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二
面对着火,大家又激动地说起话来。他们匆忙涌入那个空洞中。马尔蜷伏在火堆和凹陷处的中间,展开双手;珐和妮尔拿来更多的木头,摆放停当。莉库取来一根树枝,把它递给了老妪。哈靠着岩石蹲了下来,后背在上面来回蹭着,直到感到舒服了。他在右手边发现一块石头,捡起来,并向其他人展示。
“我有一个这块石头的画面。马尔用它砍过一根树枝。瞧,就是在这儿砍的。”
马尔从哈手中接过那块石头,掂了掂重量,皱了皱眉,然后微笑着看大家。
“这是我用过的那块石头,”他说,“瞧,我大拇指搁在这儿,我的手抓在这块厚实的地方。”
他举起石头,模仿马尔砍树枝的模样。
“这石头是块好石头,”洛克说,“它没有离开。它一直待在火堆旁边,直到马尔回来找到它。”
他站起身,视线越过斜坡下的泥土和石块向远处凝望。那条河也没有离开,群山也没有。突岩一直在等着他们。就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感到有一阵潮水般的幸福和狂喜向他袭来。所有的一切都一直在等着他们:欧阿一直在等着他们。甚至就在此刻,她正在催发球茎上的穗状花序、养树蛆、让土地散发出各种各样的气味、让每一个裂缝里和树枝上都鼓出壮硕的蓓蕾。他一路跳跃着奔向河边的阶地,双臂大大地舒展开来。
“欧阿!”
马尔从火堆旁挪开,检查了一下突岩的后部。他凝视着地面,把一些干树叶和鸟兽的粪便从岩柱下扒拉开去。然后,他蹲下身子,耸起肩膀,坐到了那里。
“这里就是马尔坐的地方。”
他轻轻地抚摸着那块岩石,就像洛克或者哈抚摸珐的样子。
“我们回家了!”
洛克从阶地那里返回来。他看看老妪。没有了火堆的负荷,她看上去不再那么疏远,更像是他们中的一员。他现在可以看着她的眼睛,并且同她说话,或许她还会回答他呢。他感到他需要说话,需要不让其他人看到他的不安,每当面对着火焰,他的心中总是会唤起这种不安。
“现在那堆火已经坐立在炉床里了。你感到暖和了吗,莉库?”
莉库把小欧阿从嘴边挪开。
“我饿了。”
“明天我们就会为所有人寻找食物。”
莉库托起小欧阿。
“她也饿了。”
“她会和你一起去的,然后就有东西吃了。”
他冲着周围的其他人大声笑着:
“我有一个画面——”
于是,大家也都大笑起来,因为这差不多是洛克拥有的唯一一个画面,他们都同他一样对其知之甚详。
“——一个关于发现小欧阿的画面。”
奇妙得令人难以置信,老树根扭曲起来,然后鼓出,又随着岁月的变迁变得平滑起来,最后变成了一个大肚子女人的模样。
“我站在树林里。我感受。就是这只脚,让我感受到——”他为他们模仿着。他把重心放在左脚上,伸出右脚在地上探寻着,“——我感受。我感受到了什么?一个球茎?一根木条?一块骨头?”突然,他的右脚抓住了什么东西,然后把它拿起来放在左手里。“它就是小欧阿!”他得意扬扬地闪现在大家面前,“于是,现在哪里有莉库,哪里就有小欧阿。”
大家鼓起了掌,咧嘴笑着,一半是冲洛克,一半是冲那故事。在掌声的褒奖中,洛克坐回到火堆旁边,大家也安静下来,凝视着火焰的深处。
太阳落入河中,光线也离开了突岩。现在那火堆较之以往越发占据了中心的地位,白色的灰烬,一点红色,一串火苗向上摇曳着。老妪安静地来回走动,在火堆上添加更多的木头,让红色的火舌将其吞噬,火焰得以增强。人们注视着,他们的脸似乎随着忽闪的光线在颤抖。他们布满斑点的皮肤色泽红润,他们眉毛下深邃的洞穴里,每一个都驻留着一个火堆的复制品,此时他们的火堆在一起跳跃着。他们说服自己全然接受火堆的温暖,他们舒展开四肢,并满怀感激之情地把烟火味吸进鼻孔之中。他们弯曲起脚趾,伸开手臂,甚至向火堆相反的方向移动了些许。一种最为深邃的静默悄然降临在他们身上,它似乎远比一切语言更为自然;在这永恒的静默之中,在这突岩之下,灵魂们聚集,然后都消失不见。喧腾的水声被完全忽视,他们甚至能听得见轻风拍打岩石的声音。他们的耳朵仿佛被赋予了别样生命,甄别着交杂在一起的种种细微声响,呼吸的声音、潮湿的黏土滑落的声音,还有灰烬簌簌下落的声音,他们全盘接收这些声音。
这时,马尔用平时极少见的不自信的声音开口了:
“是不是很冷?”
他们每个人都在自己的脑壳里回想,然后转过身看着他。马尔身上已经不再潮湿,干燥的毛发也卷了起来。他果断地向前挪了挪,跪了身,两个膝盖都放在黏土上,两只胳膊像支架一样一边一个,滚滚热浪扑向他的胸膛。这时,春风弹拨着火焰,送起一股轻烟,向他张开的嘴里直奔而去。他被呛了一下,猛烈咳嗽。他一直咳,一直咳,咳嗽从胸腔中喷涌而出,未加警告,也不事商量。它们欺凌着他的残躯,他张大着嘴,拼命呼吸。他向侧旁倒下,身体开始颤抖起来。他们能够看到他的舌头,以及他双眼中的惊恐。
老妪说话了:
“这是那根木头在水里沾染的寒气。”
她走过来,跪在他的身边,用双手揉搓他的胸部,并按摩他颈部的肌肉。她把他的头放在两膝中间,为他挡住风,直到他的咳嗽平息。他静静地躺下来,身子还在微微发抖。这是小家伙醒了,从珐的后背上爬下来。他在四散开来的腿中间爬来爬去,满头浓密的红发在火光中闪耀着。他看到了火堆,便从洛克弓起的膝盖下溜了过去,然后抓住马尔的脚踝,把自己撑了起来。两团小火焰在他的双眼中点亮,他呆住不动,向前探着身子,双手不忘紧抱那条颤抖的腿。人们的注意力分散在他和马尔的身上。这时,一根树枝突然爆开了,洛克惊得跳起来,火花向外射入夜色之中。在火花落地之前,小家伙便四肢着地趴在了地上。他快速地在大家的腿间爬动,然后攀上妮尔的胳膊,把自己藏在她后背和脖子上的毛发里。接着,在妮尔的左耳边,那两团小火焰中的一团露了出来,眨也不眨,警惕地观察着外面。妮尔扭过头,用她的脸颊上下轻柔地蹭着婴儿的脑袋。小家伙又被包裹了起来。他自己浓密的头发和母亲的鬈发为他提供了一个洞穴。她乱蓬蓬的头发垂了下来,正好庇护着他。很快,她耳边的小火点就熄灭了。
马尔支起身子,靠着老妪坐了起来。他的目光挨个扫过每一个人。莉库张开嘴想要说话,但是珐迅速嘘住了她。
马尔开口了:
“伟大的欧阿来到了世间。她从她的腹中孕育出大地。她赐予乳汁。大地产生了第一个女人,女人从她的腹中孕育出第一个男人。”
他们静静地听他说话。他们期待听到更多,听马尔所知道的一切。有一个画面,曾几何时,许许多多的人存在于这世上,他们非常喜欢那个故事发生,那个时候一年四季都是夏天,鲜花和果实挂在同一根树枝上。同样还有一长串的名字,它们从马尔开始,然后往回追溯,总是会选出那个时候的最年长的男人。可是现在他没有多说一句。
洛克坐到马尔面前,挡住了风。
“你饿了,马尔。人饿了就会冷。”
哈张开嘴:
“等太阳回来时,我们就去找东西吃。待在火堆旁,马尔,我们会给你带回食物,然后你就会强壮起来,暖和起来。”
这时,珐过来了,她把身体靠在马尔身上,这样,他们三个人把马尔围了起来,让他正对着火堆。他在咳嗽的间隙里对他们说:
“我有一个画面,关于我们必须要做的事情。”
他低下头,看着火堆里的灰烬。人们等待着。他们可以看到他的生命已经消耗到了何种程度。眉头上的白色长毛非常稀疏,还有那本该向下覆盖住他额头的鬈发已经往后退去,在他两道眉毛的上方露出一指宽裸露着的皱巴巴的皮肤。在它们的下方,两个巨大的眼眶深邃、幽暗,坐落其中的眼珠黯淡无光、充满悲苦。现在,他举起一只手,仔细检查着上面的手指。
“大家必须找到食物。大家必须找到食物。”
他用右手抓住左手的手指;紧紧地攥住,仿佛握力会让那些想法待在里面、得到掌控。
“一根手指表示木头。一根手指表示食物。”
他摇晃着脑袋,接着说:
“一根手指表示哈。表示珐。表示妮尔。表示莉库——”
一只手的手指用完了,于是他看向另一只手,并轻轻地咳嗽起来。哈动了一下身子,但是什么也没说。这时候,马尔舒展开眉头,放弃了。他低下脑袋,双手抓住了脖子后面的灰白毛发。他们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他的疲惫。
“哈要从树林里弄来木头。妮尔和他一起去,还有小家伙。”哈的身子又动了动,珐把她的胳膊从老翁的肩膀上拿下来。马尔继续讲话:
“洛克要和珐以及莉库一起觅到食物。”
哈说话了:
“莉库太小了,还不能上山,也不能跑到外面的平原上。”
莉库大声叫了起来:
“我要和洛克一起去!”
马尔在他的膝盖下咕哝道:
“我早说过了。”
事情都安排好了,人们变得急迫不安起来。他们知道他们身体的某个地方不对劲,但是话已经说过了。话说过了以后,它就如同行动已经有声有色地开始进行,他们很担心。哈抓起一块石头,漫无目的地敲击着突岩里的岩石,而妮尔则又开始轻声地呻吟。只有洛克,他脑子里的画面最少,由于记起了欧阿的那些匪夷所思的画面,以及她的恩惠,他在阶地里尽情舞蹈。他跳了起来,面对着大家,他的鬈发在夜晚的空中摆动。
“我要用我的两只胳膊夹回食物”——他做了一个大大的手势——“这么多食物以至于我走路东倒西歪了——瞧好吧!”
珐冲着他咧嘴笑:
“这世上还没有那么多的食物。”
他蹲下来。
“现在我脑子里有了一个画面。洛克从瀑布那里回来。他沿着山边奔跑,他提着一头鹿。一只大猫杀死了那头鹿,吸光了它的血,所以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就这样。鹿在左边胳膊下。右边胳膊下”——他伸出右臂——“是一头奶牛的后腿。”
他在突岩前,假装有肉的负荷,东倒西歪地走着路。大家和他一起大笑起来,然后笑话他。只有哈静静地坐在那里,只是微微地笑,直到别人发现了他,看看他再看看洛克。
洛克气势汹汹地吼道:
“那是一个真的画面!”
哈一言不发,只是继续微笑。大家都在看着他,他用手把两只耳朵拢起来,把它们慢慢地、庄严地对着洛克,如同他亲口说出一样清晰地表明:我听到了你所说的!洛克竖起毛发,张开嘴,对着那两只挖苦人的耳朵以及似笑非笑的脸庞吱哇乱叫起来。
珐打断了他们:
“别闹了。哈的画面很多,但话语极少。洛克满嘴的话,脑子里却没有画面。”
听到这话,哈大声笑着叫了起来,冲着洛克摇摆着双脚;洛克也大笑起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要笑。洛克突然非常渴望这种由他们默契所产生的和平,这种无所顾忌的和平。他收敛自己的暴脾气,悄悄爬回到火堆旁,假装非常可怜,于是,他们就假装过来安慰。然后,大家再次安静了下来,突岩前只剩下一个灵魂,或者说一个灵魂也没有。
没有一点预警,大家的脑海里分享了一个画面。这是马尔的画面,似乎同他们隔着些距离,他全身被照亮,所有的憔悴悲苦都清晰明确地被展示出来。他们不但看到了马尔的身体,同时也看到了那些在他脑海里忽明忽暗、缓缓飘过的画面。有一个正在逐渐取代其他的,它在一片疑团迷雾和胡思乱想中慢慢得以彰显,最后他们都明白了,他用如此迟钝的信念所思的事物是什么。
“明天或者之后的一天,我会死去。”
人们再次分散开来。洛克伸出一只手,碰了碰马尔。但是马尔没有感觉到,他被覆盖在那妇人披下的毛发之中,显得非常痛苦。老妪瞥了一眼珐。
“是水里的寒气。”
她弯下腰,在马尔的耳边轻声说道:
“明天就会有食物了。现在睡觉吧。”
哈站了起来。
“还会有更多的木头。你难道不想多喂一点东西给火堆吃吗?”
老妪走到一个凹陷处,挑选了一些木头。她把这些木块巧妙地安放在一起,这样无论火苗在哪里升起,都可以品尝到干木头。不一会儿,火苗再次蹿向了空中,大家也回到突岩下。围坐的半圆形变大了,莉库溜了进去。毛发簌簌作响,发出警告,大家欣慰地冲着彼此微笑,然后,开始大声地打哈欠。他们围在马尔的四周,紧紧依偎在一起,用肉体造出一个温暖的摇篮把马尔托在里面,让他面对火堆。他们扭动着身体,喃喃自语。马尔咳嗽了一会儿,然后也睡着了。
洛克蹲在一侧,看着外面黝黑的流水。这里并没有什么有意识的决定,但是他担任了放哨之职。他也打着哈欠,觉察到了肚子里的疼痛;他想到了美味的食物,流下了几滴口水;他刚准备开口说话,但想起其他人都在睡觉。他只好站起身来,挠了挠唇下紧密的卷毛。珐就在身边,突然他又想要她了;不过这种欲望此刻很容易忘却,因为他脑子里大多数时候更愿意想的是食物。他想起那些鬣狗,于是,他沿着阶地慢慢走着,直到可以顺着斜坡看到下面的树林。无尽绵延的黑暗,点点墨色渲染其中,一直延伸到远处灰白色的长条,那是大海;近一些的地方,那条河在沼泽和曲径中蜿蜒前行,明暗交错。他抬起头看看天空,很澄澈,只有海天交接处的地方有几朵蓬松的白云。在他目光的注视中,随着火堆的残像在眼里消逝,他看到一颗星星点开了天幕,一闪一闪。然后有更多的星星,布满苍穹,天际之间星落云散,辉光抖颤。他双眼一眨不眨地打量着群星,而鼻子则在搜寻着鬣狗,它告诉他近旁并没有它们的踪迹。他爬到那些石块上,向下看瀑布。河水流入低洼处的地方总是会有光线的。那烟气腾腾的水雾仿佛捕获住了所有存在的光线,并把它们精细地分布开来。然而,除了水雾之外,这些光线没有照亮其他任何东西,整个小岛还是陷于一片漆黑之中。洛克脑子空空如也,凝视着黑色的树木和岩石,它们透过茫然的白色,若隐若现。小岛就像一个坐在地上的巨人所伸出的一条腿,他的膝盖淹没在丛生的大树和灌木之间,挡住了瀑布那闪着微光的岩床,而他那有碍观瞻的双脚就在底下张开着,舒展着,已经变了形,融入苍茫的夜色之中。巨人那能承载起如山一般躯体的大腿,湮没在隘口的流水之中,逐渐隐退,直到埋入杂乱的岩石丛里。那些岩石在阶地上蜿蜒游走,有好几个人的长度。洛克揣摩着那巨人的大腿,就好比他揣摩月亮一样:都是那么遥远的事物,与他所熟知的生活毫不相干。如果想要到那小岛上去,大家就必须得跳过阶地和岩石丛之间的隘口,而脚下的水则迫切地要把他们卷下瀑布。只有更加敏捷的生物,在受到惊吓的时候,才敢纵身一跳。所以那小岛依然无人问津。
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个他在海边巢穴里悠闲的画面。他转过身去看下面的那条河,看到逶迤的河水化作一个个池塘,在夜色中发出昏昏沉沉的光芒。他的脑子里出现了那条小径的奇怪画面,就是那条从海边开始、穿越了他身下的幽暗、把他们一直带到阶地的小径。他看了看,一想到那条小径真的就在他目光所视的地方,便变得困惑起来。在这片地域,丛生的乱石似乎陷入了最为湍急狂暴的涡流之中而不能自拔,加上下面那条在树林中岔开的河流,这一切对于他的头脑来说,过于复杂了,尽管他的感官能够帮他找到一条穿越其中的曲径。他放弃思索,感到一阵轻松。他转而张开鼻孔,开始搜寻那些鬣狗,可是它们都走了。他快步走到下面岩石的边上,往河里撒尿,然后,轻轻地走回去,蜷伏在火堆的一边。他打了个哈欠,又对珐产生欲望,但只是挠了挠自己。悬崖上有眼睛在注视他,甚至小岛上也有眼睛,但是只要火堆里的灰烬还未完全冷却,就没有什么东西会靠近。老妪仿佛意识到了他的想法,醒过来,在火堆上添了一块小木头,然后用一块扁平的石头把灰烬拢到一起。马尔在睡梦中干咳了几声,引得其他人一阵骚动。老妪重新睡下。洛克把两只手掌放进眼眶里,带着睡意揉了揉它们。因为压力,眼前出现绿色的斑点,从河那边飘过来。他眨了眨眼,看向左边,那里瀑布雷鸣般的轰鸣是如此单调,他已充耳不闻。风在水上吹拂,盘旋,然后强劲地从树林里直冲而上,掠过隘口。线条分明的天际此时变得模糊,树林也有了亮光。有一片云升到瀑布上方,雾霭从刻蚀而成的盆地里悄然升腾而起,不断受着河水的冲击,被风向后卷起。小岛熹光初露,潮湿的雾气蹑手蹑脚地向阶地袭来,萦绕在突岩的拱弧之下,并把人们笼罩在小水滴之中。那些水滴太小了,大家根本觉察不到,只有当它们聚集在一起时,才能被看见。洛克的鼻子自动张大,辨识着那伴随雾霭而来的复杂的混合气味。
他蹲下来,满脸困惑,浑身发抖。他把双手窝在一起罩在鼻孔上,仔细嗅了嗅被关在里面的空气。他双眼紧闭,精神高度集中,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那变暖的空气上,似乎有那么一瞬间,他接近了感悟的边缘;接着那气味像水一样挥发了,就像一个来自遥远地方的小东西,当辛劳的泪水将其淹没的时候,就变得扑朔迷离。他放开空气,睁开了眼睛。瀑布带来的雾气随着风向的转变飘忽远去,而夜晚的气味没有特别之处。
他冲着小岛和滑向崖边的黑水皱了皱眉,然后打了一个哈欠。当一个新的想法看起来没有什么危险的时候,他就无法停留在其中了。火堆逐渐变弱,成了一只红色的眼睛,除了自身,其余一概无法照亮;人们一动不动,呈现出岩石的颜色。他坐下来,身体前倾,想要睡觉,同时用一只手把两个鼻孔往里按住,这样寒冷的气流就减弱了。他抬起膝盖抵住胸部,尽可能减少体表暴露在夜晚的空气里。他不知不觉地抬起了左臂,并把手指藏在脖子后的毛发里。他的嘴巴垂下,埋在两个膝盖中间。
在海上,一张云床里,昏暗的橙色光线已经展开。那些云朵的手臂变成了金色,那几乎已经溢满的月亮,其边缘向上晕出,浸染在云层中。瀑布的岩床在闪烁着,光线沿着其边缘或来回蹿动,或突然跳起,耀出光芒。小岛上树木的轮廓清晰起来,高出一头的山毛榉树干突然呈现出银白色。在水的对面,隘口的另一边,悬崖依然为黑暗提供着庇护,不过在所有其他地方,群山展现了它们的雪顶和冰冻。洛克睡着了,靠两条后腿支撑平衡。一个微小的危险迹象,就能让他沿着阶地拔腿飞奔,就像一名短跑健将从起跑点出发的那样。一层薄霜在他身上闪着光,就像大山上闪着光的冰冻。火堆此刻成了一个迟钝的圆筒,里面还有为数不多的红点,蓝色的火苗在上面游走,捕捉着那些树枝和木块尚未烧完的边边角角。
月亮慢慢升了起来,几乎垂直地挂在天上,上面除了几片碎云的踪迹,空无一物。光线爬到下面的小岛上,把那些水雾照得一览无遗。它被绿色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它发现了一些灰色的形体,正从光明之处滑向阴影,或在大山两边开放的空地上迅捷地奔跑。它落在满林子的树木之上,于是一层淡淡的象牙色撒播开来,在腐烂着的树叶和大地上移动着。它躺在河水和舞动着的野尾草上;那水面上到处都是闪亮的环孔和圆圈,还有液态冷火的涡旋。从瀑布的底部传来一阵声响,那声响是失去了回音和共鸣的雷声,是一种声响的外壳。洛克的耳朵在月光下抽动,覆盖在它们上沿的薄霜也颤抖起来。洛克的耳朵对洛克说话。
但是洛克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