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十
浅褐色的光线渐渐变强了,被镶上了银边,那些沼泽地里黑色的水也闪烁着光芒。一只小鸟在芦苇和荆棘的孤洲里嘎嘎地叫着。远处,那头雄鹿中的雄鹿不停地在吼叫。洛克两只脚踝周围的淤泥变紧了,他不得不用两只胳膊来保持平衡。他的脑海里有一片惊愕,在这片惊愕之下,是一份沉闷而笨重的饥饿,它令人诧异地把心脏也包括了进去。自然而然地,他的鼻子开始在空气中搜寻着可食之物,他的双眼也在淤泥和荆棘丛中左看看右看看。他向前趔趄着,弓起他的脚趾,把双脚从淤泥中拔了出来,并蹒跚着来到了硬实一些的土地上。空气很温暖,一些极小的飞虫尖细地哼唱着,那声音仿佛是在脑袋上挨了一击之后进入两只耳朵的。洛克晃了晃自己的身体,但是那高亢尖细的声音挥之不去,同时那笨重的感觉又沉沉地压在心头。
在树木开始的地方,是一些球茎,它们嫩绿的尖芽刚刚破土而出。他用双脚把这些嫩芽向上卷起,递到手里面,然后再把它们塞进嘴里。外在的洛克看起来似乎并不需要它们,虽然内在的洛克让他的牙齿碾磨着它们,并且让他的喉头升起来、做出吞咽的动作。他想起来,他口还渴着,于是他跑回到沼泽边上,但是淤泥已经发生了变化;它现在令人却步了,因为它已经不是之前他追随珐气味的那个时候的样子了。他的双脚无法踏进它。
洛克弯下腰。他的两个膝盖挨着地面,他的两只手慢慢地向下探并支撑起他的重量,他用尽所有的力量,抓进泥土里。他在那些枯枝烂叶上翻滚着。他的脑袋抬起来,转动着,他的双眼眼观八路,在这两只惊愕的眼睛的下方,他那张嘴,很不自然地张开着。哀鸣的声音从他的嘴里冲了出来,那声音不绝于耳、凄厉异常,听起来痛苦万分,一个男人的声音。那些飞虫高亢的声音在继续,那瀑布也在山脚下发出低沉而单调的声响。远处,那头雄鹿又吼叫起来。
空中泛出了一片粉红,树木的顶上则是一片新绿。那些生命迹象初现的蓓蕾已然绽出了数指的长度,一簇一簇的它们在光线下已经变厚了,只有那些稍大些的树枝才能看得见。大地自身看起来像要震动一样,仿佛在把汁液强行送到那些树干之上。慢慢地,随着他哀鸣的声音的消失,洛克注意到了这个震动,感到了一丝细致的安慰。他爬行着,用手指抓起球茎,然后咀嚼着它们,他的喉咙升起来,吞咽着。他再次想起自己的口渴,于是蜷伏下来,探索着水边上的硬地。他用手紧紧抓住一根倾斜的树枝,把脑袋从上面垂下,然后在那黝黑的缟玛瑙水面上啜饮着。
树林里传来了脚步的声音。他爬回到硬实的地面上,看到了有两个新人从那些树干的地方掠过,手里拿着他们弯曲的树棍。开阔地里传来了剩下那些人的嘈杂声;有木头移过彼此的声音,有树木被砍削的声音。他想起了莉库,于是他冲着开阔地的方向跑开了,直到他可以越过灌木丛向前张望,然后他看到了那些人正在做着的事情。
“啊——嚯!啊——嚯!啊——嚯!”
就在那一瞬间,他有了一个画面,画面里那两根空心的木头正在往岸上拱,然后进入了开阔地停了下来。他悄悄地向前潜行,然后蜷伏下来。河里没有更多的木头了,所以不会有更多的会从里面出来。他有了另外一个画面,画面里那两根木头正在往回移进河里,并且这次的画面以某种方式同最初的那个画面联系得非常紧密,以至于他明白了为什么一个是出自另一个的。
“现在我是马尔。”
就在那一刻,他仿佛突然觉得他的脑袋焕然一新了,就像有一堆的画面躺在那里等着他有时间时加以分辨一样。这些画面全都沐浴在清晰的灰白色日光之下。它们展示了生命中那条孤独的丝线,正是这条丝线把他和莉库以及那小家伙紧紧联系在一起;它们展示了那些新人——对于他们,不管是外在的洛克还是内在的洛克,都心怀着一份惊恐的爱向往着——就如同那些如果可能就会杀死他的造物。
他有了一个画面,画面里莉库抬头看着塔娜吉尔,目光里全是温柔和羡慕,于是他猜想着当初哈在死亡突然来临之际,他的那份恐惧是如何迫切。他抓住了那些灌木,与此同时,胸中那如潮水般起伏的情感,贯穿了全身,于是他撕心裂肺地大声号叫起来。
“莉库!莉库!”
那些砍削的声音停下了,变成一阵长长的、碾磨似的噼啪声。在他的前面,他看到了涂阿米的脑袋和两个肩膀迅速地向一边移动着,接着一整棵树轰然倒下了,大树的那些手臂弯曲着,上面散布着郁郁葱葱的绿叶。随着那棵树上的绿色部分向侧边散开,他又可以看到那开阔地,因为那些荆棘树已经被拆毁了,那两根木头正在从中穿出。涂阿米正在大声叫嚷着,而“灌木”正在努力地要把他的那根弯曲的树棍从肩膀上拿下来。洛克飞速地跑开,直到那些人在小径开始的地方,变得小小的。
那两根木头并没有回到河里面,而是冲着大山而来。他试图从中看出另一个画面,但是却无能为力;然后,他的脑袋又变回了洛克的脑袋了,空空如也。
涂阿米正在砍那棵树,砍的部位不是那树干的本身,而是那些胳膊伸出的地方,因为洛克可以听出声音上的区分。他也可以听到老翁的声音。
“啊——嚯!啊——嚯!啊——嚯!”
那根木头沿着小径向前拱着。它骑在其他两根木头的上面,它们已经落入了松软的泥土中,那些人喘着粗气,大声嘶喊着,精疲力竭,惊恐万分。老翁尽管没有碰触那些木头,但是他的工作比其他任何人都要辛苦。他跑来跑去,发号施令,提出忠告,模拟着他们的奋斗,与他们一起大口地喘气;同时,他那高亢的鸟一样的声音一直不停地上下飞舞着。女人们和塔娜吉尔分列在那空心木头的两边,甚至那胖女人也在后面用力推着。
那根木头里只有一个人;小家伙站在底部,他的双手紧紧地扶住侧边,两只眼睛向上盯着这喧哗与骚动。
涂阿米从小径的那一边走了回来,拖着那棵树一段巨大的树干。当他把它弄到平滑的地面上,他开始把它向那根空心木头滚去。女人们聚集在那双凝神关注的眼睛周围,使劲地向上向前推着,那根木头因为有了那段在其下方转动的树干,正轻松地滚过那松软的地面。那双眼睛看向下面,这时,“灌木”和涂阿米从后面拿来了一段小一些的转动之物,这样那根木头就绝不会碰到地面了。运动和纷乱持续不停,仿佛围绕着岩石上裂缝的一群蜜蜂,组织有序,倾尽全力。那根木头沿着小径,朝着洛克移了过来,小家伙在上面摇摇摆摆,颠起落下,时而发出喵喵的声音,但是绝大多数时间里,他目光紧盯着那些人中离他最近的或者精力最充沛的那个。至于莉库,没有地方可以看到她的身影;但是洛克,在一闪现的马尔式思考的帮助下,想起了还有另外一根木头以及许多一捆一捆的东西。
正如那小家伙除了看以外,什么也不做,洛克全神贯注地看着他们的到来,就像一个看着潮水涌来、不知退却的人,直到水花溅起打湿他的双脚。只有当他们离他非常近,以至于他可以看到小草在那转动之物的前方被压平的时候,他才想起这些人非常危险,于是他飞快地跑开,钻进了树林。他在他们被遮挡在视线之外,但是依然在听力所及范围的时候,停了下来。那些女人叫喊着,长时间地推动那根木头已经让她们精疲力竭,而那老翁声音变得嘶哑了。洛克身体里的感觉是如此的多,以至于它们使他困惑不已。他害怕那些新人,同时又觉得他们像一个生病了的女人那样可怜。他开始在树木的下面游荡着,找到了食物就随手摘起,如果找不到,也不在意。那些画面离开了他的脑袋,现在他身体里除了那些无法检验也无法否认的杂多纷乱的感觉,就空无一物了。他起初认为他是饿了,于是他把能够找到的一切都塞进嘴里。突然,他发现他正在往嘴里塞的东西是初生不久的幼枝,它们滑溜溜的树皮里面,酸涩不堪,一无是处。他胡塞乱咽着,接着他四肢着地趴伏下来,把所有的幼枝又都吐了出来。
那些人的声响减弱了一些,直到他除了那老翁发令或者发怒时的声音以外,什么也听不到了。在下面的这个地方,树林变成了沼泽,天空在灌木丛、蔓生的柳树以及河水的上方敞开着,在他们的道路上并没有其他的行迹。那两只斑尾林鸽交谈正欢,一心想着交配;一切都没有改变,甚至那个红头发小孩曾经在上面荡过、大笑过的那个巨大的树枝依然原样未变。所有的事物都在这片温暖的荒芜中得到了滋养,欣欣向荣。洛克站起身,沿着这些沼泽的边上,向珐消失的那个浅湖漫步而去。成为马尔是件骄傲而沉重的事。那新生的脑袋明白某些事情就像海里的一朵浪花已经消失无踪、永不复回了。它知道不幸必须要痛苦地拥抱起来,就像一个男人或许会抱住荆棘一样,同时,他寻求着领会那些新人,因为所有的变化皆由他们带来。
洛克探索出了“仿佛是”。他一生中一直在使用仿佛这个词,只是没有意识到它。在树上的菌类是耳朵,用的词是一样的,但是情境会赋予它明显的分别,所以绝不会用它来表示他脑袋两侧的那些敏感的物件。现在,领悟给了他一激灵,洛克发现自己正在把仿佛作为一个工具在使用,就像他从前一直使用一块石头砍削树枝或者动物的肉那样笃定。“仿佛”可以用一只手把那些白脸的捕猎者抓住,可以把他们放在一个可以对他们加以思考的世界中,在那里他们绝非是一种突兀且不相干的擅自闯入。
他的脑子里正在生成那些捕猎者的画面,画面里他们拿着他们弯曲的树棍走了出来,带着技巧和恶意。
“那些人仿佛是一棵树的空心里的一头饥肠辘辘的狼。”
他想到了胖女人保护着小家伙不受老翁伤害的样子,想到了她的大笑声,想到了那些男人为同一个负载而一起工作着,并且互相咧着嘴。
“那些人仿佛是从岩石的裂缝里汩汩流出的蜂蜜。”
他想起了玩耍着的塔娜吉尔、她灵巧的手指、她的大笑声,以及她的树枝。
“那些人仿佛是那些圆石头里的蜂蜜,那种闻起来带着死亡和烈火气息的新式蜂蜜。”
“他们仿佛是那河水和瀑布,他们就是那瀑布的生民;没有什么可以与他们抗衡。”
他想到了他们的耐心,想到了那虎背熊腰的涂阿米用彩色的泥土创造着一头雄鹿。
“他们仿佛是欧阿。”
他的脑子混沌了起来,一片黑暗;接着,他又变成了洛克,漫无目的地在那些沼泽的边上游荡着,而那种食物无法满足的饥饿感又重新袭来。他可以听到那些人在沿着小径往开阔地里第二根木头所在的地方奔跑,他们虽然没有说话,但是他们脚步在地上发出的咯噔和沙沙声还是出卖了他们。他分享了一个画面,这个画面仿佛是冬日里的一束阳光,在他尚未看清之前,就消逝不见了。他停下脚步,抬起了头,鼻孔翕张着。他的两只耳朵接管了生命的运作,它们不再重视那些人发出的声响,而是全神贯注于那些把平滑的胸膛迅猛地移过水面的母赤松鸡。它们组成了一个宽广的角度朝着他游了过来,看到了他,然后它们的队形猛地切分成两半,再然后它们全都向右边游去。一只水鼠跟在它们的后面,它耸起了鼻子,身体在它自身制造出的水花里摇摆着。传来了一阵水流冲刷的声音,那些沼泽里到处点缀着荆棘丛,在它们之间不时有嗖嗖和吧嗒的声音发出。洛克跑开了,然后又返了回来。他蜷伏着通过了泥地,然后开始扒开挡住他视线的荆棘。那水流的冲刷已经停止,化成了阵阵涟漪,轻拍着那些荆棘树,溅起的水花淹进了他的脚印。他用鼻子在空中寻找着,同那些荆棘丛做着斗争,终于他穿越了过去。他向水里走了三步,歪歪扭扭地陷入了淤泥之中。那水流又开始冲刷了,于是洛克迈着醉汉的步伐冲着它走去,嘴里大声笑着,不时说着话。外在的洛克接触到了围绕在他大腿四周那冷冷的东西,并且感到把他的双脚往下吸的那看不见的淤泥抓住了他,于是他身上的毛发就竖了起来。那沉重的感觉,那饥饿的感觉不断增强着,变成了填满他全身的一团云,一团太阳装满了火的云。不再有沉重的感觉了,只有那轻松的感觉,让他说着话、大声笑着,仿佛是那些蜂蜜人,他一边大声笑着,一边把他两只眼睛里的水眨了出去。它们已经分享了一个画面。
“我在这儿!我来啦!”
“洛克!洛克!”
珐的两只胳膊举了起来,她的两个拳头紧握着,她的牙齿紧咬着,她前倾着身子,正在用力地穿过水面。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这时他们的大腿依然没在水面之下,他们笨拙地向岸边走去。在他们能再次在嘎吱作响的淤泥里看到他们的双脚之前,洛克大声笑着,说着话。
“独自一人真是糟糕。独自一人太糟糕了。”
珐扶着他,一瘸一拐。
“我受了点伤。是那个男人用一根树枝上的一块石头干的。”
洛克摸了摸她大腿的前面。伤口不再流血了,但是黑色的血迹凝结在上面,仿佛是一条舌头。
“独自一人真是糟糕——”
“在那个男人伤到我以后,我跑进了水里面。”
“水是一个恐怖的东西。”
“水比那些新人要好一些。”
珐把胳膊从他的肩膀上拿开,然后在一棵山毛榉树下蹲了下来。那些人从开阔地那里返回了,带着那第二根木头。他们一边走,一边低声呜咽着、大口喘着气。那两个早些时候走开的捕猎者正在大山的岩石上朝下大声叫嚷着。
珐把她受伤的那条腿直直地伸在身前。
“我吃了蛋、芦苇,还有青蛙卵糊。”
洛克发现他的双手不停地伸出来,抚摸着她。她阴郁地冲着他微笑。他想起了那个瞬间的关联,正是它把那些彼此毫不相干的画面显现出来。
“现在我是马尔。做马尔很是沉重。”
“做真正的女人很是沉重。”
“那些新人仿佛是一头狼和蜂蜜,腐败了的蜂蜜以及那条河。”
“他们仿佛是树林里的一团火。”
十分突然地,洛克有了一个画面,那画面来自他脑海里非常深的地方,以至于他之前都不知道它存在于那里。一时间里,这画面似乎外在于他,所以整个世界改变了。他自身还是像以前一样大小,但是其他的万事万物突然之间变大了起来。那些树木硕大如山。他不是在地面上,而是骑在一个后背上,并且他的双手和双脚紧紧抓住了那红棕色的毛发。在他身前的脑袋——尽管他无法看清那张脸——是马尔的脸,同时一个身形庞大许多的珐奔跑在他的前方。头顶上方的那些树木正在喷出缕缕的火焰,这些火焰散发的气息向他袭来。情况紧迫,肌肤同样在收紧——那是一种恐惧。
“现在,就像是当初大火四溅并把所有树木都吃光的时候。”
那些人以及他们的木头所发出的声响从远处传来。有一些人沿着通往开阔地的那条小径奔跑而来。先是一阵鸟叫一样的声音,然后寂静了下来。那些脚步沿着小径吧嗒吧嗒地往回走去,然后再一次消失了。珐和洛克站了起来,向那小径走去。他们不说话,但是在他们小心谨慎地兜着圈子的时候,他们默许了一个事实:那些人不能置之不理。他们也许像火焰或者河水那样恐怖,但是他们也像蜂蜜或者肉食那样吸引人。那条小径像其他一切被那些人接触过的事物一样,已经改变了。泥土被刨开了,到处散落着,那些转动之物已经压出了一条很平整的道路,其宽度足以让洛克和珐再加上另外一个人并排走过。
“他们把他们的空心木头放在那些可以滚动的树木上向前推。小家伙在一根木头里。而莉库会在另外一根里。”
珐悲伤地看着他的脸。她指向平整的地面上的一块污迹,它原先是一个鼻涕虫。
“他们已经把我们像一根空心木头那样改变了。他们仿佛是冬天。”
那感觉再次回到洛克的身体里;但是因为珐就站在他的面前,所以这种沉重的感觉他还能忍受。
“现在只有珐和洛克,以及小家伙和莉库了。”
她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她伸出一只手,他抓住了它。她张开她的嘴想要说话,但是没有发出声音。她摇晃了一下她整个身体,然后开始颤抖起来。他可以看到她控制着身体的颤抖,仿佛是在一个雨雪的清晨,离开了舒适的洞穴。她抽开了她的手。
“来吧!”
那火堆还在巨大的一圈灰烬中阴燃着。那些栖息处已经拆毁了,尽管那些支柱还伫立着。至于开阔地的地面,它已经被掀翻了,仿佛一大群牛在此乱窜了一番。洛克悄悄潜入到开阔地的边缘,而珐拖在后面。他开始绕起了圈。在开阔地的中央,是那些图形和礼物。
当珐看到这些的时候,她往里移动,来到了洛克的身后,然后他们呈螺旋形地靠近它们,他们的耳朵竖了起来,听着那些人是否返回。那些图形杂乱不堪地摆在火堆的旁边,在那里,那头雄鹿的脑袋依然高深莫测地注视着洛克。现在那里有了一头新的雄鹿,带着春天的颜色,非常肥硕,但是另外一个形体横压在它的身上。这个形体是红色的,拥有着庞大的、伸展开来的胳膊和腿,并且它那张脸直直地瞪着他,因为那两只眼睛是白色的鹅卵石。那毛发在脑袋的周围竖立着,仿佛那形体正在做着某种狂热的残忍行为,并且,有一根树桩贯穿了这个形体,把它钉在那头雄鹿身上,那树桩插得非常的深,它的末端裂开了并翻卷着。这两个人心怀畏惧,从它的身边退了回去,因为他们还从来没有见过任何如此这般的东西。接着,他们胆怯地回到了那些礼物的地方。
一头雄鹿的整个胯部,是生的,不过相对来说没有血液,挂在那树桩的顶部,并且在那个瞪视着的脑袋边上还有一块打开了的石头,里面装着蜂蜜水。蜂蜜的气味从中冒出,仿佛是从火堆里冒出的烟和火焰。珐伸出一只手,碰了碰那鹿肉,它荡了一下,于是她猛地把手缩了回来。洛克又围着那个形体绕了一圈,他的双脚避开了那向外伸展着的四肢,而他的双手慢慢地向外探了出去。突然之间,他们撕扯着那礼物,撕下肌肉,然后把那生肉往他们的嘴里塞去。他们一刻也不停,直到他们的皮肤因为食物而紧绷起来,而那根树桩上只剩下一根闪闪发光的白骨头,由一根兽皮条挂着。
终于,洛克向后站起了身,然后在大腿上擦了擦他的双手。依然一言不发,他们向里面转过身,面对着彼此,然后在那个罐子的边上蹲了下来。他们听到在通往阶地的那个斜坡那里,老翁发出的声音:
“啊——嚯!啊——嚯!啊——嚯!”
罐子的开口处传来的气味非常浓烈。一只苍蝇在罐口沉思着,然后,随着洛克呼吸的气息逼得更近,它振起了双翅,飞了一小会儿,接着又落了下来。
珐用手抓住洛克的手腕。
“别碰它。”
但是洛克的嘴就紧挨着那罐子,他的鼻孔张大着,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沙哑着嗓子大声说道:
“蜂蜜。”
突然地,他俯下身子,把嘴巴插进了那个罐子,然后吮吸了起来。那腐败了的蜂蜜灼烧着他的嘴和舌头,于是他向后翻了一个筋斗,然后珐从罐子那里跑开,围着那火堆的灰烬转起了圈。她站住,目光中满是恐惧地看着他,而他吐了一口,然后开始爬了回来,追踪着那个罐子,它等着他,散发着气味。他小心翼翼地低下身子,然后呷了一小口。他吧嗒着嘴,然后又吮吸了起来。他向后坐起身子,然后冲着她的脸大声笑了起来。
“喝。”
她踯躅不决地朝着罐子的开口处弯下了身子,然后把她的舌头伸进那针刺般的、甜蜜的东西。洛克突然向前跪了下来,嘴里面说着话,并且把她推开,所以她惊愕不已,并蹲了下来,一边舔着嘴唇,一边往外吐着。洛克把嘴埋进了罐子,并且吮吸了三次;但是在第三次吮吸的时候,蜂蜜的表面已经滑下去够不着了,所以他吸进去了空气,接着就爆发了一阵呛咳。他翻滚在地面之上,试图重新找回自己的呼吸。珐试着喝到蜂蜜,但是她的舌头够不着,于是她怨恨地对他说着话。她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捡起那个罐子,像那些新人一样把它放在嘴的边上。洛克看着她把那块大石头放在脸上,大声笑了起来,并且试图告诉她,她是多么滑稽。他及时地想起了蜂蜜,跳了起来,并且试图从她的脸上拿下那块石头。但是它卡住了,粘住了,所以当他往下拉拽它的时候,珐的脸也随之被拉了下来。接着,他们拉来拉去,冲着彼此大声叫嚷着。洛克听到他的声音传了出来,高亢、响亮,并且野蛮。他放下手去审查这新生的声音,于是珐踉踉跄跄地抱着罐子往后退去。他发现那些树木非常轻柔地向侧边和上方移动着。他有了一个宏伟的画面,这个画面可以让一切重回正轨,他想向珐描述这个画面,但是珐不愿意听。接着他脑子里什么也没有了,只剩一个曾经有过一个画面的画面,这让他怒不可遏,如疯似狂。他伸手去捕捉这个画面,大喊大叫,他听到了这个声音——它和内在的洛克已经脱离了干系——在大笑,仿佛是一只鸭在嘎嘎地叫着。但是那个画面的开始是一个词语,尽管那画面本身已经湮灭不见了。他停止了大笑,然后开始非常肃穆地对着珐说话,珐依然站在那里,那块石头还在她的脸上。
“木头!”他说,“木头。”
然后,他想起了那蜂蜜,于是愤怒地把那块石头从她那里拉开。她红色的脸从罐子里一露出来,她就开始大笑并且说起了话。洛克就像那些新人那样捧着那罐子,那蜂蜜流到了他的胸脯之上。他扭动着身体,直到他的脸位于那个罐子的下面,然后设法把那细流弄到嘴里。珐尖叫着,同时也在大声笑着。她摔倒在地,翻滚了起来,接着她向后躺下,双脚往空中踢着。洛克以及那蜂蜜笨拙地回应着这个邀请。这时候,他们都想起了那个罐子,于是他们又开始拉来拉去,争执不休。珐勉强喝到了一点,但是那蜂蜜已经变得凝滞,难以弄出了。洛克抢过罐子,同它扭摔起来,用他的拳头捶打着它,大声叫嚷着;但是没有更多的蜂蜜了。他愤怒地把罐子猛地摔向了地面,罐子咧开嘴,变成了两块。洛克和珐飞起身,冲向那两块东西,蹲了下来,一人一块地舔舐着,并且把自己的那块颠来倒去,想要找到蜂蜜去了哪儿。那瀑布在开阔地里、在洛克的脑海里,喧腾着。那些树木移动得更加快了。他跃身而起,发现地面就像是一根木头那样危险。他在一棵树移过他的时候,敲打了它一下,让它不要动,接着他仰面朝上躺了下来,头顶上的天空在旋转着。他翻过身体,爬了起来,屁股最先抬起,摇摇摆摆地,仿佛是那小家伙。珐围着火堆的灰烬转圈爬着,仿佛是一只翅膀烧焦了的飞蛾。她自言自语地谈论着那些鬣狗。突然,洛克在自己体内发现了那些新人的力量。他成了他们中的一员,没有什么事情他不能做了。开阔地里留下了许多的树枝,还有尚未燃烧的木头。洛克向边上跑去,来到一根木头的地方,然后命令它移动。他大声叫嚷起来。
“啊——嚯!啊——嚯!啊——嚯!”
那根木头滑动着,就像那些树木一样,但是速度不够快。他继续大声叫嚷着,但是那根木头并没有更快地移动。他抓起一根树枝,一遍一遍地击打着那根木头,就像塔娜吉尔曾经击打莉库的那个样子。他有一个画面,画面里那些人分列在那根木头的两侧,使着劲,嘴张开着。他冲着他们大声叫嚷,就像老翁做的一样。
珐从他身边爬了过去。她的移动,非常缓慢,从容不迫,就像那根木头以及那些树木一样。洛克大吼一声,甩起那根树枝打向她的屁股,那树枝裂开的一端飞了出去,在树木之间弹了几下。珐尖叫一声,然后踉跄地站起来,于是洛克又击打了一下,这次没打着。她转过身子,然后他们面对面地站着,大声叫嚷着,而那些树木滑动着。他看到她左边的乳房动了一下,她的胳膊举了起来,她张开的手掌停在空中,那个手掌颇有几分重要性,以至于随时有可能成为他必须加以关注的东西。接着,他的这一侧脸被闪电击打了一下,整个世界都晕眩了起来,然后大地站了起来,朝着他右侧脸给了雷鸣般的一击。他斜靠在垂直的地面上,而他的这一侧脸张开,然后合上,火焰从中喷涌而出。珐躺了下来,变得模糊,然后靠得更近。接着,她把他往上拉着,或者往下拖着,他的双脚之下再次有了坚实的土地,而他依偎在她的身上。他们哭泣着,冲着彼此大声笑着,而瀑布继续在开阔地里喧腾着,与此同时,那棵死树蓬乱的树冠向着天空攀缘而上,变得越来越大,而不是越来越小。他似乎超然物外,但惊恐不已,他知道靠近她会好一些。他把脑子里奇异的感觉和蒙眬的睡意放在一边;他窥寻着她,盯着她的脸,那张脸同那树冠蓬乱的死树一样,不停地向后消逝着。那些树木依然还在滑动着,不过非常有规律,仿佛这一直以来就是它们的天性使然。
他透过雾霭对她说:
“我是新人中的一员。”
这让他雀跃起来。接着他走过开阔地,步履缓慢,一摇一摆,他认为这就是新人的步态。那个画面进入了他的脑海,画面里珐必须要切掉他的一根手指。他绕着开阔地缓慢地走着,试图要找到她,并且告诉她那样做。他在靠近河边的那棵树后找到了她,而她正生着病。他告诉她有关老妪在水里的情况,但是她未加理睬,所以他又回到那摔碎了的罐子旁,舔舐着里面腐败了的蜂蜜的残余踪迹。地面上的形体变成了老翁,于是洛克告诉他,现在新人们中又新增了一员。接着,他感到非常疲惫,于是地面变得柔软起来,而他脑子里的那些画面萦绕往复着。他对那个男人解释道,现在洛克必须要回到突岩那里去,但是说到这里,尽管他的脑袋天旋地转,他还是想到已经没有突岩了。他开始呻吟起来,声音很大,也很轻松,这呻吟很是令人愉悦。他发现当他看向那些树木的时候,它们向两边滑开,只有付出极大的努力才能使它们合到一处,而这种努力他已经无力做出了。突然,变得空无一物了,只有阳光,以及那两只斑尾林鸽的声音掩盖住了瀑布的低沉轰鸣声。他的双眼自行闭上了,然后他摔了下来,就像是从睡眠的悬崖之上跌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