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十一

珐正在摇晃着他。

“他们正在离开。”

有一双手——不是珐的双手——紧紧地箍在他的脑袋上,产生了一阵火辣的疼痛感。他呻吟一声,然后滚向一边,要挣脱那双手,但是它们按得很紧,不断地挤压着,直到那疼痛深入脑髓。

“那些新人正在离开。他们把那些空心的木头带到了阶地的斜坡上。”

洛克睁开双眼,疼得叫唤了一声,因为他似乎直直地看着太阳。水从他的双眼里奔涌而出,在两个眼睑之间凶猛地闪耀着。珐再次摇晃着他。他用双手和双脚摸索着地面,然后把自己稍微抬离了地面。他的胃部收缩了一下,就在那一瞬间,他病倒了。他的胃部有属于它自身的生命;它升起来,扭成一个硬结,想要和这邪恶的、闻起来像蜂蜜的东西划清界限,并将它拒之于外。珐抓住了他的肩膀。

“我的胃部也一直在生病。”

他再次转过身体,费力地蹲了下来,两只眼睛并没有睁开。他可以感到太阳正在他的一侧脸上灼烧着。

“他们正在离开。我们必须夺回小家伙。”

洛克掰开他的双眼,小心翼翼地透过已经黏在一起的两个眼睑向外张望着,想要看看这个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它更加明亮了。大地和树木除了色彩以外,看不出它们是由什么组成的,并且它们在摇晃着,于是他再次闭上了双眼。

“我生病了。”

一时间里,她什么也没说。洛克发现箍住他脑袋的双手是在他脑袋的里面,并且它们挤压得如此紧,以至于他可以感到鲜血在他脑袋里脉动着。他睁开双眼,眨了眨,于是这个世界稍微安分了一些。那里依然有着令人目眩的五颜六色,但是它们不再摇晃了。在他的前面,大地一片深棕色和红色,树木是银白色和绿色,那些树枝覆盖在一层层茂密的绿色火焰之中。他蹲了下来,眨巴着眼睛,感觉着他脸上的疼痛,与此同时,珐继续说着。

“我当时病了,而你又没有醒来。我走过去看那些新人。他们的那两个空心木头已经移到了斜坡的上面。那些新人受到了惊吓。他们像受到了惊吓的人那样站立着、移动着。他们用力推,流着汗,不时回头注视着他们背后的树林。但是树林里没有危险。他们是受了一无所有的空气的惊吓。现在我们必须从他们手里把小家伙抢回来。”

洛克把双手放在他这一侧的地面上。天空明亮,整个世界色彩缤纷,但是它还是他所熟悉的那个世界。

“我们必须从他们手里带走莉库。”

珐站起身,然后绕着开阔地跑了起来。她返了回来,然后向下看着他。

他小心谨慎地站了起来。

“珐说了‘做这个!’”

他顺从地等待着。马尔已经从他的脑海里消失了。

“这儿有一个画面。洛克走到悬崖边上的那条路上,在那里新人们看不到他。珐迂回着走,然后爬到那些人上面的大山上。他们会跟过来的。那些男人会跟过来的。这时候,洛克从那胖女人手里抢过小家伙,然后逃走。”

她抓住他的两只胳膊,并且面带哀求地看着他的脸。

“还会有一堆火的。并且我将会有孩子们的。”

一个画面涌入了洛克的脑袋里。

“我会这样做的,”他坚毅地说,“并且当我看到莉库的时候,我也会带上她的。”

珐的脸上露出了一些神情,这些神情他不能够理解,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他们在斜坡的脚下分开了,在那里灌木丛依然把他们的身体遮掩住,那些新人看不到。洛克向左边走去,而珐飞快地掠过树林的外边,绕着斜坡转了一个大圈。当洛克回头张望的时候,他可以看到她,像一只松鼠一样浑身红色,在树木的遮掩下,大多数时间里四肢着地地奔跑着。他开始向上攀爬,耳朵一边聆听着声响。他来到河水上面的小道上,瀑布就在他的前方喧腾着。较之以前,倾泻而下的水更多了。在底部,从盆地那里传来了更加震撼魂魄的雷鸣声,而烟雾则弥漫在小岛的上方,一直延伸到远处。瀑布那层层的水帘,震颤出一束束乳白的颜色,再散开化为奶油一般的物质,这物质同那升腾而起并与之相遇的跃动的喷雾以及薄烟浑然一体了,难辨彼此。在小岛的远方,他可以看到那些春叶葳蕤的绿色树木,在瀑布口那里滑动着。它们一时间会消失在那喷雾里,然后又重新冒出头来,在河水中散乱倾斜着,颠簸晃动着,仿佛有一只巨手在它们的下面摆弄着它们。但是在小岛的这一边,没有树木映入眼帘;只有充沛的水流奔腾不息,闪闪发光,连同那乳白色的奶汁一起倾泻进一片喧豗之中,还有那白色的、飘飘荡荡的烟雾。

这时候,透过这一切水的喧嚣,他听到了那些新人的声音。他们在右边,掩藏在那块逐渐升起的岩石之后,那些冰姬原先就是悬挂在那里的。他停住脚步,然后听到了他们冲着彼此尖叫着。

这里,四面八方的景色是如此的熟悉,他们自己人的历史依然还萦绕在这些岩石的周围,于是他的悲伤,以一种新的力量,重新袭来。那蜂蜜并不曾杀死这悲伤,只是让它睡眠了一会儿,而现在它又恢复如旧了。他面对着这种空虚的感觉呻吟不已,并且他对斜坡另一面的珐有了一种强烈的情感。还有莉库,在那些人中的某个地方,他想要她们中的一个或者两个都要的情感变得急切起来。他下定决心要爬上那个裂缝,冰姬们曾经悬挂在那里,这时,那些新人的声音更加大了。很快,他就来到了悬崖的端口处,越过一只手掌宽的土地、散落的小草,以及矮小的灌木,向下张望着。

那些新人再一次为他表演起来。他们已经在那些木头上做了一些毫无意义的事情。有一些木头上揳进了一些岩石,另有一些横躺在它们的身上。斜坡上伤痕累累的土地向右边直接通往阶地,于是他明白了,那另外一根木头已经抵达突岩里。那些人现在正在忙活的这一根,被放在那些揳入好岩石的木头中间,直直地指向斜坡的上面。从它的上面引下来一些厚厚的、扭曲的兽皮条。在这根空心的木头后面,有一根木头被交叉地揳入,它的中点部位抵着一块露出地面的岩层,获得了平衡,并且这个近端被一块想要滚下坡的大圆石的重量给压弯了。就在洛克看着这个景象的时候,他看到那老翁拉动了一根扭曲的兽皮条,然后那块大圆石获得了释放。它推着那根木头,迫使它滑下斜坡,而那根空心木头则向相反的方向滑去,直奔阶地而去。那块大圆石完成了它的使命,一路颠簸地向下滚到了树林里。涂阿米已经把一块石头卡在那根空心木头的后面,然后那些人大声叫嚷着。在那根木头和阶地之间已经没有更多的大圆石了,所以现在那些人就干起了那大圆石的活。他们抓住那根木头,然后使劲推着。老翁站在他们边上,一条死蛇挂在他的右手上。他开始呼喊——啊——嚯!而那些人用尽全力,直到他们的脸都起了皱。那根木头往上移动着。

过了一会儿,洛克注意到了其他的人。胖女人并没有推木头。她好好地站在一边,位于洛克和那根空心木头的中间,并且她正抱着小家伙。现在洛克能够明白,珐所说的新人们的惊吓是什么意思了,因为胖女人一刻不停地四下张望着,她的脸甚至比她在开阔地的时候还要苍白。塔娜吉尔紧挨着她站着,于是她被部分遮住了。仿佛他的双眼已经被打开了一样,洛克可以看到这种恐惧加强了那些人使劲推动木头时的癫狂状态。那些人听从那条死蛇,仿佛它能从他们已经瘦弱不堪的身体里,呼唤出一种他们本身无法驾驭的力量。在涂阿米的努力中以及老翁尖叫的嗓音里,有着一种歇斯底里的速度。他们向后退到斜坡的上面,仿佛有一些大猫,露出它们邪恶的牙齿,正在他们身后追赶着,仿佛那河水本身正从上坡处流了下来。然而,那河水待在它的河床里,同样,斜坡上除了那些新人,什么也没有。

“他们受到了空气的惊吓。”

“松树”大叫一声,然后滑倒了,涂阿米立刻把那块岩石卡在那根木头的后面。那些人聚拢在“松树”的周围,吱哇乱叫着,老翁挥舞着他的蛇。涂阿米用手指着山腰的地方。他俯下身,接着一块石头砰的一声击打在空心木头的上面。吱哇乱叫的声音变成了一阵尖叫声。涂阿米,用尽全身力量后仰着,用一小段的兽皮条拉住那根木头,而那木头向侧边研磨过去。他把兽皮条系紧在一块岩石上,然后那些男人散成一排,面对着大山。视线中可以看到珐,一个小小的红色身影,在他们上方的一块岩石上手舞足蹈着。洛克看到她的胳膊挥动了一下,接着另一块石头嗡嗡地穿过了那排人。那些男人弯曲着他们的树棍,然后猛地把它们放直。洛克看到一些小树枝向那块岩石飞去,在它们到达珐之前就停了下来,然后转过身,又落了回来。另一块石头砸碎在那根木头边上的岩石上,接着胖女人向洛克所在悬崖的地方跑了过来。她停了下来,然后往回转身,但是塔娜吉尔跑了上来,一直来到悬崖的端口。她看见了他,尖叫了起来。他一跃而起,在胖女人还未来得及转身之前,就抓住了她。他抓住塔娜吉尔两只瘦弱的胳膊,然后迫切地对她说:

“莉库在哪儿!告诉我,莉库在哪儿?”

一听到莉库的名字,塔娜吉尔开始挣扎起来,并且大声尖叫着,仿佛她已经跌落到深水里。胖女人也在尖叫着,而小家伙已经爬到她的肩膀上了。老翁沿着悬崖的端口跑了过来。“栗子头”从木头所在的地方赶了过来。他径直向洛克冲了过来,并且他的牙齿是裸露着的。这尖叫声再加上这牙齿使洛克感到一阵恐惧。他放开了塔娜吉尔,于是她蹒跚地退了回去。她的一只脚踩到了“栗子头”的膝盖,而他正向洛克扑过来。他一下子扑到了洛克身后的空气中,弱弱地哼了两声,然后就摔下了悬崖。他坠落时恰好吻合悬崖的精妙曲线,所以他看起来似乎是肚子朝前往下飞掠的,离着岩石绝不会超过一个手掌的宽度,但是一次也没有碰到它。他就这样消失了,甚至连一声尖叫都没有留下。老翁把一根树棍掷向洛克,洛克看到树棍的顶端有一块锋利的石头,所以躲开了它。接着,他奔跑在那张大着嘴的胖女人和平躺在地上的塔娜吉尔之间。那些刚才向珐扔树枝的男人已经转过身来,注视着洛克。他行动十分迅捷,穿过了斜坡,直到他来到系住那根木头的兽皮条那里。他使劲用腿踢着这兽皮条,在它开始松动之前,他胫骨上的皮肤差不多快要磨完了。那根木头开始向边上滑去。那些人停止了对洛克的注视,转而注视着那根木头,于是他一边跑着,一边转过他的脑袋去看他们在看什么。那根木头在那两个转动之物上面获得了速度,但是在此之后,它们就不是必需的了。它在斜坡变得陡峭的下落处离地而起,然后在空中向前飞行。它的后部撞在一块岩石的尖角上,于是那根木头顿时从头到尾整体地裂为两个半块。这两个半块继续前行,不断翻滚着,直到它们摔碎在树林之中。洛克跃入一个小峡沟之中,然后那些人消失在视线中。

珐在这个小峡沟的起始处跳来跳去,于是他以最快的速度向她跑去。那些男人正在穿过那些岩石向前进发着,手里拿着弯曲的树棍,但是他先赶到了她的身边。他们正准备爬到更高的地方,这时候,那些男人停下了,因为老翁正冲着他们大声叫嚷着。即使不知道他说的是些什么,但是洛克可以理解他的手势。那些男人跑下岩石,然后消失到目不能及的地方。

珐也龇着她的牙齿。

她挥舞着她的双臂来到洛克的身边,她一只手里依然握着一块锋利的石头。

“你为什么不抢走小家伙?”

洛克防御性地伸出了他的两只手。

“我问了莉库的情况。我问了塔娜吉尔的。”

珐的两只胳膊慢慢地放了下来。

“来吧!”

太阳朝隘口的方向渐渐沉了下去,渲染出一片金色和红色。他们可以看到就在珐在前头领路,奔向突岩上方悬崖的时候,那些新人在阶地上匆匆行走着。那些新人已经把那根空心木头移到了阶地靠近河水上游的那一端,并且试图让它通过那些树干组成的拦坝,这拦坝现在就横亘在当初洛克和珐穿过河水前往小岛的地方。他们把它从阶地上滑下,于是它躺进了水中,周围都是木头。那些男人使劲地推开那些树干,试图使它们转向岩石的另一端,在那里它们可以被水流冲下瀑布。珐在山腰上来回跑着。

“他们会带着小家伙一起走的。”

她开始跑下那块陡峭的岩石,这时太阳也沉入到隘口之中。群山的上面铺上了一层红光,而那些冰姬如浴火中。洛克突然大喊一声,于是珐停了下来,并且看向下面的河水。有一棵树直奔那拦坝而来;不是一个小树干或者一段断枝,而是从视平线远端的树林里漂来的一整棵树。它沿着隘口的这一边而来,树上面新生的枝丫茂盛,巨大的树干半遮半掩,散布在水面之上的根系庞杂,这些根系之间裹带的泥土足以为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造一个炉膛。当它进入到视线之中,老翁开始大叫并跳起舞来。那些女人从她们正在往那空心木头里放下的一捆捆东西那里抬起头来张望着,而那些男人穿过了拦坝爬了回来。那些根系撞到了那拦坝的上面,于是碎裂的木头飞向空中,或者慢慢地竖立起来。它们勾住那些根系,挂在上面。那棵树停住了行进,并向边上荡去,直到它沿着阶地之上的悬崖横亘着。此时,在那根空心木头和开阔水域之间阻隔着一堆杂七杂八的木头,就像是巨大的一排荆棘。那拦坝已经变成了一座无法逾越的障碍。

老翁停止了大声叫嚷。他跑到其中的一堆东西那里,然后开始打开它。他冲着一只手里抱着塔娜吉尔,正在奔跑的涂阿米大声叫嚷起来。他们正沿着阶地往前奔走。

“快一些!”

珐飞速跑下这一边的山腰,直奔阶地和突岩的入口处。她一边跑,一边对洛克大声喊道:

“我去抓塔娜吉尔。这样他们就会把小家伙还回来了。”

这块岩石与众不同。洛克从他的蜂蜜觉中醒来时的那些浸染这个世界的缤纷色彩,现在变得更加浓郁,更加饱满了。他看上去似乎是蹦蹦跳跳地通过了一道红色空气的波涛,而那些岩石后面的阴影呈现出淡紫的颜色。他跳下了斜坡。

他们两人一起在阶地的入口处停住脚步,然后蜷伏下来。河水奔流着,染成了一片深红色,并且不时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河水两边的群山已经变得非常的幽暗,所以洛克不得不凝视良久方能发现它是深蓝色的。拦坝和那棵树,还有在上面辛劳的那些形体,都是黑色的。但是阶地和突岩依然被红色的霞光明亮地照耀着。那头雄鹿再次舞蹈起来,在通往突岩的土斜坡上舞蹈着,并且他面朝着马尔死去的那个地方,来到了右手边凹陷处的前面。他全身黑色,正对着火堆,那里太阳慢慢下沉,随着他的移动,他甩起一道道长长的太阳光线,令人眼花缭乱。涂阿米在突岩里忙活着,正在一个形状上涂抹着颜色,那个形状立在靠着岩柱的两个凹陷处之间。塔娜吉尔也在那里,一个小小的、瘦弱的、黑色的身形蜷伏在原先火堆所在的地方。

从阶地的另一端传来了一阵有节奏的声音:扑哧!扑哧!那些男人中有两个正在砍削洛克当初拦坝时放置的那根木头。太阳把身子躲到了云层之中,红色的光线射向天穹,而群山一片黝黑。

那头雄鹿咆哮起来。涂阿米从突岩里跑了出来,跑向拦坝的地方,在那里那些男人正在忙活着,与此同时,塔娜吉尔开始尖叫起来。那些云朵纷涌而至,覆盖住了太阳,红光向外挤压着,所以太阳看起来就像是一汪狭窄些的水流,漂浮在那隘口之中。此时,那头雄鹿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奔向那拦坝而去,而那些男人正在同那根木头搏斗着,就仿佛是一只死鸟身上的甲虫。

洛克向前跑去,塔娜吉尔的尖叫声呼应着莉库从河水对面传来的那些尖叫声,所以它们让他恐惧起来。他站在突岩的入口处,急促地絮叨着。

“莉库在哪儿?你们对莉库做了什么?”

塔娜吉尔的身体变直了,弓了起来,她的两只眼睛翻起了白眼。她停止了尖叫,仰面朝上躺在地上,嘴咧开着,牙齿之间渗出了鲜血。珐和洛克在她的身前蹲了下来。

突岩像其他一切事物一样,已经改变了。涂阿米为那老翁制造了一个形体,它靠着那岩柱站立着,并且瞪视着他们。他们可以看到他的工作是多么迅速,多么野蛮,因为那个形体上污迹斑斑,并且没有像开阔地里的那些形体那样填好内里。它算是拥有人的形体吧。它的两只胳膊和两条腿收缩在一起,仿佛它正在往前跳,并且它泛着红光,就像刚才河水的那个样子。毛发在它的脑袋四周向外竖立着,就像那老翁在发怒或者受到惊吓时,头发曾经外竖的模样。那张脸是黏土乱涂而成的,不过那两个鹅卵石还在那儿,盲目地凝视着。那老翁已经从他脖子上取下了牙齿,并把它们按在这张脸上,然后用他耳朵上那两颗巨大的大猫的牙齿完结此事。有一根树棍被砸进这造物的胸部的一处裂缝里,在这个树棍上拴着一根兽皮条;在这根兽皮条的另一端上拴着塔娜吉尔。

珐开始发出了一些响声。它们不是词语,它们也不是尖叫声。她抓住那根树棍,开始用力地拉,但是它出不来,因为它的末端在涂阿米往里砸的地方已经翻卷开来了。洛克把她推到一边,然后往外拉,但是那根树棍待在原地,一动不动。水面上的红光正在升起,突岩里全是阴影,那造物的两只眼睛和牙齿透过这阴影瞪视着。

“拉!”

他把全身的力量都荡在那根树棍上,然后感到它弯曲了。他抬起他的两只脚,把它们放在那形体红色的肚子上,使劲地蹬着,直到他的肌肉隐隐作痛。大山似乎在移动,而那形体滑动了一下,于是它的两只胳膊作势要抓住他。就在这时,树棍突然从裂缝中抽了出来,接着他就和它一起滚到地上。

“快点带上她。”

洛克踉跄着站了起来,抓起塔娜吉尔,然后跟在珐的身后,沿着阶地跑了下去。从空心木头边上的那些形体那里传来了一声尖叫,接着从拦坝那里传来砰的一声巨响。那棵树开始向前移动了,而那些木头笨拙地四下游动着,仿佛是一个巨人的两条腿。那个皱脸女人在空心木头旁边的一块岩石上同涂阿米搏斗着;她猛地挣脱身子,向洛克跑了过来。此时,到处都有动静,人们尖叫着,着魔般地忙乱着;老翁正从那些歪歪斜斜的木头上穿越过来。他向珐扔了一个什么东西。那些捕猎者正把那空心木头抵在阶地上,而那棵树的树梢,带着所有枝丫和湿透的树叶的重量,正在拉扯着他们。胖女人正躺在那根木头里面,那皱脸女人和塔娜吉尔也在里面,老翁正跌跌撞撞地走进木头的后部。那些大树枝崩溃了,它们拉扯着那块岩石,发出了痛苦的呼啸声。珐坐在水边上,抱住了她的脑袋。那些枝丫勾住了她。她同它们一起向外移进了水中,然后那空心的木头脱离了那块岩石,向前漂走了。那棵树冲到了水流之中,而珐软弱无力地坐在那些枝丫之间。洛克又开始急促地絮叨起来。他在阶地上来回跑着。那棵树无法被诱骗也无法被说服。它移到了瀑布的边缘,它荡来荡去,直到横亘在瀑布口之上。那棵树在那里逗留了片刻,树梢朝向着上游。慢慢地,那些根系的末端下沉了,树梢抬了起来。接着,它悄无声息地向前滑去,从瀑布上坠落而下。

那红色的生物站在阶地的边缘,什么也没有做。那空心木头在水中成了一个黑色的小点,朝着太阳下沉的地方驶去。隘口里的空气显得那么的澄澈、湛蓝、静谧。此时此刻,没有风,绿色的天空洁净如洗,除了瀑布的喧豗声,万籁俱静。那红色的生物转身向右,慢慢地朝着阶地的远端跑去。阶地的远方,群山上的冰冻开始融化,水从岩石上倾泻而下。河水高涨,平缓地流着,已经淹没了阶地的边缘。地面和岩石上留下了当初水边的那棵树被水流拖过时,其树枝划出的一道道长长的伤痕。那红色的生物小跑着回到了悬崖这一边的一处黑色空洞里,那里有被人占据的迹象。它看着那另外一个形体,现在已变得黝黑了,那形体从空洞的后部向下冲着它咧着嘴。这时候,它转身离开了,然后跑着穿过了把阶地和斜坡连接在一起的那个小小的通道。它停顿了一下,向下凝视着那些伤痕、那些被遗弃了的转动之物,以及那些断裂了的绳子。它再次转过身,侧着身子绕着一块岩石的肩部向前走,然后站在一条迂回在陡峭的岩石间几乎觉察不到的小道上。它开始侧着身子走在这条小道上,蜷伏着,它的两条长臂挥动着,碰触着,几乎像两条腿一样提供着坚实的支撑。它向下看着那发出雷鸣般响声的水流,但是那里什么也看不见,只有那些薄雾般的水柱闪闪发着光,在那些薄雾的地方,水流在岩石上掏出了一个碗的形状。它更快地移动着,渐渐地变成了一种奇怪的大踏步奔跑,这让它的脑袋上下颠簸着,而它的两条前臂仿佛是马的两条腿一样交叉前行着。它在小道的尽头停了下来,然后向下看着那些水草长长的飘带,在水下前后摇曳着。它抬起一只手,在它那没有下颚的嘴下面挠了挠。在很远的地方,河水波光粼粼的断面里,有一棵树,那棵树枝繁叶茂,正在不停地翻滚着,随着水流向大海涌去。此时那红色的生物,在暮光中呈现出灰白和蓝色相间的颜色,它大踏步跑下斜坡,然后潜入到了树林之中。它循着一条宽阔的布满伤痕的、像是马车行走的道路,直至它来到河水边一棵死树下面的一块开阔地上。它在河水边胡乱奔走着,然后攀上了那棵树,透过藤蔓,目光追随着河水中的那棵树。接着,它爬了下来,沿着通往河边灌木丛的一条小径奔跑了起来,直至它来到一处把小径中断的分岔点。它在此处暂停了一下,然后在水边来回奔跑着。它抓住一根巨大的山毛榉树枝,用力地前前后后地拉拽着它,直到它的呼吸变得剧烈且不均匀。它跑回到开阔地里,然后开始在那些被摆放成一堆一堆的荆棘树周围和中间转起了圈。它没有发出声响。一点一点的星星刺了出来,此时的天空不再是绿色的了,而是呈现出深蓝色。一只白色的猫头鹰掠过开阔地,飞向了它在河水对面小岛上的树木之间的窝。那生物停住了脚步,看向下面的一些污迹,这些污迹的旁边原先是一处火堆。

现在阳光已经彻底消失了,甚至连地平线的下方也不再有光线射向天空,于是月亮接管了过来。阴影开始变得浓郁,从每一棵树上铺洒下来,并且在那些灌木的后面纠缠在一起。那红色的生物开始在火堆的旁边嗅了起来。它的指关节支撑着它身体的重量,他用几乎贴到了地上的鼻子工作着。一只正要返回河水里的水鼠瞥了一眼这四条腿,然后飞快地闪到了侧面的一棵灌木下面,趴在那里等着。那生物在火堆的灰烬和树林的中间停了下来。它闭上了它的两只眼睛,然后迅速地呼吸着。它开始在地上胡乱奔走,它的鼻子一刻不停地搜索着。它的前爪在那被掀翻的土地上捡起了一块小小的白色骨头。

它稍稍地直起了身子,然后站了起来,并没有看向那块骨头,而是看向了前方某处的一个点。那是一个奇怪的生物,小小的,弓着身子。它的前腿和后腿弯曲着,并且在前腿和胳膊的外面有一整簇杂乱的卷毛。它的后背很高,并且两个肩膀上都覆盖着卷毛。它的两只脚和两只手很宽大,并且是扁平的,大脚趾向里面突伸着,做抓取之势。方形的双手悬垂在双膝之下。脑袋在强壮的脖子上面微微地向前探着,脖子看起来似乎直直地通往嘴唇下面的一排卷毛。嘴很宽,很柔软,在上嘴唇的卷毛之上,两只硕大的鼻孔像翅膀一样翕张着。鼻子上没有鼻梁,所以像月亮般突出的两条眉毛就在鼻尖的上方。在它的脸颊上方那些洞穴的地方,阴影显得最为浓郁,而位于其中的两只眼睛还能被看到。还是在这上方,浓密的眉毛连同头发长成了一条直线;在那以上就空无一物了。

那生物站立着,点点的月光在它的身上悸动着。两个眼窝并没有凝视那块骨头,而是凝视着河水方向的一个看不见的点。此时,那条右腿开始移动了。那生物的注意力似乎聚拢了,并且集中在那条腿上,然后那只脚开始在地上翻捡搜寻着,就像是一只手一样。大脚趾撕扯着,并且抓取着,而其他的脚趾围拢住一个几乎完全被埋在那掀翻了的土壤中的物体。那只脚抬了起来,那条腿弯曲着,然后把一个物体送到了那放低了的手中。脑袋向下稍微低了一点,凝视的目光从那看不见的点上收了回来,向内扫视着,然后看了看手中的东西。那是一个树根,苍老并且腐烂,两端都磨掉了,但是还保留着一个女性身体的那些夸张线条。

那生物再次看向河水。两只手都拿满了,月光中,在遮掩着双眼的那两个巨大的洞穴的上方,它的那道眉毛在闪烁着。在它的两个颊骨和两片厚唇上,泻满了光线,同时每一缕卷发里都捕获了一道扭曲的光线,就像是一根白头发。不过那些洞穴是幽暗的,仿佛整个脑袋已然变成了一个骷髅头。

那只水鼠从这个生物的静止不动上推断出,它并不危险。它从灌木下迅速蹿了出来,然后开始穿过这片开放的空间;它忘了这个寂静的形体,并且忙碌地搜寻着可食之物。

现在每一个洞穴里都有光线,那些光线就像是折射在花岗岩悬崖的晶体上的星光那样微弱。那些光线增强了,渐而可以辨识,终于明亮起来,各自停留在一个洞穴的下边缘那里闪烁着。突然,悄然无声地,那些光线变成了薄薄的新月形,消失了,然后每个脸颊上都有一些条纹在闪闪发光。那些光线再次出现了,缠绕在那胡须的银色卷毛上。它们悬挂着,拉长着,从一缕卷毛跌落到另一缕卷毛,然后汇聚在最下面的末梢上。两个脸颊上的那些条纹随着水滴在它们上面涌下,一抖一抖地跳动着,一个巨大的水滴在那胡须的一根毛发上隆起,颤颤巍巍,十分明亮。它分离开自己,然后下落,闪起一线银白色,打在一片枯萎的树叶上,发出一声刺耳的啪嗒声。那只水鼠匆忙逃开了,然后扑通一声钻进了河水中。

不声不响地,月光移开了那些蓝色的阴影。那生物把它的右腿从沼泽里拔了出来,然后向前踉跄地迈了一步。它步履蹒跚地走了一个半圆,直至它到达那些荆棘树中间的间隙那里,就是那条宽阔小径开始的地方。它开始沿着这条小径奔跑起来,月光中,它呈现出蓝色和灰白相间的颜色。它艰难地往前行,慢慢地,脑袋不时地上下颠簸着。它走得缓慢而费力。当它爬上斜坡来到瀑布之巅时,它已经是四肢着地了。

在阶地上,那生物移动得快了些。它跑到远端,在那里水从融冰处倾泻下来,形成了一个小瀑布。它转过身,走了回来,然后四肢并用地跳进了那个另外一个形体所在的空洞里。那生物同一块躺在一堆泥土之上的岩石角起了力,但是它太虚弱了,移不动它。最终,它放弃了,然后它绕着一处火堆的残存,在那空洞里来回爬着。它来到那灰烬的近旁,躺在了它的边上。它向上蜷起双腿,膝盖抵着胸脯。它把双手叠在脸颊的下面,然后静静地躺了下来。那扭曲的、平整过的树根就摆在它的面前。它一声不吭,但是看起来似乎在往地里生长着,把它身上柔软的肌肤往一起收缩成紧紧的一团,所以那些脉搏和呼吸的动作被禁止了。

在空洞的上方,出现了几只眼睛,像绿色的火焰一样,还有两条灰白色的狗,它们滑行着,侧着身子穿过了月影。它们下降到阶地里,然后向突岩靠了过来。它们好奇地、同时小心翼翼地嗅着空洞外面的泥土,但是不敢靠得更近些。慢慢地,群星的队列下沉到大山的后面,夜色已经退隐了。阶地上出现了灰白色的光线和一缕清晨的微风,穿过了群山之间的那个隘口。那些灰烬晃动了一下,升了起来,然后翻腾着,撒落在那一动不动的身体之上。那两只鬣狗坐在地上,伸着舌头,快速地喘着气。

大海上面的天空泛出一片粉红的颜色,然后又变成了金色。光线和颜色回来了。它们展现着那两个红色的形状,一个从那块岩石的地方瞪视着,另一个身体已经在泥土上压出了轮廓,呈现出黄棕色、栗色,还有红色。从冰冻那里流来的水,其水量增多了,形成了一道长长的曲线形瀑布,一闪一闪地向外涌进了隘口之中。那两只鬣狗从地上抬起后腿,分头走开,然后从左右两边向空洞的内部靠了过来。群山上的那些冰冠在闪耀。它们欢迎太阳的到来。突然,传来了一阵雷鸣般的声响,那两只猎狗被吓得浑身颤抖,退回到悬崖的地方。这个声响淹没了水的声响,隆隆地滚过群山,在悬崖之间轰鸣着,然后此起彼伏地在阳光明媚的树林之间震动着,最后直奔大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