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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珐把他推向一边。他们同时站了起来,环视突岩的四周。破晓时分的阴冷空气裹挟着他们。珐走到凹陷处那里拿回来了一根几乎没有肉的骨头,以及一些鬣狗们没有够着的碎肉。他们又变得红润起来,铜红色的,因为夜晚的蓝色和灰白色已经离开了他们。他们什么也没说,捡起那些碎肉,一起分享着,满怀激情地怜惜着彼此。不一会儿,他们在大腿上擦了擦双手,然后走到河边喝了水。他们依然一言不发,也没有画面可以分享,只是向左边转身,前往悬崖所在的那个角落。
珐停下来。
“我不想看。”
他们一起转过身,望着那空荡荡的突岩。
“当火从天空落下或者在石楠丛中醒来的时候,我会取到它的。”
洛克揣摩着火的画面。除此之外,他的脑子里一片空无,只有那起起伏伏的情感,深沉而笃定,在他的内心彰显着。他开始朝着阶地另一端的那些木头所在的地方走去。珐抓住了他的手腕。
“我们不应该再到那个小岛上去。”
洛克正视着她,抬起了双手。
“一定得为莉库找到食物。那样她回来的时候,才会强壮。”
珐深沉地看着他,她脸上有一些他无法理解的东西。他向边上迈了一步,耸耸肩,用手比画了起来。然后他停下来,焦急地等待着。
“不!”
她抓住他的手腕,拖拽着他。他奋力反抗,嘴里说个不停。他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她停下来,再次面对着他。
“你会被杀死的。”
他们彼此停顿了一下。洛克看看她,然后看看那小岛。他挠了挠左边的脸颊。珐走近他。
“我想要孩子,他们不会死在海边的巢穴里。那里会有火堆。”
“莉库会有孩子的,当她成为一个女人的时候。”
她再次放开了他的手腕。
“听着。别说话。那些新人拿走了那根木头,然后马尔死了。哈在悬崖上,一个新人也在悬崖上。哈死了。那些新人来到突岩里。妮尔和老妪死了。”
她身后的光线更加强烈。在她头顶上方的天空里出现一片红晕。她在他的视野里增大。她就是真正的女人。洛克冲着她摇摇头,非常谦卑。她的话语让情感升腾起来。
“当那些新人把莉库带回来的时候,我会很高兴的。”
珐发出一声高亢的怒吼,她朝着水边迈了一步,然后又返回来。她抓住他的双肩。
“他们如何给小家伙奶喝?一头雄鹿能出奶水吗?如果他们不把莉库带回来会怎么样呢?”
他脑子空空的,谦卑地回答道:
“我没有看到这个画面。”
她生气地离开了他,转过身去,站立着,一只手放在角落里,悬崖就是从此处开始的。他可以看到她的毛发是如何竖立起来的,以及她肩膀上的肌肉是如何抖动的。她弯着腰,向前探着身子,右手放在右膝上。他听到她冲着他咕哝,但依然背对着他。
“你的画面比小家伙都要少。”
洛克把双手的掌根放在两只眼睛上,按压着,点点光芒像河水一样在它们里面闪烁起来。
“一个晚上还没有过去。”
的确是那样。夜晚应该占据的地方一片灰白。不仅他的两只耳朵和鼻子已经醒来了——它们之前是睡在一起的——同样醒来的还有它们里面的洛克,他正在看着那情感涨起,落下,又涨起。他脑袋上的骨头里塞进了秋季地锦的花絮,它们的籽钻进了他的鼻子,让他打起了哈欠和喷嚏。他把两只手分开,冲着珐刚才站立的地方眨巴着眼睛。现在她已经回到了这一边的岩石之上,绕着它向河的方向张望着。她的手在召唤。
那根木头又出来了。它离小岛很近,同样是那两个骨头脸分坐在两端。他们在挖掘着水,于是那根木头就侧着身子横在河面上。当它离岸边以及浓密的灌木丛很近的时候,它直直地钻进水流里,而那两个男人也停止了挖掘。他们仔细地观察水边那棵死树所在的空旷地带。洛克可以看到其中一个人是如何转身并且对另一个人说话的。
珐碰了碰他的手。
“他们在寻找某种东西。”
那根木头舒缓地向下游漂去,水流同太阳一起在慢慢地上升。河远端的流域有如冲天的火焰在燃烧,因而有那么一段时间里,两岸的树林在对比之下显得黑暗异常。那些新人难以言说的吸引力让花絮远离了洛克的脑袋。他忘记了眨眼。
那根木头变小了,向下渐渐漂离了瀑布。当它变歪的时候,坐在后面的男人就会重新挖掘起来,然后那根木头就会在洛克的眼睛里再次呈现出笔直的一条线。那两个男人,总是侧着身子向岸边看去。
珐咕哝道:
“还有另外一根木头。”
小岛岸边的灌木忙碌地摇晃了起来。它们分开了一会儿,因为现在洛克知道该往哪里看了,所以他可以看到另外一根木头的一端隐藏在那里。一个男人从绿色的树叶中间探出脑袋和肩膀,同时愤怒地挥动着一只胳膊。那根木头上的两个男人开始迅速挖掘,直到它往上移到那个在死树对面挥手的男人那里。现在他们不再看向那棵死树了,而是看着那个男人,冲着他点了点他们的脑袋。那根木头把他们带到他的身边,然后挪到了灌木的下面。
好奇心让洛克无法自拔;他开始朝着那通往小岛的新路上跑去,他是如此兴奋,珐都分享到了他的画面。她再次追上他,一把抓住他。
“不!不!”
洛克叽里咕噜地叫起来。珐冲着他大声嚷。
“我说‘不’!”
她手指着突岩。
“你说过什么来着?珐有很多的画面——”
终于他安静了,然后等待着她发话。她郑重地说:
“我们该到下面的树林里。为了食物。我们将会隔着河看他们。”
他们跑下斜坡,离开了河边,让岩石挡在他们和那些新人的中间。在树林的外围有食物;刚露出一点绿色的球茎,树蛆和嫩枝,菌类,还有某些种类的树皮那柔嫩的内里。母鹿的肉还在他们的体内,所以他们不饿,至少还没有达到像人们会称之为饥饿的那个程度。他们可以吃,如果有食物的话;但是如果没有,他们今天也可以轻松应付,明天还没有,他们也可以忍住。正因为此,他们搜寻食物时并不迫切,于是很快那些新人的诱惑就再次把他们吸引到水边的灌木丛里。他们站住身,脚趾扣在泥沼里,透过瀑布的声音听着那些新人的动静。一只早于时令的苍蝇在洛克的鼻子上嗡嗡叫着。空气很温暖,太阳柔和而明亮,他又打起了哈欠。接着,他听到新人们在谈话,发出了像鸟叫一样的声音,还有其他一些难以解释的声响,撞击声,嘎吱嘎吱的声音。珐悄悄地潜到那棵死树边上开阔地的边缘,然后躺下。
河的对面什么也看不到,但是那撞击声和嘎吱嘎吱声还在继续。
“珐。爬到那个死树干上面,去观察。”
她转过脸,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就在那一瞬间,他意识到她准备要说不了,准备要坚持他们得走得远远的,避开那些新人,并且在他们和莉库之间设置一个巨大的时间鸿沟;而这变成了一个不可容忍的想法。他悄然而迅速地手脚并用往前面潜去,然后跑上那棵死树被遮挡住的一边。不一会儿,他就钻过了缠绕在满是灰尘、幽幽暗暗、酸臭扑鼻的藤蔓之间的乱糟糟的树顶。他几乎还没来得及把他四肢中的最后一个抬到树空心的顶部里,珐的脑袋就在他身后钻了出来。
那树的顶部像一个巨大的空空如也的橡子壳。它是白色的,柔软的木质,因为其自身的重量而下陷并发霉,现在到处都是食物。藤蔓上下布开,纠缠成黑乎乎的一团,他们仿佛是坐在地面上的一棵灌木上一样。其他的树木都比他们高,不过朝着河水以及小岛上绿色植物的方向有一片敞开的天空。他小心翼翼地分开树叶,仿佛正在寻找鸟蛋一样。洛克发现他可以做出一个小洞,同他的眼睛一般大小;尽管那小洞的边缘会微微地移动,他还是可以看清河水还有河岸,它们变得更加明亮,因为小洞周围环绕着深绿色树叶——仿佛他拢起了他的双手,然后从它们中间看透出去。在他的左边,珐也在为自己做一个观察点,橡子壳的边缘甚至为她提供了一处可以放置手肘的地方。沉重的情感压向他的心底,每当他可以看到新人们的时候,他总是这样。他放纵地放松了整个身子。一时间,他们突然忘了其他所有的一切,静谧将他们笼罩。
那根木头从小岛边上的灌木丛里慢慢滑出来了。那两个男人小心地挖掘着,然后木头转过了身子。它并没有指向洛克和珐,而是朝着上游,尽管它穿过河水,奔着他们而来。在那根木头的空心里多了许多新东西:有状如石块向外突起的皮囊;有各种各样的木棍,从没有树叶或树枝的长杆子,到正在凋萎的绿色枝条。那根木头走近了。
终于,他们在阳光下,面对着面,看到了那些新人。他们奇特得令人难以理解。他们的头发是黑色的,以最出人意料的方式生长着。那个位于木头前端的骨头脸长着松树一样的头发,笔直地竖着,于是他的脑袋——本身就太长了——被向外拉出,仿佛某种力量在毫无怜悯之情地把它往上拽。另一个骨头脸的头发长在一颗灌木般的硕大脑袋上,它竖立着四散开来就像那棵死树上的藤蔓一样。
他们身体腰以上的部位、肚子上,以及腿的上端,都长着浓密的毛发,于是他们身体的这一部分要比其他地方粗壮一些。然而,洛克并没有立即看向他们的身体;他深深地、无法自拔地被他们眼睛周围的东西吸引了。他们眼睛的下面放置了一块白色的骨头,安得紧紧的,在那原本是他们宽阔的鼻孔应该出现的地方,是一些狭窄的缝隙,在这些缝隙之间,那骨头向外拉出,变成一个尖点。在此之下,一道缝隙出现在嘴的上方,而他们的声音就是从其中呼扇而出的。在这个缝隙的下方有一小撮黑毛冒了出来。那脸上的两只眼睛,透过这骨头向外张望着,显得黝黑而忙碌。它们的上方有眉毛,比嘴巴或者鼻孔要细薄一些,是黑色的,向外向上卷曲着,因而这些男人看起来凶神恶煞,好似那大黄蜂一般。在他们脖子的周围,悬挂着一排排的牙齿以及海贝壳,就在他们灰白色的、毛茸茸的皮肤之上。在眉毛的上方,那骨头凸起然后向后面掠去,隐藏在毛发之下。随着那根木头来到更近的地方,洛克可以看到那颜色并不像骨头那样白并且还闪闪发光,而是暗淡许多。它更像是大型菌类的颜色,像人们所吃的菌耳,并且质地上也同它们相似。他们的腿和胳膊都细得像木棍,所以关节的部位就好像是小树枝上的节点一般明显。
现在洛克正在观察那根木头的里面,发现它比以前要宽阔得多;事实上,它是两根木头并排地行在一起。木头里面有更多一捆一捆的东西,以及奇形怪状的东西,还有一个男人侧着身子躺在它们中间。他的身子、骨头和其他人的一样,但是他的头发在脑袋上长出了一大群密集的尖点,闪烁着光芒,看起来就像栗子壳上的尖刺一样坚硬。他正在其中一个尖树棍上忙活着什么,他那弯曲的树棍放在他的身边。
那两根木头侧着身子直直地插进了岸边。那个坐在后端的男人——洛克视之为“松树”——轻轻地说着话。“灌木”放下了他的木树叶,然后抓住了岸边的小草。“栗子头”拿起了他弯曲的树棍和树枝,猫着身子悄悄地穿过那两根木头,蜷伏在陆地上。洛克和珐几乎就在他的正上方。他们可以嗅到他独特的气味,一种海的味道,肉的味道,既令人胆寒,又让人兴奋。他离得如此之近,以至于随时有可能也嗅到他们的一切,毕竟他就在他们的下方,所以洛克突然之间抑制了他自己的气味,尽管他不知道他做了什么。他减少呼吸,直到它成为最浅层的那种,而那些树叶更加鲜活起来。
“栗子头”站在他们下方的光影里。那根树枝交叉着搭在那弯曲的树棍上。他绕着这棵死树左看看右看看,接着仔细查看着地面,然后又向前方看着树林的深处。他转过身,透过缝隙对船上的其他人讲起了话;言语轻柔呢喃;那白色在颤抖。
洛克感到了一个男人在把自己托付给一根不在此处的大树枝时的那种震惊。他在纷繁错乱的情感中,明白了马尔的脸、珐的脸,以及洛克的脸,都没有掩藏在那骨头的后面。它就是皮肤。
“灌木”和“松树”已经忙活了一番,他们用兽皮条把那两根木头同灌木连接在了一起。他们迅速地从那木头里走出来,向前奔去,很快就没影了。不久,传来了某个人用石头砸木头的声音。“栗子头”也悄悄地向前潜去,并藏身起来。
现在除了那两根木头以外,没有什么有意思的东西了。它们非常光滑,里面可以见到的地方光泽闪闪,而在外面有一些长长的污迹,就像海水退潮后留在岩石上被太阳晒干的白色印迹一样。它们的边缘是圆形的,在骨头脸们放置双手的部位有一些下凹的地方。它们里面的那些形状种类各异,数量繁多,实在是难以分辨。有圆形的石头、树棍、兽皮,还有一捆一捆的比洛克还要大的东西,还有鲜红的图形、长成活生生形体的骨头,那些棕褐色树叶被男人们手握的那些端头的形状有如棕褐色的鱼,还有种种的味道不一而足,还有一大堆问题,但是没有答案。洛克看着,但是什么也没看明白,那些画面分开,又聚拢在一起。河水的对面,小岛上没有动静。
珐碰了碰他的手。她在树里面转过了身子。洛克小心翼翼地学着她,他们为自己做出了监视洞口,从中窥探着下面的开阔地。
那熟悉的场景已然改变了。虽然,开阔地左边那乱糟糟的灌木以及一潭死水还是原来的样子,右边那无法穿越的沼泽也是原封未动,但是,在原先小径穿过树林直达开阔地的那个地方,荆棘林长得更加茂盛了。在这些灌木之间,有一道空隙,他们注视着,然后看到“松树”从空隙中走来,肩上扛着另一根荆棘树。那树干整洁白亮,带着尖头。在他身后的树林里,那砍削的声音在继续。
恐惧从珐的身上传来。它不是一个能分享到的画面,而是一种总体的感觉,一个苦涩的味道,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和备受折磨的关注,一份纹丝不动和剑拔弩张的意识,这一切也开始在他的心里产生同样的情感来。现在,较之以前的任何时刻都更加明显的是:有两个洛克,一内一外。那个内在的洛克可以永远地看着。但是那个外在的——他呼吸着、耳听着、鼻嗅着,并且总是醒着——并不能始终如一,就像有另外一张皮在他的身上越裹越紧一样。它把它自身对恐惧的认识,对危险的感知,在他的脑袋能够理解这个画面的很久以前,都强加在他的身上。他比他以前生命中的任何时候都要害怕,比那一次他碰到的情形还要让他害怕,当时他和哈一起蹲伏在一块岩石上,而一只大猫就在一头被吸光了血的猎物边上踱来踱去,并且向上看着,琢磨着他们是否值得它费点劲。
珐的嘴偷偷靠近了他的耳朵。
“我们被关在了里面。”
荆棘林散布开来。在通往开阔地的一条便道那里,它们长得很茂盛;但是现在其他地方也有了,有两排扎在那潭死水和沼泽的旁边。开阔地成了一个半圆,只有朝向河水的方向是敞开的。那三个骨头脸从最后一个空隙里走了过来,拿着更多的荆棘树。他们用这些荆棘树把身后的道路堵上了。
珐悄声在他的耳边说道:
“他们知道我们在这儿。他们不想要我们离开。”
不管怎样,那几个骨头脸无视着他们。“灌木”和“松树”走回去了,那两根木头互相碰撞着。“栗子头”开始绕着那排荆棘林慢慢地走着,脸一直朝着树林的方向。一如既往,那根弯曲的树棍握在手里,一根树枝横搭在它的上面。那荆棘林深及他的胸部,当一头公牛在远处的平原上怒吼的时候,他僵住了,抬起脸来,手里的树棍松弛了一些。那些斑尾林鸽又谈起话来,太阳向下注视着死树的顶端,在这两个人身上喷着暖气。
有人在水里嘈杂地挖掘着,那两根木头碰撞起来。有木头的叩击声,拖拽声,还有鸟叫声;接着,又有两个人从树下来到开阔地上。第一个和其他的人一样。他的头发在脑袋顶上拢成一撮,然后分散开来,每当他移动时,它就会上下摆动。“一撮毛”径直走到荆棘林那里,然后向树林里张望着。他也拿着一根弯曲的树棍和一根树枝。
那第二个人同其他的人不一样。他的身形要宽一些、矮一些。他身体上的毛发非常浓密,脑袋上的则非常光滑,仿佛涂抹过油脂。毛发在他脖子后面堆起了一个圆球。他脑袋的前端没有头发,所以那张骨头皮的延伸段,在这像菌类一样苍白的区域面前深感气馁,就直接搭在他的两只耳朵上方。现在,还是第一次,洛克看到了那些新人的耳朵。它们很细小,紧紧地拧进了他们脑袋两侧。
“一撮毛”和“栗子头”都蹲伏了下来。他们从珐和洛克留下的脚印那里移开树叶和草片。“一撮毛”抬起头,说道:
“涂阿米。”
“栗子头”顺着脚印往前走,一只手向外伸展着。“一撮毛”对那个腰身很宽的男人讲话了。
“涂阿米!”
腰身很宽的男人从那堆让他忙碌的石头和树棍间转过身,看着他们。他吹出一声快速的鸟叫声,那声音细腻得非常不协调,而他们则听声应答。珐对着洛克的耳朵说:
“这是他的名字——”
涂阿米和其他人都弯着腰,在那些脚印的上方点着头。地面在通往那棵树的地方变硬了,而那些脚印也在这里消失不见了,就在洛克期待那些新人把他们的鼻子贴在地面上的时候,他们却直起了身子,站住了。涂阿米开始大笑起来。他手指着瀑布,一边大笑,一边叽叽喳喳地说着话。然后,他停住了,两个手掌重重地相互击打着,并说了一个词,接着他回到那堆石头和木棍那里。
仿佛那个词已经改变了开阔地,那些新人开始放松下来。尽管“栗子头”和“一撮毛”还在盯着树林,但是他们是站着身子的,每个人守住开阔地的一侧,越过那些荆棘张望着,手里的树棍松弛着。“松树”有一阵子没有移动任何一捆东西了;他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拉开一块兽皮,然后从他的皮肤里走了出来。这让洛克感到疼痛万分,好像看到指甲里面的一根刺一样;可是,接下来他却看到“松树”毫不在意,事实上很是开心:在自己白色的皮肤里,他很是恬静舒适。他现在像洛克一样裸露着身子,除了他有一块鹿皮紧紧地围在他纤细的腰部和裆部。
现在洛克可以看到两件事情。那些新人的身体移动,同他之前所见的任何事物都毫不相似。他们腿的上部分支撑着身体的平衡,他们的腰部像黄蜂般纤细,以至于当他们移动的时候,他们的身躯就前后摇摆起来。他们没有看向地面,而是直直地盯着前方。并且他们也不仅仅只是饥饿。洛克一眼看去,就会知道什么是饥馑。那些新人快要死了。他们的肌肤下陷到骨头之上,就像马尔的肌肤曾经下陷的那个样子。他们的移动——尽管他们身体里还有年轻树枝的那种屈伸的优雅——慢得像是在做梦。他们直起来行走,他们就会死去。仿佛某种洛克无法看见的东西正在支撑着他们,托起他们的脑袋,把他们缓缓地、无法抗拒地向前抛去。洛克知道如果他也像他们那么纤细的话,他可能早就死了。
“一撮毛”已经把他的皮肤扔在了死树下,此时正用力地托着一捆巨大的东西。“栗子头”迅速赶过来帮忙,他们一起将重物举了起来。洛克看到当他们冲着彼此大笑的时候,他们的脸皱了起来,突然之间他对他们产生了一阵喜爱之情,他体内那沉重的感觉也被按压了下去。他可以看到他们是如何分担那重量的,自己的四肢也感到了那吃力的行进和绝望的努力。涂阿米回来了。他脱下他的皮肤,伸展了一下,挠了挠自己,然后跪在地面上。他把地上的树叶扫开,棕褐色的泥土显露了出来。他右手拿起一根小木棍,然后对其他人说着话。大家不住地点头。那两个木头碰撞着,水边传来了喧闹的声音。开阔地上的男人们停止了谈话。“一撮毛”和“栗子头”又开始围着那些荆棘移动起来。
这时候,又一个新人出现了。他个子很高,并且不像其他人那样纤细。他嘴巴下面以及脑袋上面的毛发,像马尔的一样,灰白相间。它卷成一个云团,在其之下,每个耳朵上都垂着一颗巨型的大猫牙齿。他们看不到他的脸,因为他是背对着他们的。在他们的脑子里,他们称他为老翁。他站着,向下看着涂阿米,他粗哑的声音俯冲下来,颤颤巍巍。
涂阿米做出了更多的标记。他们参与了进来;这时候,洛克和珐突然分享了一个老妪在马尔身体四周画线的画面。珐向洛克眨了眨眼,然后用一根手指向下做出了一个细小的刺戳动作。那些不在守岗的人聚拢在涂阿米的周围,彼此说着话,也对那老翁说话。他们的手势不多,表达意思时,也不需洛克和珐可能会用到的舞蹈,只见他们薄薄的嘴唇启启合合,上下翻飞。那老翁用他的胳膊做了一个动作,然后对着涂阿米弯下了腰。他向他说了些什么。
涂阿米摇了摇头。那些男人从他身边稍稍退开了点,然后坐成一排,只有“一撮毛”还在守岗。珐和洛克的目光越过他们那一排毛茸茸的脑袋,注视着涂阿米的一举一动。涂阿米攀到那片地块的另一端,于是他们可以看清他的脸。在他的两条眉毛之间有一些竖直的线条,而他的舌尖在他画线的时候,随着它移动着。那排脑袋又开始叽叽喳喳起来。一个男人捡起一些小树棍,并把它们折断。他把它们捂在手里,其他的每一个人都各自从他那里拿出一根。
涂阿米站起了身,走到一捆东西前,从中抽出一个皮袋子。那里有石块和木头,还有各种形状的东西,他把它们安放在地面的标记上。接着,他在那些男人的面前蹲伏了下来,蹲在他们和那标记好的地块中间。随即,那些男人嘴里发出了一种声响。他们双手互相击打着,强烈的拍掌声伴随着那声响。那声响忽而横扫一切,忽而直冲而下,忽而又婉转迂回,但是总是维持着同样的形状,就像瀑布脚下的那些小圆丘,它们不停地冲刷着流水,然而总是守在原处,分毫不改。洛克的脑袋开始被那瀑布填满了,仿佛他已经注视它太长时间而昏昏欲睡。看到新人们互相喜欢,他皮肤上的勒紧感稍微舒缓了一些。白色花絮又重新回到他的脑子里,拍掌声在继续,呱唧!呱唧!
就在树下,那头发情的雄鹿撕心裂肺地吼叫着。白色花絮离开了洛克的脑袋。那些男人弯着身子,直到他们发型各异的脑袋扫到了地面。那头雄鹿中的雄鹿跳跃着冲了出来,进入到开阔地当中。他奔向那排脑袋,跳到那些标记的另一侧,然后转过身站住不动。他又吼叫了起来。接下来,开阔地里一片寂静,其间只有那些斑尾林鸽在相互交谈的声音。
涂阿米变得忙碌起来。他开始往那些标记上扔东西。他抢步上前,做出了一些重要的举动。那片光秃的地块色彩斑斓,上面有秋叶的颜色、红莓的颜色、白霜的颜色,以及火焰在岩石上留下的那沉闷的黑色。那些男人的头发依然贴在地面上,他们一言不发。
涂阿米坐了回去。
那已经把洛克的身体裹紧了的皮肤变得像寒冬一般冷峭。开阔地上还有另一头雄鹿。它位于原先那些标记所在的地方,平平地躺在地上;它在奔突着,但是正如那些男人的声音和瀑布下的流水一样,它待在了原地。它的那些色彩是属于交配季节的,不过它很肥硕,它那两只小黑眼睛透过藤蔓监视着洛克的眼睛。他感到被抓住了,于是他在柔软的木头上蜷缩起身子,木头上的那些食物轻快地移动着,并胳肢着他。他不想看了。
珐抓住他的手腕,又把他拉了起来。心怀恐惧,他把他的眼睛凑到树叶上,回看着那头肥硕的雄鹿;但是它被遮掩了起来,那些男人正站在它的前面。“松树”左手里握着一根木头,那木头被磨得很光滑,在其远端有一根树杈凸伸出来。“松树”的一根手指沿着这根树杈拉伸。涂阿米站在他的对面。他抓住那木头的另一端。“松树”正在对着那头站立的雄鹿和那头平躺的雄鹿说话。他们可以听到他在恳求。涂阿米把他的右手举向空中。那头雄鹿吼叫起来。涂阿米狠狠地击打了一下,突然间一块闪闪发光的石头嵌入了那木头之中。“松树”站立不动,时间过了一刻,或许两刻。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手从那磨得很光滑的木头上移开,而一根手指依然在那树杈上向外伸着。他转过身,要回去和其他人坐在一起。他的脸较之以前更加像骨头了,他非常缓慢地移动着,还打了个趔趄。其他人上前扶起了他,然后帮他在他们的中间坐了下来。他一言不发。“栗子头”拿出一些兽皮,把他的手绑了起来,那两头雄鹿等待着,一直到他完事。
涂阿米把那个木头东西翻转过来,手指还留在那里,然后放了下去,发出扑通一声轻响。它压在那头颜色像狐狸一样红的雄鹿身上。涂阿米又坐了下来。有两个男人用手臂环抱着“松树”,他的脑袋一直转向一边。此时,一片无边的寂静袭来,瀑布声听起来更近了。
“栗子头”和“灌木”站了起来,走到那头躺倒的雄鹿近旁。他们一手握着弯曲的树棍,一手拿着带红色羽毛的树枝。那头站立着的雄鹿挥动着他男人一样的手,仿佛在他们身上扑撒着什么东西,然后他探出身子,用一片蕨叶触碰着他们每一个人的脸。接着,他们对着地上的雄鹿俯下了身子,胳膊向下伸展,而右肘在身后抬起。然后,只听见“扑哧”“扑哧”的两声响,两根树枝就插在那头雄鹿的心脏部位了。他们弯下腰,把树枝拔出来,而那雄鹿动也不动。坐着的男人们拍打着他们的双手,一遍遍地发出抽水泵的声音,直到洛克开始打哈欠、舔嘴唇。“栗子头”和“灌木”站立着,手里依然拿着他们的木棍。那雄鹿吼叫了起来,那些男人弯着腰,把他们的头发贴在了地面上。那雄鹿又开始舞蹈起来。他的舞蹈使那些喧闹的声音得以延长。他走近了一些;他从树下经过,然后消失了,而那些声响也停止了。在他们的身后,在那棵死树和河水之间,那头雄鹿再次吼叫起来。
涂阿米和“灌木”迅速地跑到横穿小径的荆棘丛那里,并把其中一棵拉到一边。他们分别站在开口处的两边,向后拉拽着,洛克看到现在他们的眼睛都是闭着的。“栗子头”和“灌木”轻轻地向前潜行,他们弯曲的树棍抬起着。他们穿过开口处,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树林之中,然后涂阿米和“一撮毛”让荆棘丛直了回去。
太阳已经移动了,涂阿米的那头雄鹿在那棵死树的树荫里散发着气味。“松树”也坐在这棵树下,浑身微微颤抖着。那些男人开始在梦一般怠惰的饥饿里缓慢移动起来。那老翁从死树下面走了出来,对涂阿米说话。现在他的头发紧紧地系在脑袋上,太阳的光点在它的上面滑落开去。他走向前,然后向下看了看那头雄鹿。他伸出一只脚,在那雄鹿的身上到处磨蹭着。那雄鹿毫无反应,就这样让自己被掩藏。时间过了一刻,或许两刻,地上除了一块块的色彩以及一个长有一只很小眼睛的脑袋外,就空无一物了。涂阿米转过身子,自言自语一番,然后走到一捆东西前翻寻起来。他拿出一根枝状的骨头,它的一端厚重并起了皱,就像牙齿的表面,另一端已经磨细变成了一个钝点。他跪倒在地,然后开始用一块小石头磨那个钝点,洛克可以听到刮擦的声音。老翁走到他的近旁,指了指那块石头,山呼海啸般地大笑起来,然后假装把什么东西插进自己的胸部。涂阿米低下脑袋,继续磨着。老翁指了指河水,接着又指了指地面,然后开始长篇大论起来。涂阿米把那骨头和石块插进他腰部的兽皮里面,站起了身,然后从死树下走过,在视线中消失了。
老翁停止了讲话。他小心翼翼地坐在位于开阔地中央附近的一捆东西上。那雄鹿长有一只很小眼睛的脑袋就在他的脚下。
珐对着洛克的耳朵说:
“他先走开了。他害怕另外一头雄鹿。”
洛克的脑子里立刻有了一个生动的画面:那头刚刚舞蹈过、吼叫过的站立着的雄鹿。他摇了摇头,表示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