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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珐极其小心地移动了一下自己的位置,然后又安定下来。洛克的目光瞥向一边,看到她红色的舌头挤过她的两片嘴唇。片刻的停顿把他们连接在一起,一瞬间里,洛克看到了两个珐,她们渐行渐远,唯有巨大的坚实性才能让她们重新整合。此时藤蔓的里面全是飞来飞去的东西,它们低沉地鸣叫着,有的落在他的身体上不动了,于是他的皮肤在抽动着。一块块阳光和树干之间的那些阴影疏离了出去,然后下沉,直到太阳来到一个不同的高度。马尔或者老妪的那些奇怪的话语连同着画面纷至沓来,其中还混杂着那些新人的声音,最后他几乎无法分清谁是谁了。几乎不可能是他们下面的老翁在用马尔的声音说话,马尔的声音属于夏日的土地,在那里太阳像火堆一样温暖,水果全年成熟,也不可能是突岩像它如今那般同荆棘丛以及开阔地上那一捆捆的东西混合在一起。这如此令人讨厌的感觉已经下沉了,并且像一个小池塘般散布开来。洛克差不多已经习惯于此了。
他的手腕处隐隐作痛。他睁开眼睛,烦躁地向下面看去。珐的手指箍住了他的手腕,它们两边的皮肤都痛苦地堆了起来。这时候,他非常清晰地听到小家伙在喵喵叫。那些新人鸟叫一样的声音以及亢奋的大笑声被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度,仿佛他们全都变成了小孩子。珐在树里向河水的方向转动着身子。一时间里,洛克躺在那里,困惑不已,因为阳光,也因为他分不清那些新人到底是出现在他的梦幻里,还是就在清醒的眼前。接着,小家伙又喵喵叫了起来。于是洛克也同珐一起转过了身子,透过树叶向河水那里张望着。
那两根木头中的一根向岸边移去。涂阿米坐在后面,挖掘着,木头的其他部位上全是人。那些人是女人,因为他可以看到她们裸露着的干瘪乳房。她们比那些男人要矮小许多,并且她们的身体上的皮毛要少一些。她们的头发较之于那些男人,不那么令人诧异,也要随意一些。她们的脸皱巴巴的,也非常的瘦小。在涂阿米和那些一捆捆的东西以及这些皱巴巴的女人之间,坐着一个生物,它紧紧地吸引住了洛克的眼睛,以至于他几乎没有时间去观察其他人。那也是个女人,她的腰部围着闪闪发光的皮毛,向上升起,把两只胳膊都圈了起来,并在她的脑袋后面形成了一个小袋。她的头发黝黑发亮,像花瓣一样,整齐地梳理在她那骨白色脸的周围。她的双肩和乳房是白色的,相形之下,白得触目惊心,小家伙正在它们的上面挣扎着。他努力想要避开水面,再爬到她的肩膀上,进入到她背后的那个皮毛小袋里,而她一直大笑着,她的脸皱了起来,嘴张开着,于是洛克可以看到她那奇怪的白牙。真是目不暇接,他又变成了眼睛,记录着他现在无法明白的事情,也许以后他会记起这些的。那女人比其他的要胖一些,就像那老翁曾经要胖一些一样;但是她并不像他那样老,并且,她的两个奶头尖上还挂着奶水。小家伙抓住了她闪亮的头发并把自己拉上去,而她则试图把他拖下来;她的脑袋侧向一边,脸向上抬起着。那大笑声响起了,有如椋鸟的魅音。那根木头在下面慢慢滑过,都在他观测孔的范围之内,洛克还听到了那些灌木在岸边叹息。
他转过身看着珐。她的脸上带着静止了的大笑,她在摇着头。她看着他,他看到她的两只眼睛里噙满了水,随时都可能溢出,流进她的眼窝里;她停止了大笑;她的脸皱了起来,直到看上去她似乎正在忍受着她的侧身里扎进的一根长刺。她的两片嘴唇合在一起,分开,尽管她没有发出声息,但是他知道她已经讲了那个字。
“奶——”
那大笑声渐渐变弱了,随之而来的是一阵嘈杂的话语声。还有一些物体从那根木头里抬出并被扔到岸边时发出的重重响声。洛克在藤蔓里又鼓弄出另外一个洞,然后向下面看去。他知道在他身边的珐也在这样做。
那个胖女人已经让小家伙安静了下来。她站在河水边,他正在吮吸她的乳房。其他的那些女人来来回回地走着,拉拽着一捆捆的东西或者打开它们,她们的手在灵巧地扭转和摆动。在她们之中,洛克可以看到,有一个还是个孩子,高高瘦瘦的,她的腰部围裹着鹿皮。她正向下看着一个躺在她脚边的袋子。洛克定睛观看,只见那个袋子痉挛性地变换着形体。那袋口打开了,接着莉库翻滚了出来。她四肢着地,然后跳了起来。他看到有一条长长的兽皮条从她的脖子那里连了下来,当她跳跃的时候,那女人压在它的上面并抓住了它。莉库在空中翻了个身,扑通一声后背着地摔了下来。那些椋鸟又开始发出魅音了。莉库被拖拽着,转着圈奔跑着,然后蹲在那棵巨树下。洛克可以看到她圆圆的肚子,以及她紧紧地把小欧阿贴在它上面的样子。打开袋子的那个女人把那长长的兽皮条绕在大树上,再把它扭结在一起。然后她走开了。那胖女人向莉库移了过来,洛克可以看到她闪亮的头顶,以及她头发分开的地方那一条窄窄的白线。她对莉库说话,然后跪下来,又说了些话,并大笑着,而小家伙正趴在她的乳房上。莉库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小欧阿从她的肚子上移到她的胸部。那女人起身,离开了。
一个女孩走了过来,饿得行动迟缓,她蹲下身子,离莉库大约有自己一个身长的距离。她一言不发,只是注视着她。一时间里,两个小孩子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莉库身子动了一下。她从树上捡起什么东西,然后放进了嘴里。那女孩注视着,她的两个眉毛之间出现了一道道的直线。她摇起了脑袋。洛克和珐互相看了一眼,也急促地摇起了他们的脑袋。莉库从树上拿下另一片菌类,伸出手要递给那女孩,女孩退却了。接着,她向前移动,小心地伸出了手,一把抓住那食物。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把食物放进嘴里,开始嚼起来。她迅速左右看看,那些其他的女人已经不在她目光所及的地方了,于是她咽下了食物,莉库又给了她一片,它非常的小,只有小孩子们才会吃。那女孩又咽了下去。接着,她们安静了,继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那女孩用手指着小欧阿,问了一个问题,但是莉库什么也没说,于是安静又持续了一会儿。他们可以看到她从头到脚打量莉库的样子,或许——尽管他们看不到她的脸——莉库也在做同样的事。莉库把小欧阿从她的胸部抱了下来,然后把她放稳在她的肩膀上。突然,那女孩大笑了起来,露出了牙齿,接着莉库也大笑起来,她们俩一起大笑。
洛克和珐也大笑着。洛克内心的情感已经变得温暖和煦起来。他想要舞蹈,而那个外在的洛克却坚持要聆听以防危险。
珐把脑袋靠着他的脑袋。
“等到天黑的时候,我们就带上莉库然后逃走。”
胖女人来到了下面的河水边。她铺开皮毛,然后坐了下来,他们看到小家伙已经不在她的身上了。那皮毛从她的胳膊上滑落,她腰部以上都裸露着,她的毛发和皮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她把胳膊抬到脑袋后面,躬下身,开始打理她头发上的图形。一瞬间,那些花瓣像一条条黑色的蛇落了下来,挂在她的双肩和乳房上。她像一匹马一样晃动着脑袋,于是那些蛇向后面飞去,他们又可以看到她的乳房。她从她的脑袋里取出一些白色的荆棘,并把它们堆在河水边。接着她在胯部摸索,拿起一块骨头,那骨头像一只手上的手指那样分开。她举起那只手,让那骨头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梳过她的头发,直到头发不再是一条条的蛇,而变成一道黝黑闪亮的瀑布,头顶上那条白线依然整洁地显露着。她停下来摆弄头发,注视了那两个女孩一会儿,不时地对她们说着话。那瘦女孩在把树枝收集在一起,放在地面上,并坐在了它们的上面。莉库四肢着地,注视着她,一言不发。胖女人又开始忙活她的头发了;她扭拧着,拉扯着,抚平着,她用那骨头手梳梳这里,梳梳那里,然后,她躬起身子,低下头;于是那头发被收拾成了另一种形状,它向上隆起,紧紧地缠在一起。
洛克听到涂阿米说话的声音。胖女人迅速拿起她的皮毛,并把它向上拉到她的肩部,于是她的肚脐,以及那宽大的白色臀部被遮掩了起来。她的乳房袒露着,皮毛托起了它们。她看着侧面的树下,他知道她是在同涂阿米说话。她说话时,不停地大笑着。
老翁从开阔地那里大声地说着话,洛克现在的注意力不仅仅放在那两个孩子的身上,所以他明白这里存在着多少新的声音。一些木头正在被折断,一堆火在噼啪作响,人们正在击打着东西。不光是老翁,连那些其他人也在用他们高亢的鸟声发号施令。洛克愉悦地打着哈欠。很快黑暗就来临了,他要趁着夜色飞速逃离,让莉库趴在他后背上。
涂阿米走回到树下,同老翁交谈。“松树”在一根木头的后端露出了身子。在它里面木块堆得高高的,后面漂浮着一大群从小岛的空地上前来的木头。他的影子就在他的身前,因为此时的太阳正从它在空中飞行的最高点上稍稍下落。它从那些木头周边被搅乱的水里冲着上面的洛克发出刺眼的光,洛克直眨眼睛。“松树”和胖女人摸了摸他们的头顶,然后互相交谈了一会儿。接着,老翁在洛克的身下出现了,他做着手势,大声地说起话来。胖女人冲着他大笑,她仰起下巴,她侧着身子看着他,来自河水的那些反光在她白色的皮肤上散乱开来,震颤不已。
那两个小孩子来到了一处。瘦女孩正在她的树枝洞穴上弯着腰,莉库蹲在她的身旁,在那兽皮条能够允许的范围内,她尽可能地远离那棵死树。瘦女孩双手捧着小欧阿,颠过来倒过去,好奇地查看。她对莉库讲了一句话,然后把小欧阿小心地放进洞穴里,这样她就可以背朝下躺着了。莉库盯着瘦女孩,两只眼睛里满是羡慕之情。
胖女人站起身,抚平她的皮毛。她把一圈明亮的、闪闪发光的东西绕在脖子上,让它垂在她的两个乳房之间。洛克看到那是一种漂亮的、弯曲的黄色石头,人们有时候会捡起来玩弄一番,玩厌了就把它们一扔了之。胖女人迈着步子,屁股一扭一扭的,走进了开阔地里目光看不到的地方。莉库正对瘦女孩说着话。她们用手指着彼此。
“莉库!”
瘦女孩脸上洋溢着笑容。她拍起了双手。
“莉库!莉库!”
她指着自己的胸部。
“塔娜吉尔。”
莉库庄重地看着她。
“莉库。”
瘦女孩摇起了她的脑袋,莉库也摇起了她的脑袋。
“塔娜吉尔。”
莉库非常小心地说:
“塔娜吉尔。”
瘦女孩双脚跳了起来,嚷嚷着,拍着手,大声笑着。一个皱巴巴的女人走过,站住身子向下看着莉库。塔娜吉尔冲着她叽叽喳喳,用手指指,一边点着头,然后停了下来,小心地对莉库说道:
“塔娜吉尔。”
莉库皱起了她的脸。
“塔娜吉尔。”
她们三个都大笑起来。塔娜吉尔走到死树那里,一边说着话,一边仔细检查,然后摘下一片莉库曾给过她的那种黄色的菌类。她把它放进嘴里。那皱巴巴的女人突然尖叫一声,莉库吓得跌倒在地上。那皱巴巴的女人凶狠地拍打塔娜吉尔的肩膀,一边尖声嚷嚷。塔娜吉尔迅速地把手放进她的嘴里,把那菌类拽了出来。那女人把它从她的手上拍掉,它掉进了河里。她冲着莉库尖叫,莉库跑回到大树的边上。那女人冲她弯下腰,保持着距离,并且向她发出凶狠的声音。
“啊!”她说,“啊!”
她转身朝着塔娜吉尔,不停地说话,并用一只手推她,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臀部。她边推边说,催促塔娜吉尔去到开阔地里。塔娜吉尔不情愿地挪动着脚步,不时地回头看。接着,她也消失在视线中。莉库爬到那树枝洞穴边,抓起小欧阿,然后小跑着回到树旁,小欧阿紧贴在她的胸脯上。那皱巴巴的女人走了回来,并看着她。她脸上的一些皱纹变得平整了。有一阵子,她什么也没说。然后她弯下腰,同莉库保持着那条兽皮条长度的距离。
“塔娜吉尔。”
莉库没有移动。那女人捡起一根树枝,然后小心谨慎地向莉库递去。莉库犹疑不定地接过它,嗅了嗅,然后把它扔到地上。那女人又说话了。
“塔娜吉尔?”
那些斑尾林鸽鸣叫起来代为作答,水光在那女人的脸上上下抖动着。
“塔娜吉尔!”
莉库依旧一言不发。很快,那女人就走开了。
珐把手从洛克的嘴上拿开。
“别对她说话。”
她冲着他皱起了眉头。他皮肤的抽动减缓了,因为那女人不在莉库的近旁。外在的洛克提醒他要警惕。
开阔地上的声音响亮了起来。洛克和珐再次转过身。他们看到情况发生了巨变。在中央的部位一堆茁壮明亮的火熊熊燃起,浓浓的烟直冲云霄。开阔地的两边都建起了洞穴,那些新人用他们木头运来的树枝搭起了一个个的突岩。绝大多数一捆捆的东西已经不见了,因而火堆的近旁有了大量的空间。那些人就聚集在那里,都在说着话。他们面对着那老翁,他正在回复着他们的话。他们都向他伸出手臂,只有涂阿米没有这么做,他在一边站着,仿佛他属于另一类人。老翁摇着脑袋,大声喊叫着。那些人向里面转过身子,直到他们的后背连接在了一起,然后他们互相之间咕哝着什么。接着,他们又面向老翁,大声嚷嚷起来。他摇了摇脑袋,背过身去,弯腰进入了左边突岩里。那些人一窝蜂地围住了涂阿米,依然嚷嚷个不停。他抬起一只手,他们安静了下来。他指向那头雄鹿的脑袋,它还躺在地面上,在火堆的那些木头上方支棱着。他突然向树林扭了一下脑袋,与此同时,那些人又喧嚷起来。老翁从洞穴里走出来,像涂阿米一样抬起一只手。那些人安静了一会儿。
老翁说了一个字,声音洪亮。瞬间,从人群中传来一阵巨大的吵嚷声。甚至他们缓慢的动作也加快了些许。胖女人从洞穴中拿出一捆奇怪的东西。它是一头动物的整张皮,不过它摇摇摆摆,仿佛那动物是水做的一般。那些人拿来一块块的空木头,把它们搁在那动物的下面,它立即就在它们的里面放出了水。它装满每一块木头,洛克可以看到水在落入木头时闪闪发着光。胖女人看到那头动物很高兴,就像她前不久看小家伙的那个样子;所有的人都很高兴,甚至那老翁也咧着嘴大声笑。那些人把他们的木头拿开,带到火堆的地方,小心翼翼地捧着不让它们溢出,尽管河里有的是水。他们跪在地上,或者慢慢地坐下,然后把那块木头放到嘴边,喝了起来。涂阿米在胖女人的身边跪了下来,咧着嘴,那动物让他嘴里流出了口水。珐和洛克在树里面蜷缩着身子,他们的脸扭曲着。洛克的喉咙里有一块东西在上下移动着。树上的食物爬满了他的全身,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把它们一个接着一个往嘴里塞,一边做着鬼脸。他舔舔嘴唇,做个鬼脸,然后又打起哈欠。接着,他向下看了看莉库。
那瘦女孩又回来了。她闻起来味道不一样了,带着酸臭味,不过她很快乐。她开始用一种高亢的鸟语对莉库说话,很快莉库稍微离开了那棵树。塔娜吉尔看向一边——人们聚集在火堆的周围——然后轻轻地走向莉库。她把一只手放在那条兽皮条绕在树干上的地方,然后开始把它拧开。那兽皮条松开了。塔娜吉尔把它绕在自己的手腕上,像夏日里的燕子一样做着向下俯冲和翻转的动作。她径直围绕那棵树走着,那兽皮条跟随着她。她对莉库说了一句话,轻柔地拉了拉,然后这两个女孩子一起走开了。
塔娜吉尔不停地说着话。莉库紧跟着她,两只耳朵都在听着,因为他们可以看到它们在抽动。洛克不得不捣鼓出另外一个洞,看她们往哪里走。塔娜吉尔领着莉库去看一捆东西。
睡意蒙眬地,洛克不断改变他的观察点,直到他可以看清开阔地。那老翁焦躁不安地走来走去,一只手抓着嘴巴下面的灰白色毛发。那些不在守岗或者照料火堆的人都躺了下来,看上去像死人一样直挺挺的。那胖女人又走进了一个洞穴。
老翁做出了某个决定。洛克可以看到他的手是如何从脸上拿开的。他响亮地拍打着双手,然后开始讲话。躺在火堆边上的男人们不情愿地站了起来。老翁指着那河水,催促着他们。那些男人先是一片安静,然后脑袋都猛烈地摇晃起来,并且突然话声嘈杂。老翁的声音变得愤怒了。他朝着河水走去,停住脚步,然后转过头讲话,并用手指着那些中空的木头。慢慢地,那些半梦半醒的男人踩着草簇和树叶铺着的土地,向近前赶来。他们轻柔地对自己,也对彼此说着话。老翁这时大声嚷嚷起来,就像是那女人不久前对塔娜吉尔嚷嚷的那样。那些半梦半醒的男人来到河岸边,站立着,看向那些木头的内里,一动不动,一言不发。那头摇摇晃晃的动物里面水的酸臭味向上传到洛克的鼻子里,就像是秋天腐烂的味道。
老翁讲了一通话。涂阿米,一边点着头,一边走开了,过了不久,洛克听到了砍削的声响。另外两个人从灌木丛里拿出了几条兽皮,跳进水中,把那第一根木头的尾端向外推进河里,并且把另一端移到岸上。他们站在两端,开始往上抬。接着,他俩都弓着身子趴进了那根木头,大口地喘着气。老翁再次大声嚷嚷着,两只手高高地举在空中。然后,他指了指。那两个男人又开始往上托。涂阿米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根被削得很光滑的树枝。那两个男人开始要去扒开河岸上的软土。洛克在他的栖息地里转过身来寻找莉库。他可以看见塔娜吉尔正在向她展示各种各样的新奇玩意,有一排串在一起的海贝壳,还有一个欧阿,那么地栩栩如生,以至于一开始洛克认为它只是睡着了或者也许是死了。她把那兽皮条抓在手里,不过它很松,莉库同这个大号的女孩挨得很近,向上看着她,眼神就像是当洛克荡她或者为她低身的时候,她看着他的样子。阳光的条条直线现在已经从隘口的上方倾斜着射进了开阔地里。老翁开始叫嚷,听到他的声音,那些女人从洞穴里出来了,一边爬,一边打着哈欠。他再次叫嚷起来,于是她们在树下摇摇摆摆地走着,像那些男人刚才那样,也相互交谈了起来。不久,除了那守岗的以及两个小孩子以外,视线中看不到人了。
一种新的叫嚷声在那棵树和河的中间传来了。洛克转过身来看发生了什么。
“啊——嚯!啊——嚯!啊——嚯!”
那些新人,男人们和女人们,正往后靠着身子。那根木头在看着他们,它的头部停放在涂阿米带来的那根木头之上。洛克知道这一端是它的口鼻部,因为那根木头的两个侧边上有眼睛。他之前没有见过它们,因为它们一直在那白色东西的下面,那白色的东西现在变黑了并且被冲刷掉了一半。那些人通过一条条的兽皮同那根木头连接在一起。老翁正在催促着他们,于是他们往后靠着身子,大口地喘着气,他们的双脚把松软地面上的泥土一块块地挤推出来。他们一抽一抽地移动着,那根木头跟随着他们,一刻不停地盯着。洛克可以看到他们脸上的皱纹和汗水,他们经过了树下然后消失不见了。老翁跟着他们,叫嚷声继续。
塔娜吉尔和莉库回到了那棵树的地方。莉库的一只手抓着塔娜吉尔的手腕,另一只手抓着小欧阿。叫嚷声停止了,所有的人都阴郁地迈着沉重的步伐出现在视线里,他们在河边排起了队。涂阿米和“松树”走进第二根木头旁的水里。塔娜吉尔向前走去要看一看,但是莉库向后挣脱。塔娜吉尔向她解释,但是莉库就是不愿意走近水边。塔娜吉尔开始拉拽那根兽皮条。莉库的双手和脚紧紧地抓住了地面。突然,塔娜吉尔开始冲着她尖叫起来,就像那个皱巴巴的女人一样。她捡起一根树枝,一边用尖厉刺耳的声音讲话,一边又开始拉拽。莉库依然坚持着不动,塔娜吉尔用那根树枝在她的后背打了一下。莉库号叫一声,塔娜吉尔边拉边打。
“啊——嚯!啊——嚯!啊——嚯!”
这第二根木头的口鼻部靠在了岸上,不过这次它没有再往上爬。它滑了回去,人们翻倒了。老翁声嘶力竭地叫嚷着。他愤怒地指着下面的河,再指向那瀑布,最后指着树林深处,他不停地发出咆哮声。那些人也冲着他回嚷着。塔娜吉尔停止抽打莉库,注视着那些成年人。老翁来回移动着,用他的脚鼓动着那些人。涂阿米在一旁站着,像一根木头一样注视着他,一声不吭。慢慢地,那些人站了起来,再次抓紧了那些兽皮条。塔娜吉尔没了兴趣,转开了身子,并在莉库边上跪了下来。她捡起一些小石头,往空中抛去,然后试着用她那窄窄的手背接住它们。不久,莉库又开始注视着她。那根木头爬了出来,上了岸,摇摇摆摆地往前挪着,然后结结实实地停在了陆地上。那些人身体向后靠,很快就移出了视线。
洛克向下看着莉库,很高兴可以看到她圆圆的肚子,此时,塔娜吉尔正好没有再次使用那根树枝。他想到了趴在那胖女人胸脯上的小家伙,便冲着边上的珐微笑着。珐冷冷地向他咧了一下嘴。她看起来不像他那么高兴。他内心的情感已经下沉了,接着消失不见,就像那霜冻,当太阳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找到它的时候。那些人——他们如此神奇地被赐予了这一切的事物——在他看来,已经不再像他们早先时候的那样,会立刻威胁到他们。甚至外在的洛克也暂时平息,对声音和气味不那么敏锐了。他打了一个巨大的哈欠,然后两个手掌揉进了眼窝里。花絮纷纷涌来,到处飘浮着,就像盛夏时分,一阵风把它们从平原里的灌木上梳理出来,空气中弥漫着洋洋洒洒的飘浮之物。他可以听到珐在他的身体之外轻声地说着话。
“别忘了,天黑的时候,我们要带上他们。”
他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画面,画面里那胖女人一边大声笑着,一边喂着奶。
“你将来怎么喂他?”
“我会嚼碎了给他吃。并且,也许奶水会来的。”
他想到了这个。珐再一次说话了。
“很快,那些新人就要睡觉了。”
那些新人还没有睡觉,或者有任何要睡觉的迹象。他们制造出了比任何时候都要大的声响。两根木头都在开阔地里,横放在一些粗壮的圆树枝上。那些人在那最后一根的周围聚成一组,冲那老翁尖叫着。他愤怒地指着通往树林的道路,并且让他鸟叫一样的声音起伏婉转着。那些人摇着脑袋,把自己从那些兽皮条中解放出来,然后纷纷散开,朝着洞穴的方向走去。老翁冲着一片深蓝色的天空晃动着他的拳头,接着他用拳头击打脑袋;但是那些人在他们行走的睡梦中,朝着火堆和洞穴的方向移动着。只剩他独自一人待在那些木头树干边上的时候,他安静了下来。夜色开始向树下袭来,阳光在地面上消散。
老翁非常缓慢地朝着河边走去。他停了下来,他的脸上看不到任何表情,接着他又迅速地走回到他的洞穴,消失了。洛克听到那胖女人在说话,接着老翁走了出来。他再次慢慢地朝着河边走去,迈着同样的步伐,不过这一次他没有在那两根木头边上暂作停留,而是径直往前走去。他从树下经过,然后在树和河的中间站住了身子,向下看着那两个孩子。
塔娜吉尔正在教莉库接石头,那根树枝被忘在了一边。当她看到老翁的时候,她站了起来,把双手背到了身后,一只脚在另一只上磨蹭着。莉库也尽她所能照着做。老翁沉默不语,待了一会儿。然后,他冲着开阔地的方向猛地扭过脑袋,并且厉声说着话。塔娜吉尔把那兽皮条的末端抓在手里,然后走到树下,莉库跟在后面。洛克小心翼翼地在树里面转动身子,看到她们走进了一个洞穴。当他的目光重新回到河水这一边的时候,老翁正站在河岸的边缘上撒尿。阳光已经离开了河面,隐藏到对岸的树梢里,在那瀑布和隘口之上渲染着大片的红色,此刻水声非常响亮。老翁走回到那棵树的地方,站在下面,仔细地朝着那些荆棘树的方向张望,守岗的人正站在那里。接着,他走到这棵树的另外一边,再次看了看,然后如此反复转了一圈。他走了回来,面朝河水背靠在树上。他把手伸进他胸部的皮肤里,然后掏出一块东西。洛克嗅了嗅,看了看,他认出了那块东西。老翁正在吃着本来是为莉库准备的那块鹿肉。他们可以听到他,他就靠在那里,低着头,两个胳膊肘向外撑着,撕扯着,拉拽着,咀嚼着。听起来,那块肉让他忙碌不已,就像死木头里面的一只甲虫一样。
有人来了。洛克听到了他,但是老翁——他上下颌发出的声音让他无暇他顾——没有听见。那男人从树后转了出来,看到了老翁,停下了脚步,狂怒地号叫起来。来的人是“松树”。他跑回到开阔地里,站在火堆旁,声嘶力竭地叫嚷起来。一个个人影从黑暗的洞穴里爬出来,男男女女。黑暗慢慢涌入,铺在地面之上,“松树”踢了一下火堆,顿时火花四溅,烈焰升起。在这静谧明亮的夜空之下,一团火光同一片黑暗在角力。老翁在那两根木头边上叫嚷;“松树”一边叫嚷着,一边用手指着他,这时,胖女人从一个洞穴里走了出来,小家伙在她的肩膀上蠕动着。就在那一刹那,那些人发起了突袭。老翁跳进其中一根木头里,捡起一片木树叶,疯狂挥舞。胖女人开始冲着人们尖叫,声音是如此惊人,以至于那些鸟在四周的树上扑扇起了翅膀。现在,老翁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薄暮之色。人们安静了些许。一直一言不发,只是站在胖女人身边的涂阿米,开口讲话了,然后那些人领受了并且重复着他所说的话。他们的声音又大了起来。老翁指着那头躺在火堆边的雄鹿的脑袋,但是那些人只反反复复地说着一个字,那声音听起来仿佛他们越来越近了。胖女人猫着身子进了她的洞穴,洛克可以看到那些人的目光紧盯着那入口处。她走了出来,没有带上小家伙,而是带着一头摇摇摆摆的动物。看到这个,人们叫嚷着,拍起了他们的双手。他们迅速地走开了,然后拿来了那些空心的木块,胖女人肩上的那头动物往木块里注进了水。人们喝了起来,洛克可以看到他们喉咙里的骨头在火光中移动的样子。老翁挥手示意他们回到洞穴里,可是他们不愿意走。他们回到胖女人的身边,又要了一些来喝。胖女人现在不笑了,只是看着老翁,再看向那些人,最后看向了涂阿米。他就在她的身边,他的脸微笑着。胖女人试图把那头动物带回洞穴里,但是“松树”和一个女人不让她这样做。看到这里,老翁突然向前冲去,人们连接成的纽带开始一起抗争起来。涂阿米站在这抗争的边上,观察着,仿佛那些人是他用他的树棍从空中捞下来的某种东西。绝大多数的人都参与了进来。人群转过来转过去,而胖女人不停地尖叫着。那头摇摇摆摆的动物从她的肩膀上滑下来,然后消失了。有一些人倒在了它的上头。洛克听到一阵水的响声,接着那一堆人往下沉了一些。他们踉跄着分开,然后只见一头动物平坦坦地躺在地上,就像涂阿米让那头雄鹿躺在地上一样平坦,不过看起来更加像是死了多时的。
老翁让自己站得非常高。
洛克打了一个哈欠。这些景象无法融合在一起。他的两只眼睛闭上了,又猛地睁开。老翁的两只胳膊都向上伸到空中。他面对着那些人,用声音恐吓着他们。他们向后退了一点。胖女人悄悄溜进了一个洞穴里。涂阿米也已经消失了。老翁的声音提高了,结束了,他的双手放下了。此时只剩一片寂静和恐惧,还有从那头死去的动物那里传来的酸臭味。
有一阵子,那些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待着,蜷伏一小会儿,身体东倒西歪。突然其中一个女人向前冲去。她冲着高处的老翁尖叫,她揉了揉肚子,她捧起她的两个乳房让他看,她向他吐着口水。那些人又开始移动了。人们点着脑袋叫嚷着。老翁大声叫着让其他的人蹲下来,然后指着那头雄鹿的脑袋。接着,大家安静了下来。那些人的眼睛转向里面,向下看着那头雄鹿,它依然还在用它的小眼睛透过观测孔注视着洛克。
开阔地外面的树林里传来了一阵响声。逐渐地,人们觉察到了这声音。有人在号叫着。那些荆棘树在移动,然后打开了;“栗子头”,身体紧靠着“灌木”单脚跳了进来,闪闪发光的鲜血从他左腿上一直往下流。当他看到火堆的时候,他躺了下来,一个女人跑到他的身边。“灌木”向人们的方向走去。
洛克的眼睑落了下来,然后又弹开。在一段似醒如梦的时间里,他看到自己在一个画面里,向莉库讲述着这一切,她并不比他对这些有更多的理解。
胖女人在洞穴的边上露出了身子,小家伙正在吮吸着她的乳房。“灌木”问了一个问题。一声大喊回答了他。那个把她干瘪的乳房向外捧出的女人正用手指着老翁、那棵死树,还有那些人。“栗子头”向那头雄鹿的脑袋吐了口水,然后人们又大声叫嚷起来,向前移动着身子。老翁抬起他的双手,又开始了他的讲话,那讲话与之前一样,声音高亢并带着恐吓的意味,但是那些人起着哄,并大笑起来。“栗子头”站在那头雄鹿脑袋的边上。他们可以看到他的两只眼睛像两块石头一样在火光中闪烁着光芒。他开始从他的腰间拔出一根树枝,并把那弯曲的树棍握在另一只手里。他和老翁互相注视着。
老翁向边上走了一步,然后急速地说着话。他来到胖女人的身边,伸出了他的双手,并试图从她那里把小家伙夺走。她迅速弯下身子,接着,她就像任何女人都会做的那样,用嘴咬向他的手,于是老翁跳起脚来,哀号一声。“栗子头”把那树枝搭在那根弯曲的树棍上,然后把那红色的羽毛向后拉去。老翁停止了蹦跳,朝他走去,伸出了双手,手掌正对着那根树枝。他静静地站着,几乎在“栗子头”可以够得着的距离里,弯曲起了他右手上除了那根长的手指以外的全部手指。这一根手指,向边上移动着,直到它指着其中一个洞穴。所有的人都很安静。胖女人高声大笑起来,然后又沉静下来。涂阿米正盯着老翁的后背。老翁环视一下开阔地的周围,向外张望着那棵树下黑暗郁结的地方,然后又回过来看着那些人。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吭声。
洛克打了个哈欠,然后向后靠进了那树顶的空心里,在那里他得到了掩护,那些人看不到他,并且他们整个的营地不过是在那些树上被反射出的光芒在闪烁而已。他抬头看了看上面的珐,邀请她睡到他的边上,但是她没有注意到他。他可以看到她的脸,而她的两只眼睛正透过藤蔓窥探着,睁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她是那么的专注,甚至当他用手触碰她的腿时,她也不为所动,只是继续凝视。他看到她的嘴张着,呼吸急促起来。她抓住了那死树干上的腐木,树干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然后被捏碎成了湿漉漉的木浆。尽管洛克已经疲惫不堪,但是这还是让他有了兴趣,并且也让他感到有点害怕。他有了一个画面,画面里那些人中有一个正在往树上爬,所以他向后挣扎着起来,然后把树叶拨弄开。珐向侧面迅速地扫了一眼,她的脸就像是一个在同一个恐怖的梦境里做着斗争的熟睡者的脸。她抓紧他的手腕,把他摁了下去。她抓住他的两个肩膀,把她的脸依偎在他的胸膛上。洛克伸出手臂搂住了她,那外在的洛克在这碰触中感到了一种温暖的愉悦。但是珐没有心情嬉戏。她又跪了起来,把他拉向了她,并把他的脑袋贴在她的乳房上,与此同时,她的脸透过那些树叶向下看着,而她的心脏贴在他的面颊上急促地跳动着。他试图看看到底是什么让她如此害怕,但是当他一挣扎,她就把他抱得更紧,所以他所能见到的一切就是她的下颌以及她的双眼,睁着,永远地睁着,注视着。
那些花絮又回来了,她的身体很温暖。洛克放弃了,心里知道当那些人睡觉的时候,她会叫醒他的,然后他们可以带着孩子们一起逃跑。他依偎得更紧了,搂抱着,枕在那咚咚直跳的心脏上,两条结实的胳膊紧紧地环绕着他,花絮,此刻正在黑暗中纷纷涌来,变成了整个的世界,在那里他困极而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