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四
洛克惊骇万分,注视着从她双眼里涌出的水。水在她眼窝的边缘逗留了一会儿,然后大滴大滴地落到她的嘴上和小家伙身上。她向下奔到河边,冲着夜色号叫。他也看到珐眼中的水滴在火光中闪动,然后,她跑去陪伴妮尔,也冲着河水号叫起来。哈依然还存在的感觉——许多证据可以表明——在洛克心里变得如此强烈,让他情难自控。他跑出去,抓住妮尔的手腕,把她转了过来。
“不!”
她紧紧抱着小家伙,抱得如此凶狠,小家伙不禁呜咽起来。那水依然从她的脸上往下滴。她闭起双眼,张开嘴,再次号叫起来,声音高亢而绵长。洛克愤怒地摇晃着她。
“哈没有走!瞧——”
他跑回到突岩里,用手指着那根荆棘条、那块岩石,还有泥地上的印迹。哈无处不在。洛克冲着老妪絮叨起来:
“我有一个哈的画面。我会找到他的。哈怎么可能会遇到另一个人?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其他人——”
珐开始急切地说起话来。妮尔一边大声地抽泣,一边听着。
“假如有另一个人,那么哈就是和他一起走了。让洛克和珐去——”
老妪做出一个手势,制止了她。
“马尔病得很重,而哈又走了。”她依次看着他们每一个人,“现在只剩下洛克了。”
“我会找到他的。”
“——而且,洛克有很多话,但是没有画面。马尔已经没有希望了。所以让我说吧。”
她在那蒸汽腾腾的袋子边上郑重其事地蹲下来。洛克捕捉到了她的目光,于是,从他的脑海里传出了一些画面。老妪开始讲话,语气里透着权威,就像马尔会做的那样,要是他没有生病的话。
“如果得不到帮助,马尔会死的。珐必须带上一件礼物去见冰姬们,并且为他向欧阿祈福。”
珐蹲到她的身边。
“这会是什么样的其他人?一个死去的人还活着吗?是不是一个来自欧阿肚子里的人,就像我那死在海边巢穴里的婴儿?”
妮尔又抽泣起来。
“让洛克去找他。”
老妪斥住了她。
“一个女的去找欧阿,一个男的讲讲他脑子里的那些画面。让洛克说话。”
洛克发现自己傻傻地大笑了起来。他现在处在队伍的领头位置,而不是和莉库一起幸福地嬉嬉闹闹着跟随在队尾。三个女人的注意力敲打着他。他低下脑袋看着地面,用一只脚挠着另一只。他拖着脚在地上转圈,直到背对她们。
“说话,洛克!”
他试图让两只眼睛盯住阴影里的某个点,阴影会分散他的注意力,让他忘记眼下一切。似见未见中,他的目光瞥见那斜靠在岩石上的荆棘条。就在那一瞬间,哈身上的“哈气”就在这突岩里,同他待在一起。他的心里充满了无比的激动。他开始絮叨起来:
“哈的眼睛下面被火棍烫了,留下一个疤。他闻起来——是这样!他开口说话。在他的大脚趾上有一小撮毛——”
他蹦蹦跳跳地转着圈。
“哈已经发现了那另一个人。瞧!哈从悬崖上摔了下去——就是这个画面。接着那另一个人跑过来。他大声对马尔喊道:‘哈掉进了水里!’”
珐紧紧盯着他的面庞。
“那个另外一个人没有来过。”
老妪抓住了她的手腕。
“那么哈就没有摔下去。快点去,洛克。找到哈和那另一个人。”
珐皱起了眉头。
“那另一个人认识马尔吗?”
洛克再次大笑起来。
“所有人都认识马尔!”
珐快速冲他做了个手势,命令他安静下来。她把手指放在上下齿间,紧紧扳住它们。妮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珐突然把手指从嘴里抽出,其中一根指向老妪的脸庞。
“这儿有一个画面。有一个人是——其他人。不是我们中的一个。他对哈说:‘来吧!我有食物,多得我都吃不完。’然后哈说——”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妮尔开始呜咽起来。
“哈在哪里?”
老妪回答了她。
“他已经和那个其他人走了。”
洛克抓住妮尔,摇了摇她。
“他们交谈了几句或分享了一个画面。哈会告诉我们的,我现在就去追赶他。”他看看四周的人,“大家能够相互理解的。”
他们思考了一下这句话,然后晃动着脑袋,表示同意。
莉库醒来,微笑着看向周围的人。老妪开始忙碌起来。她和珐在一起喃喃低语,她们比较了几块鹿肉,掂量了几根鹿骨,然后,回到鹿胃边争论起来。妮尔坐在边上,泪水涟涟,执着地吃着肉,动作机械,无精打采。小家伙慢慢爬过她的肩膀。他先平衡了一会儿,再看了看那火堆,然后把自己插进她的毛发下面。老妪偷偷地看着洛克,他脑袋里的那个哈和另外一人混在一起的画面传了过来。他单脚站着,接着换另一只。莉库走到鹿胃边上,手指被烫了一下。老妪继续看洛克。终于,妮尔抽泣着对他说:
“你有哈的画面吗?一个真实的画面?”
老妪捡起他的荆棘条递给他。她的身上混合了火光和月色。于是,洛克的双脚带着他走出了突岩。
“我有一个真实的画面。”
珐从鹿胃里迅速取了些食物递给他,食物太烫了,他不得不在手里抛来抛去。他满怀疑虑地看了看他们,然后晃晃悠悠地走到角落里。没有了火光,一切都呈现黑色和银色:黑色的小岛、岩石和树木在天空下面清明地勾勒出自身,银色的河水,闪着波光,沿着瀑布的下缘,来回荡漾。就在那一瞬间,夜晚是那样孤独,而哈的画面也不再进入他的脑海。他瞥了一眼突岩,想要找回那个画面。那是悬崖里的一处闪着光的空洞,位于阶地的顶端,底部有一条弯曲的黑线,在那里地面升起,遮住了火堆。他可以看到珐和老妪蹲在一起,她们中间有一堆肉。他侧着身走出了角落,消失在视线中,隆隆的瀑布声更加响亮,迎接着他。他把他的荆棘条放在地上,蹲下来吃他的食物。肉很嫩、很热、很好。他不再感到饥肠辘辘时那种绝望的疼痛,现在只有热情,所以食物变成了享受,而不是囫囵吞下。他把肉贴近自己的脸,仔细查看其苍白的表面,那上面的月光比水面上的更加平滑。他忘记了突岩,也忘记了哈。他变成了洛克的肚子。此刻,他坐在声如奔雷的瀑布上方,眼前溪流穿梭的树林在微光中展开,而他的脸上闪烁着油光和静谧的幸福。今天晚上比昨天晚上要冷一些,虽然他并没有刻意比较。在皎洁月色的照耀下,瀑布的水雾中,发出一束好像钻石闪耀的光线,看上去很像冰凌。风已经静灭了,唯一在移动的就是那些悬挂着的蕨类植物了,它们被流水不断拖拽着。他注视着小岛,目光却并没有看到,他全然关注着他舌尖上的美味、大快朵颐时的吞咽声,还有他皮肤绷紧的感觉。
终于,鹿肉吃完了。他用双手洗了洗脸,用荆棘条上的一个尖刺剔了剔牙。他又想起了哈,还有突岩和老妪,于是,他迅速地站起身。他又开始自觉地使用他的鼻子,他向两边蜷伏下身子,嗅闻着岩石。气味很复杂,他的鼻子似乎不太灵光了。他知道为什么会那样,于是他趴低身子,垂下脑袋,直到感觉水已经到了嘴边。他喝了水,又清理了嘴。他重新攀了回去,蜷伏在一块磨损了的岩石上。雨水已经使它变得光滑,但是角落里的近道,无数次地被人走过,已经磨损了不少。他在瀑布怪兽般的吼叫中站立了一会儿,把注意力都放在鼻子上。气味是在空间和时间里的布局。就在此地,他肩膀边上,是昨天妮尔手放在这岩石上的新鲜气味。在其之下,一组气味相伴在一起,有人们昨天经过这里时留下的气味,有汗水和乳汁的气味,还有痛苦着的马尔所发出的酸臭味。洛克辨识着这些气味,把它们一一排除,然后,他停留在哈最后发出的气味上。每一种气味都伴随着一个画面,比记忆更栩栩如生,是一种活生生的但有所保留的存在,就这样哈又重新活了过来。他把哈的画面安放在他的大脑里,意图让它保留在那儿,那样他就不会忘记了。
他屈膝站立着,手里紧握着他的荆棘条。然后,他慢慢地举起了它,用两只手抓着。手关节都发白了,他随后警惕地向后面退了一步。这里还有其他某种东西。当把所有人都放在一起考虑的时候,就觉察不到这种东西,但是把大家都辨别出、排除后,它依然存在着,一种没有画面的气味。既然他注意到了,它便在角落边变得浓烈起来。有人曾经站在这儿,他的手放在岩石上,身子前倾,目光盯着阶地的周围还有突岩。无须思索,洛克明白了妮尔脸上那种漠然的惊诧。他开始沿着悬崖向前移动,一开始慢慢地,接着奔跑起来,双脚如飞踏过岩石表面。他一边跑,脑子里一边闪过一组混乱的画面:一会儿是妮尔,困惑不解、惊恐万分,一会儿是那另一个人,一会儿是哈赶了过来,飞速移动着。
洛克转过身,向回跑去。在哈莫名其妙摔落下去的平台上,他的气味断绝了,就好像悬崖在此处结束。
洛克身子往外探,向下面看去。他可以看到那些野尾草在河水的光辉里摇曳着。他感到哀鸣的声音即将冲出他的喉咙,于是他抬手捂住了嘴。野尾草继续摇曳着,河水沿着小岛那黑色的岛岸卷起一层扭曲了的银色波涛。他的脑海里涌入一个画面:哈在水中挣扎着,被水流冲向大海。洛克开始沿着那块岩石追寻,循着哈和那另一个人的气味,来到下面的树林。他走过灌木丛,就是在那里哈曾经为莉库找到了野莓,枯萎了的野莓,而他依然在那儿,被灌木丛缠住了。他的手掌曾经拉拽着那些树枝,让野莓落下来。他活在洛克的脑海里,但是只能追溯,穿越时间来到从大海流出的泉水。洛克跳下岩石间的斜坡,来到树下。月光在河水上十分明亮地闪烁着,而在这里它被高而无声的枝丫阻断了。树干制造出一块块巨大的黑暗,洛克穿梭于其中,月亮在他身上洒下一网亮色。在这儿,哈待过,激动过。从这儿,哈去往了河边。那儿,在那被遗弃的木堆边上有一块地,妮尔曾经耐心地等待在那里,她的双脚踩出了印迹,在一片斑驳的光影里,那些印迹现在已经变得黝黑。在这里,她跟随着哈,困惑过,焦虑过。交杂在一起的两条踪迹朝着悬崖的岩石延伸上去。
洛克记起了河里的哈。他开始跑了起来,身子尽量地靠近着河岸。他来到那棵死树所在的开阔地上,然后向下方的水面跑去。灌木长出水面,又垂下来。沿河的树枝梳理着夜色中的月光,河水清晰可见。洛克开始大叫起来:
“哈!你在哪里?”
河水没有回答。洛克再次呼喊,然后等着,哈的画面渐渐模糊,最终消失不见了。他明白,哈已经走了。这时候,从小岛上传来一声叫喊。洛克跟着大叫起来,并开始上蹿下跳。但是,很快,他就感到这其中并没有哈的叫喊声。这是一个不同的声音;不是他们大家的声音。这是其他人的声音。突然,他激动起来。他应该见一见这个他鼻嗅耳闻的人,这一点重要得令人抓狂。他在开阔地里一边毫无目的地转着圈跑,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叫着。这时候,从那潮湿地的方向传来其他人的味道,于是,他循着它离开了河边,朝着斜坡,往山上走去。他紧跟着它,它行踪曲折,在月光下忽隐忽现。那味道蜿蜒着离开了树木之下的河水,来到杂乱无章的岩石上和灌木丛里。这里,有潜在的危险,或许有大猫或者狼,甚至有大狐狸,它们就像洛克一样浑身都是红色的,开春后的辘辘饥肠使它们变得凶残。但是,其他人的踪迹非常简单,甚至都没有和一只动物的踪迹交叉在一起。它避开了通往突岩的那条路,宁愿选择走小沟底部,而不是边上陡峭一些的岩石。那个其他人不时地停下脚步,停的时间长得无法测算,然后他的双脚转了回去。一旦道路平滑而陡峭,那个其他人就向后倒退,退的步数比一只手上的手指还要多。然后他又再次转过身,开始沿着小沟向上飞奔,他的双脚把泥土踢起,或者说,在它们落下的地方泥土被带翻。他再次停下,爬上小沟的侧边,在开口处躺了一会儿。洛克的脑子里建立起了那个人的画面,不是通过理性推导,而是所到之处,那气味都对他说——做这件事!就像一只大猫能在他脑子里唤起一个猫式鬼鬼祟祟的隐匿和猫式咆哮;就像马尔步履蹒跚上斜坡的景象会让大家模仿,所以现在的气味让洛克进入了那个走在他前面的人的身体里。他渐渐开始了解那个其他人,虽然他并不理解他究竟是为何能够了解的。洛克——其他人蹲在瀑布边,凝视着对面大山上的岩石。他身体前冲,飞奔起来,双腿和后背都是弯曲的。他飞身投进一块岩石的阴影里,咆哮着,等待着。他谨慎地向前移动,俯下身子,双手和膝盖着地,向前缓缓爬行,目光越过瀑布的边缘,看着那流淌着河水的隘口。
他看着下面的突岩。它上方的岩石往外突出,所以里面的人他一个也看不到;不过岩石下面那红润的光线向外洒出了一个半圆,在阶地上舞动着,并向前延伸,渐渐变淡,直至和月色相融。一阵轻烟袅袅直上,穿过隘口,飘散无踪。洛克——其他人顺着岩架一点一点往下爬,接近突岩时,爬得更慢了,几乎把身子都平贴在了岩石上。他蹭着身子前行,然后探出头,向下看去。霎时间,火堆喷出的火舌让他一阵晕眩;他现在又是洛克了,在家里同大家在一起,而那个其他人不见了。洛克待在他趴着的地方,漠然地看着土地和石头,以及那稳妥舒适的阶地。珐就在他的下方说着话。说的是一些奇怪的话语,他听得毫无头绪。珐现身了,怀里抱着一捆东西,沿着阶地快步地向下走到一条路上,洛克晕头转向,隐约着觉得那条路是通往冰姬们的。老妪走了出来,目光追随着她,然后转过身,走到岩石下面去了。洛克听到木头噼啪作响,点点火星像一阵雨似的从他面前飘过。阶地上,火光铺得更宽广了,并且舞动起来。
洛克向后坐了起来,然后慢慢起身。他脑子里空空如也。他没有画面。珐已经离开了平整的岩石和土地,开始向上攀爬。老妪走出突岩,奔向河边,回来时双手捧着水。她离得如此之近,洛克甚至可以看到从她指间漏下的水滴,以及在她双眼里闪烁着的两团一模一样的火焰。她从岩石下面通过,他知道她没有看到他。就在那个瞬间,洛克惊恐万分,因为她没有看到他。老妪知道的事非常之多,然而,她却没有看到他。他已经被割离出去,不再是大家中的一员了,仿佛他同那个其他人的交流已经改变了他,因而他与他们不再相同,他们看不到他了。他没法用语言来明确地表达这些想法,但是他感到他的与众不同和不可见性就如同一阵从他肌肤上吹拂而过的冷风。那个其他人已经用力地拉了拉把他和珐、马尔还有莉库,以及另外的人捆绑在一起的纽带。这些纽带不是生命的装饰物,而是生命的实质。如果它们断裂了,一个人就会死去。就在那一刹那,他饥渴地盼望着大家的目光可以捕捉到他,认出他来。他转身沿着岩架向突岩往下爬,但是其他人的气味又出现了。它不再邪恶地霸占洛克,它的陌生和力量吸引着他。他循着这气味——它散布在阶地之上的岩架上——直到它通向了阶地被水淹没的地方,在那里,通向冰姬们的道路就在他的上方。
小岛上掉落的岩石被水冲到这里,阻断了水流,其长度也就几个人加在一起。那气味走进了水里,洛克便追了进去。他站立着,面对着水的孤寂,身体微微颤抖,同时眼睛看着近旁的岩石。一个画面开始在他的脑海里形成,是关于跳跃的画面,跳跃消除了距离,那个其他人站在岩石上,一跳接着一跳,越过了致命的流水,去到了那黑暗的小岛。月光在岩石的四周闪着光芒,勾勒出它们的轮廓。正当他注目观察时,远处的一块岩石开始变化形状。在它的一边,有一小块地方延长了,又迅速消失不见。然后,岩石的顶部鼓了起来,隆起的地方从底部慢慢变小,然后又延长开去,高度降低了一半。接着它就不见了。
洛克站立着,让各种画面在他的脑海里穿梭往复。其中一个是一头穴熊的画面,他曾经看到过它从岩石后竖起身子,并且听到过它像大海一样的咆哮声。除此之外,洛克并不知道更多有关那头熊的事情,因为在那熊咆哮过后,大家差不多整整跑了一天。眼前的这个东西,这个黑乎乎的变化着的形体,有几分相似于那头熊缓慢移动的样子。他眯缝起眼睛,盯着那块岩石,看它会不会再次变化。在小岛上,有一棵山毛榉,比其他树都要高,独自出挑地映衬着月色渲染的天空。它的根部非常粗壮,粗壮得不合时宜,在洛克看来,非常不可思议。一团黑色看起来凝固在树干的四周,好像一根树棍上的一滴血。它变长,又加浓,再变长。它带着懒洋洋的从容慢慢地向山毛榉上部移动,悬挂在小岛和瀑布上方的空气里。它悄然无声,最后一动不动地悬挂着。洛克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但是,要么是那生物耳聋,要么是那沉闷的瀑布消弭了他的声音。
“哈在哪里?”
那生物没有回答。一阵微风吹过隘口,那山毛榉的树梢摇摆起来,它的树弧因贴附其上的黑色重量而变得宽广稳重。洛克身上的毛发竖立起来,在山腰那里感到的一丝不安又回到了身上。他感到有保护大家的需要,然而,一想起老妪并没有看到他,就不想靠近突岩。他待在原地,那团黑色东西荡下了山毛榉,消失在小岛上来源不明的阴影之中。接着,那团东西又出现了,在最远端的岩石那里变化着形状。洛克万分惊恐,在月色中,向大山的一侧爬去。在脑子有清晰的画面之前,他就这样一直爬行在那条暗示着珐曾经走过的小径上。当他攀到隘口流水之上一树高的时候,他停下来,向下看去。他看到那生物在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上的瞬间。洛克浑身颤抖,鼓起劲头继续攀爬。
这块岩石没有向后倾斜;它向上延伸,在陡峭的地方,变得更加险峻。洛克来到悬崖里的一处类似裂口的地方,水从里面流出,他向下滑行,然后钻进隘口。水是如此寒冷,一滴溅到脸上,就好像被咬了一口。他在岩石上嗅到了珐和鹿肉的味道,于是,他爬进裂口。这里直接通往上面,头顶上是一隙月色笼罩的天空。岩石因为有水变得非常光滑,一直努力地要把他甩掉。珐的气味引导着他向上。他终于爬到了顶端,裂口已变成一条宽宽的水沟,似乎直接通向大山。他往下看去,河水在隘口流成窄窄的一条,一切都变了模样。他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想要珐,于是他跳入溪谷。在他身后,隘口的对面,群山是一个个冰角,闪闪发光。他可以听到珐就在他的近前,于是便大叫起来。她折回来,迅速走到那溪谷里,在石头上跳跃着,石头下面的水哗哗作响。圆石上,她双脚的摩擦声,以及从悬崖上反弹回来的声响,听起来似乎像是一群人。她走近他的身旁,脸抽搐着,满是愤怒和惊恐。
“别出声!”
洛克没有听见,还在喋喋不休。
“我见到了那个其他人。哈掉进了河里。那个其他人来过,并且观察过突岩。”
珐抓住他的胳膊。那包东西被她紧紧搂在怀里。
“别出声!欧阿会让那些冰姬听到的,然后她们就会落下来。”
“让我和你待在一起!”
“你是男人。这里很恐怖。快回去!”
“我不看也不听。我就待在你的身后。让我一起吧。”
瀑布的轰鸣声已经减弱成了一声低吟,就像遥远的大海在恶劣的天气里发出的声响。他们的话语就像一群盘旋着的、数量神秘翻倍着的飞鸟一样已经飞走了。深深的溪谷两旁的悬崖在唱着歌。珐用一只手捂住他的嘴,然后,他们就这样站着,那些飞鸟飞得越来越远,最后除了他们脚边的流水和瀑布的低吟外,再也没有了别的声响。珐转过身,开始顺着溪谷攀爬,洛克加快脚步,紧跟其后。她停下来,凶狠地挥手示意他往回走,但是,当她回身继续前行的时候,他还是跟在后面。珐再次停下,然后在绝壁间往返跑动,用嘴冲着洛克做出各种无声的警示,并龇出了牙齿,但是他就是不愿离开她。回去的路通往洛克与其他人,刚经历过的孤独无法言说。最终她放弃了,只得无视他的存在。她放轻脚步往溪谷的上面走去,洛克跟在她的身后,他的牙齿因为寒冷而咯咯作响。
他们终于来到这里,脚边不再是流水了,而是大块大块的凝结在一起的冰凌,牢牢地吸附在悬崖上;在每一个未经太阳照射的石头下面,都有一层白雪。他又回忆起冬季里所有的痛苦以及冰姬们的恐怖,他紧紧跟着珐,仿佛她是一团温暖的火。头顶的天空只有窄窄一条,一条冰冻的天空,随处点缀着星星,片片云彩如同笔画勾勒其中,月光隐身其后。他看到冰像藤蔓一样攀附在溪谷两边,底部很是宽广,然后向上分叉成千条枝干,卷须和叶子发出闪闪白光。他的双脚下也有冰,它们被冻得刺痛,然后麻木了。他开始手脚并用,双手也像双脚一样变得麻木。珐的臀部在他前面一摇一摆,他跟在后面。溪谷渐渐变宽,更多的光线洒落进来。此时,他们正面对着岩石上最为陡峭的壁面。在其左下方,有一线深浓的黑色。珐向这条线爬过去,然后消失在其中。洛克跟在她身后。他来到了一个入口处,那里非常狭窄,撑开胳膊肘就可以碰触到两壁。他走了过去。一阵强光袭来。他迅速弯下身,抬手捂住眼睛。过了一会儿,他一边眨巴着眼睛,一边向下看去,那里是闪闪发光的石头、冰块,以及深蓝色的阴影。他看到珐的双脚走在他的前面,已经变白,覆盖了一层亮晶晶的东西,她的身影在那些冰块和石头之上变化着形状。他向前方平视,看到他们呼出的气雾萦绕在周围,就像瀑布的水雾一样。他待在原处,珐的身影在雾气中变得隐隐约约。
这里面积巨大,一片开阔。它四面环绕着岩石,到处都是些冰冻的藤蔓植物,向上伸出,延展在他头顶之上,高高地铺满岩石。一旦接触到圣所的地面,它们就鼓胀起来,直到变得像老橡树的树干一样。它们高高的枝干消失在冰窟里。洛克向后站起身,抬头看着珐,她已经到了更高的地方,朝圣所的另一边走去。她蜷伏在石头上,把那包鹿肉高高举起。此时,周围一片寂静,甚至连瀑布的声音也没有了。
珠念念有词,声音只比窃窃私语稍大一点。最初,他可以听到一些个别的词语,诸如“欧阿”和“马尔”:但是四面的岩壁阻拒了这些词,于是它们被反弹回来,然后又被扔出去。“欧阿。”岩壁以及巨大的藤蔓这样说,然后洛克身后的岩壁唱道:“欧阿欧阿欧阿。”它们不是说出单独的词,而是同时唱出“欧”和“阿”。这声音像水在潮汐池中涨起,然后平静下来,变成一串不绝于耳的“阿”,敲打着他,淹没了他。“生病,生病。”圣所尽头的岩壁这样说,“马尔。”他身后的岩石这样说,而空气中则继续回荡着冗长的不断涨起的“欧阿”声。毛发在他的皮肤上竖了起来。他嘴唇做出姿态,仿佛要说“欧阿”。他抬头看向冰姬。那些藤蔓的枝干所通往的巢穴就是她们的下体。她们的大腿和肚子从上方的悬崖里长出。她们悬置着,使得天空比圣所的地面还要小一些。她们身体连着身体,前倾着,拱在上方,尖尖的脑袋在月光中晶莹闪烁。他看到她们的下体就像巢穴一样呈现蓝色,非常恐怖。她们从岩石上剥离出来,藤蔓就是她们的水,从岩石和冰块之间渗下来。这一池的声音已经升到她们膝盖的地方了。
“阿阿阿阿,”悬崖这样唱道,“阿阿阿阿——”
洛克面朝冰块躺在地上。尽管他的毛发上已结有一层霜冻,汗水还是从皮肤里冒了出来。他可以感觉到峡谷在向两边移动。珐过来摇晃他的胳膊。
“走吧!”
他的肚子感觉像是吃过一些草,将会生病的样子。他什么也看不到,在黑暗的虚空里,只有那无情而执着的绿色光线在穿梭流转。圣所里的声音已经进入了他的脑袋,并在那里驻留下来,就好像大海的声音装在了贝壳里。珐的嘴唇贴在他的耳边低语道:
“在她们看到你之前快走。”
他想起了那些冰姬。他双眼看着地面,以防看到那可怕的光,然后,他开始爬动。他的身体已经僵住了,几乎无法工作,只能磕磕绊绊地跟在珐的身后。他们穿过岩壁上的缝隙,隘口已被重新布局,眼前是向前下方延伸的溪谷和另一个缝隙。他飞奔着超过了珐,呼啸着向下面跑去。他跌倒、翻滚、踉跄,在白雪和石头之间笨拙地跳跃。然后,他停下来,很是虚弱,浑身颤抖,像妮尔一样呻吟着。珐来到他的身边,伸出一只手搂住他。他前倾身体,向下看着隘口里线条一样的流水。珐轻柔地在他耳边说:
“对一个男人来说,太多的欧阿了。”
他转向她,把脑袋埋在她的两个乳房中间。
“我害怕。”
有那么一阵子,他们都静默着。但是体内的寒冷侵袭着他们,他们战栗着分了开来。
虽然少了一些恐慌,但是寒冷还是让他们备受摧残,就这样,他们开始摸索着爬下越来越陡峭的斜坡,在那里瀑布提高了声音与他们相会。这带给了洛克突岩的种种画面。他开始向珐解释。
“那个其他人在小岛上。他是个威猛的跳跃者。他在大山上。他来过我们的突岩并且向下看过。”
“哈在哪里?”
“他掉进水里了。”
她在身后留下一团呼出的云雾,然后,他在其中听到了她的声音。
“没有人掉进水里。哈在小岛上。”
她沉默了一会儿。洛克尽自己最大可能想象哈跳过隘口到达那块岩石上的样子。可他看不到这个画面。珐又开口了。
“那个其他人一定是个女人。”
“他闻起来是个男人。”
“那么一定还有另一个女人。难道一个男人能从男人的肚子里出来吗?也许有一个女人,然后又一个女人,再然后又一个女人。全靠她自己。”
洛克琢磨着这句话。只要哪里有女人,哪里就有生命。但是男人除了嗅嗅气味想想画面,还有什么用处?确认了自己的谦卑,他就不想告诉珐他见到过那个其他人,或者他看到老妪并且知道自己是隐而不见的。很快,甚至连这些画面和说话的想法都从他的脑袋里走掉了,此时,他们已经到达了小径的垂直部分。他们默默地往下攀爬,轰鸣的水声扑耳而来。只有当他们踏上阶地,并且快步走向突岩的时候,他才想起他原本是要去找到哈的,但是现在他却没有带上他,自己就回来了。似乎那圣所的恐怖如影随形般地追赶着他们,这两人突然奔跑起来。
但是,马尔不是他们期待的那个新人。他颓然地瘫倒在地,呼吸是如此之浅,以至于他的胸脯几乎动也不动。他们可以看到他的脸色像橄榄一样黑,上面汗光闪闪。老妪一直让火堆烧得旺旺的,而莉库已经移到了圈外。她正吃着鹿肝,吃得很慢,神情严肃,一边还注视着马尔。两个女人蜷伏着,分别在他的两侧,妮尔弯着腰,用她的毛发拂去他额头上的汗水。在突岩的内里,似乎没有空间可以容纳洛克关于那个其他人的消息。当妮尔听到他们的声音时,她抬起了头,看到他们中没有哈,于是便又俯下身去擦干老翁的额头。老妪拍了拍他的肩膀。
“好起来,强壮起来,老翁。珐已经为你给欧阿献了一份祭礼。”
听到这话,洛克想起了他在那些冰姬下面时感到的恐惧。他张开嘴准备絮叨一下,但是珐已经分享了他的画面,并用她的手捏住了他的上下嘴唇。老妪并没有注意到这些。她从那蒸汽腾腾的袋子里又拿出一小片肉。
“坐起来吃吧。”
洛克对他说:
“哈走了。这世界上还有其他的人。”
妮尔站起身,洛克明白她这是准备要哀鸣,但是,老妪说话了,就像珐说过的那样。
“别出声!”
她和珐小心地把马尔托了起来,让他靠在她们的怀里保持坐姿,他的脑袋在珐的乳房上滚来滚去。老妪把那小肉片放在他的两片嘴唇中间,但是它们又把它给嘟哝了出来。他在说话。
“不要打开我的脑袋和我的骨头。你们只能品尝到软弱无力。”
洛克抬眼扫视周围的每一个女人,他的嘴张开着,从里面传出一声难以自制的大笑。然后,他对马尔絮叨起来。
“但是,这里有其他人,而哈已经走了。”
老妪抬起头。
“取些水来。”
洛克跑到河边,用双手捧着水回来。他把水慢慢地滴在马尔的脸上。小家伙出现了,他在妮尔的肩膀上打着哈欠,然后爬了过来,又开始吮吸。他们看到马尔又要试图说话。
“把我放在火堆旁边温暖的地面上。”
在瀑布的喧豗中,一阵深沉的静默降临了。甚至连莉库都停下吃东西,站起身凝视着。女人们一动不动,眼睛都盯在马尔的脸上。静默充塞着洛克,然后,它化为他双眼里突然噙满的泪水。这时候,珐和老妪温柔地把马尔侧过来放在地上,把他瘦骨嶙峋的巨大膝盖推到他的胸部,收起他的双脚,把他的脑袋从地上托起,把他的双手垫在下面。马尔离火堆很近,他的双眼看向火焰的深处。他额头上的毛发开始卷曲起来,不过他似乎并没有加以注意。老妪拿起一块木头碎片,在地上绕着他的身体画了一条线。然后,她们把他抬到线的一侧,她们依然是那样地庄严静默。
老妪挑选了一块扁平的石头,递给洛克。
“挖!”
月亮穿过隘口太阳下落的那一侧,但是它的光芒在地面上几乎觉察不到,因为此时火光红润,熠熠生辉。莉库又开始吃起来。她悄悄地在成人的后面转圈,然后靠着突岩后部的一块岩石坐了下来。地面很硬,洛克不得不借用身体的力量才能移动分毫。老妪从母鹿的肉中取出一块锋利的碎骨头,交给了他,用这个掘开地表要容易得多。再往下,土壤就会软一些。顶层的土壤像石板一样被掀起之后,下方的土手到即碎,可以用石头刮出来。他继续干着,天上的月影在移动。这时候,他脑子里出现了一个画面,是一个年轻得多,也强壮得多的马尔在做这件事,不过是在炉膛的另一边。炉膛里的黏土在他正在挖掘的这个不规则形状地洞的一侧,堆起了一个越鼓越高的圆堆。很快他就挖到下一层的炉膛,然后更下一层。烧焦了的黏土形成了一个小绝壁。每一层炉膛看起来都比之上的一层更薄一些,直到地洞加深了,炉膛变得像石头一样硬,并且比山毛榉皮厚不了多少。小家伙吸完了奶,打着哈欠,往下爬到地面上。他抓住马尔的一条腿,把自己拉了起来,向前倾着身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炯炯有神地凝视着火堆。然后他向后退了退,绕着马尔快速地转圈,并且研究着地洞。他失去了平衡,掉进洞里,在洛克手边的软土里胡乱抓着,哇哇直叫。接着,他屁股朝上把自己从洞里退了出来,然后飞速爬回妮尔身边,蜷伏在她的膝部。
洛克向后坐倒,喘了一大口气。汗水从他的身上刷刷地流了下来。老妪碰了碰他的胳膊。
“挖!现在只有洛克了!”
他又疲倦地回到地洞那边。他拔出一块古老的骨头,远远地朝着月光深处扔了出去。他身体抵着石头,胸部起伏着,然后向前倒了下去。
“我不行了。”
于是,女人们拿起石头开始挖掘起来。莉库一声不吭地看着她们和那越来越深、越来越黑的地洞。马尔开始颤抖起来。各层炉膛的黏土柱随着她们的挖掘变窄了。它扎根在突岩下方的一个被人遗忘了的遥远深度。随着每一层黏土的出现,挖掘变得更容易了。但她们遇到了困难,不知该怎样保持地洞的四边垂直。她们挖到干枯而没有气味的骨头,那些骨头已经离开生命非常之久,对她们来说已经变得毫无意义,因而被弃于一旁,它们中有腿上的骨头,肋上的骨头,还有一个被压碎并打开了的头颅骨头。同样,还有一些石头,有的带着薄刃,可以用来切割,有的带着尖头,可以用来钻凿。她们在用得着的地方使用了这些石头,但并没有把它们留存下来。挖出的泥土在地洞边上堆积成了一个金字塔,在她们用手把新的泥土捧出来的时候,那些棕色的泥土粒会像小雪崩一样重新滚落回去。在金字塔的上方四散着各种骨头。莉库慵懒地玩弄着那个头颅骨头。这时候,洛克重新获得了力量,也开始挖起来,于是,那地洞下沉的速度更加快了。老妪重新给火堆加了木头,此时,在火焰的远处,黎明呈现出灰白的颜色。
终于,地洞挖好了。女人们在马尔的脸上泼了更多的水。他现在只剩下皮包骨了。他的嘴张得很开,似乎要去咬下那他无法吸入的空气。大家在他的周围跪成一个半圆。老妪用双眼把他们召集在一起。
“马尔强壮的时候,他找到许多食物。”
莉库蹲下身体,靠在突岩后部的岩石上,把小欧阿搂在怀里。小家伙在妮尔的毛发里睡着了。马尔的手指漫无目的地移动着,嘴巴开开合合。珐和老妪托起他的上半身,扶住他的脑袋。老妪轻柔地在他耳边说:
“欧阿很温暖。睡吧。”
他身体的动作变得像痉挛一样。他的脑袋滚向一边,靠在老妪的乳房上,然后静止在那里。
妮尔开始恸哭起来。这哭声充盈了整个突岩,也跳着越过水面,直奔小岛而去。老妪把马尔侧身放在地上,然后把他的双膝叠在他的胸部。她和珐把他抬起,然后放进地洞里。老妪把他的双手放在他的脸下,并且确认他的四肢安放平妥。她站起身,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她走到一处岩架边,挑选了一块鹿的后胯肉。她跪下来,把肉放进地洞里,摆在他的脸边上。
“吃,马尔,当你饥饿的时候。”
她用她的双眼吩咐他们跟着她。他们往河边走去,只留下莉库和小欧阿。老妪双手捧起了水,于是其他人也把双手插入水中。她走了回来,把水泼在马尔的脸上。
“喝,当你口渴的时候。”
一个接着一个,大家把水滴在那苍白的、了无生机的脸上。每一个人都重复着这几个词语。洛克是最后一个,当水落下的时候,他的心里充满了一种对马尔的强烈情感。他走回去,取来了第二份礼物。
“喝,马尔,当你口渴的时候。”
老妪双手捧起泥土,把它们撒在他的头上。最后前来的是莉库,她胆怯地做着那双眼睛吩咐她所做的事。然后,她又回到岩石的地方。洛克看到了老妪的一个信号,便开始把那泥土金字塔扫回地洞里。松土下落时,发出轻柔的簌簌声,很快,马尔的形体就变得模糊了。洛克手脚并用,把泥土推下。老妪面无表情地看着那形体改变着,然后消失了。泥土在升高,很快填满了地洞,继续往上升高,直到马尔曾经躺卧的地方变成了突岩里的一个小坟堆。还剩下一些泥土。洛克把它们从坟堆上扫开,然后尽他所能把坟堆踩结实。
老妪在这个刚刚踩平的地面边上蜷伏下来,然后等待着,直到他们所有人都看向她。
她说话了:
“欧阿已经把马尔收回到了她的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