去了,到处都没打扫,村里找来我们几个集中干干。”
吃着糖的女人问我,没多大哩吧?我伸出一个巴掌说,马上五十。几人摇头说,不像。我对一个自称是贾井的人说,我小时候跟你们贾庄一个叫什么丽的是同学,她家住在路北,她爸爸在外面工作,家里是老式楼,我们上去过她家楼上玩,四十年再也没见过。那人说,我知道,叫芳丽,没这人了,寻了短见。也在她爸爸当年工作的城市里,跟俺闺女住一个楼,俺闺女东边单元,她西边单元。上个月刚自尽。对,也是五十岁,可不是嘛,你俩一般大。
我问:“为啥事想不开?”
“她爸前些年去世了,她妈又给她们找了个后老大,没想到她妹子跟这后老大轰到一起,两人跑了。芳丽想不开,觉着丢人,上吊死了。”
“还有这事?后老大应该比她妹妹大得多呀。”
“大了将近三十岁。”
“很有钱吗?”
“有啥钱?”
“那怎么能跟一个老头子跑了呢?”
“那谁知啊,年轻轻的,四十啷当岁,离了婚,找谁不中呀,非得弄这一事。”
我继续向街里走去。脑子里努力想着芳丽小时候的模样,却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去她家玩过,上到她家的老式楼上,从花门楼里往下看。她的妈妈,是个挺好看挺讲究的女人,脖里爱系一条纱巾,显示着工人家属的优越性。
接近十点半,不断有人向学校门口走来,接学前班放学的孩子。
学校门口常年坐几位老人,每人一个小车,卖小东西。白奶奶去世了,运财大娘也没了,现在只有两人,一个管大门的宗义叔,一个卖小零碎的老冯。
老冯一辈子生了六个孩子,二女四男。老冯喊我姑姑。农村辈分低的,说明家族人丁旺盛,祖上富裕,娶妻早,繁衍快。比如一个家族的男丁十七八岁结婚,和另一个家族的男丁二十五六岁结婚,如此一百年后,就错开了辈分。老冯和丈夫精良的身体基因,使得孩子一个都没有夭折,他们勇敢地闯过了天花、麻疹、高烧、破伤风,见风就长个儿,喝水能长膘。小弟弟聪是在他二姐的腰胯上长大的,二姐一手夹着弟弟,一手耙地扬场,或者夹一袋子粮食疾走。六个孩子要是只吞风喝水就好了,可他们毕竟是人,得吃粮食,老冯两口子没有一天不劳作,日子仍然过不到前面。丈夫可能是积劳成疾,不到六十岁,死了。老冯变得更加坚强,更加能干,她的身体好像被上了一个永远律动的发条,不能停歇下来,现在,还骑个电动三轮车去县城批发小东西,回来后在学校门口卖。她在村后路边盖了间一层薄砖的小屋,与庄稼为邻,自己生活。
门口零零星星站几个大人,学校里铃响,老师从楼里领出几个小孩,排队,唱歌,向外走。宗义叔起身打开铁栅门上的大锁。
“怎么才这几个小孩?”我问。数了数,十三个。
“现在学校里小孩少了,每班就只十来个,从育红班到四年级,一共六十来人。小孩都走了,有的到镇上,有的去县里,还有的跟着大人到城市去了。我这生意都不好做了,卖不住钱。”老冯说。
孩子们跑出大门,大人们有的接到带后厢的电动车里,有的架在电动车后座,还有近的,扯上手走了。宗义叔锁上大门,再次袖手坐下。我却走不了了。老冯的话语像河水流淌。
“你的脸咋还是圆乎乎,光溜溜,不见老,也是每天晚上拿面膜贴住?我见电视上女人都那样。”老冯坐小板凳上,笑容灿烂,仰头问我。
我说偶尔贴一下。
“三十个糖,一堂课卖完了,带少了,回家做饭去。”老冯说完却不起身收拾三轮车,还在跟我说话。
“身体好着哩,要不是那年摔一跤蹾住胯骨,还骑着三轮车到处跑哩,一气儿怼到车站,批发一车子货,半天打个来回。我自己能动,就不指望旁人,到处赶会,有时候生意好,一个会上,卖二三百。”
“那,利润多少?有一少半吧?”
她狡黠一笑,“利润不利润,不管它,反正赔不了。没会的时候,守在学校门口,一天也卖几十块钱。不问孩子们要钱就中了,他们开销也都大,联的孩儿,在郑州上大学,上的啥国际学院,一年学费两万多,自己也争气,带的家教,教英语,明年毕业了还打算考研究生,前一阵说学开车、考驾照哩,要了两千多。学吧,考到哪儿供到哪儿,供不动了再说。要了就给,没叫孩子受过委屈。联媳妇有病,他也不能出去打工,就守在家里,弄点地里的活儿,不容易,我能贴的,就贴给他们。你说我老了,要钱干啥,有吃的不饿着就中。过年时候俺侄女来看我,给了我二百块钱,我转身又给她小孩了。过年过节,这些孙子孙女,来走亲戚的小孩,我没空过,五十的,一百的;谁考上中学、大学了,都给钱。我只要能动着,就多少挣几个……”
站得我脚疼,她没有说完,也不好离去。直到她终于起身,收拾自己的三轮车,骑上走了。瑄璞姑姑你听我说——将她说过十几遍的话又说一回——将来不管啥时候,恁闺女结婚,你得给我说说,我给随个礼,啊,没多有少,是我的心意。挥挥手,潇洒地骑车而去。她坚信自己一定能活到我那正上大学的女儿将来结婚。
五十多岁的有,穿得干干净净,推个自行车,路过学校门口,扎住车子,叫住我再次说,瑄璞姑奶,我请你去镇上喝啤酒,吃烧烤,叫上大国,时间由你来定。几天来,这话已经说了三遍,见我一次说一次。我说不用,我不爱在饭馆吃饭,就爱吃个家常便饭。
他说,那就去俺家吃饭。我说,已经各家排满。再问他,你有媳妇吗?在家吗?他迟疑一下,说,有啊。事后我才明白,我问的是他妻子是否在家,因为我从没见过他妻子。而我们老家这里,媳妇一般是指儿媳妇。
因9月份我给村上捐赠了一个小书架,供孩子们读书和借阅。有穿白衬衫,外出腰,扎皮带,站在人群中全程观看了捐赠仪式,他评价说,俺瑄璞姑奶长得也好,气质也好,就是个儿低了点,再高上几公分就好了。仪式结束后他走过来问我,有没有养牛的书,给他弄两本。我回到西安后在网上买了两本,直接寄给他。他打电话来说要给我钱,我哪里会要。于是便有了请我喝啤酒吃烧烤的事。
在我们大周,对人的昵称常常简化为一个字:雨,杰,涛,有,枝,娜,平,赖……我常常被长辈人叫作璞,小洁叫大国为国,透着亲近与心疼。我从小只知大家都喊他“有”,寄书时还专门打电话落实了他的全名叫周新有。
有大我好几岁,说话语速慢,文绉绉的,爱咬文嚼字,给我说起他1990年在陕西洛川打工的经历。
“咱一个老乡在县职业学校当校长,我跟着咱这儿几个人,去给学校包工程盖房子。学校旁边是乔西村书记侯忠斌(音)家,家里有个苹果园,我们经常帮忙给他苹果园干活,平个地呀,挖个沟呀,反正很对得住他。工程结束临走时候,也就是这个季节,天快冷了,他非要送给我们三箱苹果。我们说没办法拿,路这么远,我们还得去西安转车回河南,他说他弟弟在西安火车站啥部门工作,把苹果先给拉到西安,能给我们送到火车上。结果把苹果直接给我们搬到了站台上。”
“三十年了。你记得那么清,书记叫侯忠斌?”
“是叫这名儿,忘不了。咋?你能联系上他。”有认真地问我。
“联系不上,我是说,这么多年了,他可能都不在世上了吧?”
“嗯,也可能不在了,那时候都有五六十岁。我说这事的意思是,不管走到哪儿,世上还是好人多。三箱苹果,是他的情义。希望你把这事写到你的书里。”
我开始写此文的时候,打电话问有,你愿不愿用你的真名?他说,愿意。我问他,在干啥?他说从张陈回来,刚走到王街西边,拉了些豆腐渣,给羊吃哩。马上要割麦了,现在都有人开始割了。怪不得很久才接电话,肯定是要停稳电动三轮或者自行车,稳稳当当地掏出电话接听。挂电话前,不忘记他的礼数,像每次通话或见面一样,说,瑄璞姑奶你见了俺老老向他问好,他身体还好吧?你上次说他耳背,那不算毛病。他说的是我爸爸。我说是的,我家人耳背是传统,他其他都挺好。有说,不对,恁家俺太老我记得那时可不耳背。他说的是我爷爷。但我爸爸却说我家人祖传的耳背,不知是谁的说法有误。我和有隔着千里,他那边陪伴着豆腐渣,讨论了一会儿我家人的耳背问题,挂掉了电话。
杰叔开着一辆电动小三轮,拉一车红薯秧,停了下来,问有,有没有可杀的羊。有说,没有,我的羊还不到杀的时候哩。杰叔让他帮着打听一下,哪里有要杀的羊,他外甥是杀羊的,最近没羊可杀。杰叔也不急着走,坐在驾驶座上,脚蹬车把,加入我们的闲谈。我问杰叔拉红薯秧干啥?他说喂了几只羊。我再问,俺秀凡婶还在郑州干活吗?杰叔说,是哩,还是扫马路。有说,她在郑州从事环保事业。杰叔的车停在路当间,跟有俩人交流着喂羊与养牛的话题,直到一辆小轿车开来,鸣喇叭叫他让路,杰叔开着小三轮向左拐,往后地开走了。
身后的小门打开,从庙里走出秀茹姐,叫有进去,给她看看电,屋里两天没电了,做不成饭,照不了明。我跟着有走进小院,进到供龙王爷兼秀茹住处的小屋里。烟熏多年的两间小屋到处黑乎乎的。八十多岁的秀茹个子很高,超过了一米七。她年轻时嫁出去,后来男人没了,也没孩子,她去过武当山,据说得了什么道法,发功时候能去往凡人去不了的境界,看到我们看不见的东西,能与去世的人对话。但这只是传说,没有人亲见过她作法。二十多年前,秀茹姐回到大周,住进小庙里,如今这里就是她的家。她的户籍应该在婆家村上,不知是否享受“五保”待遇。平日里生活,就是附近善男信女们的捐助和香供钱。
有上到凳子上,对着电闸瞅了一会儿,说电上的事,安全第一,不敢乱动,应该给电工打电话。秀茹姐说,咱庄没电工,南边刘孟有一个,我托人叫他来,请了两回不来。也没人管我,这么大个庄子,没个电工,我哪天死到这里,都没人知。有说,再找找电工试试。出得小院,见东边过来安庄一个年轻人,胳膊不得劲,也是受伤在家休养的,有叫他进来。那年轻人也看不出名堂,说他认识一个外村电工,打打电话,看来不来。他这边电话接通,说了情况,秀茹姐大声说,你就给他说,人快死这儿了,还不来看看。电路老化,成年没人管,我就刚买了个电饭锅,没使两天哩,电就坏了。
太阳已经照到头顶,屋窗下,一只花猫从一捆芝麻棵里钻出,看了我一眼,眯缝下眼睛,眼里的光很是吓人,这神秘小院里的猫咪,似乎也通了什么灵异。
我在长篇小说《多湾》里,写过这座小庙,由此对它怀有敬畏与谢意,每次回来,给秀茹姐的桌上放五十或一百元钱,拿几张纸,在门外地上的铁箱子里烧了,告诉龙王爷,你的子民回来了。秀茹姐如常地追忆一回她与我母亲当年的友谊,说“咱婶”是多么好的人,有时候说着还要抽泣一阵,搞得我挺难为情的。今天她忙着电的事,没工夫和我谈“咱婶”。
待我烧完纸,安庄青年还在屋里,爱莫能助地站着。窗台上的花猫伸伸脖子,喵呜一声,跑了。
不知电工何时能来。
我从前回老家办事,停留个一天半天的,在茹嫂家吃饭。茹嫂做饭干净,讲究,也好吃。可她半年前摔伤了腿,做了手术,还在恢复期,现在行动离不了双拐,家里做饭,是她丈夫国珍哥。我对茹嫂说,等你能做饭了,再来你家吃。
一天下午,雨叔从村里走到东头的小区,喊我去家里吃饭。身后跟着他的孙女。幸好在路上我们相遇,便一起去他家里。
雨婶在家做饭。小米稀饭,街里买的馒头,炒豆芽,炒鸡蛋。豆芽是在村后涛的超市里买的。小桌在院子里摆开,苍蝇蚊子嗡嗡叫。二孙女从屋里拿出蚊香点着,放在桌下,我们五人坐下吃饭,小孙女不到两岁,不一时弄翻了小碗。他们儿子在上海送外卖,腿不得劲的儿媳在县城打工,不知搞什么推销。大孙女十岁,在镇上上学,村小学现在只有四年级,因为学生少,五、六年级办不起来。雨叔家生活看样子不宽裕,用的还是老式旱厕,这在农村已经是少见的了。旁边人家荒废的院子里,他们圈起来养了一群鹅,一有人经过,伸着脖子嘎嘎嘎地叫。雨叔在村里村外附近干活,多少挣一点。雨婶说,明儿黑来吃饭,有一个鹅蛋,今天刚下的,给你炒了吃。我说,今后吃饭不用管我,也不用去叫,我要来吃,会提前打电话。
吃完饭离开,见门外的黄瓜架上,长着一只小火腿肠般大小的嫩黄瓜,孤零零吊在那里,还得耐心等待几天,才能吃它。
街里遇见秀珍嫂子,约我晚上去她家里吃饭。她儿子在西安开车,儿媳妇丽娜在北边村上小学当聘任老师。家里装修得时兴,收拾得干净。问我想吃啥菜馍,我说要有荠荠菜最好。她去地里挖了一下午荠荠菜,可着做了一个厚厚的大菜馍,其余几个都是门外地里自己种的青菜做馅。
切了半个叫我吃,我说吃不完,太厚了,再切一半吧。她和丽娜说,吃吧吃吧,再切开就不好拿了。让了几回,我捧起那个大菜馍开吃。太实在了,菜很厚,放了许多油,我的手上沾了很多油水,再一会儿顺着手往下流到胳膊上,但是不能丢手,这菜馍皮薄,馅多,油大。不停地流油,掉菜。我只能张大嘴尽快吃完,拿餐巾纸擦两手的油,整擦湿了一张纸,黄拉拉透明。肚子已经很饱,可还有一大碗红薯糊涂等着哩。刚才吃菜馍时候,已经掉进去几滴油和菜水,落了几小团菜叶。擦完手,端起碗对付它们。丽娜身材修长健美,脸盘方正规整,典型的中原美女,一笑露一口白牙,天生丽质,皮肤本就不白,经过夏天,晒成了小麦色,也没有刻意打扮,一条背带长裤,一件T恤扎进腰里,却楚楚动人,宛若央视主持人一般大气。两个女儿各有各的可爱,一个像奶奶,一个似爸爸,一个是个头高高两条长腿的腼腆的初中生,一个是活蹦乱跳的小学生,怎么看都是可人儿。初中生姐姐早早吃了饭,坐在一边书桌旁不说话。小学生话多,挑食,任奶奶和妈妈怎样劝,靠在沙发上四蹄乱动,小嘴不停,仿佛饭进到肚里是个天大的难事。小洁也被邀来吃饭,跟小学生谈笑。我说,这么聪明漂亮的孩子,好好吃饭,长好身体,将来有好前途。小洁说,长大当个空姐。小学生连带着妈妈奶奶都很高兴。在她们心目中,空姐可能就是女孩子最好的出路吧。
新挖的红薯,甘甜温软。恨不得再多出一个肚子来。一顿饭吃得又香甜又狼狈。
饭后闲谈一会儿,我和小洁起身告别,少不得大小几个都要相送。正在写作业的初中生突然也从屋里出来,跳动长长的笔直双腿,撵上来,走在相送的人群后面,还是不说话,只在黄昏里抿着嘴笑,难以形容多么可爱。
马李村的支书,在村后路上涛的超市对面,建了一大间临时房子,切出一小块做卧室,其余的是厨房兼客厅,宽展,敞亮。常有人在此停留,喷空儿。请我和大国、小洁去吃饭,他妻子会擀手工面。涛夫妻俩也被告知中午不要做饭了。女主人挽起袖子,大显身手。边聊边干,朗朗笑声不时响起,不一会儿案板上一堆面条。涛说,嫂你有这手艺,路边支个案板,卖了,生意准好。女主人说,我不卖。涛说,卖吧卖吧,肯定有人买,反正我天天来。咯咯咯,一脸坏笑,嘴上占了嫂子的便宜。女主人也不计较,开心地张罗大家吃饭。专意递给我一双新的一次性竹筷子。之后几次来吃饭,都享受一次性筷子的待遇。
那天是星期天,我说,到李书记那里,我教大家做一次麻食,他那里场面大,铺得开。
几十岁的大人们,突然都变成了孩子,好像过家家一般,大家分头行动,各忙各的,给每人指派的工作,都愉快地去完成。后来围着大案板,搓麻食,女人很专心,男人觉得好玩,洗手加入进来。历时两三个小时,做了两大锅,陕西传统特色面食麻食吃到了嘴里。大国的儿子从学校回来,只在家几个小时,吃饭,洗澡,换衣服。用小盆给他盛了一盆,小洁放在电动车踏板上,上面也不套塑料袋,给他运了回去。
乡间的日常,在日头的缓缓移动中平静地滑过,对面走来的一个又一个人,那熟悉的面孔,会突然与几十年前相接,那些认为我还是个孩子的人,听我说出年龄,先是吓了一跳,然后说,可不是吗,我都快入土了,你可不得五十啦!唏嘘时光的飞逝,竟然一晃几十年,我怎么又出现在故乡的街里?一些人,一些事,不因为我的不在就不发生,不管谁来了走了,都不耽误他们的日子。孩子出生,老人死去,风声,气息,乡音,流水一般,不曾断过。
说起生产队里的人,有人死去;有人发财;有人跑出去几年不见再也没有消息;有人闹婚外恋翻脸,女的告发强奸,男的抓走判了两年刑,老家叫住法院,住了两年法院回来,继续跟自己老婆恩爱相守……童年记忆里,平静和美的村庄,立时纷繁错落起来,从前不愿给一个孩子呈现的画面,严严捂着的锅盖,如今像蒸好的馍锅,盖子揭开,热气扑面而来,黑面白面窝窝头,全部现出真容,人性的秘密骤然炸裂,纷纷剥落。我知道了,这世上不论生活在哪里的人,不管坐着飞机来回跑的年薪百万的人,还是一生守在村里每月领六十元养老金的人,在某种意义上,其实都差不多吧。
乡村并非一个淳朴静美的世界,也不是田园诗那么简单,错综复杂的关系,所有的心机与争斗,都潜伏在平静谦和的表象之下。人们表面上和气地度日,因为世代生活在这片土地,大家都是爷们儿,要为自己的名声和形象负责,应付的客气话说起来一套一套,听起来亲得不行,共同维护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十多年前我体验生活,雇了一辆小破面包车回村,一路跟司机说话,到了后,掏出说好的十五元钱给他,他说,你拿住吧;有时,你路过外村的小卖部买个一两块钱的小东西,掏钱时店主也会说,你拿住吧。当然你不能就此拿住,把钱装回自己口袋,而是要执意给他,对方在客气一句后,也会接下钱。这只是一种必不可少的客套方式,当地人称为“作假儿”,作假儿一番,钱该是谁的还是谁的,只是突出了一股人情味。
可在这平静平和之下,盘根错节,草蛇灰线,包裹覆盖着大量的心理活动,攀比竞争,有意义无意义的闲言碎语、窃窃私语。假如城市里的钩心斗角是有层级的,立体的,层层摞起的,随时可以相识和决裂的,因为人们的阶层差别较大,人员众多而复杂,很多人转身之后,一辈子再也不见。那么乡间的这一切,有稳定性长期性,呈摊开状平面化,大家在同一个水平线上,都是以村为单位世代居住,几辈子守在一起,知根知底,无论怎样,大家要维护表面的和谐与融洽。
11月的一天傍晚,我饭后在街上从东走到西,看两边的人家,与我童年时候有什么变化。除了街道走向不变,两边的房子全都更新换代,成为新式房屋,装修到位,设施齐全,每家都是大致相同的朱红大铁门,里面大多水厕淋浴到位。那些不论跑了多远外出劳作的人,都以各种方式将钱源源不断弄回到这里,改变更新着自家的生活。哪怕一年只回来几天,或者几年都不回来,这里还是离他们内心最近的地方。有些人家门口种着花草,菊花开得浓艳明黄,大多门口空地上种着青菜、葱蒜。我看到有一家大门紧锁,门前一小片空地,全部被开垦出来,种上了白菜,竟然没有留下走路的地方。我觉得很有意思,拍照片发了朋友圈,配上解说词:看来是不打算回家了。
村里加过微信好友的人问我,你知道你拍的是谁家吗?我说不知道。对方说,这是谁谁兄弟的院子,人在新疆打工。我也没有在意。
2020年元月的一天,大国微信里说,西头有个不姓周的人来要了我的电话。过一会儿,电话打来,一位听起来年老的人说,我是西头那谁谁,你不认识我,可我跟你爸你叔都很熟。听说你拍了一张我家门口的照片,发到网上了,还说看样子我们不打算回家了?
我说,是的,有一张这个照片。
他问:“你拍这照片,没有啥政治目的吧?”
我说:“没有啥政治目的。就是散步时看到了,觉得那个画面挺有意思,拍下来发朋友圈了。”
他说:“噢,没有政治目的就好。那你在西安工作,回来到底是弄啥哩,想写啥,都采访了啥?”
我说:“我只是回村里体验生活,写啥还不知道,就是先转转看看。”
他说:“噢,没有政治目的就好……你知道吧?这次县里重新进行宅基地确权,给我家没确上,我想不出是啥原因,有人说你来我家门口拍照了,是不是跟你说那句不打算回家了有关?我呢,是常年和小孩在新疆打工,这是咱的家呀,走再远都想着家,早晚是要回来的,这不是每年春节都回来嘛。一回来就听人说,你那天在街里走,把我家门口拍下来了,还以为是调查啥哩。这次没给我家确上权,有人说是不是跟你拍那照片发到网上有关。”
我给他解释,我深入生活,是中国作协安排的,跟县里没有关系,我也没有把图片发给县里任何人,我并不知这是谁家门口,更不知道宅基地确权的事。
他像是安慰自己,再次说:“噢,没有政治目的就好。”
电话挂了,过几分钟,他又打过来:“你别嫌我啰唆,我就是想让你帮我分析一下,这次没有给我确上宅基地的权是啥原因。”我说,我真不知道,也不懂这事,是不是分好几批确的,或者人家确的时候你没在家,没办法对接。这样吧,我一会儿就把朋友圈的图片删掉,你不用再担心了,好吧?我没有任何目的,也不是谁指使的,我拍的时候,根本不知那是谁家,就是当成个风景照来拍的。如果对你造成不便,我赶快删掉。他如释重负,用很知心的语气对我说:“你常年不回来,不知道,农村情况很复杂,有点啥事大家都互相盯着咬着,一时给你说不清。好,打搅你了啊,别见怪。”他挂了电话。
我立即删除了那条朋友圈,那张生动的照片,连带着几十条有趣的评论,转眼间从微信里消失了。
乡村的人性规律,与这个世界上各个角落一样,都有着莫测的变幻,又有着属于人类永恒不变的法则。
大概七八岁的时候,我曾经被人推到过锄头上。那是芹芹的大姐寻媒,说的是一个现役军人,到家里来见面,英俊的青年穿着一身新军装,就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轰动全生产队,大人孩子,都拥到芹芹家小小的院落,堂屋门口挤满了人,我们小孩挤不进去,在院子里干着急,嘻嘻哈哈打闹喊叫。突然有人从后面猛推我一把,我冲着东屋墙扑去,随即像被蝎子蜇了般吱哇大叫起来。这哭声太凄厉了,所有人停止了兴奋的拥挤,把目光聚拢向我。不知是芹芹家的人乐昏了头把锄反着放,还是来的人太多谁动了那锄,总之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新女婿身上的时候,那明晃晃的锄刃向着外面,我的小腿向锄刃上冲去。血顺小腿往下流,肉翻开一个大口子,像是小孩子张开的嘴,要是腿上没有骨头,我的小腿会不会被锄刃从中间切断?
那件事使我知道,肉刚被切开时,并不疼,而是麻,过了几秒,尖锐的疼痛才降临。我那尖厉的哭声,是被血吓的。血不停地顺腿流下,布鞋都黏湿了。我被放在架子车上,拉到王街卫生院缝了几针,我在手术床上乱动,哭哑了嗓子。乡村大夫缝针水平不好,伤疤翻着,很难看,幸亏是在腿上。我将这一情节写到了《多湾》里,让西芳承受了那一番小劫难。一位评论家看过书后,再见到我,刚好是夏天,我穿着裙子,他先低头看我的小腿,说,我猜准了,这就是你的经历。
在小说中,我写到是孩子淘气打闹,推倒西芳。三十多年里,我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直到四十多岁的某一刻,我这个经历了世间很多事情,对人性有更多了解,成为一个能够明察秋毫的差不多老油条的中年人,在一个难以入眠的夜里,突然脑中一闪,电光乍现:有人成心害我!这个闪电,一下子照亮我的内心,将我游走世间行走江湖的人生体悟全部打通。
越过数十年的光阴,我梳理那把锄头的来龙去脉,锄刃何时朝向了外面,阴险地等待我。我之前一点没注意到它的存在。每个农户家的墙边,都放着几把锄,一般都在东屋的窗下,平常得就像它们是墙的一部分,不可缺少的点缀,谁也不会刻意看到它们,直到它沾着我的鲜血,狰狞地立在那里。推我的,可能是个孩子,因为我记得那双手,来自于跟我差不多的高度,但是很有力量,不是嬉笑打闹、漫无目的的一推,而是攒足了力气恶狠狠地猛然一下,目标明确,就是前方那个锄刃。那么,是两个人完成的这件事?先是策划好,一个人在前面转动了锄,给我身后的小孩使了眼色?什么样的两个人,才能如此心领神会?
在那个偶然却是必然的夜晚,一半谜底揭开,我多年来一直想不通,几把锄应该是一律刃朝里——如果朝外的话,会有人立即去纠正过来——听话地靠在墙边,怎么其中一把,突然面向外了呢?农村人都知道,锄刃朝外,成心谋害,每一个开始摸锄把的人,都被教诲到,放锄时刃要朝里。
那么是谁呢?
伤害你的,一定是离你最近的人。长大之后的我,经受过背后的陷害、中伤和谩骂,很是领教人性的恶意能走多远。参考这些成年人的游戏,我猜想,定是跟我每天玩耍的小伙伴,或者是跟我妈同龄的妇人教唆。再次缩小范围,说得白些,要么是嫉恨于我的小伙伴,要么是眼气我妈的妇女——对,只有这两个解释。
人性的迷宫,曲曲弯弯,小小的孩子也大胆试水,或者生来就携带全套程序与密码排列。那时我爸妈在西安工作,我常年有画书、糖果,有来自城市的稀罕物。而那些围绕在我身边的孩子,定在某一个或某几个的心中,燃起恼恨的火苗。或许那次推向锄头,并不是偶然行动,而是觊觎已久或者之前有过几次失败的行动而这次终于成功。
一旦有了这个想法,我如遭雷击,再看大周的人,眼光不一样了,我想猜测,观察,分析出谁是那个三十多年前的凶手。
明白这个事情是五年前,为叔叔盖房那次回去,老冯坐在她的小屋门口,喊我名字,向我招手。
老冯精瘦身体,褐色皮肤,长长的细腿,狭窄的脸形,这一切都显示着她年轻时候是个强女人、好劳力。头发全白,晶莹剔透,就像顶着一头龙口粉丝。
“进我屋坐会儿吧。”她绽开爽快的笑脸,摁住左腿侧着起身,说她一条腿不得劲,前几天骑三轮车叫人碰了。她思维敏捷,耳聪目明,一点没有八十岁老人的迟缓。从五六十岁就头发全白,腰身微弓,可精力不减,让人觉得她八十、九十、一百岁,总还是这个样子,她会永远以这个姿态驻守大周,啥时回来都能见到她。我挑门帘看她的小屋,地面堆着一些货物,床上被褥里躺着个十来岁的小孩,在玩手机。我只站在门外与她说话。门口的一小片地,她扫得很净。
“这几天没去批东西,腿碰住了,得养养,快割麦了,我还是个好劳力哩。聪?噢,对了,比你小好几岁,深圳打工去了。去之前离婚了,在深圳又处了个女的,过年领回来,一看就不中,不是过日子的人。听聪说,见天黑里,聪回去,哪个兜都叫她掏掏,全给弄走。我打电话劝过几回,这样女人不能要,你干活挣的钱,都叫她给你捋捋,你自己兜里净光。就不是处心跟你过日子,婚也不结,也不跟你回来……”
在我的注视下,老冯不停地伸手整理自己的头发,眼光躲闪着我,脸上表情变得奇异而害羞。钢铁般强硬一辈子的人,何以扭捏羞涩起来?好似有一个摄像机对着她,每句话有了表演性质。她用奇怪而温柔的声音问我:“你今天有空儿没?你在谁家哩?我想去找你说说话。”
我心生疑惑,咱俩不是正在说话吗?
听海岸嫂子说,前几年她做蛋糕的大儿子一回来,冯的小儿子聪就来借钱,聪跟她儿子从小是同学。聪的媳妇跟人跑了,他自己住在没有安门窗也没有粉刷的三间新房子里。聪从来没有给人还钱的习惯,每次张口就借一万或者几千,要投资个项目,“保准一把挣回来,项目绝对没问题,只差投资了。”聪拍着自己岩石般的胸脯。她儿子磨不开面子,给他一百或五十元钱了事。后来聪去深圳打工了。
“唉,也没地方去,就搁这路边说话。”老冯低头把自己门前的地面扫视一圈,又现出某种羞怯,说:“你这样儿,跟你妈真像。”
“很像吗?”我问她,“没有人说我跟我妈像。”
“你个儿没你妈高,也没你妈壮实,可是眼神,说话的温存样儿,跟你妈可似可似。”她薄薄的湿润的嘴唇快速闪动,亮晶晶的。
她到底想说什么?
是她指使儿子推的我吗?
冯和儿子一起,前后配合?一个在前面转动锄把,向后面的人使眼色?感觉不像。快言快语的人,或许内心没有那么阴暗,男孩子家,也没有那么多细密心思,去嫉恨一个女孩。再说冯每天有干不完的活儿,那一天她可能压根就没有出现在芹芹家。嗯,不会是她。
在海岸哥家大门楼里,我们正坐着说话,走进来了青梅婶,穿着缎子罩衣,光光亮亮。感觉她应该很老弱了,可不是嘛,也快八十了,可身体竟然很硬朗,小小的个儿,微微的八字脚,像年轻时候一样,蹉蹉蹉走得很快,是非经她的嘴也传得快。年轻时常常闹病,干不了重活,家里活儿都让男人干了,她有的是时间串门子说闲话,专职害病。此番一见,我对她的完全不是病弱者的精神面貌有点意外,真应了那句话,病秧子活得长,因为她们爱惜自己,注重保养。也或者年轻时身体有病,是装出来的。几十年没见,应该是很亲热的样子,我们却突然感到陌生,有什么东西隔在我俩之间,我的余光看到她从眼角撇我,闪着无法掩饰的敌意。我心里一惊,是她吗?她的女儿跟我同龄,当年一起玩,天天跑她家,或许她没少用这样的眼光剜我。可那时几岁的孩子,哪里懂得来自暗处和背后的目光。不妨暂且把她定为嫌疑人?
这个问题不时左右着我,使我变得疑神疑鬼,看谁都像是那个把我推到锄上的人。
排查出凶手,能怎么样呢?过去四十多年了,谁会承认呢。
作家的我,只是有些好奇罢了。
我想勘察的,是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