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中国佛学史看唯识学
第三章 从中国佛学史看唯识学
第一节 中国佛学史的概观
唯识学在中国大乘佛学方面,是一个很重要的宗派,最重学理的学派,与各宗学理都有关系。为此,我们必须从中国佛学的史实上,即发展的过程上略加以研究。
一、唐以前的佛史概观:佛教传入中国的年代,近代的学者,颇有异说:但是一般的说,是东汉永平十年。佛教是由印度经西域而传来的,是一种外来的文化,当然是要靠翻译的。佛教的翻译,自汉末安世高、支娄迦谶(公元一六七年来洛阳)开始,到三国时,有支谦、康僧会、维祇难等,译《六度集经》、《法句经》等。翻译的事业,渐渐地展开,国家虽在战乱,人民对新来的佛教,逐渐乐为接受。
西晋时国家较为安定,佛教承三国时的学风,国朝与民间之信仰已立,西域的高僧,接踵而至,继续地介绍新的精神食粮,故译经事业,比前更盛。如西晋竺法护,由西域随带梵本到长安洛阳(公元三六六年),译《光赞》、《无量寿》、《十地》、《大哀》、《般泥洹》等经。竺法兰之译《般若》等经。东晋时,佛法大宏,西域大德来长安者,有讲禅之佛图澄,说般若之鸠摩罗什,译毘昙之僧伽提婆。东晋之高僧,有高瞻远瞩的弥天释道安,净土创始者慧远法师,罗什门下的四哲——道生、僧肇、道融、僧叡。这时期的佛教翻译,小乘有阿含与律部的译出,小乘三藏得其全貌。至大乘佛法,有禅学与法华、金刚、般若、三论、成实等大乘经论之译出,使大乘三藏亦备。大小经论,洋洋大观,真是空前未有。其时律行禅学,以道安之提倡,奉行者众。三论、般若、成实,以罗什及其门下的宏讲,为中国中观学派建宗之始。罗什之《法华》又为慧文、慧思、智者尊以开宗。这些学风,大行于江北京洛间。在江南的有慧远,宗在般若,行在净土,及僧伽提婆之宏译毘昙。所以这时的佛学研究的盛况,真是空前未有。还有一人,特别值得提出一说的,就是中国的第一位留学生法显。他以留学印度成功归国,不但对中印佛教有绝大的贡献,就是对近世西洋探险工作,也给予莫大的鼓励。
其次是南北朝的佛教,南朝时西域僧东来者更多,罽宾的昙摩密多、畺良耶舍、求那跋摩、僧伽跋摩、菩提达摩、真谛三藏等。此中以菩提达摩之传建禅宗,真谛三藏之传译俱舍、唯识,为最有功名。这时,南朝的名僧有慧文、慧思、智者等之建立止观,成天台宗。慧可等承传禅宗。真谛学人立摄论宗(为后来唯识宗之开始)。慧观、谢灵运之涅槃宗。义学之盛,不减两晋。北朝有昙无谶(公元四一二年)之译《大涅槃》、《金光明》、《楞伽经》等。菩提流支(公元五○八年)、佛陀扇多(公元五二五年)、勒那跋提(公元五○八年),共译《十地经论》,无著、世亲之唯识,遂传于北土。慧光之研究《四分律》,而开立律宗(黄史、汤史、《宗派源流》)。
佛教从初传入到南北朝止,有六百年的历史,这个时期可以说是接受佛教时;隋唐时代是融化时;宋明时代的佛教就真正成了中国文化的一种分不开的血液了。
唯识学在佛学传入的初五百年中,即真谛之前,可以说没有这个学派,因为建立法相唯识学的典籍还没有传来。佛教到了隋唐,大小显密,八宗十派,同时发扬,光华灿烂,未足喻其盛也,可以留待后面说吧!
二、唐以后的佛史概观:中国佛学自唐以后,可以“禅、净、教、律”四派,或“禅、净、教、律、密”五派来包括。唐以后大多数寺院的僧众,不是参禅便是念佛,不是念佛就是参禅,其它宗派就不在他们的兴趣范围之内了。唐时的“教下”,包括天台、贤首、三论、唯识四宗。小乘俱舍、成实,也有硕德与时争妍。自宋以后(宋元明清四朝),中国讲“教下”的,都以天台、贤首两家为主,而三论、唯识、俱舍等无人问津了①。原因是三论与唯识二宗典籍的注疏,在唐武宗会昌法难之际已毁灭了。既无真籍又无传承之人才起而兴之,以致于一蹶不振。而天台、贤首因为重在教观,就是寓教理于观行。三论、唯识重在教理。观行无书尚可传承,教法无典则妙理难知。同时天台与贤首两宗的学说,很接近老庄的思想,是根据中国人的思想发展成立的,是中印思想融合的产物,所以中国人易于接受。在宗派成立地域上说,天台、贤首两宗创建中土;三论、唯识两宗,则由印度原原本本的搬来,并未受中国人思想的融化。故在会昌法难之后,典籍一失,传承乏人,遂成绝学。台、贤两宗与此情势不同。所以赵宋以后,“教下”则惟天台、贤首,传承不绝。
天台宗以讲《法华经》为主,贤首宗以讲《华严经》为主。宋以后至清末民初,中国人研究佛学的除了净土、禅宗以外,学习教义的,十、九是研究天台宗和贤首宗。除了这两宗的主经外,《涅槃经》、《楞严经》、《维摩经》、《圆觉经》、《金刚经》、《梵网经》、《弥陀经》、《四分律》等,也都讲解;并且讲述他们的《四教仪》和《五教仪》等宗要典籍。除了这些以外,便再也没有什么可讲的了,而且所讲都是刻板式的文章。“教下”的寺院,因为讲说经教,所以寺名讲寺,以示别于禅寺与律寺。
至于三论、唯识两宗的注疏,直到民初才由日本取回,学者才群起而研究之。所以这两宗的复兴,不过是近三、四十年的事呢!唯识学的根本经有六种,最重要的是《解深密经》。此经以五法三自性,八识二无我为宗要。三论宗有《中论》、《百论》、《十二门论》等,加上《大智度论》,故称为四论宗。此宗是以《般若经》所谈的甚深空义为宗要的。
除禅、净、律及“教下”的四宗外,还有密宗,是研究秘密教的,以《大日经》、《苏悉地经》、《金刚顶经》为所宗。有教相和事相的两大部门:教相是研究其事相所根据的教理;事相则是建立坛场,修持三密的一切仪轨,这一切仪轨都是象征教相所诠的真理。这一宗在唐宋时最盛,以后也就绝传。唐人的一切注疏,仪轨秘本,都失传于日本,因此,元明清以来,密宗也成为绝学②。所留下来的只是应赴僧所唱演的瑜伽焰口和蒙山施食等。这一宗可以属于“教下”,因为密宗首重教相的通达,教相不明,事相不能传授的。而且事相修持的传承,尤其重师承,口授指教。但也可以摄在行门中,因为是以修证为旨归的。
以上所说禅、净、律、密、台、贤、三论、唯识,为中国佛学的大乘八宗外,尚有两个学派。自唐以后中国佛教平常是没有人谈及的,那就是俱舍和成实的两个学派③。这两宗也是属于“教下”的。唐以后无人研究的原因,是因为中国佛学界,自古迄今偏重大乘,卑视小乘的观念所使然。这是错误的,今后应该转换这种错误的观念。因为小乘佛教是根本的佛教,是原始的佛教,是释迦牟尼佛亲口所说的教义。此二宗义,下面再详加叙述。
这两个小乘宗派及大乘八宗合起来,是中国佛学的十宗学派。这十宗与唯识有什么关系呢?一定是有关系的,因为佛法是互相融摄的,决不是互相水火的,或互相对立的;况且这些宗派的学说思想泉源,又都是原本于佛说的。研究佛学的人,特别应注意这个见解。不可分门别户,故步自封,尤不可互相排斥,分河饮水。应该知道江河虽殊而同归大海。能明了这点,则知中国佛学各宗派之间,都可互相助成,互相发明的,平等平等的,无有高下的。(所以,我不赞成判教的作风)。唯识学派在一切佛法中,自然也是如此的。
第二节 唯识学与各宗
这里先说唯识与两个小乘学派的关系,然后说到大乘各宗。
一、唯识学与俱舍学:《俱舍》是论名,原名《阿毘达摩俱舍论》,译曰《对法藏论》。内容是以明人空法有为宗旨的,此书在研究佛学上是很重要的。研究佛学应先学习《俱舍论》,对于全部教理才有头绪和基础,才能明白信解行证的程序和入门的方法。这在平常说为学佛修行,了生死断烦恼。《俱舍论》中根据阿含经和律及有部诸论,说得最有条理。学习佛学,若不研究此论,而开始便研究大乘,就是没有基础,因为大乘教理是根据小乘而建立的。凡在小乘经论中详说者,大乘经论中多略而不说。小乘三藏的精义,又都含摄于此论。这部论不但说明了佛法,并且说明了印度一般的宗教哲学,故此论在印度称为聪明论。中国自梁陈时,真谛在公元五四八年来华④,译《俱舍论》,研究毘昙者,得一指南。迄唐时玄奘译新论,研究者极盛一时,著作亦多。有名者为《普光记》、《法宝疏》、《圆晖颂疏》等。后因崇尚大乘及注疏失传,也就无人研究了。
这里应该知道,唯识学与俱舍学的关系,如血肉与骨骼。今略谈两点:一、俱舍法相是唯识所依:唯识学中所说明的一切法相,均在俱舍中详说,如七十五法和修证断行位等一切法相名数,《俱舍论》作了肯定的解释之后,唯识论均从略。《唯识二十论》和《三十论》的作者是世亲;《俱舍论》的作者也是世亲。他先学小乘三藏而作《俱舍论》,后来知小乘的学理不究竟,遂进一步研究大乘佛法,造唯识论。《俱舍》是五位七十五法,唯识说五位百法。是于小乘法相之外多加了二十五法,组织的大纲还是一样的,只是彰显此唯识法相的真理罢了。所以研究佛学的人,应先研究俱舍,后研究唯识。二、俱舍学理唯识所破:《俱舍论》中所说学理,多是一切有部和经部的学理——见解。如说三世实有,法有我无,三科皆实,中有身等,都为唯识批评。《成唯识论》初卷批评小乘者,就是批评其不圆满不究竟之处。盖根据唯识理论,《俱舍》所说实有错误。故不研究《俱舍论》,则不知唯识所破为何?俗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此亦如是,故研究唯识学者,必先探究俱舍论义。
二、唯识学与成实学:《成实》也是论名,作者为中印度之诃梨跋摩。内容是谈空的,但与三论说缘起性空不同。相传这是经部的论著,所明空理是小乘的偏空义。此论在姚秦时由罗什译出后,讲习者甚众⑤。所以一时颇为学者所宗尚,遂成了一学派,注疏见于经录者有二十四种之多,可知其盛⑥。故在佛学上可见其重要性。此论自罗什译出后,有人判为大乘,有人判为小乘,史传之中,争论颇多。在“智顗、吉藏以前的学者,皆以《成实论》为大乘论,至少亦自僧柔、慧次至梁三大法师,无以之为小乘者。故三论学者,目此等《成实》学者为成论大乘师。然至吉藏(三论学者)于三论玄义中,以十义证《成实》为小乘,智顗、慧远亦以之为小乘。自是遂判定为小乘论”⑦。因为三论学者所批评,既无著述又属小乘,所以后世就无人研究了。
《成实论》的空,在《成唯识论》的观点,也是偏空,非究竟空,非中道。此宗与唯识关系较少,但《成实论》中所说二谛的有无、生灭、一异等中道理趣,也可与唯识论的三性二谛等教义,互相发明。如智藏《成实论疏》云:“二谛中道,云何谈物耶?以诸法起者,未契法性也。既未契故有,则此有是妄有,以其空故是俗也。”(见黄史)这与唯识依他起性“虚妄分别有”的思想很相近。虚妄体即无相,即是徧计执性。“无相即真也”,亦即是唯识的圆成实性。又云:“真俗一中道也。真谛无相,故非有非无,真谛中道也,俗谛是因假,即因非即果,故非有;非不作果,故非无。此非有非无,俗谛中道也。”这真谛中道与唯识三性中道,理上无别。
三、唯识学与禅宗:禅宗是中国佛学的骨髓,所以虚大师说:“中国佛学之特质在禅。”⑧中国之禅学,始于汉之安世高,到了晋宋间,罗什与菩提流支译禅要等书,此法渐盛。盖佛法本是重视行证,不是偏取学理的,修证之中,当以禅法为第一工夫。禅法就是三增上学中的增上心学,居三学之中,握其修证之心核,故西域僧来,无不授禅法者。在刘宋时(约公元四七○—四七五年),南印度菩提达摩来中国。自他来传授禅学以后,中国禅学上发生了一个变化⑨。在达摩以前,禅宗没有正统的传承建立,自他以后,才有传承的历史建立,同时在用功的方法上也有了规定。他在中原少林寺,住了九年,一方面独自修证,一方面传授学徒,所以达摩为中国禅宗的初祖。我们更要知道,达摩以前的禅法,是有经教的;在六祖以后的禅宗,大都不据经教,不立文字;单单去参一个话头或一个公案,直指自心,自悟本性,称为见性成佛的教外别传;或说超教顿悟禅,或说是祖师禅。盖文学是葛藤,经教是滥草鞋,都是直悟本性的障碍物。到了六祖第二代弟子(马祖)以后,禅学又成了超佛越祖的佛,也就是中国禅学的精神,到达登峯造极的境界。
以经教为据的达摩,他所带来的是一部四卷的《楞伽》。(《楞伽经》有四译:一北凉时昙无谶译四卷;二刘宋时求那跋陀罗译四卷;三北魏时菩提流支译十卷;四唐实叉难陀译七卷。达摩所传,盖是第二译。)此经是禅宗所宗的第一部经,是禅宗印心的典据,行者参悟的见地正确与否,要看与此经的教理相合与否为定准。所以从初祖达摩,一直到五祖弘忍,都是传承《楞伽经》的。当时此经在北方(长江以北)极为盛行,有楞伽宗的建立。如《僧传》云:“初祖达摩禅师,以四卷《楞伽》授可曰:我观汉地,唯有此经,仁者依行,自得度也。”又可每说法竟,曰:“此经四世之后,变成名相,一何可悲!”又在《法冲传》中可以见到《楞伽》传承的师资。因为法冲禅师在北方宏法,是专以《楞伽》命家的。楞伽宗又名南天一乘宗。如传中云:“冲以《楞伽》奥典,沈沦日久,所在追访,无惮险夷,会可师后裔,盛习此经(冲)即依师学,屡击大师(其师)便舍徒众,任冲转教,即相续讲三十余遍。又遇可师亲教授者,依南天竺一乘宗,讲之又得百遍。”⑩所以称为南天一乘宗者,一以此经来自南印度,佛在南印度楞伽山说此经。如经云:“我为彼众生,破坏诸烦恼,知其根优劣,为彼说度门。非烦恼根异,而有种种法,虽说一乘法,是则为大乘。”在唐净觉禅师的《楞伽师资记》和《法冲传》里有讲到这些话的。《楞伽》的传法直传到五祖,五祖传神秀,还是传的《楞伽经》。但他传法惠能时,却不传《楞伽》而改传《金刚经》了。为什么五祖不传《楞伽》而改传《金刚》呢?这是中间有个显著的理由,便是六祖未到东山学法之前,一日听人诵《金刚经》有所契悟。到了黄梅,他自己用的功夫,还是以《金刚经》为本,弘忍并未教授他《楞伽》心要。故五祖即以其所悟而心传法,这是随机说教吧!在五祖以下与六祖同时学法的那位神秀首座,资格本高于惠能,但其所悟是渐非顿,是《楞伽》的境界。并非他不及六祖顿悟深刻,他当然了知那顿悟的理,也许他是已经顿悟过了,尔时(当其与惠能共住时)他是重在事修。如此就比六祖的功夫又进一层了。后来神秀弘化北方,以《楞伽经》为心要,成了“两京法王,三帝国师”。他的门下,普济、义福、玄赜等,又“继续领众,受宫廷与全国的尊崇”。就因为这个缘故,天下禅人就纷纷地自附“东山法门”了,尊神秀为第六祖,普寂为第七祖。而南方的惠能,以《金刚》无相为顿悟之门,阐扬心要,大江以南,无不归宗。弟子神会,到北方大事弘扬,在某一个无遮大会中,神会大肆攻击普济所传的法统,说他们是非法的,不是正宗,而坚称衣法在韶州。当时神秀已死,门徒普济垂老,楞伽宗匠不若神会之势力浩大,楞伽心宗终于渐渐地隐没了。而《金刚经》之弘扬,就渐渐地遍及全国。故此时的禅宗经教,《楞伽》为《金刚》代替了。惠能得神会之力,也就正式成为第六代祖师了。《楞伽》的法统就变为《金刚经》法统,以迄于今。依宗《楞伽》的禅人看来,惠能的法统是篡位的法统。
为什么有这种变化呢?这是佛学上思想的转变,很值得研究。因为《楞伽》与《金刚》含义不同,此不同点可以在某一个时期寻到根据的。兹就两经的内容说:《楞伽经》偏讲法相唯识,《金刚经》偏说无相性空,这和禅宗讲明心见性的宗义相契合。《楞伽》的全部大意,虽然也明法性真如,离四句绝百非,可是偏重在讲明“五法三自性,八识二无我”。这一点就显示了《楞伽经》是重在于法相方面,由法相而进入法性,是渐非顿,为楞枷的宗旨。讲到法性的《金刚经》,正是禅宗的目标。法相重在分析,一样一样的从繁琐中得到条理,中国有名的学者胡适之说:“中国唯识学是一部繁琐的哲学。”唯其尽分析的能事,才能明心见性。由此,《金刚经》从缘起性空以明法性(真如),和从缘生的法相上着手以明心相是不同的。法性是非言说,也非思议所及的。故祖师禅,宗在修证,一心参究,将来总有开悟的一天,所以当时的禅客们,不乐意学那繁琐的《楞伽》法相,而喜爱简单直接的《金刚》法性。理之参究,识取本心,方可证得本性。这就是《金刚经》代替《楞伽经》的主因。
前面是禅宗的历史发展与变化。从一般说来,惠能以后,禅宗是不立文字,不必研究三藏教理的,只需作禅观看话头便了。可是实际上不是如此简单。这里再依两方面说:
(一)依理:禅宗最重视的即是“明心见性,见性成佛”。其明心者,心即是唯识所说的八识心、心所法,及其所变的一切法相。明心要了解这一切心法和心所变现的境界。见性的性,即是唯识实性,也就是真如。在禅宗是见性成佛,在唯识则悟入唯识实性,即可成佛。佛学上若不明心,则不能见性,故欲见性,必先明心。所谓“若识自本心,见自本性,即名丈夫、天人师、佛”。唯识上若不见圆成实性,则不能了知依他如幻,是一个逻辑。故唯识是以明唯识相、证唯识性而为目的,所以不明唯识相,则不能悟入唯识性,不悟唯识性则不能成佛。其理是一致,唯其修学的方法则有不同了。
(二)依教:(1)达摩的教义,依《续高僧传》,记达摩教义的总纲云:“如是安心,谓观壁也,如是发行,谓四法也。如是顺物,教护识嫌。如是方便,教令不著。然则入教多途,要惟二种,谓理行也。”理就是明理,行就是起行。如云:“藉教悟宗,深信含生同一真性,客尘障故。令舍伪归真,凝住壁观,无自无他,凡圣等一,坚住不移,不随他教。与道冥符,寂然无为,名理入也。行入者,四行万行同摄:初报怨行……二随缘行……三名无所求行……四名称法行,即性净之理也。”这与唯识五重观中的遣相证性是一样的。(2)《楞伽经》的“五法三自性,八识二无我。”是唯识学上有系统的几个原理。且《楞伽经》既是禅宗最初的经教,亦是唯识所依六经之一。故唯识与此经的关系至为密切(如天台宗之《法华》,贤首宗之《华严》)。(3)自惠能以后,以《金刚经》印心,《金刚》所明的只是法性,是五法中的如如,三性中的圆成实性,和二无我性。所说应无所住,就是实无所得,盖与法性是相同的。(4)六祖说的《坛经》,为后来禅宗的根本教典。不过后来呵佛骂祖的禅人,把《坛经》也抛弃了。说禅宗不讲教理,不立文字,在证悟的境界上原是如此的。可是此一说,就瞎尽了千年来天下禅客们的眼睛!《坛经》云:“大圆镜智性清净,平等性智心无病,妙观察智性非功,成所作智同圆镜。五八六七果因转,但用名言无实性,若今转处不留情,繁兴永处那伽定。”这颂中前六句正说八识转智,后两句是禅语。又云:“如上转八识为智也。”教中云:“转前五识为成所作智,转第六识为妙观察智,转第七识为平等性智,转第八识为大圆镜智。虽六七因中转,五八果上转,但转其名,不转其体也。”(见《六祖坛经》)此中转识成智,就是明心见性的功夫。此外又说三身的道理,不必具引。如此,谁说禅宗不立文字?不重教义?由此可知唯识学与禅宗的一般关系。
四、唯识学与净土宗:这一宗在中国民间信仰上有着很大的势力,自始迄今宏传不息。远在晋朝时已形成宗派,最明显的例子,慧远(公元三三四—四一六年)在庐山开结莲社,这可说是中国净土宗的起点。远公因世乱由襄阳别道安,带徒众避居庐山,遂为南朝佛学的重镇。远公不仅在佛教中有地位,他的道德文章在当时的学术界里也是享著盛名的。在庐山一面自己研究经教,特别提倡毘昙之学,通达小乘三藏与般若。另一方面他提倡念佛,和当时的高贤隐士刘遗民等,出家者普济法师等十八人结社念佛,即是所谓庐山十八贤,专门阐扬念佛禅。净土宗成立了以后,又由罗什法师译《阿弥陀经》。净土之行,更为兴盛。
净宗与禅宗在赵宋时,互相排斥,水火不容,参禅的不许念佛,念佛的也不许参禅。如禅宗有“若念一句佛,罚挑水洗禅堂”和“念佛一句,漱口三日”的禅规。可见禅净不相融和的严重情形了。当时永明寿禅师提倡“禅净双修”,才把净土打入禅宗的门庭,他主张念佛的人要参禅,参禅的人也要念佛。因为永明寿是那时最有声望的,所以他一提倡,门人信徒从者极众。他自己是个禅者,也恳切的实行念佛。并作禅净双修的四料简,其中最有名的二句是:“有禅有净土,犹如戴角虎。
”。修行者能禅净双修,就如老虎头上有双角,更可增强自己的解脱信念。因他这一提倡,一直到今天,禅净是双修的;也就是说从他起,中国的禅宗又起了一种变化(参看
)。
学念佛的人依弥陀净土说:应读净土三经,及阅读关于净土宗的各种论著。净土宗以信愿行为本,以持名念佛为简易行的要诀。友人吴延环尝问曰:“信仰在此娑婆世界以外,有个极乐世界存在,那里有阿弥陀佛。这样岂不是心外有法,与唯识相反吗?”又曰:“念佛的人,决定信仰有个我在念佛,我能生西方,岂不是有我执吗?”答曰:“此宗有唯心净土义。”古人说:“生则决定生,去则实不去。”弥陀即自性弥陀,极乐国土也不离心。又《无量寿佛经》说:极乐国土是阿弥陀佛的四十八愿所造成的。此中的愿心即是心,由愿所成,即是唯心所造。西方净土是西方净土中的人们所共造的,不离于心,故不相反。又念佛人须知,阿弥陀佛发四十八愿,依愿修行而成极乐净土。那末西方净土即是佛与菩萨等之清净八识所变现。念佛求生的人,必须有信愿行,就是说也须有与四十八愿相契合的信愿行之心力,才能往生享受弥陀净土的快乐,不能单靠弥陀力而自己去享受现成的。念佛人亦必须通达大小乘一切教义,如《华严》之普贤,《楞严》之大势至等大菩萨众,都回向净土。中国各大宗师,发愿往生者,都是深明教义,了悟无我,远离执障才往生的。其说有我者,乃是随情假说,非执着实我,所以无不合之处。又《观无量寿经》(《十六观经》),行者须修十六观,观成功时,极乐世界,现在目前,命终往生。十六观的观想,也就是心的力量呀!因此,说一切唯心义,唯心即是唯识。故净土弥陀非心有法,唯识义成。又往生净土,净土不一定指西方极乐净土,十方佛土皆曰净土。唯识学中说佛有三身三土,亦是净土。又如东方之药师佛净土与兜率之弥勒净土都是。古今学唯识教发大乘心的人,都发愿上生内院,而再随弥勒下生。故净土之义,亦唯识所宗。
五、唯识学与律宗:照佛法看,戒律不应另立宗派,因为不论学禅学净学教,不论僧俗,凡是归依佛法的信徒,都应了解戒律,守持戒律,戒律是做人及做超人的道路,是建立佛法的根本大典,决不应偏废,应该普徧遵行。但在唐朝时,终南山道宣律师以持律著称,道德文章,可动天地,感鬼神者,他精究律学——《四分律》藏,才正式建立律宗,这可以说是中国佛教史上的一大成就。其实,宏扬《四分律》者,始于智首律师。与道宣同时的宏扬者,还有相部法励与东塔怀素二师,故称唐律三家。三家中惟南山律宏传不息,盖有他的特别因由
。道宣著作律宗的典籍,有五大部
,研究非常精细,且有特别之点:“一因此师建立化制二教故(又名化行二教)。谓化教者,经论所诠定慧法门,四阿含等大小乘经论是也。制教者,律教所诠戒学法门,《四分律》等大小乘律教是也。今此宗部即律藏教,以戒为宗,戒行清白,定慧自立,故先持戒,禁制业非,然后定慧,伏断烦恼。为道制戒,本非世福,三乘圣道,唯戒为基,能判摄如来一代遗教故也。二因此师融通大小乘故。四分一律,慧光云是大乘;法励、玄恽云是小乘;南山律师独云义通大乘。《业疏》中立五义分通……。”(参看
)又如他在疏中说:受戒时要得戒体,得了戒体,才能增长善法,修习定慧。但此戒体非耳闻目睹,究竟这戒体是什么呢?依小乘《成实论》说:戒体是非色非心法。依有部论说:此戒体属无表色,即是唯识论所说十一色中的受所引色,因为它是无可表示的,是受戒所引发的,不是眼所见耳所闻的。只是受戒时,经大德僧众白四羯磨以后。心中所得的一种深刻的印象。有了此印象,对自己有一种思量,能持戒不犯,这就是戒体。犯则戒体破坏,有此可破坏义,故成色法,不可见闻,无表示故,曰无表色戒体。道宣律师依大乘唯识学上阿赖耶识有受熏持种之义,谓此受所引色的戒体,即是第八阿赖耶识中所摄藏之真净种子。由此渐次熏习,去恶行善,就能引生无漏种现。这戒体义就是唯识的种子义,其义甚深。所以此宗与唯识学有如此的关系,同时也因此而成为一个大乘宗派了。
六、唯识学与天台宗:天台是山名,因隋智者大师住天台山,弘扬慧思禅师的教义,并建教观,遂立学派,因住天台山故,名曰天台宗;以此宗明性具三千之理,又名性具宗。此宗北齐慧文与隋南岳慧思开其端。智者,慧思弟子,是此宗集大成的人,他的教法,根据《法华》、《涅槃》二经及《大智度论》。宋伊人大师说:“一家教门所用义旨,以《法华》为宗骨,以《智论》为指南,以《大经》(《大涅槃》)为扶疏,以《大品》(《大品般若经》)为观法,引诸家以增信,引诸经以助成,诸心为经,诸法为纬,织成部轶,不与他同外。”这几句话说明了天台宗的总纲,与其它宗派的不同点,而却有着共依性的存在。《法华经》只是做了一宗的骨干。
(一)判教中的唯识地位:此宗以五时八教批判整个佛法。今就其关系者略为一谈,首谈化法四教。化法四教者,谓藏、通、别、圆。一藏教:又名三藏教,藏教的行果建立,是根据《俱舍论·贤圣品》,因为藏教讲小乘法,如阿含经说声闻、缘觉果;又《俱舍·贤圣品》所讲的行果断证位次,法相唯识之五位,虽行果不同,可是取其名位;又见道中缘安立谛十六心等境相,亦依此建立,所谓四向四果等法门。二通教:“通者同也,三乘同禀故,此教明因缘即空,无生四真谛理,是摩诃衍之初门。正为菩萨,旁通二乘。”因此通教是通于三乘的共教。或通益三乘人等,如阿含、般若菩萨行,皆在通教中摄。三别教:为不共二乘的教,如云:“别即不共,不共三乘人说故。”“此教正明因缘假名,无量四真谛理。”只就菩萨乘言,在修行的位次上,明十信、十住、十行、十回向、十地、等觉、妙觉的五十二位。声闻在座,如聋若盲。这些位次根据唯识所依的《华严经》而来。四圆教:圆以不偏为义,为天台宗的最高教理,“正明不思议因缘,二谛中道,事理具足,不偏不别,但化最上利根之人
。”如经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生佛不二,染净圆融。”就是性具圆融的道理。唯识教依《深密》三时判与此宗通教相当,以通摄三乘之说。《解深密经》云:此经普为发趣一切乘者说故。禅宗也是别教所收。《华严》兼别明圆,《法华》则系纯圆教摄。
(二)三观三谛与唯识三性二谛:天台特有之学理,为一心三观,谓随动一念,或随心缘一法,都不离当念之心。一心即具三观。三观者,谓空假中三是。在每一法上都可运用这三观来观察。只要起一念心,即具此三观,《中论》云:“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名为假名,亦名中道义。”这是天台一心三观的思想渊源。三观普通说来,就是三种认识,在每一法上都有空假中的三种认识的。从所观的法上说,每一法具有三谛——“俗”、“真”、“中”。因观空故即是真谛,观假故即是俗谛,观空假不二,真俗双圆的诸法实相,即是中谛。这些都重在客观的立场,方能显出中道真义来的。
上面的三观与三谛,若与唯识配合起来,是可以相通的。以表示之:
在真谛一面说:徧计所执是空无的,应观其空。在俗谛一面说:依他起性是缘生法,应观其假有。在真假不二的立场上说:是诸法实相的圆成实性,应观其中道。能看通此理,即能圆融无碍。
(三)一念三千与万法唯识:一念就是一念之心,或吾人所起之一种意识。台宗谓在一念心中,可以具有三千诸法,三千诸法不离此一心。三千者,即十法界(四圣六凡)中,每一法界具有其他的九界,就成为“百界”。又每界各有十如是,就是:如是相、如是性、如是体、如是力、如是作、如是因、如是缘、如是果、如是报、如是本末究竟等。这样就成为“千如”了。这千如又分正报、依报、五蕴各一千,是为三千。此三千百界诸法即俱在一念心中有。这种道理,与万法唯识的道理就是同唱一调。《华严经》云:“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盖天台、唯识两家之心唯一心耳。
(四)性具与赖耶缘起:天台讲性具法门,一念三千、一心三观、一法三谛,都不离性。性即体性,一切诸法性体本具,曰性具。此与唯识说一切法种子本有,义似相近。如性具释为如来藏缘起,则与唯识赖耶缘起颇相近。种子摄在阿赖耶识之中,故与诸法性具之理,可以沟通。真如如来藏为迷悟依,迷则为生死,悟则证涅槃。阿赖耶识亦为流转与还灭的熏习点,无始以来,即藏有诸法的染净种子故。染熏则成为烦恼生死的流转,净熏则成为菩提涅槃的还灭。天台以性具说,唯识以种子说。天台之真如即唯识实性,相去并无毫发之差。
(五)六即与唯识位:天台宗除了四教的行位之系统外,别说六即,就是从凡夫至佛果的阶位,是都约修证的阶位说的。此与唯识行果的五位是相同的。一“理即”位与二“名字即”位,即唯识之自性涅槃;亦即本具种性之凡夫。三“观行即”位:就是资粮位。四“相似即”位:即是加行位。五“分证即”:就是通达位:和修习位,十地分证故。六“究竟即”:就是究竟位,证二转依果,一切圆满故。
七、唯识学与贤首宗:贤首宗又名华严宗。前者以人得名,后者以经得名。贤首大师原名法藏,与玄奘为同时人。此宗由杜顺、智俨开创之,贤首完成之。故世人称曰贤首宗,以宗纪念之。后有澄观清凉大师,发扬贤首的思想,并作《华严疏钞》,所以也名清凉宗。
此宗以五教判一代佛教,谓小、始、终、顿、圆。一小教:是讲小乘阿含的,等于天台的藏教;二始教:又名分教,摄唯识般若。“以《深密》第二、第三时教,同许定性二乘,俱不成佛,故今合之总为一分教。此即未尽大乘之理,故立为初。有不成佛,故名为分”。此有空始,就是般若教;相始就是法相教;三终教:也名实教,摄《楞伽》、《密严》等经。“定性二乘,无性阐提,悉当成佛,方尽大乘至极之说,故立为终。以称实理,故名为实”;四顿教:“一念不生,即名为佛。”言说顿绝,理性顿显,不依位次,故名曰顿,可摄禅宗;五圆教:“明一位即一切位,一切位即一位。”摄《华严》,“依普贤法界,帝网重重,主伴具足,故名圆教”。
这里应该知道,贤首大师所立的十宗,即取材于唯识教义。
(一)贤首十宗唯识八宗
八宗十宗的建立,是批判佛学的又一方法。就各所宗尚一特点立论者。十宗之义,不暇诠释。
贤首大师因为与玄奘、窥基同时,先本参于玄奘译场为证义,因意见不合而退出,遂专弘《华严》。他不但对《华严》教义,远承杜顺、智俨之说,光大发挥,对于唯识也很有认识。本来唯识家判印度一代佛教唯八宗,贤首依之把唯识第八宗演化而成三宗,遂成十宗。其义理之解释,可阅《华严一乘教义章》。
(二)贤首学者多习唯识:贤首宗的《五教仪》与《天台四教仪》,皆为中国佛学之精华。天台家历代学者,多凭借教义,依据《法华》、《智论》、《般若》,所以很少谈法相名类。贤首宗之学者,自法藏以下而迄近代,无不探究法相唯识。我们试读贤首以下各祖各大德之著述,都广谈法相之理,井而有条。因此,天台是近于法性般若,贤首学近于法相唯识了。
此外《华严经》,亦即唯识所宗六经之一。此经说:“三界唯心所作。”又说:“心如工画师,画种种世间。”这些都是唯识要义。又唯识之菩萨行,是依《华严·十地品》(或《十地论》)而建立。又天台有性具法门,贤首依《华严·性起品》,“唯一法界性起心,亦具十德”之义,立性起法门(十玄缘起或法界缘起),此皆与唯识缘起法相之理相通。《清凉疏抄》说:“大哉真界,万法资始。”真界即是法界,在这法界的诸法类中,只有从内心上去认识体会。
(三)贤首之唯识学:贤首在他的著述中,依据《瑜伽》、《杂集》、《深密》、梁《摄论》等大谈唯识。如他在《一乘教义章》,第九明诸教所诠差别的十门中:一所依的心识:依《解深密经》等,说八识及赖耶熏习义;二种姓差别义:依《显扬》、《瑜伽》、梁《摄论》等,谈本有,谈习所成种,谈五种种姓;三行位差别:依梁《摄论》、《瑜伽》等,而为抉择……,六断惑分齐义:依《俱舍》、《瑜伽》、《杂集》,而为论证……。总之十门之义,所有论义,都是引据瑜伽、唯识诸论。不能广述,学者可以自去探究,真是妙义重重。
八、唯识学与三论宗:三论宗亦名四论宗;又名破相宗,相即法相,破相就是破除对于法相上之执着;又破相就是对法相唯识教的不了义处加以批判的意思。三论是依诸部般若经中的“无所得”、“缘起性空”而立宗的,不立一法,有无俱破,直显缘起中道。因为此宗明缘起即性空,性空即中道,中道即般若之义。般若者无分别慧,也名无所得智。观行者要以无分别慧,现观无分法性,故虚大师名法性空慧宗。此宗所说教理,与唯识所说,因立场不同,观点各异,所以各有其异处。如二谛中道之说,以立场不同,各是其是,各非其非。然亦有其相通之处,以缘起即性空之中道义,与唯识所显远离二边之中道义,亦有差别。俟下述之,今先说本宗教义:
三论宗义:
(一)判摄佛法:可分三点:一根本法轮,宗尚《华严》;二枝末法轮,讲阿含、般若;三摄末归本法轮,说《法华经》。唯识、般若同摄在枝末法轮中,而发挥《深密》、《楞伽》与般若的深义。
(二)破邪显正:本宗宗旨,在“破邪显正”。在破邪的一面说:一破外道执实我实法,如《百论》即是正破外道,执有天神等,傍破小乘;二破小乘所执的实有我法,特别对有部与唯识大乘所执的实法,如《中论》就是正破小乘,傍破外道:三破《成实论》的偏空执,《成实》之空,不若三论之空偏圆,故曰偏空。由破邪即是显正,这是三论宗的要旨。所以在显正的一面说,也分三点:
(1)无所得义:全部般若经的义理,归纳起来,就是无所得义。“无所得”即不立一法,在佛学上特别在法性空慧学上,若有所得,即是不究竟。因此,《般若经》说:无得正观。观就是观察或认识。因以般若智,观法空无自性可得,才是正确的知识,故曰无得正观。以无得的正观,对佛教非佛教的执见,才可加以批评和判断。又无得正观,就是根本智,亲证二空真如,能所双亡的境界。又以无得的正观故,可以证得菩提,可以现观真如实相。故《心经》云:“以无所得故,菩提萨埵,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广如《大般若经》中说。
(2)缘起性空义:《般若经》特别说明“无所得”义,为什么无所得呢?缘起性空故。所以这缘起性空是无所得的一个注脚。龙树的三论大意,是特别明性空,故用缘起性空来解释这般若中的“无所得”义。如《中论》的颂云:“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无。”“无”就是无所得。因缘即条件或关系,在某种关系之下,才可以产生某种物品。宇宙万有,众生法佛法,皆由因缘而生,故缘生也就是现象界。既是缘生,就无自性,无自性谓之空,空即无所得。无所得即缘生,缘起即是性空,性空即是中道,中道即是般若正观;般若正观即是无自性的缘起。这就是般若三论的甚深空义。亦是说明三论的特点。
(3)俗有真空义:就二谛说:从俗谛上说有,从胜义谛上说空,世俗与胜义是相依而显的。如《中论》云:“诸佛依二谛,为众生说法:一以世俗谛,二第一义谛。若人不能知,分别于二谛,则于深佛法,不知真实义。”又说:“若不依俗谛,不得第一义,不得第一义,则不得涅槃。”三论宗说空,对世间的有并不否定。有人说:佛教说空,便什么都空掉的。其实,这是错误的。须知世间的一切在常识上的看法,都是存在的,存在就是事实;三论般若也不否定事实。若是在超常识的道理上,或实证的真如理上(第一真谛)推求,就不能说不是空了。依哲学说:世俗为形而下的有,胜义是形而上的空,这完全是两个观点的不同。若就事物的本身说:缘起性空是活动义,是转变义,不是死板的空。所以《中论》颂说:“以有空义故,一切法得成。”若是无空义者,则一切法不成。又说:“因缘所生法,我说即是空;亦为是假名,亦是中道义。未曾有一法,不从因缘生,是故一切法,无不是空者。”此中空、中道,都是第一义谛,是理性。因缘所生法、假名,都是世俗谛,是现实。二者是一法的两面,不可分离,故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异空,空不异色”,万不能偏执一面。三论的空义,建立在有的因缘法上,离开了因缘的有,则空义无从说起。这在上面的几个颂中,说得很明白的。
三论与唯识:
依般若的无所得理上来谈唯识,在唯识与三论的两个立场上,是共通的。唯识所破的对象,是能所二取的无所得,没有主观的我(能取),也没有客观的法(所取);而三论也是破此二取,显无所得的空理;他们所破的目标是一个。不过两宗的差别点是:唯识破后有物可指的,谓二取所依的虚妄分别识体(依他起性)是有;三论破后无物存在,即依他起性也是空的。这是二家的争论点。又“正智与如如”:正智即无分别智,此智在唯识方面是有的(亲证真如时,此智即现前);真如即如如(又真如是无分别,能证智亦无分别,平等无二,故曰如如)。这二者是离言第一义谛,在唯识说是妙有是实有;三论则说空。三论虽然说第一义谛是空,但毕竟建立第一义谛,也可以说他不碍缘起有。我们由前面的理论,得到如下的几个概念:
(一)在相反的关系说:性与相,空与有,都是对立的。唯识三论因此而成对立。
(二)在相成的关系说:三论所破的,也是唯识所破的;三论所显的真谛性空,就是唯识的无分别智所证的,二空所显的。
(三)在般若经中广说法相,以显法性;又弥勒系的法相学者,也释般若。因此,可以二派是相成的,不过观点不同而已。
我们从相反相成的道理上看出:三论的宗旨在破执,故注意方法论;唯识也是如此的,故多用因明。如《唯识》颂曰:“以有所得故,非实住唯识。”论曰:“若执实有唯识性者,亦是法执。”假若心中存着有所得,那是一种执着。能以无分别心证真如,虽有唯识实性可得,这个唯识实性,也是假名,也等于三论第一义谛。依他起自性,等于三论的世俗有。故唯识之二空,即三论之性空。虽说是二空所显的真如是有(与性空不同),但毕竟是理性。
依缘起性空的道理说:《金刚经》说:“不取于相,如如不动。何以故?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菩萨修般若行时,要“不取法相,不取非法相”,就是现观真谛。在缘生境界上,是如幻而有;“应作如是观”,是说明不可观世俗(依他起)也是空。法相非法相,也可以二谛释之,不取着二谛,才能彻底证真俗不二之境,两宗相同。由俗证真,这又是各宗修行的共通点。
《成唯识论》说:“无分别智证真如已,后得智中,方能了达依他起性,如幻事等……若不如实知众缘所引,自心心所虚妄分别变现,犹如幻事、阳焰、梦境、镜像、光影、谷响、水月,变化所成,非有似有。”此与前面所引《金刚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是相同的。真谛是一面,俗谛是一面:“不取于相,如如不动”,就是无分别智证真如的境界。在俗谛上二宗观有为缘生法如幻,是相同的;在真谛上所证,还是相同的。所不同的是后来各论师释义相去太远了。再从两宗的两位论师的理论看:
清辨的《掌珍论》说:“真性有为空,缘生故如幻,无为无起灭,不实如空华。”
护法《大乘广百论释》云:“诸有为法,从缘生故,犹如幻事,无有实体。诸无为法,亦非实有,以无生故,譬如龟毛。”
这两段文字,除清辨以空的立场,用“真性”简别外,他们的理论是一样。又三论也明唯心唯识之理:因般若之思想,最后明一心,即自性清净心,后来法华、华严等大乘思想,多明此意。《大智度论》第二十九卷云:“三界皆心所作。”《大乘二十论》颂云:“心如工画师,自昼夜叉像,画已而恐怖。”此与《华严》心如工画师之喻,同明唯识之理。
九、唯识学与密宗:密宗又名真言宗,真言即真实之语,现在则以咒语相传。此宗重心在秘密中修行,曰密宗。前说诸宗曰显教,此曰密教。依密宗学理看来,是包括显教的。密教传来虽久,但建立宗派,却在唐开元时。其时印度有善无畏、一行、金刚智、不空四人前后来中国,宏扬密宗。善无畏传慧果大师。当时金刚智、善无畏、不空,称为开元三大士。对本宗经典与仪轨之翻译和著述,前人莫及,可是在唐以后,也就绝传了。唐人的注疏仪轨秘本,都失传于日本;宋时虽亦传译,于宗义上没有什么建立。本宗要典有《大日经》、《金刚顶经》、《苏悉地经》三部。
密宗的要义,有数点可述:
(一)教相与事相:教相者即教理,学密宗首先学教理,所以日本密宗之传授,先教学者习唯识三论的教理,然后传授密宗事相。这和西藏学密宗者先考格西后入密乘院是一样的。事相者即仪轨,也可说是象征的佛法。密宗一切作法事相,都是象征的。即是代表另一东西,如金刚杵、曼陀罗(代表众生界或佛界),这都是象征物,另含有一种密意存在于内,所以密宗需要上师亲口传授。有人说密宗高于显教,其实是一样的,总须修证。密宗与唯识有什么关系呢?事相唯心变:事相完全属于唯心的,一切事相的表法,可说都是心识所变的。譬如曼陀罗就是靠着心力的作用,将一个小小的圆铜盘,观成一个世界,将一个小三角盃,观作三士道。又蒙山文开头就说:“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若不知此意,则蒙山的七粒米有什么用处!所以密宗一切作法,都是如此。
(二)六大缘起与色心:《楞严经》讲七大缘起,此宗讲六大缘起,谓地、水、火、风、空、识。佛法众生法,一切的事相,通以六大为缘起,六大中前五属色法,后一属心法,故六大缘起,亦即是色心缘起。唯识讲赖耶缘起,以一心体,起见相二分。就其转变的作用说:色由识心而变,色能生心,所以互为缘起。
(三)三密观与三业:三密谓身、口、意三,这就是主义。身密重在结手印,如修阿弥陀佛为本尊,结弥陀印,是象征着我的本身即是阿弥陀佛,毫不含糊。这和世俗作官一样,有何种印,自己就是何种官。口密就是念真言,象征着不是凡夫之言,乃是弥陀之语。意密是现种子字,如阿字代表阿弥陀佛的种子或佛性,象征着我的心就是阿弥陀佛之心。由这象征的方法,行者自己的三业即由这三种秘密象征,能与本尊的三业结合为一,而成就大法,这完全是一种假想观,是一种心力,都与唯识有密切的关系。
(四)两部曼陀罗:由日本传来的密宗,有两部曼陀罗(曼陀罗即圆的坛场。印度古来的寺庙,都叫作曼陀罗):一金刚界曼陀罗:事相代表理相的佛智,在唯识上即代表四智菩提,也即是佛智,以金刚形容其坚固,能破障断烦恼,所以金刚界曼陀罗代表佛智。佛智以破执空故,可曰空如来藏,藏即界义。二胎藏界曼陀罗:此非代表佛而是象征着众生本有的性德,在众生位所摄持的如来一切功德聚,因未显现,犹如胎藏,曰胎藏界。以此义故,为空如来藏。若不明白唯识和般若的道理,怎样也不知道密宗说些什么,玩弄什么。由此说来可得两个结论:一金刚界的教相,以三论般若为根本;二胎藏界的教相,以唯识法相为根本。关于密宗的判教方法,有十住心,不能详释,兹列一表,以示大意:
在弘法大师《十住心论》中,以第十秘密庄严心为最高尚,天台、华严次之,余宗更次之。此不多述。
十、结论:以上略说各宗与唯识之关系。十宗之中,禅、净、律、密,是特重行持的,三论(包括《成实》)与唯识(包括《俱舍》)又是特重理论的,所余台、贤是行与理双重的。又十宗中净土、密宗,是全仗他力加持的,禅、律、三论、唯识是凭自力向上的,台、贤是仗自他力的。如表:
注:
①明清之际,虽有讲唯识者,如明之灵峯蕅益,著《成唯识论心要》,清之绍觉、智素等,著《成唯识论音响补遗》等,但毕竟寥寥,且错误时出。
②元、明、清三朝,虽有西藏喇嘛教传来,但是,都在宫廷和统治者的蒙人、满人间流传,对广大汉人是没有影响的。
③欧阳渐在他的《俱舍光记·叙》中说:“俱舍称学不称宗。”
④参汤史第二分第二十八章八五五页,真谛之年历。
⑤吉藏《三论玄义》云:“昔罗什翻《成实论》竟,命僧叙讲之。”
⑥见汤用彤《佛史》第十八章七二一页。
⑦见黄忏华《佛史》第十一节一二○页。
⑧见《太虚大师全书》,<中国佛学>第二章第一节第十一页。
⑨同前书第二节:依教修心禅分安般禅、五门禅、念佛禅、实相禅,第二节悟心成佛禅,这即是达摩以后的禅。
⑩均见胡适之《楞伽宗考》(胡适论近著,第一集上一九八页)。
《楞伽经》有“宗通说通”之义,宗通即见法性,说通即是明法相。
见《坛经》。
见《楞伽宗考》及《续高僧传》。
见汤史第十一章,三六五页。
《中国佛学》一九四页云:“在永明寿以前,中国佛教的禅宗,以演进到五家宗派的兴起为顶点;法眼为五家中最后创立的宗派,而永明寿为第三传,亦为法眼宗最后一人。因为从他透禅融教律而摄禅净归于修行,其门徒都归宗净土,致法眼宗失传。”
永明寿禅净四料简偈云:“有禅无净土,十人九蹉跎。阴境忽现前,瞥尔随他堕。无禅有净土,万修万人去,但得见弥陀,何愁不开悟?有禅有净土,犹如戴角虎。现世为人师,将来作佛祖。无禅无净土,铁床并铜柱,万劫与千生,没个人依怙。”
传说道宣感天人送供(见《天人感通录》)。
见《佛教各宗派源流》(见《太虚大师全书》八○五页)。
五大部:(一)《行事钞》三卷,(二)《戒疏》四卷,(三)《业疏》四卷,(四)《释尼义钞》三卷,(五)《比丘尼钞》三卷。
见《佛教各宗派源流》。
见《天台四教仪》与《华严教义章》卷二。
见《天台四教仪》与《华严疏钞》卷三,七十七页。
见《中论》颂。
此中谈五教所引诸文,为《华严疏钞》卷四。
《佛教各宗派源流》。
《十二门论·叙》云:“大分深义,所谓空也。”
《掌珍论》卷一,一页。
《广百论释》。
法尊《现代西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