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沉默良久,然后开始吃东西。他们开始感到疲惫像雾霭一样悄然而至。突岩里,哈和马尔留下了空白。火堆依旧燃烧着,食物也很棒,但是一丝难熬的倦意席卷而来。一个接着一个,他们在火堆和岩石之间的空间里蜷缩起来,沉沉睡去。老妪走到凹陷处拿来木头。她架高火堆,直到火像奔流一般咆哮。她把剩下的食物收集起来,然后放在凹陷处确保安全的地方。接着,她蹲在马尔曾经待过的地方,向外看着远处的水面。

大家不常做梦,但是当黎明的曙光在身上照亮时,他们正被一群来自别处的幻象包围。老妪从眼角的余光里,可以看到他们是多么地深陷其中,既兴奋不已,又痛苦不堪。妮尔在说着梦话。洛克的左手正抓起一把泥土。他们所有人都不时发出喃喃的低语,还有夹杂喜悦与恐惧的种种含混不清的叫声。老妪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冷静地凝视着自己的画面。鸟类开始鸣叫,麻雀从树上落下,在阶地周围啄食。洛克突然甩出一只手,打在她的大腿上。

当水面上泛起波光,她站起身,从凹陷处取回木头。火堆迎接着木头,噼啪作响。她紧挨火堆站着,眼睛向下看。

“现在,就像是当初大火飞开并把所有树木都噬光的时候。”

洛克的手离火堆太近了。她弯下腰,把它移回到他的脸上。他翻过身,大叫起来。

洛克正在奔跑。那个其他人的气味追赶着他,而他却无法摆脱。现在是晚上,那气味中有爪子还有大猫的牙齿。他在那个他以前从未去过的小岛上。瀑布在两边喧哗。他沿着岸边奔跑,不知道他很快就会因体力不支而倒下,然后那个其他人就会逮住他。他摔倒了,接着便似乎是永恒的挣扎。但是把他和大家绑在一起的系带依然还在那儿。在他绝望般需求的拉拽下,大家都赶了过来,走着路,轻松地掠过水面,一切都因为形势所逼迫不得已。那个其他人走了,而他的四周都是人。因为黑暗,他无法看清他们,但是心里明白他们是谁。他们走了过来,越来越近,这不同于他们走进突岩、有了家的感觉并且不受整个空间约束的样子;他们纷纷钻了进来,直到和他连接在一起,身体连着身体。他们就像分享一个画面那样分享着一个身体。洛克安全了。

莉库醒来。小欧阿从她的肩膀上摔落,于是,她把它抱了起来。她打着哈欠,对老妪说她饿了。老妪走到凹陷处,取来最后一点鹿肝。小家伙正在玩着妮尔的毛发。他拉扯它,在上面荡来荡去,然后她醒了,又开始呻吟起来。珐坐起身,洛克又向后翻了个身,差点滚进火堆。他迅速跳开,嘴里咕哝着。他看着大家,傻里傻气地说:

“我睡着了。”

大家走到下面的河边,喝水,解手。当他们返回时,突岩里弥漫着一种诉说的感觉,他们空出了两个位置,就好像有一天曾经坐在那里的两个人会再次回来。妮尔给小家伙喂完奶,然后用手指把她的鬈发梳理开来。

老妪从火堆边转过身,对他们说:

“现在就是洛克了。”

他茫然地看着她。珐低下她的头。老妪走到他身边,紧紧地抓住他的手,把他带到一边。这里是马尔的位置。她让洛克坐下来,后背靠着岩石,大腿放在那已被马尔磨平了的光滑土洼里。这奇怪的感觉让洛克承受不了。他头转向一边,看着水面,再转回来看着大家,然后大笑起来。周围都是眼睛,大家在等他。他现在处在队伍的领头位置,而不是跟随在队尾,并且所有的画面都是从他的脑子里发出的。他热血沸腾,脸上发烧,他只得把双手按在眼睛上。他透过指缝,看着女人们,看着莉库,然后向下看着那个掩埋着马尔身体的土堆。他迫切需要和马尔交谈,静静地等待在他的面前,被吩咐该做何事。但是土堆里没有声音传来,也没有画面。他这时抓住了进入他脑海的第一个画面。

“我做梦了。那个其他人正在追我。接着,我们大家汇成一体。”

妮尔把小家伙举起来,放在她的乳房上。

“我做梦了。哈和我还有珐睡在一起。洛克和珐还有我睡在一起。”

她开始啜泣起来。老妪抬手吓了她一下,让她安静下来。

“男人为了画面。女人为了欧阿。哈和马尔已经走了。现在就是洛克了。”

洛克的声音弱弱地传了出来,就像莉库的一样。

“今天我们要猎寻食物。”

老妪等待着,无动于衷。凹陷里还有食物堆在那里,尽管不是非常充分。如果大家不饿,而且食物还有剩余,他们为什么要去猎寻食物?

珐向前蜷伏着身体。在她说话之际,洛克厘清了脑子里的混乱。他没有听珐讲话。

“我有一个画面。那个其他人正在猎寻食物,大家也在猎寻着——”

她大胆地看老妪的眼睛。

“然后,大家饿了。”

妮尔在岩石上蹭了蹭后背。

“那是一个糟糕的画面。”

老妪冲她们大吼一声。

“现在就是洛克了!”

洛克想起来了。他把双手从脸上拿开。

“我见过那个其他人。他就在小岛上。他从一块岩石跳到另一块上。他在树木之间攀爬。他浑身黝黑。他像穴熊一样变换外形。”

大家将脑袋转向外面,看着小岛。它沐浴在阳光之中,一片绿叶葱茏的景象。洛克叫唤一声,他们转回了头。

“并且我追随了他的气味。他就在那儿”——说着,他的手指向突岩的壁顶,于是,他们又都向上看去——“他待在那儿观察过我们。他就像一只大猫,但他又不像一只大猫。他还像,像——”

那些画面一时间纷纷从他的脑子里涌出。他挠挠下巴。要说的事情太多了,他多么希望能够问一下马尔把画面一个接一个连缀起来是怎么一回事,这样的话,那些排在最后的画面就可以先出来了。

“也许哈不在河里。也许他在小岛上。哈是个威猛的跳跃者。”

大家的目光沿着阶地一直看到小岛上的散石被冲刷到靠岸边的那个地方。妮尔把小家伙从乳房上拉开,放在地上让他爬。她的眼睛里落下了水。

“那是一个好画面。”

“我将会和那个其他人谈谈。他怎么能够总是待在那个小岛上?我将会搜寻一个新的气味。”

珐正用手掌拍打嘴巴。

“也许他就是从那小岛里孕育出来的。就像从一个女人身上一样。或者是从瀑布中来的。”

“我看不到这个画面。”

此时,洛克发现用词语同那些愿意倾听它们的人交谈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情。有了词语,甚至都不需要一个相伴的画面。

“珐要去寻找一个气味,而妮尔和莉库还有小家伙——”

老妪不想打断他说话。她只是抓起一根大树枝,扔进火堆里。洛克大叫一声,双脚跳了起来,然后不说话了。老妪代替他说:

“洛克不想莉库去。没有男人了。让珐和洛克去。这就是洛克所说的。”

他困惑地看着她,而她的眼里什么也没有流露。他摇了摇脑袋。

“是的,”他说,“是的。”

珐和洛克一起向阶地的尽头跑去。

“不要告诉老妪你见到过那些冰姬。”

“当我顺着那个其他人的踪迹从大山上爬下来的时候,她没有看到我。”

他想起了老妪的脸。“谁能知道她看得到什么,看不到什么?”

“别告诉她。”

他试着解释。

“我见过那个其他人。他和我,我们一起爬过那个山腰,我们还悄悄接近过大家。”

珐停下脚步,他们看着那小岛的岩石和阶地之间的隘口。她用手指了指。

“就算是哈,能跳过那个吗?”

洛克打量着那个隘口。那些受到了禁锢的水流打起转来,晶莹的波纹连成一条水带,向下泻入河里。一层层小漩涡在绿色的水面上汩汩冒出。洛克开始模拟他的那些画面。

“有了其他人的气味,我就是其他人了。我像大猫一样爬行着。我感到害怕,我很贪婪。我很强壮。”他中断模拟,从珐身边快速地跑了过去。然后转过身面对着她。“现在我既是哈又是那个其他人。我很强壮。”

“我看不到这个画面。”

“那个其他人就在小岛上——”

他极尽所能地张开双臂,像小鸟一样扑扇着。珐咧开嘴大笑起来。洛克得到了认可,也大笑起来,越笑越开心。他开始绕着阶地奔跑,像只鸭子一样嘎嘎地叫着,珐冲着他大笑。他刚准备扑扇着跑回突岩里,与人们分享这个笑话,这时他想起了什么。他刹住脚步停下来。

“现在就是洛克了。”

“找到那个其他人,洛克,然后同他说话。”

这让他想起了那气味。他开始在岩石上四下里嗅。没有下过雨,那气味非常微弱。他想起了瀑布上悬崖那里的混合气味。

“走吧。”

他们沿着阶地往回跑到突岩后。莉库冲着他们大喊,并举起了小欧阿。洛克爬过那个角落,感到珐的身体碰到了他的后背。

“那根木头杀死了马尔。”

他转过身看着她,两只耳朵抽动了一下,满脸狐疑。

“我的意思是那根已经不在那儿了的木头。它杀死了马尔。”

他张开嘴,准备辩论一番,但是,她推了他一把。

“上去。”

他们的眼前立马就出现了那个其他人的迹象了。一缕烟正从小岛的中部袅袅升起。小岛上有许多树木,它们中的一些树身前倾,树枝浸入了水中,遮蔽了沿岸。树木之间生长着浓密的灌木,葳蕤茂盛,人迹未至,故而那岩石土壤上被厚厚地覆盖住了,其上承载的树叶多不胜数。烟升起形成一缕浓浓的烟柱,然后扩散开来,渐渐淡去。现在它的存在已是毫无疑问了。那个其他人有一堆火,并且他一定是使用了非常粗大而且潮湿的木头,那样的木头他们是从来不会拾起的。珐和洛克琢磨着那烟,却找不到可以分享的画面。小岛上有烟,小岛上有一个其他人。这在他们的人生中还没有一个东西可以视为参照。

终于,珐转过身去,洛克看到她浑身在颤抖着。

“为什么?”

“我害怕。”

他想了想这句话。

“我要到下面的树林里去。那是最靠近那烟的地方。”

“我不想去。”

“回到突岩里。现在就是洛克了。”

珐再看了一眼小岛。然后,她突然向角落里扭动着身子,消失了。

洛克飞速地走下悬崖,穿过了大家的种种画面,径直来到树林开始的地方。在这里,河水只是偶尔才能被看到,因为灌木的枝条不仅伸出覆盖住了河岸所在的地方,同时因为河水的上涨,许多灌木的根部已经没于水下。地面低洼的地方,涌动的河水侵扰着已被淹没的小草。那些树木耸立在高一些的地方,洛克的双脚踯躅不决,既表明他对水的恐惧,也表明他想见那个新人或者那些新人的欲望。他离正对着烟的堤岸越近,心里就越加激动。现在他竟然也敢涉入那没过脚踝的水,一边颤抖着,一边蹦蹦跳跳地蹚了过去。当他发现看不到了河水,也不能走近它时,便咬磨着牙齿,转向右边,踉跄着向前走。水下是泥沼,还有一些球茎泡白了的尖端。通常,他的双脚会抓住它们,然后把它们提上来交给他,但是,现在它们对他来说毫无用处,只是贴在他瑟瑟发抖的皮肤上的一种草率的坚实之物而已。在他和那条河之间,是整个长满蓓蕾而影影绰绰的灌木丛。他开始把他的信念依托在那几抱大树枝上,它们拢在一起,在他的压力之下垂了下去,他就这样双脚离地,惊恐万分地向前荡去。那些茂盛的树枝没有足够的力量可以承受住他,他只得四肢分开趴伏在蓓蕾和荆棘之间。这时候,他看到身下有水,不是棕褐色泥地上的一小摊水,而是深得多的水,那些灌木的根部都沉在其中,无法辨认。他摇摆着往下爬,那些灌木开始要挣脱他的控制;他目光平视,一眼望去,一片水光闪闪,他大叫起来,痛苦地悬浮着身体,然后爬回到安全的却使人厌恶的泥沼地。除了忙碌的母赤松鸡,对任何人来说,这里都没有通往那条河的道路。他匆忙离开下游,蜿蜒地步入树林里,那里的地面要坚实一些。他来到了那棵死树旁边的空地上。他走到下面的土悬崖上,在那里深水打着漩涡,涌了过来:但是在水的对面,那烟依然从神秘的树木和其下的植物中袅袅升起。一个画面来到了他的脑海里,那个其他人正在攀爬一棵山毛榉,并且隔着隘口窥视着。他匆忙沿着小径跑开,小径上大家的气味依然淡淡地逗留着,他一直跑到沼泽边,但是那根横跨水面的新木头已经不见了。在水的另一面,他在上面荡过莉库的那棵树还在那里。他四下里看看,然后爬上一棵山毛榉,它长得如此巨大,大到让他认为那些云朵真的是缠绕在它的树枝上面的。他抓住一根大树枝,然后迅速往上跑。树干分叉了,分叉处积有雨水。他倒退着,先用脚再用手,往上面更粗壮的一根树枝上攀爬,直到他感到这棵树在风和自身重量下的移动,庄严而缓慢。那些蓓蕾尚未开放,在一片绿色中,它们仿佛是眼睛里的泪花,晦涩而朦胧,洛克对它们失去了耐心。他不停地往更高的地方荡,直到抵达了树冠的部位,然后扒开挡在他自己和小岛之间的那些树枝。现在,他透过一个洞往下看,那个洞随着成群的蓓蕾低首或侧摇着变换形状。洞眼涵盖了部分的小岛。

小岛上同样到处都是蓓蕾,它们层层叠叠就像亮绿色的烟云堆积在一起。它们沿着岸边到处飘荡,而远处那些稍大的树木就像阵阵轻烟,垂直升起又翻卷开来,作为所有这一片绿色的背景的是那树干和树枝的黝黑,没有土地。但是,有一只明亮的眼睛,在那真正的烟的底部燃烧着的熊熊烈焰之中,它闪烁着,并在树枝划过的时候冲他眨了一眨。目光聚集在那堆火上,他至少可以看到近旁的土地,是很深的棕褐色,比河这边的土地要坚硬一些。它的里面一定遍布着球茎和落下的坚果,还有树蛆和菌类。毋庸置疑,那里有好的食物可以为那个其他人食用。

那堆火锐利地眨着眼睛。洛克也眨了回去。那火堆眨了眼睛,不是因为那些大树枝,而是因为有人移到了它的面前,一个像树枝一样黝黑的人。

洛克摇晃着那棵山毛榉的顶部。

“嚯,人!”

那堆火闪了两次。洛克突然从这些闪动中明白,那儿有不止一个人。那气味产生的顽固的激动再次涌入他的脑海。他拼命摇晃着树的顶部,仿佛要把它折断一样。

“嚯,新人们!”

一股巨大的力量涌入洛克体内。他可以飞越过他们之间那不可见的水面。在这棵山毛榉顶部的细枝里,他大胆地做出了一个不顾一切的动作,他声嘶力竭地大声喊着:

“新人们!新人们!”

突然,他在摇晃着的树枝上僵住了。那些新人听到了他。从那火堆的闪烁里,以及那浓密灌木的摇摆中,他可以看到他们投过来的视线。火堆再次闪了一下,绿烟中的一缕开始扭曲起来,随而摇摆直下奔向河边。他可以听到树枝在噼啪作响。他向前探了探身子。

可就在这时候,那里什么也没有了。绿色的烟在风中稳定下来,只是间或轻轻地跳动一下。火堆依然闪烁着。

洛克一动不动地等着,周遭如此安静,只有瀑布的轰鸣,不绝于耳。被新人们牢牢攫住的脑子开始松动起来。其他画面涌入了他的脑海。

“新人们!哈在哪里?”

位于水面边缘之下的一抹绿色喷雾颤抖了一下。洛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顺着嫩枝往下来到主干,然后皱起眼窝附近的皮肤。那里有一个前臂,或者也许是一个上臂,横跨在大树枝上,黑乎乎、毛茸茸的。那绿色的喷雾又颤抖了一下,紧接着那只黑色的手臂消失了。洛克把他双眼里的水眨去。一个关于哈在小岛上的新画面进入他的脑海,哈和一头熊在一起,哈身处险境。

“哈!你在哪儿?”

另一边岸上的灌木丛摇晃着,扭曲着。它们之中出现了一道移动的轨迹,从岸边迅速退回到树木中。那堆火又闪烁了一下。接着火焰不见了,一团巨大的白烟穿过绿色腾空而起,慢慢变薄,然后消失了。洛克的身体愚蠢地向边上倾着,看着那些大树和灌木的四周。这种急迫感紧紧攫住了他。他把自己从树枝上往下荡,直到他能看到河面上的另一棵树。他跳上一根树枝,停住身子,然后像红松鼠一样从一棵树跳到另一棵树。他再次向树干上面跑去,折断一些树枝,然后向下窥探。

瀑布的轰鸣声此时沉闷了些许,他可以见到那些水雾形成的柱子。它们笼罩在小岛的上端,让那里的树木变得影影绰绰。他让自己的双眼从那里移开,看向下面的小岛,再看向灌木曾经移动过、火堆曾经闪烁过的地方。他可以看到,尽管不够清晰,在树木中间有一块空地。那死火的浓烈味道依然萦绕其上,正在缓缓消散。视野里没有人,但是他可以见到灌木被破坏过的地方,以及一条在泥土上踩踏出的小径迂回在河岸和空地之间。在小径的内端有一些树干,形体巨大,周围有不少死去的东西,已腐朽了多年,它们物以类聚,拢在一起。他仔细查看那些木头,他张开的嘴低垂着,一只空闲的手平放在头顶上。为什么这些人要弄来这一切的食物——他可以隔着河水清晰地看到那些苍白的菌类——并且同时还有这些无用的木头?他们是一些脑子里没有画面的人。接着,他看到在原先放火堆的地面上有一块肮脏的污迹,同样巨大的木头曾被用来搭建它。没有一丝一毫的预警,恐惧就涌入了他的胸间,那种恐惧,就像当初马尔在梦中见到大火燃烧树林的时候,那样彻底,那样无理可循。因为他是大家中的一员,一千条隐形的系带早已把他同他们紧紧相连在一起,所以他是为大家而恐惧的。他开始哆嗦起来。两片嘴唇缩到了牙齿后面,他的眼睛也无法清晰地观看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穿透了两只耳朵的咆哮的声响:

“哈!你在哪儿?你在哪儿?”

一个粗腿的人笨拙地跑过了那块空地,然后消失了。那堆火待在原地,早已熄灭。灌木被一阵从河边吹来的轻风梳理着,然后便静然不动了。

绝望的叫喊响起:

“你在哪儿?”

洛克的耳朵对洛克说:

“?”

他是如此关注那个小岛,以致他有好一阵子都没有注意到他的两只耳朵了。他轻轻地攀附在树上,身子摇摇晃晃的,与此同时,瀑布冲着他嘟嘟囔囔,而小岛上的那块空地上依然空无一人。接着,他听到了,有人过来了,不是从水的另一边,而是从这一边,就在远处。他们是从突岩那里下来的,他们的脚步无所顾忌地踏在石头上。他可以听到他们说话,他们的话让他大笑起来。那些声音在他的脑子里形成了一个画面,交错的形状,尖细而复杂,流利而愚蠢,不像鹰叫时那悠长的鸣啭,而像暴风雨过后海滩上缠绕在一起的一行杂草,像水一样混乱。这笑声穿过树木向河边推进。同样的笑声开始在小岛上响起,于是,它们便在水面上穿梭往复。洛克从树上跌跌撞撞、半摔半爬地下到地上,然后走到那小径上。他沿着小径奔跑,穿过了大家陈旧的气味。那笑声在河岸的近旁。洛克到达了那根木头横跨水面的地方。他不得不爬上一棵树,荡起自己然后落下,这样他就又来到小径上。这时候,在河的这一边,在笑声中,莉库尖叫起来。她不是因为愤怒或者恐惧或者痛苦而尖叫,她的尖叫声中带有那种当她看到一条缓缓移动的蛇的时候,她可能会表现出的盲目而令人害怕的恐慌。洛克加速奔跑,他的毛发竖了起来。为了找到尖叫声发出的地方,他离开了小径,步履踉跄起来。那尖叫声撕裂着他的内心。它不像是珐在抱着死去的婴儿时的那种尖叫,也不像是马尔被埋葬时,妮尔发出的哀鸣;它像是大猫把尖牙刺进马的脖子并死咬不放、吮吸血液时,马所发出的那种嘶鸣声。洛克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尖叫起来,更加奋力地拨开荆棘。他的感官——通过那尖叫声——告诉他,莉库正在做的事情是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或者女人会去做的。她正在跨越河水走向远方。

洛克依然还在奋力地拨开荆棘,可就在这时,尖叫声停止了。他又听到了笑—声,还有小家伙的嘤嘤声。他冲出灌木丛,来到那棵死树边的空地上。树干的周围散发出其他人和莉库的味道,还有,恐惧的味道。在水的对面,绿色的喷雾浩浩荡荡地弓着身子,猫着腰,发出嗖嗖的声响。他一眼瞥到莉库那红色的脑袋,还有一个黑乎乎、毛茸茸的肩膀,上面趴着小家伙。他上蹿下跳起来,嘴里大声叫着:

“莉库!莉库!”

那些绿色的漂移物抽动到一起,然后,小岛上的人们消失了。洛克沿着那棵死树下面的河岸跑上跑下。他离水面是如此之近,他向外扔出了大块大块的泥块,它们在水流中溅起浪花。

“莉库!莉库!”

灌木又抽动了一下。洛克在树边站住身子,凝视着。一个脑袋和胸部正对着他,半遮半掩。在树叶和毛发的后面有一些白色骨头一样的东西。那个男人在他两只眼睛的上方和嘴巴的下面有白色骨头一样的东西,因而他的脸比一个正常的脸要长一些。那个男人在灌木丛里侧过身子,顺着他的肩部看向洛克。一根木棍直直地升了起来,在其中间的部位有一块骨头。洛克盯着那根木棍和那块骨头,以及他脸上那些骨头一样的东西里面的小眼睛。突然,洛克明白了那个男人正举着一根木棍要递给他,可是无论是他还是洛克都无法把手伸过河去。要不是因为那尖叫声还回荡在他脑海里,他很可能会大笑起来。那木棍的两端都开始变得短了一些。然后它向外射了出去,又变得像原先一样长了。

洛克耳朵边上的那棵死树获得了一个声响。

“扑通!”

他的耳朵抽动了一下,然后,他转身看着那棵树。在他的脸边上,树上长出了一根木棍;那木棍上可以嗅到其他人的味道,还有鹅的味道,以及苦涩的野莓的味道,那种味道他的胃会告诉他一定不能吃。木棍的一端有一个白色的骨头。那骨头上带个小钩子,上面还挂着一些黏糊糊的棕褐色的东西。他用鼻子检查了一番,发现不是他喜欢的。他沿着木棍一路嗅。木棍上的叶子是红色的羽毛,这让他想起了鹅。他迷失在一片惊愕和激动之中,无法自拔。他隔着波光粼粼的水面,冲着那些绿色的漂移物大声叫喊起来,然后他听到莉库哭喊着的回应声,但是,他无法听清她所说的话语。它们突然被切断了,仿佛有人拿手捂住了她的嘴。他冲向水边,又返了回来。在这开阔的河岸两边,灌木密密麻麻地生长着;它们在水中跋涉,最远端的枝叶正在水下慢慢打开;它们看上去都前倾着。

莉库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回荡,面对着这条通往小岛的危险的灌木之路,他不禁浑身战栗起来。他朝着灌木猛冲过去,通常情况下它们都应该是扎根在干燥的土壤之上,而现在他的双脚溅起了水花。他奋力前冲,手脚并用牢牢抓住灌木枝。他大叫道:

“我来了!”

半趴半爬地,他在河面上向前移行,嘴一直咧开着,吞咽恐惧。他看到身下的潮湿,充满神秘,所到之处被那些幽暗弯曲的树干穿透。那里没有地方可以支撑他的全部重量。他不得不想办法分摊重量,他张开四肢和身躯,两边交错用力移行,当大树枝难以受力时,就只能顺势滑行。身下的水面变得黑暗了。每根大树枝后的水面上都泛起阵阵涟漪,水草被带起,纵向地在水面摇摆着,太阳光散乱地上下闪烁。他来到了最后一片高灌木,它们一半沉入水中,一半悬挂在河床之上。一瞬间,他看到了一汪水面和小岛。他瞥了一眼瀑布的水雾柱,看到了悬崖上的岩石。由于他停了下来,攀住树枝开始在他的身下弯压下去。它们不断向外向下地摇摆着,他的脑袋比他的双脚还要低了。他向下沉去,水面上升了,里面映出一个洛克的脸。这张洛克脸上光影摇曳,他可以看到他的牙齿。在牙齿的后面,一株野尾草前后摆动着,每次移动的距离都超过了一个人的长度。但是,在更后面的地方,其他所有的事物都显得那么遥远而幽暗。一阵微风拂过河面,灌木轻轻地向一边摇晃。他的双手和双脚痛苦地抓紧自身,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打着结。他不再想什么旧人们还是新人们。他体验到了洛克,头朝下俯在水面之上,靠一根树枝拯救着他。

洛克以前从来没有距离水中央这么近过。水面之上有一块皮肤,在皮肤的下面,黑色的东西一点一点地升向表面,不断翻滚着,漂浮成若干个的小圈子,或者沉降下去,看不到了。底下有一些石头,闪烁出绿色的光,在水中摇摆着。野尾草一会儿遮盖住它们,一会儿又让它们显露出来,很有规律。此时,微风已经停歇;灌木们像那野尾草一样有节奏地起起伏伏着,那块闪闪发光的皮肤在他的面前晃来晃去。他的脑子里涌出了一些画面。甚至连恐惧都像饥饿的疼痛一样变得麻木了。每一只手和脚都执拗地死死抓住一束枝条,水中的嘴龇开露出牙齿。

野尾草正在变短。绿色的顶部从河面上退却。莫名的黑暗正在吞噬着另一端。那黑暗变成了一种具有复杂形体的东西,慵懒地移动着,如同在梦中一般。就好像那些泥斑,它们翻滚着,不过并非是毫无目的的。它们正在碰触野尾草根部,压弯了草尾,不停翻滚,把草尾卷起,奔他而来。那两只胳膊动了一下,那两只眼睛就像水底的石头一样无精打采地闪烁着。它们同身体一起旋转着,盯着水面,盯着那宽广的深水区以及隐藏着的底部,没有生命或者思考的迹象。一束水草从那张脸上拖过,而那双眼睛并没有眨一下。那身体翻滚着,如同河水本身,动作顺畅而沉重,直到它的背部沿着野尾草的方向朝他浮上来。那个脑袋朝着他转了过来,慢慢地,好像在做梦,在水中升了起来,朝着他的脸庞而来。

洛克一向对老妪心怀敬畏,虽然她是他的母亲。她的生活,在心里和脑子里,都离伟大的欧阿是如此接近,所以,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可以无所畏惧地仰望她。她知道那么多,她活了那么久,她所感知到的事情,他们只能猜测,她就是真正的女人。尽管她的理解和同情包容了他们所有人,但是有时候,在她所做的事情里,有一种遥不可及的静谧,让他们自惭形秽、羞愧不已。他们深爱着她,也对她有所畏怯,但并不惧怕,在她面前,他们都会低下眉眼。但是现在,洛克面对面、眼对眼看着她,近在咫尺。她完全无视她身体上的伤害,她的嘴张开着,舌头吐了出来,那些泥斑慢慢地转进转出,仿佛它只是一块石头上的一个洞,而不是任何其他东西。她的双眼扫过那些灌木,扫过他的脸庞,看着他却没有看到他,然后滚向一边,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