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商人

威尼斯商人

第一幕

第一场

威尼斯一街道

（安东尼奥、萨拉里奥、索拉尼奥上。）

安东尼奥　说实话，我不知情绪为何如此低落；你们说见我愁容满面，你们很烦，我自己也很烦；不过，这郁闷到底怎么偏偏让我给撞见、遇到、黏上，它是用什么做的，从哪儿冒出来的，还有待探究；郁闷已把我变成了一个弱智的傻瓜，以至于我简直连自己都搞不明白了[1]。

萨拉里奥　你的心思全在你那些海上飘荡的大商船身上[2]；那些商船富丽庄严得宛如海上的达官显贵、商贾士绅，堪称海上奇观；难怪它们对那些劣质的小商船扬帆如飞地鞠躬作揖[3]、行礼致敬，不理不睬。

索拉尼奥　相信我，先生，要是我也有这么一大笔冒险的买卖在风浪里颠簸，我得拿出多一半的心思，期待、牵挂海上的货物。我一定会时不时地拔草观测风向，盯着地图上的港口、码头、港湾看；毫无疑问，任何的风吹草动都会让我担心货物出事，变得焦躁不安。

萨拉里奥　每当我想到海上刮起一阵狂风就可能造成危害，哪怕向肉汤吹的一口凉气，都能吹得我打个冷战。我甚至连计时的沙漏[4]都不能看一眼，它会马上让我联想到平滩、浅滩，便仿佛看见我那艘“安德鲁”号[5]宝船搁浅，高高的桅顶垂得比船身还低，亲吻着它将要葬身于此的泥沙；我要是进教堂看一眼用石头建造的圣殿，便立即想到那些凶险的礁石，哪怕轻轻碰一下那宝船的船舷，满船的香料便会泻入大海，汇成香料的涌流，满船的丝绸也会让咆哮的大海卷起丝绸的浪涛[6]；总之，刚刚价值连城的一切，转瞬间不就化为乌有了吗？越是这样想，便越觉得会发生这样的事，这怎能不让我变得忧心忡忡？所以，不用跟我说：我知道安东尼奥是被那批货搅得心神不宁。

安东尼奥　相信我，不是这样；感谢命运垂爱，我的生意不是只靠着一艘船，或只仰仗一个地方；今年的财运如何，对我的全部家产毫无影响：因此，并不是那批货让我心烦。

索拉尼奥　那你就是恋爱了。

安东尼奥　呸[7]，瞎说！

索拉尼奥　也没恋爱：如果是这样，那我们只能说，你郁闷，是因为你不快乐；这就好比你轻松地笑一笑、跳一跳，就说你快乐，是因为不郁闷。现在，以双面神雅努斯[8]起誓，当初上帝造人，造了不少怪人：有些人总是眯着一双眼傻笑，那样子活像鹦鹉看见了一个奏风笛[9]的人；而另一些人，却整日阴沉着脸，哪怕涅斯托尔[10]发誓说这个笑话真可笑，他们也不肯露一下牙齿，装出一副笑容。

（巴萨尼奥、洛伦佐与格拉西安诺上。）

索拉尼奥　你最尊贵的族亲巴萨尼奥来了，还有格拉西安诺和洛伦佐。既然你有了更好的朋友，我们就不多陪了，再见。

萨拉里奥　若不是有与你交情更深的朋友来抢风头，我很愿把你逗乐了再走。

安东尼奥　你们的真情厚意，我感铭不尽。依我看，还是你们自己有事，正好借机抽身。

萨拉里奥　早安，尊贵的先生们。

巴萨尼奥　二位早安，什么时候相聚欢笑一下？快说，时间？别太疏远我们：一定要走吗？

萨拉里奥　等你们有空时，一定前来奉陪[11]。（萨拉里奥、索拉尼奥下。）

洛伦佐　巴萨尼奥大人，既然你已找到安东尼奥，我们俩也失陪了，但请千万记住吃饭时咱们在哪儿见面。

巴萨尼奥　我一定不会爽约。

格拉西安诺　安东尼奥先生，你脸色不大好；你对一些世俗之事过于认真：人活一世，对有的东西，你越在意，反而越会失去[12]。相信我，你完全变了一个人。

安东尼奥　格拉西安诺，我只把世界当成一个世界，一个舞台，人人都必须在上面演一个角色，而我是一个心情忧郁的角色。

格拉西安诺　让我来演丑角：我愿在欢声笑语中迎来衰老的皱纹；宁愿让酒去温热我的肝，也不愿让致命的呻吟把我的心变冷。为什么一个体内热血奔涌的人，非要像他石膏墓碑上的祖父雕像那样，一本正经地呆坐着？为什么醒着，却仿佛在睡觉，还动不动就发脾气，把自己气成黄疸病？听我说，安东尼奥，——我爱你，这话正是因为爱你才说的，——世上有这么一种人，面目表情呆滞得整张脸就像一潭死水，故作深沉，不苟言笑，目的是赢得一个睿智、威严、思想深刻的美名；那神情分明在说：“我是圣贤，只要我张开双唇，狗都不许叫！”[13]啊，我的安东尼奥，我还真认识几个这样的货色，他们就因为什么也不说，反倒赢得了睿智的好名声。不过，我敢断言，只要他们一张嘴，无论谁听到，都几乎会因骂他们的这些弟兄是笨蛋，而被诅咒下地狱[14]。这个另外再找时间，我跟你细说。不过，千万不要为了一个睿智的虚名，故意用忧郁的沉默去做愚蠢的钓饵[15]。来，洛伦佐。一会儿见；等吃完饭，我的忠告也结束了。

洛伦佐　（对安东尼奥、巴萨尼奥。）那好，咱们吃饭时再见。我一定就是格拉西安诺说的那种睿智的哑巴，因为他从来不让我说话。

格拉西安诺　嘿，假如你一直跟着我，再过两年，你会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安东尼奥　再见；为这个理由，我也得变成[16]一个爱说话的人。

格拉西安诺　真的感谢；因为——

只有干牛舌和嫁不出去的老处女[17]，

沉默无语；才值得人们称道嘉许。（格拉西安诺、洛伦佐下。）

安东尼奥　他这话可有什么言外之意？

巴萨尼奥　格拉西安诺就是一个废话篓子，整个威尼斯任何一个人说句话，都比他的管用。他那些看似合理的意见，就好比藏在两斗[18]谷糠里的两颗麦粒；你得费尽一整天的工夫才能找到，找到以后却发现根本不值得这样找。

安东尼奥　好吧；你答应今天告诉我，你发誓要秘密拜访[19]的那位姑娘的名字；现在说？

巴萨尼奥　安东尼奥，我为了炫耀自己过得多少还算奢侈的生活，耗费了多少家产，这情形你最清楚；理财不当，难以为继。当然，对于缩减开销，再也不能过那种高消费的体面生活，我没什么抱怨；现在我最揪心的，是如何偿还年轻时因挥霍过度而欠下的几笔大的抵押借债。安东尼奥，无论钱财还是情谊，我都欠你最多；正因为你的深情厚谊，我才斗胆要把还清所有欠债的详细计划透露给你。

安东尼奥　好巴萨尼奥，请你告诉我。你一向正直，只要你的计划像你的为人一样值得尊敬，你放心，我的钱袋，及我本人，都归你调用；你所需要的一切，我都会尽全力帮你。

巴萨尼奥　上学的时候，当射丢了一支箭，为能找到它，我会看准相同方向，小心地再射一支同样的箭；这样，我经常能把冒险射出去的两支箭都收回来。提及这段儿时经历，是因为接下来我要跟你说的，完全是直率诚挚的肺腑之言。我欠你很多钱，并像一个固执任性的孩子，把欠你的钱都花光了；不过，要是你愿意照着射第一箭的样子再射一箭，毫无疑问，我会看准目标，即使不能把两支箭都找回来，至少也能把冒险的第二支箭还给你，而我仍会心存感激地继续做你第一笔债的债务人。

安东尼奥　我的为人你十分了解，像这样绞尽脑汁兜着圈子讨好我[20]，只是浪费时间；假如你现在怀疑我是否愿意竭尽所能帮助你[21]，这比花光了我所有的钱，更是错上加错。因此，要我怎么做，你尽管直说，只要你认为我力所能及的，我都会帮你[22]：好了，说吧。

巴萨尼奥　贝尔蒙特有一位富家小姐，从父亲那儿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她不仅相貌出众，尤其那非凡的品德，更是美得难以形容。有一次，我从她看我的眼神里，感到一种无法言表的脉脉温情。她叫波西亚，跟卡图[23]之女、布鲁图斯的妻子波西亚[24]相比，一点不逊色。这大千世界当然也不会对她的财富视而不见，四面的风，将声名显赫的求婚者们，从每一处海岸吹来；她那垂挂鬓角的金黄色头发，就像神话中的金羊毛，把她在贝尔蒙特郊外的住所，变成科尔吉斯海滨，引得众多的伊阿宋蜂拥而至，向她求爱[25]。哦，我的安东尼奥，只要我有足够的钱财，就能和他们中的任何一位竞争；我心里有一种预感，这一次我会得到幸运女神的偏爱，一定大功告成[26]。

安东尼奥　你最清楚，我的全部财产都在海上；我现在手里既没有现金，也没有可抵押立即兑现的货物：所以，我们走，看看我的信用在威尼斯到底有多大用处。我会想尽办法，竭尽全力，弄一笔钱，资助你到贝尔蒙特，去见美丽的波西亚[27]。走，立刻去打听，我也四处询问，

哪里有钱，我都会毫无疑问地去借，

无论凭商人信誉，还是靠朋友情分。

（同下。）

第二场

贝尔蒙特；波西亚家中一室

（波西亚及贴身侍女尼莉莎[28]上。）

波西亚　以我的信仰起誓[29]，尼莉莎，我的小身体已对这大世界感到厌倦。

尼莉莎　亲爱的小姐，假如您的不幸多得赶上了您的财富，您当然有理由厌倦。不过，依我看，暴饮暴食和饿着肚子没东西吃的人，都会得病：因此，能吃得不多不少正合适，是相当大的福气[30]。人太有钱，挥霍无度，容易早生白发；家道殷实，财产适量，才能活得长久。

波西亚说得太好了，简直就是格言。

尼莉莎　若能言行相符就更好了。

波西亚　人要是做起什么事，能像知道该怎么做一样容易，那小礼拜堂就能变成大教堂[31]，穷人的茅草屋也早变成王公贵族的宫殿了。一个好牧师要对自己的宣教身体力行；而让我教导二十个人如何行善，比让我像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按照我的宣教去做，要容易得多[32]。头脑可以制定出约束情感的法律，但炽热的激情则完全无视冷酷的法则[33]。——躁动的青春就像一只野兔，它会跳过跛脚老人用良好格言编织的罗网[34]。不过，这种空谈并不能帮我选出一个丈夫[35]。啊，对我来说，何谈一个“选”字！自己情之所愿的，不能选；看不上眼的，也不能拒绝；就这样，一个活生生的女儿的意愿，被一位已死的父亲的遗嘱控制住了[36]。尼莉莎，像我现在这样，既不能任意选择，也不能随便拒绝，不是太难受了吗？

尼莉莎　您父亲生前德高望重，大凡圣贤，临终多有灵感降临：因此，他才为您想出了这个用金、银、铅三匣抽签定终身的办法，谁选中了他想选的匣子，便是选中了您；当然，毫无疑问，您绝不会让一个不能令您称心如意的人选中。不过，您对已来过的这些出身高贵的求婚者，有中意的吗？

波西亚　请你把他们的名字说一遍，你说一个，我点评一个；从点评，你就知道我什么感觉了。

尼莉莎　第一个，那不勒斯亲王。

波西亚　呃，他就是一头小马驹，除了他的马，不会说别的；还特别强调亲自钉马掌，是他的看家本领。我猜他妈妈多半跟一个铁匠偷过情[37]。

尼莉莎　然后是帕拉丁伯爵[38]。

波西亚他一天到晚只会皱眉头，那样子好像在说：“假如你不要我，随便吧。”听到好玩逗乐的事，他也不笑一声。青春年少，便毫不掩饰满脸郁郁寡欢的苦相，等老了，恐怕要变成那位爱哭的哲学家[39]。我宁愿嫁给一个嘴里含着一根骨头的骷髅，也不会嫁给这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位。上帝保佑我别落在他俩手里！

尼莉莎　您觉得那位法国贵族勒庞[40]先生怎么样？

波西亚　既然上帝造了他，就勉强把他算个人吧。说实话，我知道讥笑别人是罪过[41]，可是他！哼，他倒是有一匹马，比那不勒斯人的马好一点儿，但他皱眉头的坏习惯，比那位帕拉丁伯爵还厉害。在他身上找不出一点属于自己的个性[42]。画眉鸟一叫，他马上跳舞；他会跟自己的影子比剑；我若嫁给他，就等于嫁了二十个丈夫；即便他瞧不起我，我也会原谅他，因为哪怕他爱我爱得发疯，我还是永远不会爱他[43]。

尼莉莎　您说[44]那位英格兰的青年男爵福尔康布里奇怎么样？

波西亚　你知道，他听不懂我，我也听不懂他，所以，我跟他一句话也没说：不论拉丁语、法语，还是意大利语，他哪个都不会；至于我那点儿可怜的英语，你就能为我做证[45]。他长得倒有几分男人魅力，可是，唉，有谁愿一说话就演哑剧[46]吗？他那一身装束多么古怪！我想他是在意大利买的紧身上衣，法国买的短马裤，德国买的软帽，他的行为举止来自世界各地。

尼莉莎　您觉得他那位苏格兰贵族邻居如何？

波西亚　他对慈善邦交很有一套，因为他挨了英国人一记耳光，便发誓一有出手的机会，立即奉还[47]。我想，法国人替他做了担保，签字画押，保证他能还上那一记耳光[48]。

尼莉莎　您感觉那位德国青年，萨克森[49]公爵的侄子怎么样？

波西亚　早晨头脑清醒时，他就乱发脾气；等下午喝醉了酒，脾气更是暴躁得令人厌恶。在他脾气顶好的时候，距离作为一个人，还差那么一点点；当他脾气坏到家，比一头畜生，又好那么一点点。哪怕最不幸的灾难降临，我也要想方设法，不要跟他在一起。

尼莉莎　要是他提出愿意抽签，并正好抽中，到时您要拒绝，就等于违反了令尊的遗嘱。

波西亚　这是我最怕的，所以，请你把一满杯莱茵河葡萄酒放在那个里面没签的匣子上；到时候，心里有魔鬼，诱惑在眼前，我肯定他会选这个。尼莉莎，只要能不嫁给一个嗜酒如命的醉鬼，什么事我都愿意干。

尼莉莎小姐，您不用怕；您不会嫁给这些贵族中的任何一人。我知道他们已打定主意，没人愿采取令尊遗嘱的抽签方式，除此，若是找不到别的办法，能将您娶到手，便不再勉为其难地打扰您，而是干脆直接回国。

波西亚　假如没有人愿遵照我父亲的遗嘱娶我，即使我像西比拉一样长寿，到死也要像狄安娜一样贞洁[50]。这一群求婚者如此通情达理，我很欣慰，因为他们中的任何一位，我都巴不得他能赶紧离开；祈愿上帝保佑他们一路平安[51]。

尼莉莎　小姐，您是否记得您父亲在世的时候，有一位既是军人又是学者的威尼斯人，跟蒙福拉特[52]侯爵一起到这儿来过？

波西亚　记得，记得，那个人叫巴萨尼奥；我想，是这个名字。

尼莉莎　就是他，小姐；在我这双目不识人[53]的眼里，只有他，最配娶一位贤淑佳丽。

波西亚　我对他印象很深，凭印象，他值得你夸奖。

（一仆人上。）

波西亚　怎么，什么事[54]？

仆人　小姐，那四位求婚的外国贵宾[55]来向您辞行；另外，又来了一个第五位，摩洛哥亲王派人送信说，亲王今晚到此。

波西亚　假如我对这第五位的到访，能有像欢迎前四位时那样的兴致，便应该感到高兴。要是他具有圣贤的性情，却生就一副魔鬼般的漆黑面孔，我宁愿他听我忏悔并赦免我的罪过[56]，也不愿他娶我为妻。来，尼莉莎。——（对仆人。）伙计，你在前面走。刚把一个求婚者送出户，又有新客来敲门。（同下。）

第三场

威尼斯一公共场所

（巴萨尼奥和犹太人夏洛克[57]上。）

夏洛克　三千块[58]，对吧？

巴萨尼奥　没错，先生，以三个月为期。

夏洛克　期限三个月，对吧？

巴萨尼奥　我跟你说过了，借这笔钱由安东尼奥担保。

夏洛克　借据由安东尼奥签字，对吧？

巴萨尼奥　你可以帮我吗？你会成全我吗？能把你的答复告诉我吗？

夏洛克　借三千块钱，期限三个月，安东尼奥立约作保。

巴萨尼奥　就要你答复这个。

夏洛克　安东尼奥是个好人[59]。

巴萨尼奥　难道您要公然说他不是好人？

夏洛克　哦，不，不，不，不！我说他是个好人，我这么说，是要让你明白，他的确信誉很好[60]，可他的钱财都悬着：他有一艘大商船去了的黎波里，另外一艘驶往东印度群岛；在商品交易所我还听说，第三艘去了墨西哥，第四艘到了英格兰，除了这些，海外到处都有他的买卖[61]；不过，那些船只是些木板，水手又都是肉身；何况正如陆地有土耗子，海里也有水耗子，地上有路贼，海上也有水贼，——我指的是海盗，——这还不算，还有狂风怒涛、礁石险滩的威胁。尽管如此，这是一个讲信用的人。三千块钱，我想，我可以接受他的契约。

巴萨尼奥　由他作保，你放心好了。

夏洛克　我只有放心，才会去做；为能放心，容我再想想[62]。我可以跟安东尼奥谈谈吗？

巴萨尼奥　只要你肯赏光跟我们一起吃顿饭。

夏洛克　吃饭？去闻猪肉的味道，去吃猪肉？当初，是你们的拿撒勒先知将魔鬼赶进了猪群[63]。我可以从你手里买东西，也可以卖东西给你，还可以跟你一起聊天、散步，诸如此类；但我不会跟你们一起吃饭、喝酒，更不会一起做祷告[64]。交易所有什么消息？那边谁来了？

（安东尼奥上。）

巴萨尼奥　这就是安东尼奥先生。

夏洛克　（旁白。）瞧他那神情，多像一个面目可憎的税吏[65]！我恨他，因为他是个基督徒；但我更恨的，是他那谦卑的愚蠢，他无偿往外借钱，把我们所有放贷人在威尼斯的利息都给压了下来[66]。等我一旦有机会抓住他的要害，对这一段旧仇宿怨，我一定痛下杀手，报仇雪恨[67]。他憎恨我们神圣的民族，——他甚至在商人聚集最多的交易所，——对我大声辱骂，骂我的交易，骂我千辛万苦赚来的利钱，也就是他所谓的利息。我要是饶了他，就咒我全族[68]下地狱！

巴萨尼奥　夏洛克，你听见了吗？

夏洛克　我正在估算手里的现金，大概算了一下，还马上凑不够三千块钱这个整数。那又如何？我有一个叫土巴[69]的希伯来族人，非常有钱，他可以帮我凑齐。但等一下！你打算借几个月？——（对安东尼奥。）尊敬的先生，您一向可好？我们正说到您[70]。

安东尼奥夏洛克，虽然我的钱无论借出、借入，从来既不要利息，也不用付利息，但这次我就破一回例，因为朋友急等着钱用。——（对巴萨尼奥。）你告诉他要借多少钱了吧？

夏洛克　说了，说了，三千块。

安东尼奥期限三个月。

夏洛克　我已经忘了，——三个月，——（对巴萨尼奥。）你跟我是这么说的。那么好吧，让我看看您的契约。——可您听好，我好像刚听您说过，您的钱借出借入，从不讲利息。

安东尼奥我一贯如此，从不讲利息[71]。

夏洛克　想当年，雅各——我说的可是我们圣祖亚伯拉罕后裔的那个雅各，——给他舅舅拉班牧羊，多亏他有位聪明的母亲为他精打细算，才使他成为第三代继承人[72]；嗯，是第三代，——

安东尼奥为什么提他？难道他收利息吗？

夏洛克　不，不收利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直接收利息。雅各怎么做的？您注意听好：拉班跟雅各事先约定，所有新出生的羊羔，只要身上有条纹、带斑点，都折成工钱，归雅各所有；到了晚秋，发情的母羊要找公羊交配；正当这些毛茸茸的牲畜，为繁衍后代在那儿交配的时候，这个精明的牧羊人，挑几根嫩枝，剥掉一些树皮，插在淫浪的母羊面前[73]；母羊在这全力交配的时候怀孕，生下来的小羊，身上都会有条纹、带斑点，所以全都是雅各的[74]。这是获利的秘诀，上帝也祝福他：钱只要不是偷的，精打细算也是一种福分。

安东尼奥先生，雅各所做是一桩侍奉上帝的冒险买卖，非他个人之力可以左右，而只能由上帝之手来支配[75]。你是想用这段故事，来证明你的利钱赚得正当合法？还是想说，你的金银就是你的公羊母羊？

夏洛克　这事我不知该怎样说，我只想让钱像母羊生小羊一样，尽快生出钱来。但请把话听清楚，先生，——

安东尼奥瞧见了吧，巴萨尼奥，魔鬼也会从《圣经》引经据典为自己辩解[76]。一个拿神圣字眼为自己做证的邪恶灵魂，活像一个面带微笑的奸人，一个徒有其表的烂心苹果。啊，虚伪奸诈的外表多么体面动人[77]！

夏洛克　三千块；这可是一笔巨款。一年十二月，借三个月，让我算算多少利息。——

安东尼奥行；夏洛克，你能借给我们钱吧？

夏洛克　安东尼奥先生，您不止一次在交易所里，申斥、责骂[78]我唯利是图，一心只认钱。我对此总是宽容地耸一下肩，不予计较，因为忍耐本来就是我们民族的标记。您骂我是异教徒，凶残的恶狗，往我的犹太长袍上吐唾沫，这全都是因为我善于理财，会赚利息[79]。那么好了，现在您似乎需要我的帮助。这倒也罢，而今，您跑来见我，对我说，“夏洛克，我们急等着钱用。”——您是这样说的。可就是您，曾经把唾沫全喷到我胡子上，还像对待您家门口一条没人要的野狗，轻蔑地一脚把我踢开。您向我借钱。我该怎么答复您呢？我是不是该说：“一条狗能有钱吗？一条恶狗怎么可能借给人三千块钱呢？”或者，我应屈尊弯腰，以一副奴才的腔调，毕恭毕敬、低声下气地这样说：“待人客气的先生[80]，您上周三朝我吐唾沫；有一天用脚踢了我；还有一天骂我是狗；正是因为这些恩惠，我得把这么多钱借给您？”

安东尼奥我今后可能还会这样骂你、吐你、踢你。要是你愿意借我这笔钱，别当成是借给朋友；世上哪有借钱给朋友，又从朋友身上赚取利钱的友情[81]？而只当把钱借给了仇敌；哪怕到时我未能如数还清，你也大可以拉下脸来，索要罚金。

夏洛克　唉，您干吗发这么大脾气！我愿交您这个朋友，出于友情，完全可以把您以前强加给我的种种羞辱，统统忘到脑后，将您急需用的钱如数供上，而且，一文钱的利息也不收；您竟不肯听我把话说完。我是真心实意的。

巴萨尼奥　听上去确实不错。

夏洛克　我还要把这番诚意表现出来：跟我去找一位公证人，在那儿，您给我签一张您作为担保人的单人借据[82]；我们不妨开个玩笑，索性在契约里写明，要是您不能在特定的某一天、某一地，将一笔特定的什么钱向我如数奉还，作为惩罚，我将依据契约，随心所愿挑好您身上的某个部位，精准无误地割下一磅肉。

安东尼奥真的，我很满意；这样的借据，我可以签。我还会到处跟人说，这个犹太人的心眼真不赖。

巴萨尼奥　我宁可继续受穷[83]，也不能让你为我签这样的借据。

安东尼奥哎呀，拿出勇气来[84]，别担心，我不会挨罚的。不出两个月，——也就是期满之前一个月，——我就会有九倍于这笔借款的钱入账。

夏洛克　啊，圣祖亚伯拉罕[85]！瞧这些基督徒都是什么人，自己做起事来心狠手辣，便怀疑别人居心不良！请你告诉我：要是他真逾期未还，强制没收数额相等的财物以充罚金，我怎么能干这样的事？从一个人身上割下一磅肉，也不值几个钱，还不如绵羊肉、牛肉或山羊肉卖得贵。我这样说，只为能跟他交个朋友，讨份人情：假如他愿意接受我的条件，就签约；若是不接受，那再见吧。我这都是一番好意，请你们不要误会。

安东尼奥好吧，夏洛克，这个约，我签。

夏洛克　那您现在马上到公证人那里等我，教他这张好玩儿的借据怎样写；我立刻回家，把钱装袋子里；正好顺便回去看一眼；把家交给一个乱花钱的无赖看管，也实在叫人担惊受怕。我一会儿就能赶过来跟你们碰面。

安东尼奥仁慈的犹太人[86]，抓紧时间，快去吧。（夏洛克下。）——

这个希伯来人要变基督徒，

慷慨大方，用心不再歹毒。

巴萨尼奥　我不喜欢嘴上抹蜜、内心藏奸之人。

安东尼奥　走吧，在这件事上莫惊慌，

我的商船提前一月就回港。（同下。）

第二幕

第一场

贝尔蒙特；波西亚家中一室

（摩洛哥亲王，一身白衣素服肤色暗黑的摩尔人[87]，及其三四位肤色、装束与其类似的侍从[88]；波西亚、尼莉莎及其他随从上。喇叭奏花腔[89]。）

摩洛哥亲王　不要因我的肤色讨厌我，我是太阳的紧邻近亲，这一身金属般黝黑发亮的制服，便仰赖它所赐[90]。到太阳神福玻斯的烈焰几乎不能融化冰柱的北方，把一位在那儿出生的皮肤白皙皎洁的美男子找来，让我们以血，来检验对您的爱情，以此证明谁才是勇敢、血性的男子汉[91]，看看到底是他，还是我。小姐，我告诉你，我这张脸曾令勇士心惊胆寒；我以爱情起誓，连我国最有名望的少女也为它害着相思。我温柔的女王，除了为博取您的芳心而乔装打扮，我不会改变自己的肤色[92]！

波西亚　谈婚论嫁，我不能仅凭这双处女的眼睛，引导我去精心挑选[93]；何况，我根本没有自主选择的权利，我的命运全由抽签决定。假如先父未留下遗嘱，限定我必须按他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法子，也就是我刚说的抽签，将我嫁给想娶我的人做妻子[94]，那么，尊贵的亲王您，将和我所见过的其他几位肤色好看的求婚者一样，有赢得我的机会[95]。

摩洛哥亲王　您这一番话，已使我感铭不尽：因此，请您引路，带我去挑那几个匣子，我想试一试自己的命运[96]。以这把短弯刀起誓，——我曾用它亲手杀死苏菲王，还杀过一位在战场上三次打败苏丹苏莱曼的波斯王子[97]，——小姐，为能赢得您的爱情，我敢怒目圆睁，把世上最凶恶的眼睛逼退[98]；敢跟世上最勇敢的武士比胆量；敢把正吃奶的小熊从母熊怀里一把扯开[99]；哼，哪怕遇上一头咆哮着追捕猎物的狮子，我也敢对它发出嘲笑[100]。然而，唉！假如赫拉克勒斯跟利卡斯掷谷子，打赌谁更勇武，强者一掷，命运就交到了弱者手里[101]；阿尔喀德斯[102]就是这样被自己的仆人打败。所以，我现在也可能如此，听凭命运的盲目引导[103]，最后的结果会是，一个远不如我的人得到您，而我则在抑郁的悲伤中死去。

波西亚　机不可失，您一定要试一试；或者，干脆放弃；要不，抽签之前立下誓言，万一抽不中，终身再不向任何女士求婚；所以，我提醒您务必谨慎行事。

摩洛哥亲王　我意已决。来，带我前去，一试命运[104]。

波西亚　您得先去教堂起誓；命运等饭后才能冒险一试。

摩洛哥亲王　但愿吉人自有天相，好运在前！不是洪福齐天，就是倒霉透顶！（奏花腔；众下。）

第二场

威尼斯一街道

（小丑兰斯利特·高波[105]上。）

兰斯利特　从我的犹太主人家里逃走，我的良心当然不答应。魔鬼在我身边，引诱我，正对我说，“高波，兰斯利特·高波，好兰斯利特，”或“好高波，”或“好兰斯利特·高波，抬腿，开步，逃走。”我的良心说，“不；诚实的兰斯利特，当心；当心，诚实的高波。”或者，像刚刚说的，“诚实的兰斯利特·高波，别跑，坚决对拔腿开溜嗤之以鼻。”[106]这下可好，信心十足的魔鬼命我离开：魔鬼说，“走吧！”魔鬼又说，“离开！”魔鬼又接着说，“以上帝的名义，鼓起勇气，跑！”啊，我的良心，吊在我这颗心脏的脖子上[107]，很明智地对我说，“兰斯利特，我诚实的朋友，你是一个诚实之人的儿子。”与其如此，还不如说是一个诚实妇人的儿子。——因为，我父亲的确喜欢在女人那地方尝鲜偷腥，现在这勃起的毛病越来越厉害，已然纵欲成性。[108]——好吧，我的良心说，“兰斯利特，别走。”魔鬼说，“走。”我的良心说，“别走。”“良心，”我说，“你是良言苦心。”“魔鬼，”我说，“你是苦心良言。”要是听良心的，我就该留在我的犹太主人家里，恕我直言[109]，他也是一个魔鬼；而要是从犹太人家里逃走，那我便被魔鬼左右了，别见怪，说句难听的[110]，他本身就是魔鬼。不用说，这犹太人是一具魔鬼的肉身[111]，但凭良心说，我的良心非要劝我留在犹太人家里不可，这良心也未免太狠了。还是魔鬼的忠告更够朋友：魔鬼，我要跑；我的双脚听从你的指挥，我要跑。

（老高波提一篮上。）

高波　尊少爷，您，请问您，到犹太老爷家怎么走？

兰斯利特　（旁白。）哦，天哪，这是生养我的亲爹，竟没认出我来，看来不是眼里进了沙子半瞎，就是全瞎[112]。我来逗逗他[113]。

高波　尊少爷，请问您，到犹太老爷家怎么走？

兰斯利特　下一个转弯处，往右手转；再下一个转弯处，往左手转；以圣母玛利亚起誓，又该接着转弯的时候，便无手可转，曲里拐弯一路向下，就到犹太人家了[114]。

高波　以上帝的圣徒们起誓，这路可真难找到家了[115]。您能否告诉我，有一个叫兰斯利特的，住在他家，现在是不是还住在他家？

兰斯利特　您问的是尊少爷兰斯利特吗？——（旁白。）瞧着吧，看我现在把他眼泪给弄出来。——您问的是尊少爷兰斯利特吗？

高波　不尊，先生，他只是一个穷人的儿子；他父亲，要我说呀，是一个诚实的超级穷光蛋，托上帝的福，小日子还过得去。

兰斯利特　好了，咱们谈的是尊少爷兰斯利特，不用管他爹是什么样子。

高波　先生，您是在说您有一位少爷朋友，叫兰斯利特[116]。

兰斯利特　因此啊，我请您，老人家，所以呀[117]，我求您告诉我，您是在打听尊少爷兰斯利特。

高波　少爷，我是在问兰斯利特。

兰斯利特　所以啊，到底还是尊少爷兰斯利特。尊称您一声老人家[118]，别再打听尊少爷兰斯利特了；因为这位年轻的少爷，——按天数命运等诸如此类稀奇古怪的说法，也就是命运三女神[119]及其相关的那套学问，——已经亡故；或者，用您的大白话说，就是升天了。

高波　以圣母玛利亚起誓，上帝不准！这孩子是我老年离不开的拐杖，是我少不了的支柱[120]。

兰斯利特　（旁白。）难道我长得像一根棍子、一根柱子，或是像一根拐杖、一根顶梁柱吗？——爹呀，您认识我不？

高波　哎呀，我不认识您，少爷；但请您告诉我，我儿子，——愿上帝安息他的灵魂，——到底死了，还是活着？

兰斯利特　爹呀，您认不出我了吗？

高波　唉，先生，我是个半瞎子，不认识您。

兰斯利特　这倒是真的，即便您有眼睛，也不见得能认出我来：世上只有聪明爹才了解自己儿子[121]。好吧，老头儿，我这就把您儿子的情形告诉您。（跪下。）请您祝福我；谋杀不能藏久远；真相就要见天光；做儿子的，即便躲过一时，真相最终要大白。

高波　先生，请您站起来；我可以肯定，您不是我儿子兰斯利特。

兰斯利特　请您别让我们再这样愚弄下去了，您就只管祝福我吧。我就是兰斯利特，您儿子，以前是，现在是，将来还是[122]。

高波　我想，您不是我儿子[123]。

兰斯利特　我也不知该怎么想；但我真是兰斯利特，那个犹太人的仆人，何况，对您的老婆玛杰丽[124]是我亲娘，深信不疑。

高波　她的确名叫玛杰丽。我可以发誓，假如你是兰斯利特，那你就是我亲生的血肉[125]。崇拜上帝吧！你长了这么一大把胡子[126]！你下巴上的毛，比我那匹套车拉货的马道宾[127]尾巴上的毛，还多。

兰斯利特　（起身。）这倒说明道宾尾巴上的毛越长越短。我记得很清楚，上次见它，它尾巴的毛，可比我脸上的毛多多了。

高波　上帝啊，你变化多大呀！你跟主人合得来吗？我给他带了点儿礼物。你们现在处得还好吗？

兰斯利特　还算好，还算好。不过就我本人来说，既然已最后下赌非要逃跑，不跑出去老远，是不会停的[128]。我的主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犹太人[129]。给他带礼物？给他一根上吊绳吧！我伺候他，伺候得我人都饿瘦了。您能摸着我的肋骨，数出每一根手指头[130]。爸爸，您来我很高兴；为了我，把礼物送给一位叫巴萨尼奥的主人，他真的会给仆人定制崭新漂亮的制服[131]。要是我不能伺候他，上帝把路修多远，我就跑多远。啊，真是好运从天降！来的正是此人。爸爸，上前打招呼，要是我再继续伺候那个犹太人，那我就是一个犹太人。

（巴萨尼奥与仆人列奥纳多及其他随从上。）

巴萨尼奥　（对一仆人。）你就这样去办吧，但要赶快，最迟五点，必须把晚饭预备好。把这些信送出去，安排好定做仆人的制服，叫格拉西安诺马上到这儿来。（一仆人下。）

兰斯利特　爸爸，上去打招呼。

高波　（上前。）上帝保佑阁下！

巴萨尼奥　多谢！找我有事吗？

高波　这是我儿子，先生，一个身无分文的苦命孩子，——

兰斯利特　这孩子命倒不算苦，伺候的可是一位犹太阔佬，只是他想要，先生，详情容我父亲细说，——

高波　他天大的“传染”[132]，先生，正如人们所说，就是伺候人，——

兰斯利特　说实在的，长话短说就是，我现在伺候的是那个犹太人，可我很想，详情容我父亲细说，——

高波　跟阁下您说句不好听的话，他的主人跟他简直难以亲近，——

兰斯利特　简单说吧，实际情况是，这个犹太人对我很糟糕，所以我就想，我希望，还是由我父亲，作为，一位长者，来向您“详细告知”[133]吧，——

高波　我这儿带了一盘鸽子，正好赏给阁下您吃[134]，顺便求您一件事，——

兰斯利特　闲言少叙，所求之事与我“有关”[135]。只要这诚实的老头子开口一说，您就能明白；可尽管，我把我的父亲，说成老头子，但他才命苦。

巴萨尼奥　一个人说。（对兰斯利特。）你想要什么？

兰斯利特　伺候您，先生。

高波　先生，我就是这“意思”[136]。

巴萨尼奥　我很了解你；你的恳求[137]，我答应便是。你的主人夏洛克今天还跟我说到你，并向我推荐你；不去伺候一个犹太富商，反过来给一个如此寒酸的绅士当跟班，可算不上提拔。

兰斯利特　有那么一句老话，正好由我的主人夏洛克来跟先生您平分：先生，他有足够的财富，而您拥有上帝的恩惠[138]。

巴萨尼奥　说得好极了。老人家，带上你儿子，去向他的旧主人辞行；我的住处，一打听就知道了。——（对一仆人。）专门为他做一套制服，缝的花边比其他人都要多；去办吧。

兰斯利特　爸爸，进去吧。单凭我自己，竟连一个差事也谋不到，真没本事！嘴里长个舌头，却天生不会说话。（看自己手掌。）整个意大利也找不出一只放在《圣经》上起誓的手，比我的掌纹更好看；我将来肯定交好运。看这掌纹，这是一条平平常常的生命线[139]；这儿有为数不算多的几个老婆[140]！哎呀，十五个老婆不算多！十一个寡妇，外加九个没开苞的雏儿，对一个男人，也是微乎其微呀[141]！接着，这儿，有三次溺水，均大难不死；还有一次，在婚床的边缘险些送命[142]，总之，都是有惊无险[143]。如此，在这事上不难看出，假如命运之神是个女流，倒真是个乖娘们儿[144]。爸爸，来；向犹太人辞行，只是眨眼之间的事儿[145]。（兰斯利特及老高波下。）

巴萨尼奥　列奥纳多，这事请你多用心：（交一清单。）把这些东西置办好，妥善装船，完事赶紧回来；今晚我要设宴，款待我的至交好友。抓紧时间，快去。

列奥纳多　这事我会尽心尽力去办。

（格拉西安诺上。）

格拉西安诺　你家主人在哪儿？

列奥纳多　那边，先生，在散步。（下。）

格拉西安诺　巴萨尼奥先生！

巴萨尼奥　格拉西安诺！

格拉西安诺　我有事求您。

巴萨尼奥　对你我有求必应。

格拉西安诺　您千万别拒绝我，我一定要跟您去贝尔蒙特。

巴萨尼奥　那一定让你去就是了。不过，格拉西安诺，你听我说：你性情太野，做事太鲁，说话嗓门太大，——这本是你天性使然，在我们眼里，也不算什么毛病；可到了陌生的地方，人家不了解你，如果言谈举止再这样的话，就显得太放肆了。所以，请你到时候要多几分清醒的节制，尽力耐住那股轻浮的性子，否则，从你的放浪不羁，人家会误以为我物以类聚，那我的希望也就泡汤了。

格拉西安诺　您听我说，巴萨尼奥先生：我一定装出一副举止端庄的样子，跟人交谈也显得谈吐不俗，还会偶尔立个誓言、下个咒语，衣服兜里随身带着祈祷书，一脸严肃；这还不算，当牧师布施上帝恩惠的时候，我就这样，（以手挡脸。）用帽子遮住眼睛[146]，先一声叹息，再一句“阿门”；我会乖乖的，像以一本正经的庄重外表，讨老祖母欢心的人一样，遵守所有的礼仪规范。——倘若不能如此，从今往后，您就别再信任我。

巴萨尼奥　好吧，我们倒要看看你装出来什么样子。

格拉西安诺　不，今天晚上除外；您可不能拿今晚的事对我下判断。

巴萨尼奥　不会，那也太无趣了。今晚我还要请你纵情狂欢一番，有几个朋友也有此意，正好一起尽兴吧。只是我现在有点事要办，一会儿见。

格拉西安诺　我也要去找洛伦佐，还有那几位；晚饭时，我们一起来见您。（同下。）

第三场

威尼斯；夏洛克家中一室

（杰西卡[147]及小丑兰斯利特上。）

杰西卡　你这样离开我父亲，我心里很难过。我们家是地狱，多亏有你这个活泼的淘气鬼，才使家里的气氛不那么沉闷乏味。可是，再会吧；兰斯利特，这一块钱是给你的，（给钱。）吃晚饭的时候，你会见到一个叫洛伦佐的人，他是你新主人宴请的客人：替我把这封信交给他，（给信。）别让别人看见。那么，再会了。我可不愿让我父亲看见我跟你交谈。

兰斯利特　再见！最美丽的异教徒，最可爱的犹太人，泪水让我无言以对[148]！要不是一个基督徒耍手段，骗了你妈，生的你，就是我被人骗惨了；但再会吧。这些愚蠢的泪珠，都快把我那点儿男子气概淹没了。再见。

（下。）

杰西卡　再见，好兰斯利特。唉，我以做我父亲的女儿为耻，这对我是多么可憎的罪孽！好在作为女儿，我虽是他的骨血，却没有遗传他的品德习性。啊，洛伦佐，

你若恪守承诺，我也不再内心纠结，

决意变为基督徒，做你亲爱的妻子。（下。）

第四场

威尼斯；一街道

（格拉西安诺、洛伦佐、萨拉里奥、索拉尼奥上。）

洛伦佐　不；吃晚饭时我们开溜，到我的住处化装，再回来，肯定能在一小时之内全部搞定。

格拉西安诺　我们还没做好准备。

萨拉里奥　我们也没跟拿火把的人提及此事。

索拉尼奥　要办得很像样才行，要不多没面子；依我看，还是算了。

洛伦佐　现在不过四点，我们还有两个小时准备。——兰斯利特朋友，有什么消息？

（兰斯利特持信上。）

兰斯利特　（交信。）有劳您把这封信拆开，一看就知道是什么事了。

洛伦佐　我熟悉这笔迹；真的，字体娟秀，能写出这样一笔诱人字体的手，会比这张信纸还要白[149]。

格拉西安诺　肯定是情书。

兰斯利特　先生，在下恳允告辞[150]。（欲走。）

洛伦佐　你去哪儿？

兰斯利特　以圣母玛利亚起誓，先生，我要去请我的犹太旧主人和我的基督徒新主人一起吃晚饭。

洛伦佐　这个，拿着。（给钱。）转告温柔的杰西卡，我不会失约的；偷偷地说。（小丑兰斯利特下。）走吧，先生们，可以去为今晚的化装表演做准备了吗[151]？我已经雇了一个拿火把的人。

萨拉里奥　噢，好的，我马上就去。

索拉尼奥　我也去。

洛伦佐　过一会儿，咱们在格拉西安诺的住处见[152]。

萨拉里奥　一言为定。（萨拉里奥、索拉尼奥下。）

格拉西安诺　那封信是美丽的杰西卡写的？

洛伦佐　我把一切都告诉你。她在信里，教我如何把她从她父亲家接走；还说她会随身带一些金银珠宝，并准备好一身仆人的衣服。若是他那位犹太人父亲将来有一天进天堂，也全因为上帝看在他温柔[153]女儿的情分；厄运再不敢阻拦她的脚步，除非找一个借口，把她说成一个犹太异教徒的女儿。来，跟我一起走；（给信。）这封信你边走边看。美丽的杰西卡将是为我拿火把的人。（同下。）

第五场

威尼斯；夏洛克家门前

（夏洛克及其仆人、小丑兰斯利特上。）

夏洛克　好，睁大眼睛好好看看，你就能明白，老夏洛克跟巴萨尼奥有什么不同。——喂，杰西卡！——谁家能容你，像在我这儿这样馋嘴贪吃。——喂，杰西卡！——谁家能让你这么睡觉打呼噜，还把衣服磨破。——喂，杰西卡，我说！

兰斯利特　喂，杰西卡！

夏洛克　谁叫你喊的？我没叫你喊。

兰斯利特　您老人家时常告诫我，事不吩咐不做。

（杰西卡上。）

杰西卡　您叫我？有什么要交代的？

夏洛克　杰西卡，有人邀我去吃晚饭。这是我的钥匙。可我为什么要去？他们并非真心相邀，不过巴结我罢了。可我恨他们，倒非去不可，这个基督徒败家子的饭菜，我可得好好享用。杰西卡，我的孩子，照看好家。我极不情愿去；昨天夜里做梦，梦见了我的钱袋，恐怕会有什么麻烦，叫我破财[154]。

兰斯利特　我请您，先生，开路走吧。我年轻的主人正等您“责备”呢[155]。

夏洛克　我也在想去晚了会受“责备”[156]。

兰斯利特　他们已经商量好了。我并不想说，您将会看到一场化装表演，可假如您真看到了，那除了怪我在上一个“黑色星期一”[157]早晨六点流鼻血，再也找不出别的理由，那是发生在四年前，正赶上那一年“圣灰星期三”的下午[158]。

夏洛克　什么，还有化装表演？杰西卡，给我听好：把屋门都锁上；若是听到鼓声和歪脖笛子的尖锐怪叫[159]，不要爬到窗口向外张望，也别把脑袋伸到街上，盯着看那些戴着花里胡哨面具的基督徒傻瓜。我的意思是，把咱家的耳朵，也就是窗户，都关上；可不能让愚蠢浅薄的聒噪声钻进我清净的屋子。以雅各的牧羊杖起誓[160]，今天晚上这顿饭，我真不想去吃；但我还得去。——小子，你先走，说我随后就到。

兰斯利特　先生，那我先走一步了。——（对小姐旁白。）小姐，甭搭理他那一套，尽情往外看。

一个基督徒将从窗外走过，

值得你用灵慧的眼睛观瞧[161]。（下。）

夏洛克　哈，那个夏甲的傻瓜后裔说什么[162]？

杰西卡　只是说“小姐，再会”。没说别的。

夏洛克　这蠢货为人还算厚道，只是太能吃；该他出力了，却慢吞吞地像只蜗牛；大白天的，比野猫还能睡。我家又不是懒汉的蜂房[163]：因此，我把他打发走，把他打发给那个靠借贷度日的败家子，帮着他糟蹋钱。好了，杰西卡，进屋吧。我可能很快就回来。照我说的做，要随手关好门。

“财务看得牢，伸手就抓着。”[164]——

这一节俭持家的格言永不陈旧。（下。）

杰西卡　再会；假如命运不阻拦，我将失去一个父亲，您也会失去一个女儿。（下。）

第六场

威尼斯

（格拉西安诺与萨拉里奥戴面具上。）

格拉西安诺　洛伦佐叫我们在这个屋檐下等。

萨拉里奥　约的时间快过去了。

格拉西安诺　我很惊讶他会迟到，情人们从来都比时间快。

萨拉里奥　啊！驾驶维纳斯两轮战车的鸽子，去签订新的爱情盟约，比去维护昔日尚未破损的海誓山盟，飞得总要快十倍！

格拉西安诺　这任何时候都适用：酒足饭饱，曲终人散，谁还有刚入席时的食欲[165]？有哪匹马，踏上漫长沉闷的归途，还会像启程时那样精神亢奋，疾驰奔腾？追求时的那股兴奋，比追到手享受的时候大多了，世间万物，莫不如此。一艘挂满旗帜的船，驶离港湾，在被淫荡的风搂着、抱着的时候，多么像一个风流倜傥的浮华少年[166]！等它回港，船帆褴褛，海浪把船身毁损得斑驳支离，淫荡的风把它侵蚀得瘦骨嶙峋、破烂不堪、穷困潦倒，这个时候，又多么像一个失魂落魄的纨绔子弟[167]！

（洛伦佐上。）

萨拉里奥　洛伦佐来了；这事儿以后再说。

洛伦佐　二位好友，烦劳久等，不好意思；别怨我，都是那些事害得我抽不出身。等轮到你们高高兴兴做贼偷老婆的时候，我也会这样等你们的。过来，我的犹太岳父就住在这儿。喂！屋里有人吗？

（杰西卡一身男孩装束从上方上。）

杰西卡　您是谁？我发誓，我很熟悉您的声音，为确定无疑，告诉我您是谁。

洛伦佐　洛伦佐，你的爱人。

杰西卡　洛伦佐，的确是你，你真是我的爱人；因为我爱谁能如此一往情深呢？而现在除了你，洛伦佐，还能有谁知道我是否属于你呢？

洛伦佐　上天和你的心意都能作证，你属于我。

杰西卡　来，接住这小箱子；你不会白辛苦的[168]。幸亏是夜里，你看不见我，我换了一身男孩的衣服，非常难为情。不过，爱情就是盲目，情人们干了什么聪明的傻事，自己看不见；假如真能看见，哪怕是丘比特见我变成了男孩，也会把脸羞红。

洛伦佐　下来，你必须做我的火炬手。

杰西卡　什么，我一定要举着火把，亲手把自己的羞耻照亮吗？老实说，我这副样子已经十二分地光彩照人了；举火把是为了让别人看清自己，爱人，而我恰恰该把自己藏起来。

洛伦佐　亲爱的，瞧你这一身漂亮的男装[169]，已经把自己深藏起来了。马上来；巴萨尼奥正等着我们赴宴，而这隐秘的夜色很快就消逝。

杰西卡　等我把门都锁好，再随身多带些金银现款[170]，就立刻来。（自上方下。）

格拉西安诺　以我的头巾起誓，她分明是一个基督徒[171]，而不是犹太人。

洛伦佐　倘若我不是真心爱她，就诅咒我。要是我来评判她，她是聪慧的；要是我的眼睛不骗我，她是美丽的；而且，她通过自身证明，她是忠实的；所以，像这样一个聪慧、美丽、忠实的女孩，我会把她安放在我恒久不变的灵魂里。

（杰西卡上。）

洛伦佐　喂，你来了？好了，先生们，走！此时舞伴们正等着我们呢。（洛伦佐、杰西卡、萨拉里奥下。）

（安东尼奥上。）

安东尼奥　谁在那儿？

格拉西安诺　安东尼奥先生！

安东尼奥　呸，呸，格拉西安诺，那些人都跑哪儿去了？现在已经九点：我那些朋友都在等你们。风向已转，今晚的化装表演取消，巴萨尼奥要立即登船。我派了二十个人到处找你们。

格拉西安诺　闻听此言，大喜过望，今夜起航，再无所求。（同下。）

第七场

贝尔蒙特；波西亚家中一室

（喇叭奏花腔。波西亚及摩洛哥亲王各率侍从上。）

波西亚　去，拉开帷幕，让这位尊贵的亲王看看这几个匣子。现在，您自己选吧。（帷幕拉开。）

摩洛哥亲王　第一个是金匣子，上面的题词是：“选我者，得众人之所得。”第二个是银匣子，上面的允诺是：“选我者，尽得其所应得。”第三个铅匣子，上面的警告也像铅的颜色一样生硬：“选我者，须倾其所有做赌注。”那我怎么知道我是否选中了呢？

波西亚　亲王，只有一个匣子里有我的画像。假如您选得中，我就跟匣子一起属于您了。

摩洛哥亲王　求天神引我明判！让我看看，得把上面的话再仔细揣摩一下。这个铅匣子怎么说？“选我者，须倾其所有做赌注。”倾其所有，为什么？为了铅？为铅而倾其所有？这匣子令人不寒而栗。人们不顾一切地冒险，是希望得到相当的好处：一颗金子般的心灵，决不能在徒有其表的垃圾废物面前屈尊受辱；我不会拿任何东西为铅冒险。那个皎如月色的银匣子说什么[172]？“选我者，尽得其所应得。”尽得其所应得！别心急，摩洛哥，把你的身价做一次不偏不倚的考量。若由你自己来评估，你会觉得身价高得绰绰有余，但也许并未高到可以把这位小姐娶回家；可要是对自己所应得的那一份担惊受怕，又过于自降身价。尽得其所应得！不用说，“应得”就是这位小姐。不论出身、家产，还是风度、教养，我哪儿都配得上她。不过，比这些更相配的，是我对她的爱情。别再迟疑，就选这个，会怎么样？还是再看一眼金匣子上刻的是什么：“选我者，得众人之所得。”无疑，“所得”就是这小姐，所有人都想得到她。他们从大地四方[173]远道而来，为的是要亲吻这尊人间神像、这位尘世圣徒。赫卡尼亚沙漠[174]和广袤无垠的阿拉伯荒野，对于那些前来一睹波西亚芳容的亲王们，现已变为通衢坦途。浩瀚的大海，卷起冲天的惊涛骇浪，也不能阻挡那些勇敢无畏的男人，他们像跨过一条小溪，来观赏波西亚的美貌。三个匣子，其中一个藏着她天使般的画像。会藏在铅匣子里吗？闪出如此卑贱的想法，就该去受地狱之苦[175]；哪怕是将她的尸体用蜡布包裹，安放在铅匣子里，葬入黑暗的墓穴，都是莫大的亵渎。让我想想，难道她的画像会藏在价比真金低贱十倍的银匣子里吗？啊，罪恶的想法！一颗罕贵无比的宝石，绝不会装在比黄金低贱的匣子里！英格兰有一种上面刻了天使像的金币[176]，那不过是外面的浮雕；而眼前，一个安睡在金床上的天使[177]就藏在

里边。把钥匙给我；我选定了，但愿大功告成！

波西亚　给您钥匙，亲王，如果里边有我的画像，我就属于您了。（摩洛哥亲王打开金匣。）

摩洛哥亲王　啊，见鬼！这是什么？一具令人作呕的骷髅，空眼窝里还有一张带字的纸卷；我读读写的什么。（读。）

“闪光的不一定都是黄金，

要时常把此言牢记在心；

多少凡夫俗子不惜生命，

只为看到我外表的光鲜。

镀金的坟墓里爬满蛀虫。

倘若你机敏聪慧又勇敢，

四肢强健，明智而老成，

断不会得到这样的回应：

再见，你的求婚化泡影。”

真的，死了这颗心，一切徒劳，

爱情，永别了，从此结伴寒霜[178]！

再见，波西亚，我已悲痛欲绝，

无语话离别；失败者踏上归程[179]。（率侍从下。喇叭奏花腔。）

波西亚　轻而易举就把他打发走了[180]。去，把帷幕拉上。但愿凡与他肤色相同之人[181]，也都像他这样选我好了。（同下。）

第八场

威尼斯；一街道

（萨拉里奥及索拉尼奥上。）

萨拉里奥　喂，朋友，我看见巴萨尼奥的船开走了，格拉西安诺与他同行；但我肯定洛伦佐不在船上。

索拉尼奥那个犹太恶棍声嘶力竭的叫喊，吵醒了公爵，公爵已跟他一起去搜巴萨尼奥的船。

萨拉里奥　他晚到一步，船已起航。不过，有人向公爵禀报说，亲眼看见洛伦佐和他热恋的杰西卡俩人在一艘贡朵拉[182]里。况且，安东尼奥也向公爵保证，他们不在巴萨尼奥的船上。

索拉尼奥我在街上从没听到过有人像那犹太狗一样，发出如此暴怒的咆哮，简直让人头晕，那么怪异，那么狂躁，丑态百出。他声嘶力竭地号叫：“我的女儿！啊，我的金钱！啊，我的女儿！跟一个基督徒跑了！啊，我的基督徒的金钱！正义啊！法律啊！我的钱，我的女儿！两个密封钱袋装满了钱，还有一个密封钱袋里装着双倍的钱，都被我女儿偷走了！[183]还有珠宝，两颗宝石，那可是两颗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也被我女儿偷走了！正义啊！把那丫头找出来，她带走了我的珠宝，我的钱。”

萨拉里奥　哈，难怪威尼斯全城的孩子都跑出来，跟在他屁股后边喊，他的两粒鸟儿石头[184]，他的女儿，他的钱。

索罗尼奥安东尼奥务必要保证到期还钱，否则，他一定会报复他。

萨拉里奥　以圣母玛利亚起誓，你提醒了我。昨天跟一个法国人聊天，听他说，我国有一艘满载货物的船，在英法之间狭窄的海面上遇难。我一听，就马上想到安东尼奥，心里默默祷告，那艘船不是他的。

索拉尼奥你最好把你听到的告诉安东尼奥；但别说得太突然，免得他揪心。

萨拉里奥　尘世间再找不出一个比他更仁慈友善的绅士。巴萨尼奥和安东尼奥分手时，我见他对安东尼奥说，一定尽早赶回来；安东尼奥回答：“不必如此；别因为我误了你的终身大事，巴萨尼奥，等把事情办圆满再回来。至于我跟犹太人签的契约，也别让它搅了你的求爱之心。让自己快乐起来，心无旁骛地去求婚，把你求爱的看家本领都亮出来，还要不失时机地显出你的尊贵。”说到这儿，他眼里含着泪，转过身，再向后伸出手，紧紧握住巴萨尼奥的手，那份情谊实在令人感动；他们就这样分别了。

索拉尼奥想来他只是为他，才爱这个世界[185]。现在咱们去找他，聊点儿什么开心有趣的事，替他分忧解愁。

萨拉里奥　说去就去。（同下。）

第九场

贝尔蒙特；波西亚家中一室

（尼莉莎及一仆人上。）

尼莉莎　赶快，赶快，请你立刻拉开帷幕。阿拉贡亲王已宣过誓，马上就来选匣子。（仆人打开帷幕。）

（喇叭奏花腔。阿拉贡亲王及波西亚各率侍从上。）

波西亚　您瞧，尊贵的亲王，三个匣子就在那儿。如果您选中的匣子里藏着我的画像，我们可以马上隆重地举行婚礼；可要是选不中，无需多言，殿下，尊驾您必须马上离开。

阿拉贡亲王我已起誓，谨遵约法三章：第一，不向任何人透露所选的匣子；第二，一旦选错，终身不再向任何女士求婚；第三，倘若命不怜我，选不中，则立即离开，马上走人。

波西亚　凡为我这卑微之躯前来冒险之人，每人都要发誓恪守这三条戒律。

阿拉贡亲王我已照此发誓，并做好准备恪守不怠。现在，但求命运女神让我如愿以偿[186]！金匣，银匣，低贱粗劣的铅匣。“选我者，须倾其所有做赌注。”铅匣，让我为你“倾其所有”，你总要长得再好看一些才行。金匣怎么说？哈？我看看：“选我者，得众人之所得。”众人之所得！——这“众人”可能是指蒙昧的群众，他们仅凭一双愚蠢的眼睛，以外表选择取舍，而不懂得窥探本质，就像在屋外墙壁上筑巢的燕子，根本不想风雨之灾将会降临。众人之所得，非我之所选，因为我不会与庸俗的思想合流，不会与野蛮的群众为伍。那么，我再来看看，你这银色的宝库，又带给我什么：“选我者，尽得其所应得。”也说得很妙，因为一个人若没有几分好品德，如何骗过命运，获得荣耀？谁也别妄图享有一种不应得到的尊贵。啊，但愿那些个荣耀的地位，高贵的等级，显赫的官阶，都不是靠营私舞弊的欺骗得来；但愿那些得到清白荣誉的人，都是应得之人！那么，有多少脱帽侍立之人应该戴上帽子[187]！有多少发号施令者本该是听命调遣之人[188]！又得有多少低贱的乡巴佬应从真正的贵族之中剔除！有多少荣耀的种子应从时代的糟糠秕谷中精选出来，修饰一新，焕然生色[189]！好了，还是选我的匣子吧：“选我者，尽得其所应得。”我要“尽得”我“所应得”。把这匣子的钥匙给我，我要立刻把我藏在里面的好运打开。（打开银匣。）

波西亚　您在那儿停了那么久，究竟看到什么？[190]

阿拉贡亲王这是什么？一个十足傻瓜的画像[191]，竟还有一纸字卷给我！我来读读。你的修养与波西亚多么不同！你与我的希望和我所应得，多么不同！“选我者，尽得其所应得。”难道我“所应得”只是一具傻瓜的脑壳？那便是对我的奖赏？我“所应得”不能更好了吗？

波西亚　显然，犯罪和审判是完全对立的两码事[192]。

阿拉贡亲王上面写了什么？（读。）

“此银匣在火里经七次冶炼：[193]

审判也必须经过七次磨砺，

方能不再出现失误、偏差。

有的人终身只与幻象亲吻，

那便只能得到幻象的祝福。

的确，世人果然真有傻瓜，

像这银匣，徒有银色装饰。

无论你娶谁为妻带上卧床，

你也一辈子都是傻瓜脑壳。[194]

既如此，速去，莫再耽搁。”

我越是在此处多消磨时间，

越显得自己是个十足傻瓜。

顶着一颗傻瓜脑袋来求婚，

结果却把两个傻瓜带回家。

美人，再见，我践行誓言，

无奈忍受心底的悲愤忧伤。（阿拉贡亲王率侍从下。）

波西亚　这正如飞蛾扑火自我毁灭，

啊，这些机关算尽的傻瓜，

反被自作的聪明误了前程。

尼莉莎　上吊、婚娶皆是命中注定，

看来这古语并非异端邪说。

波西亚　尼莉莎，来把帷幕拉上。（尼莉莎合上帷幕。）

（一仆人[195]上。）

仆人　我家小姐在哪儿？

波西亚　在这儿，我家阁下[196]何事？

仆人　小姐，门前来了一位年轻的威尼斯人，说是先替他家主人通报一声，主人随后就到，并带来真诚的敬意[197]：也就是说，除了口头恭维的溢美之词，还带了一些贵重礼物。到目前为止，我还从未见过一位如此有前途的爱的使者。即便预示丰饶的夏季即将来临的四月天，也从没有像这位替主人打前站的使者，令人感到神清气爽[198]。

波西亚　请你就此打住。你用在节日庆典上说的那套漂亮话，如此巧妙地夸他，再说下去，他马上就成你本家亲戚了。来，来，尼莉莎，把这位丘比特的使者说得如此彬彬有礼，我倒很想尽快领教一下。

尼莉莎　巴萨尼奥，爱神啊，但愿这就是你的意志！（同下。）

第三幕

第一场

威尼斯；一街道

（萨拉里奥及索拉尼奥上。）

索拉尼奥现在交易所有什么消息？

萨拉里奥　哎呀，人们都在那里传，说安东尼奥有一艘装运贵重物品的货船在海峡遇难；听说出事的地方叫古德温浅滩[199]；那可是一处非常危险的沙洲，危险得要命，据说许多大船都在那儿葬身海底，却不知“饶舌妇”的谣传是否属实[200]。

索拉尼奥　但愿她在说谎，那些鬼话，不是出自一个嘴里嚼姜的老太婆之口，就是哪个婆娘骗邻居说，她是在哭死去的第三任丈夫[201]。可这是真的，用不着废话连篇故意躲闪，也用不着出言谨慎刻意回避，善良的安东尼奥，诚实的安东尼奥，——啊，我愿在他的名字前面加上最好的形容词！——

萨拉里奥　打住，说最要紧的。

索拉尼奥哈，最要紧的？唉！一句话，他有一艘船沉了。

萨拉里奥　但愿这是他最后一次沉船。

索拉尼奥让我赶快说一声“阿门”，否则祷告就要被魔鬼打断；那个貌似魔鬼的犹太人来了[202]。怎么样？夏洛克！商人们中间有什么新鲜事？

（夏洛克上。[203]）

夏洛克　新鲜事？你知道的，我女儿飞了，没人知道得比你更清楚了。

萨拉里奥　那还用说。连哪个裁缝给她做了一对会飞的翅膀，我都知道。

索拉尼奥夏洛克自己又何尝不知，鸟的天性向来如此，一旦羽翼丰满，就会离开自己的窝。

夏洛克　为此她该下地狱。

索拉尼奥假如由魔鬼[204]来审判，她一定在劫难逃。

夏洛克　亲生血肉造我的反！

索拉尼奥不要脸，你这块老腐肉，如此高龄还有性欲[205]？

夏洛克　我是说，我女儿是我亲生血肉。

萨拉里奥　你的肉之于她的肉，比黑玉之于象牙，差得还要远；把你们俩人的血放一起，比红、白两种葡萄酒还要分明。但告诉我们，你有没有听说安东尼奥的船在海上出了事？

夏洛克　这是我签的又一份倒霉契约[206]：一个破产者，一个败家子，简直不敢在交易所露面了；往常来交易所，他穿得多体面，怎么现在变成一个乞丐。叫他留神他的借据吧。他老骂我是放高利贷的人，叫他留神他的借据吧。他出于基督徒的善心，平时借钱给别人从不收利息；叫他留神他的借据吧。

萨拉里奥　不过，我敢肯定，即便他到期没还你钱，你也不会要他的肉。拿他一块肉能干什么？

夏洛克　可以做鱼饵。即使什么饵都做不了，我也能拿它解恨。他曾羞辱我，害得我少赚了几十万块钱；他讥笑我的亏损，嘲讽我的盈利，贬损我的民族，阻挠我的生意，离间我的朋友，激怒我的仇人；他的理由是什么？我是一个犹太人！犹太人就不长眼睛吗？犹太人就没有双手，没有五脏六腑，没有身体各部位，没有知觉感官，没有兴趣爱好，没有七情六欲吗？犹太人不是跟基督徒一样，吃着同样的食物，同样的武器会伤害他；身患同样的疾病，同样的医药能救治他；不是一样要经受严冬的寒冷和盛夏的酷热吗？你若刺破了我们，我们不一样流血吗？你若挠了我们的痒痒肉，我们不也一样发笑吗？你若给我们下毒，我们能不死吗？而你若欺侮了我们，我们能不报复吗？既然别的地方跟你们没有不同，这一点跟你们也是一样的。假如一个犹太人欺侮了一个基督徒，他会以怎样的仁慈来回应呢？复仇[207]！假如一个基督徒欺侮了一个犹太人，那犹太人又该怎样以基督徒为榜样去忍耐呢？没说的[208]，复仇！你们教了我邪恶，我就得用，假如我不能用得比基督徒更为出色，那将是我的巨大不幸[209]。（一仆人上。）

仆人　二位先生，我家主人安东尼奥有请二位家中一叙。

萨拉里奥　我们正满世界找他。

（土巴上。）

索拉尼奥又来了一个犹太人。如果魔鬼不把自己变成犹太人，世间便再也找不出跟他们俩一样的人。（萨拉里奥、索罗尼奥及仆人下。）

夏洛克　怎么样，土巴，热那亚[210]有什么消息？找到我女儿了吗？

土巴　所到之处，常听人们提到她，可就是找不到人。

夏洛克　唉，算了，算了，算了，算了！我那颗在法兰克福[211]花两千块钱买的宝石，丢了！我也是此时此刻才切身感受到，上帝对犹太人的诅咒，总算落咱们头上了[212]。光那一颗宝石就值两千块，还有其他珍贵珠宝，珍贵珠宝。恨不得我女儿耳朵上挂着那些珠宝，就死在我脚下！我想亲眼见她在我脚边入殓，看着那些钱装进她的棺材！哪怕一丁点他们的消息也没有吗？唉，活该如此，——为找他们，我不知又花了多少冤枉钱。哎哟，你看你，破财之外还是破财！被贼偷走了这么多钱，还要再花这么多钱去找贼，不仅一无所获，复仇落空，这世间倒霉的厄运简直全都落在我一个人的肩上，也真的就我一个人活该叹息，就我一个人活该流泪。

土巴　怎么会？倒霉的又不止你一人。我在热那亚听说，安东尼奥，——

夏洛克　什么？什么？你说什么？他也倒了霉，倒了霉？

土巴　——有一艘从的黎波里开来的大商船，在海上遇难。

夏洛克　我感谢上帝，感谢上帝！是真的？千真万确？

土巴　我是听从那艘船上逃生的水手说的。

夏洛克　好土巴，我谢谢你；好消息，好消息！哈，哈，是在热那亚听到的？

土巴　我还听说，你女儿在热那亚一晚上就花掉八十块钱。

夏洛克　你一把尖刀刺透了我的心窝！我再也看不见我的金子了。一下子就花掉八十块，一口气就花了八十块呀！

土巴　这次跟我一路同来威尼斯的，有好几个安东尼奥的债主，他们都发誓赌咒，说他一定破产[213]。

夏洛克　我太高兴了；我要折磨他；我要让他受罪；我高兴坏了。

土巴　那些债主中有个人给我看了一枚戒指，说你女儿用它从他手里换了一只猴子。

夏洛克　我咒她下地狱[214]！土巴，你简直折磨死我了。我的绿玉戒指呀，那可是在我打光棍的时候，利亚[215]送我的。即便给我一大群猴子，我也不愿拿它去换。

土巴　不过，这次安东尼奥肯定完蛋了。

夏洛克　那还用说，肯定完蛋，完蛋是肯定的。土巴，去，现在离他还钱还剩两个星期，务必在此之前，替我花钱雇好一位警官。要是他到期不还钱，我就把他的心挖出来。如果把他从威尼斯除掉，我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做生意了。去吧，土巴，咱们到时在犹太教堂见；好土巴，去吧；土巴，在咱们自己的犹太教堂见[216]。（各下。）

第二场

贝尔蒙特；波西亚家中一室

（巴萨尼奥、波西亚、格拉西安诺、尼莉莎及侍从等上。）

波西亚　我请您别太心急，再过一两天冒险一试也不迟，免得您一旦选错，就不能陪我了：因此我请您忍耐一时。心里已经有点异样的感觉，可还不是爱，那感觉告诉我，我不愿失去您；您心里也一定清楚，我若对您心有嫌隙，便不会说这样的话[217]。不过，我还是担心您并不真懂我的意思，——毕竟一个腼腆少女不会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我是希望您能在这儿住上一两个月，然后再来为我一赌鸿运。我可以教您怎么一选就中，但那样我就违背了誓言。我也绝不会这样做；而结果您又可能选错。假如您真的选错，您将让我心里产生一个罪恶的愿望，那就是悔不该当初索性背弃誓言。真该诅咒您的眼睛，这一对眼睛对我施了魔法，已把我分成两半[218]：我有一半是您的，另一半也是您的，——我本该说，另一半是我自己的：但既然属于我自己，那也还是您的，所以，我整个人都是您的。啊，这邪恶的尘世，竟在合法的财产所有人及其权利之间设置障碍[219]！因此，尽管我真心希望我是您的，眼下却还不能合法属于您[220]。假如我终不能属于您[221]，您也别怪我，只能让命运下地狱[222]。我啰唆这么一大堆，只为拖延时间，尽力拖延，把时间拉长，以阻止您立刻就选。

巴萨尼奥　让我选；像我现在这样，如同把四肢绑在拷刑架上活受罪[223]。

波西亚　巴萨尼奥，您说受罪？那您的爱情里到底掺杂了什么背叛的罪行[224]，从实招来。

巴萨尼奥　什么也没有，只是怕您误会我犯了什么邪恶的叛逆罪，这倒让我担心享受不到爱情[225]；背叛之于我的爱情，正如雪与火，无法相容[226]。

波西亚　嗯，可是我害怕你这话，像在拷刑架上受不了严刑逼供，屈打成招。

巴萨尼奥　答应免我一死，我愿供出实情。

波西亚　那好，招供免死[227]。

巴萨尼奥　我招，“爱你”是我能供认的一切。啊，多么令人舒心快慰的折磨，要感谢我的拷问者教会了我免死的回答！可还是允许我去选那几个匣子，一赌命运[228]。

波西亚　那就选吧！我的画像锁在其中一个匣子里；假如您真心爱我，就一定能把我找出来。尼莉莎，还有其他人，都站开些。当他开始选的时候，奏乐；那样的话，假如他失败，就可以像绝唱的天鹅一样，在乐音中死去[229]。为使这个比喻更为贴切，我的眼睛就是那溪流，是为他准备的一汪清冽的死亡之床。他也可能成功；等到那时，音乐又将是什么呢？若真到了那个时候，音乐就如同忠实的臣民们向新加冕的君王朝拜时，吹奏的嘹亮号角；又像天光破晓时奏起的喜庆欢快的甜蜜乐曲，钻进了在美梦中酣睡的新郎耳朵，催醒他举行婚礼。现在，他走过去了，那高贵的气质，跟受悲伤的特洛伊人之托，从海怪手里拯救献祭处女的年轻的阿尔喀德斯[230]相比，毫不逊色；却比他更多了些柔情爱意。而此刻，我俨然成了那献祭的处女，周围人都好比特洛伊人的妻子，满脸泪痕，旁观这场战斗的结果。去吧，赫拉克勒斯！你活，我才活。

你在那里奋战，我在这里观望；

我内心的惊恐却要超过你万分。

（巴萨尼奥独自评点匣子时，随着音乐，响起一首歌。）（歌手唱。）

告诉我爱情在哪里生长，是在心灵，还是在脑海？

怎样孕育，又怎样滋养？

你说，你说。

爱情在眼睛里绽露萌芽[231]，

凝视把它喂养；可是它，

新生即死，摇篮[232]变坟场。

让我们把爱的丧钟敲响，

开始敲，叮咚，铃儿响。

（合唱。）

叮咚，叮咚，铃儿响。

巴萨尼奥　确实如此，但凡事物都可能表里不一[233]，因而世人总被事物的表面装饰所欺骗。在法律上，有什么贪污腐败的案情，不能经过一番纯熟老道、动听煽情的言辞，将罪恶遮掩？而在宗教上，又有什么本该下地狱的罪过，不能得到某些一脸严肃的牧师的祝福、支持[234]，并从《圣经》中引经据典，用华丽的装饰把丑行隐藏？世上没有一件哪怕微乎其微的罪恶，不想用某些美德的外表来修饰；又有多少懦夫，他们的心分明像沙子堆砌的阶梯一样脆弱不堪，而下巴和额头，却长着赫拉克勒斯的胡须和马尔斯的皱眉[235]，开膛破肚一看，肝脏却像奶一样苍白。那满脸貌似英勇无畏的毛发，也只是看着令人心惊胆寒！再来看美貌的女人，从她们那些以盎司买来的化妆品和发饰，便能一窥女人天性里的奥妙，粉黛越多，饰物越重，越显出人的轻浮：如此说来，那些像蛇一样盘在女人头顶的金黄色卷发，在风中肆意嬉戏、雀跃，煞是艳丽、好看，殊不知，那是用死去的女人的头发，也就是坟墓里女人骷髅的头发，做成的假发。因此，装饰不过是一处迷惑人的海滨，要把你诱入异常凶险的大海；不过是一块印度黑美人用来遮面的美丽围巾[236]。换言之，装饰就是虚假的真实，这个狡诈的时代，专门用它来骗聪明人。正因为此，你这炫目耀眼的黄金，麦达斯的坚硬食物[237]，我偏不要你；银子，你这苍白的，人皆用之、流通世间的贱奴[238]，我也不要你；可是你，这朴实无华的铅，毫不起眼，并令人心生退缩，而你的质朴却比雄辩的口才更能打动我，我就选了你吧。但愿大功告成！

波西亚　（旁白。）疑虑的思绪，鲁莽的绝望[239]，

战栗的恐惧，红眼的嫉妒[240]！

一切的繁杂心情飞逝天外。

爱情啊，安静，暂不忘形，

节制快乐，切莫狂喜过望；

你的祝福太多；少一点吧，

放纵情感会导致不良后果。

巴萨尼奥　看我能找到什么？（打开铅匣。）美丽的波西亚的画像！如此惟妙惟肖，该是哪位画家的神笔天工？是这双眼睛在动吗？或是我自己的眼球在动，便仿佛让我觉得，画上的两只眼睛在跟着转动？看这儿，嘴唇微启，呼出一缕馨香，也唯有如此甜蜜的芬芳，才能把如此甜蜜的一对朋友分开。再看这儿，一定是画家把自己幻化为蜘蛛，把她的头发编织成一张金丝的罗网，男人的心一旦被它捉住，比身陷蜘蛛网里的小昆虫还要难以自拔[241]。不过，她的眼睛，——画家到底是怎么画出来的呢？我想，当他画完第一只眼睛，那魔力便使自己双目失明，再也画不出另一只眼睛[242]。可是，看，无论我怎样挖空心思，极力赞美这画像，都低估了它的美丽；它酷似本人，却无法与本人相比[243]。这儿有一张纸卷，上面写着我命运的判词：（读。）

“你不凭外表做出选择，

幸运冒险，一选即中。

既然这好运已经降临，

心满意足，莫再他求。

你若对结果称心如意，

那就接受命运的祝福，

回转身，向你的情人，

以爱的一吻缔结婚约。”

满纸的情语。淑女，请允准，（亲吻波西亚。[244]）

这话语引导我和你真情互吻。

像在一场竞赛中争先的选手，

只想在观众注目下竭尽全力，

当耳畔响起满场的欢呼喝彩，

自己却神情恍惚，瞠目迟疑，

不相信这是发出对他的赞赏。

因此，最温柔的小姐，此时，

我也怀疑亲眼所见是否真实，

除非是你确认、签署、批准。

波西亚　巴萨尼奥阁下，您看，我站在这儿，不过就是这样子。若只是为我个人，我已不指望自己再好上加好，但为了您，我愿比现在再好六十倍，再美一千倍，再富一万倍。只为在您心目中赢得尊重，但愿我能拥有无比的贤德、美貌，无数的财产、朋友。然而，现在我的价值总和，却一文不名，总的来说，我是一个没有读过书的女子，既缺乏教养，又毫无经验。幸亏她还不算老，可以学习上进；更幸运的是，她没有笨到难以施教；而最最幸运的，是她愿把那颗温柔的心奉献给您，由您来引导；您就是她的主人、她的总督、她的君王[245]。我本人，以及我所拥有的一切，现在都归您所有，属于您了。我刚刚还拥有这所华美富丽的豪宅，既是我仆人们的主人，更是支配自我的女王；而现在，此时此刻，这所房子，这些仆人，再加上一个我，都是您的了，我的夫君[246]！随着所有这些，我奉上这枚戒指，要是哪一天您让它离身、丢失，或转送别人，那便预示着您爱情的终结，而我必将因此对您严加谴责。（给巴萨尼奥戴上戒指。）

巴萨尼奥　小姐，此情此景，我除了让血在血管里奔涌，无言以对[247]。我激动得神志恍惚[248]，恰如一位深受爱戴的亲王在一番精彩的演说之后，从兴奋的人群中发出的嗡嗡声，一切的喧哗骚动，一切的纷乱嘈杂，都混在一起，也分辨不出谁说了什么，但人们所要明确表达的，除了欢乐，还是欢乐。不过，无论何时，当这枚戒指一旦离开这根手指，那便意味着生命已离我而去。啊，假如真有那么一天，您只管大胆说一句，巴萨尼奥已死！

尼莉莎　先生[249]，我们站在一旁，眼见心愿得以实现，现在该轮到我们道喜了：恭喜先生！恭喜小姐！

格拉西安诺我的巴萨尼奥阁下及您温柔的夫人，愿你们尽享一切你们心有所愿的快乐；我敢肯定，你们此时也无心听我啰唆更多恭喜祝福快乐之类的话[250]。但我恳求你们答应我，什么时候，你们决定举行隆重的婚礼，我要也在那个时候，跟你们一起结婚。

巴萨尼奥　求之不得，只要你能讨一个老婆。

格拉西安诺　多谢阁下，您已经替我讨了一个。阁下，我这双眼睛看人，跟您一样又快又准：您看上了女主人，我瞧上了她的侍女；您爱，我跟着爱，因为，阁下，我跟您一样刻不容缓；您的命运靠那几个匣子，这事同样发生在我身上，因为我在这儿，求婚求得我大汗淋漓，爱的誓言，发得我嘴干舌燥，最后总算从这位好人儿嘴里得到一句承诺，应该说话算数，她说只要您赢得她家小姐，我就能得到她的爱。

波西亚　尼莉莎，这是真的？

尼莉莎　小姐，是真的，只要您也觉得满意。

巴萨尼奥　格拉西安诺，你是真心的？

格拉西安诺是的，阁下，一片真心。

巴萨尼奥　我们的婚宴，有你们的婚礼助兴，倍感荣幸。

格拉西安诺　咱跟他们赌一千块钱，看谁先生儿子。

尼莉莎　怎么，还要下注？

格拉西安诺　不，万一下面没注，在这上，我们永远都赢不了[251]。看谁来了？是洛伦佐和他那位异教徒吗？怎么，还有我在威尼斯的老友萨拉里奥？

（洛伦佐、杰西卡及萨拉里奥上。）

巴萨尼奥　洛伦佐，萨拉里奥，倘若我在此初为新主，便有欢迎你们的权力，我欢迎你们的到来。亲爱的波西亚，请允许我，我要款待我的同乡好友。

波西亚　夫君，我也正有此意，真心欢迎他们。

洛伦佐　多谢美意。阁下，我本没打算到这儿来见您，可在路上遇到萨拉里奥，他死说活说，非要我跟他一起来。

萨拉里奥　是的，阁下，但我这样做是有原因的。安东尼奥先生让我代他问候您。（交给巴萨尼奥一封信。）

巴萨尼奥　打开信之前，请你告诉我，我这位好友近来可好。

萨拉里奥　阁下，他身体没病，只是有点儿心病；倒也没什么大不了，一点儿心病而已：近况如何，他在信里都写明了。（巴萨尼奥打开信。）

格拉西安诺　尼莉莎，招呼一下那位朋友，对她表示欢迎。萨拉里奥，让我握着你的手。威尼斯有什么消息？那位高贵商人[252]，善良的安东尼奥怎么样？我知道，他一定会为我们的成功高兴。我们是两个伊阿宋，赢得了各自的金羊毛[253]。

萨拉里奥　真希望你们能把他失去的羊毛[254]赢回来。

波西亚　那封信一定写了什么可怕的事，看了信，巴萨尼奥已脸无血色[255]。——想必是哪位好友死了，否则，世上还能有什么事令一个坚毅的男子汉如此失色。怎么，情况坏到不能再坏了？巴萨尼奥，承蒙惠准，我已是您的另一半，不论这封信给您带来了什么，一定要分一半给我。

巴萨尼奥　啊，亲爱的波西亚，自人类用墨水写字以来，还从没有人写下如此惨绝的文字！温柔的小姐，当我最初向你吐露真情的时候，曾实言相告，我高贵的出身便是我财产的全部[256]。我是一个绅士，这话一点不假。可是，亲爱的小姐，你会看到，即便我把自己说得一无所有，都是何等的夸大其词。我当初跟你说，我一无所有，其实那时我就应该告诉你，我比一无所有还要糟。因为，我向我的好友借钱，他为了供我开销，又向他的死对头抵押借钱。这是一封信，小姐，可这张纸就如同我朋友的身体，每一个字都是一处豁开的伤口，字字淌血。可是，萨拉里奥，此事当真？他所有出海冒险的船[257]全完了？怎么，连一艘平安返航的都没有[258]？从的黎波里，从墨西哥、英格兰，从里斯本、巴巴里[259]、印度，从这么多地方返航的船，竟没有一艘逃过那摧毁商船的礁石的可怕撞击？

萨拉里奥　一艘也没有，阁下。再说，显而易见，即便他有足够的现款偿付，那犹太人也不会接受。我从不知道世上竟有这样一个人面兽心的畜生[260]，如此凶残贪婪，一心只想毁掉同类。他从早到晚缠着公爵，声言此事[261]若不能体现司法公正，他就会怀疑国家能否保障公民自由。二十位商人，公爵自己，再加上全威尼斯最高贵、最有社会地位的贵族，所有人向他恳求都不管用，他死活非要提出这一恶意的合法诉讼，要求按他借据上的明文规定，依法审理、处罚。

杰西卡　我在家时，曾听他跟两个族人土巴和古实[262]发誓，说宁要安东尼奥身上的一块肉，也不愿收他比欠款多二十倍的钱。阁下，我想，假如法律和当局都无力回天[263]，可怜的安东尼奥怕要大难临头了。

波西亚　这个人是您的好朋友吗，竟会摊上这样的麻烦？

巴萨尼奥　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是最仁慈的一个人，心地最善良，最乐于助人，做事慷慨仗义，现在整个意大利，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活蹦乱跳的人，身上具有他那种古罗马人的荣耀。

波西亚　他一共欠那犹太人多少钱？

巴萨尼奥　三千块钱，都是为我借的。

波西亚　怎么，这么少？还他六千，把借据毁了；或者两个六千；若还不行，比两个六千再多三倍，总之，千万不能让这么好的朋友，因为巴萨尼奥的过失，损失一根毛发[264]。你先和我去教堂，待我们结为夫妻之后，再去威尼斯找你的朋友；波西亚绝不会让你心神不安地睡在她身边。我给你足够偿还这笔不值一提的区区小债二十倍的钱，带在身上。还清以后，把你的挚友带来。这段时间，侍女尼莉莎会陪我一起，以处女和寡妇之身[265]在家恭候。

走吧，让我们一起步入教堂！

结婚纪念日，从此便是今天。

绽开笑脸，喜迎你的朋友们，

嫁你代价巨大，我格外珍爱。

可还是让我听听你朋友信里说了什么。

巴萨尼奥　（读信。）“亲爱的巴萨尼奥，我所有的船无一幸免，奈何债主苦苦相逼，而我已资不抵债；与犹太人所签借据，也已逾期。若依约赔付[266]，恐难逃一死。唯望死前见你一面，你我之间的所有债务便两清了。事已至此，切勿勉强。假如你的爱人并不希望你前来探望，便就此作罢。”

波西亚　啊，爱人！赶紧把所有事情办妥，速去！

巴萨尼奥　既蒙你慨然允准，

我即刻动身启程；

此行绝不再贪睡[267]；

你我日夜相思念。（同下。）

第三场

威尼斯；一街道

（夏洛克，索拉尼奥，安东尼奥及狱卒上。）

夏洛克　看守，别跟我讲什么慈悲之类的话，看好他。这就是那个放债不收利钱的傻瓜。看守，看好他。

安东尼奥好夏洛克，再听我说句话。

夏洛克　我得照章办事，借据你不能矢口否认；我已立下誓言，定要履行契约。此前你曾毫无缘由地骂我是狗，既然我是一条狗，可要当心我的毒牙。公爵一定会为我主持公道。我奇怪了，你这个看守真是贱骨头，竟会蠢到答应他的要求，把他给带出来。

安东尼奥请你听我说。

夏洛克　你的借据在我手里；我什么也不想听。我只知道借据，因此废话少说。我不会把自己变成一个心慈手软、轻易上当的傻瓜，听基督徒说几句调解的话，便摇头晃脑，动了怜悯之心，再叹口气，就屈服了。别跟着我，我不听；我认约不认人[268]。（下。）

索拉尼奥它是活在人世上最冷酷的一条杂种狗。

安东尼奥别理他。我也不会再求他，毫无意义。他想要我的命，他的用心我一清二楚；他之所以[269]恨我，因为以前曾有许多人欠他的钱，他们常向我诉苦[270]，是我帮他们还清高利贷。

索拉尼奥我敢肯定，公爵绝不容许执行这样的处罚。

安东尼奥公爵也不能无视法律；因为威尼斯的商贸及其利润，都来自与各国通商，而外来者在威尼斯和我们享有同样的商贸权利，一旦违背，国家的司法公正就要遭到质疑。好了，走吧。这么多的烦心事，这么大的损失，已把我害得身形憔悴[271]，明天面对这位嗜血的债主，怕是连一磅肉都凑不够了。就这样，看守，走吧。恳求上帝让巴萨尼奥前来，目睹我替他还债，便死而无憾！（同下。）

第四场

贝尔蒙特；波西亚家中一室

（波西亚，尼莉莎，洛伦佐，杰西卡，及巴尔萨泽上。）

洛伦佐　夫人，我不怕有当面恭维之嫌，新婚之际便能忍受与丈夫离别，这足以证明，您对那神圣的友谊[272]，具有一种善解人意的高贵情怀。然而，当您知道这一情怀给了谁[273]，被您救助之人是怎样一位真正的绅士，是我的主人、您的丈夫多么要好的一位朋友[274]，我相信，这一善举带给您的骄傲，是您平常任何普通的慷慨之举所达不到的[275]。

波西亚　只要做好事，我从不后悔，当然现在也不会；因为人以群分，但凡平常能在一起靠说笑消磨时间的朋友，精神上一定彼此心仪，而且，无论仪表、风度、气质，也必然差别不大；因此我想，作为我丈夫的知交好友，这位安东尼奥的为人，一定很像我丈夫。假如真是这样，花点儿钱就能把这位与我的灵魂相像之人，从地狱般的残忍困境中解救出来，这代价简直太小了！可这话听着很像自我赞美：因此还是别说了，谈点别的吧。洛伦佐，在我丈夫回来之前，家里的一切事都托你来料理；至于我嘛，我已私下对天起誓，只让尼莉莎一人相陪，要过一种祈祷、冥思的生活，直到我俩各自的丈夫回来。离家两里远，有一座修道院，我们就打算住那儿。照我的吩咐去做，不要拒绝；为了我的儿女私情，还有其他一些必要的事，现在也只有强你所难。

洛伦佐　夫人，有何吩咐，悉听尊便，定竭力效劳。

波西亚　仆人们都已明白我的心思，他们会像对巴萨尼奥阁下和我一样，对待你和杰西卡。那么，再见，后会有期。

洛伦佐　愿美妙思绪和快乐时光与您相伴！

杰西卡　我祝愿夫人心想事成。

波西亚　多谢你们的祝愿，我也愿同样祝福你们。再见，杰西卡。（杰西卡与洛伦佐下。）现在，巴尔萨泽，我知道你一向诚实可靠，也让我看到你永远如此。拿着这封信，（交信。）尽你的全力，火速赶到帕多瓦[276]，把它亲手交给我的表兄贝拉里奥博士；等他看完信，若有回信或衣服什么的交给你，请你把这些东西带在身上，再以最快速度赶往渡口，乘往返的公共摆渡到威尼斯。说话耽误工夫，快走吧。我会先到威尼斯等你。

巴尔萨泽夫人，我会尽力神速。（下。）

波西亚　来，尼莉莎，我现在要干一件连你也不知道的事；要让我们的丈夫在想而未见我们之前，见到他们。

尼莉莎　他们能看见我们吗？

波西亚　当然能，尼莉莎；但我们要装扮得让他们以为，我们从里到外都是男人[277]。我敢拿任何东西跟你打赌，等我们俩都穿上青年男子的衣服，我肯定比你更英俊潇洒，再佩上短剑，更会透出一股英武之气；我会以一种青春期男孩儿尖嗓破声时的嗓音说话；把走路时轻盈的两个小碎步，变成男人的一大步；我会像一个爱吹牛的小伙子，聊起打架格斗来，津津乐道，还会精心编一些谎言[278]，比如一共有多少位尊贵小姐如何爱我，全被我一口回绝，最后她们都因相思成病，抑郁而亡。——我实在无能为力呀！可我深感懊悔，尽管如此，我的初衷并非是要害她们丢了命。诸如此类不成熟的幼稚谎言，我随口就能编出二十个，谁听了，都会一口咬定，我走出校门也就一年多。

这些出口成谎的无赖玩的那些拙劣把戏，我脑子里不下一千种，这回都要拿出来用。

尼莉莎　怎么，我们要变成[279]男人？

波西亚　羞啊[280]；这是什么话，要是传到下流胚的耳朵里，怎么得了！走吧，车子已在门口等我们，上了车，我把整个计划全都告诉你。

因此我们要赶紧走，

今天的旅途二十里。（同下。）

第五场

贝尔蒙特；花园

（兰斯利特及杰西卡上。）

兰斯利特　真的，确有其事，所以您要当心，父亲的罪恶终会落在子女头上；因此，说实话，我真替您担忧。我对您一向坦诚，所以现在得把我对这件事的“焦虑”[281]如实相告：因此，您只管打起精神来，因为在我看来，反正您是要下地狱的。不过，可能还有一线希望会对您有利，然而那也不过是一个不正当的希望[282]。

杰西卡　请问，你说的是什么希望？

兰斯利特以圣母玛利亚起誓，您得指望您不是您父亲所生，就是说，您不是这个犹太人的女儿。

杰西卡　的确是一个不正当的希望；那样一来，连我母亲的罪恶也要在我头上光顾了[283]。

兰斯利特　这话倒也不假，所以我担心，您总得为您父母俩人中的一个人下地狱；这就好比，我即使躲得过您父亲这块锡拉岩礁，也会陷入您母亲的克里狄斯大旋涡[284]。不管他们俩人中的谁，都会叫您在地狱中毁灭。

杰西卡　我丈夫可以救我[285]；他已经把我变成了一个基督徒。

兰斯利特　如此说来，我得臭骂他；我们的基督徒足够了，再多，把基督徒邻居一个挨一个[286]，也住不下了。居然把您也制造成基督徒了，这下猪肉要涨价了[287]。假如所有人都吃猪肉，恐怕很快，不管我们花多少钱，连一块薄薄的煎培根都买不到了。

（洛伦佐上。）

杰西卡　兰斯利特，我要把你说的话告诉我丈夫；他来了。

洛伦佐　兰斯利特，你要是再这样跟我老婆搞在一起[288]，我会大吃其醋！

杰西卡　不，洛伦佐，无需担心我们搞出什么事来。兰斯利特是来找我吵架的。他一口咬定说，因为我是一个犹太人的女儿，上帝不会宽恕我；他还说，你不是社会的好教民，因为你把犹太人变成基督徒，变相提高了猪肉价格。

洛伦佐　这件事我要是向社会交代起来，总比你把黑人的肚子搞大更有话说；兰斯利特，那个摩尔人[289]怀了你的孩子。

兰斯利特　那摩尔人的肚子大得不得了，这真令人担忧；可假如她是一个不那么贞洁的女人，就更出乎我意料了[290]。

洛伦佐　每一个傻瓜都会玩文字游戏！我想很快，最机智的辩才都得把嘴闭上，除了鹦鹉，再也没人有说话的本事。进去吧，小子，叫他们准备饭。

兰斯利特　都准备好了，先生，他们都有胃口[291]！

洛伦佐　你这臭小子，就会耍贫嘴！我是让你叫他们把饭准备好。

兰斯利特　也准备妥了，先生，只等您说一句“摆桌开饭”。

洛伦佐　那你去“摆桌开饭”[292]，先生？

兰斯利特　不行，先生，我可不敢“开”。我知道我的本分[293]。

洛伦佐　还是不失时机地耍贫嘴！要不要一下子把你耍贫嘴的看家本领全都亮出来？我请你把一个普通人的大白话听明白：招呼你那些伙计们，让他们摆桌子，把饭菜都端上来，我们要来吃饭了。

兰斯利特　说到桌子[294]，先生，我这就端上来；至于饭菜，先生，我也给摆开[295]；而对于您要来吃饭，先生，那就，看您怎么由着性子心血来潮[296]吧。（下。）

洛伦佐　啊，分辨得真清楚，他多么会挑字眼儿！这个傻瓜脑子里装了一大堆用来斗嘴的字眼。我还真认识不少傻瓜，地位比他高点儿，像他一样，塞了一肚子华丽辞藻，为耍贫嘴玩弄字眼，把简单的词意给扭曲了。杰西卡，你还好吗？亲爱的，现在告诉我，你觉得巴萨尼奥阁下的夫人怎么样？

杰西卡　难以言表。要是巴萨尼奥阁下能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娶到这样的夫人，那真是天赐良缘，可谓天作之合，他在人间便享受到了天堂的快乐；假如他不能规规矩矩地过日子，便不配享有这个福气，而且，显而易见，他永远上不了天堂[297]！要我说，假设有两个天神打赌，各拿一位人间女子做赌注，如果其中一位是波西亚，那另一位，就得额外再抵押点儿别的什么，因为在这个卑贱粗俗的尘世，没有人能与她媲美。

洛伦佐　她为人的妻，正像我做了你的夫一样。

杰西卡　不，你总得听听我的看法吧。

洛伦佐　愿闻其详，可我们还是先吃饭吧。

杰西卡　不，让我趁着胃口[298]好，先夸你几句。

洛伦佐　不，请你，吃饭的时候再说，替我开胃；这样，无论你说什么，我都能耐着性子，把你的话跟饭菜一起咽到肚子里[299]。

杰西卡　好，那我就成全你边吃边听我怎么夸你[300]。（同下。）

第四幕

第一场

威尼斯；法庭

（公爵，众元老、贵族，安东尼奥，巴萨尼奥，格拉西安诺，萨拉里奥，索拉尼奥，及其他人同上。）

公爵　喂，安东尼奥来了吗？

安东尼奥　在，恭听大人训教。

公爵　我很同情你；你是来与一个铁石心肠的对手，一个毫无人性的卑鄙小人当庭对质，他不懂何为悲悯，仁慈在他身上空空如也，连一丁点儿都找不到。

安东尼奥　我听说，公爵为节制他残暴的法律诉讼，真是煞费苦心，但他既然固执己见，而又没有任何法律途径能把我从他凶恶的魔掌中解救出来，那我就横下一条心，直面他的暴虐；况且我已准备好，以一种从容不迫的态度，去忍受他极端的凶残、暴怒。

公爵　来人，传那犹太人到庭。

萨拉里奥　他在门口等着呢；阁下，他来了。

（夏洛克上。）

公爵　腾出地方，让他站在大家面前。夏洛克，大家都觉得，我也这样想，你一定要把这佯装出来的狠毒，表演到最后一刻，然后才显出你的仁慈和悲悯，那会比你现在貌似不近人情的凶残，更令人惊讶；尽管你现在执意按约处罚，一定要从这个可怜的商人身上割下一磅肉，但最后，你不仅会撤回这一处罚，还会出于人性的亲和、友善，免除他一半本金。哪怕同情地瞥上一眼，就能看到，他近来连受重创，所承受的损失[301]如此巨大，足以压垮一个富商。即便凶顽的、在行为上从不懂得温柔礼貌为何物的土耳其人和鞑靼人[302]，见他陷入这种境地，也会从自己坚硬如铁石的心肠肝肺里[303]，扯出一点怜悯来。犹太人，我们都期待着你给出一个温柔的[304]回答！

夏洛克　我的打算已向大人通禀；而且，我已以我们的圣安息日[305]起誓，一定要依约偿还债务、执行处罚。若您不答应，则将直接损害您所恩准的契约可享受的特权和城邦自由！您若问我，为何放着三千块钱不要，而宁要一块令人恶心的烂肉。我给不了您令人满意的说明，可以说，我就这性子，这算回答吗？要是我屋里进了一只耗子，我乐意花一万块钱把它毒死，那又怎么样？怎么，您还要我回答吗？有的人看见一头张着嘴的烤猪就讨厌；有的人看到一只猫会疯狂；还有的人，一听到嗡嗡作响鼻音很重的风笛声，就憋不住尿；因为一个人的性情，偏好什么，讨厌什么，都由性子支配，性子才是情绪的主妇。现在，我来告诉您答案：为什么这个人受不了一头张着嘴的烤猪；另一个人，受不了一只能捉老鼠的有益无害的猫；还有一位受不了一只羊皮风笛[306]，对此说不出什么十足的理由，他们只是不由自主，一见到令他们反感的东西，必定会身不由己地现出这副样子，既丢自己的脸，又招别人反感。因此，我给不出任何理由，也不愿给，对于安东尼奥，我只有一种根深蒂固的仇恨、一种刻骨铭心的厌恶，所以我要跟他打这场无利可图的官司[307]。您得到回答了吧？

巴萨尼奥　你这毫无人性的家伙，这哪是什么回答，分明是为自己的凶残狡辩[308]。

夏洛克　我的回答又不是为了哄你开心。

巴萨尼奥　人一定要把自己不爱的东西弄死吗？

夏洛克　会有人去恨自己不愿弄死的东西吗？

巴萨尼奥　总不能因初次冒犯就结下深仇大恨。

夏洛克　什么，你会让一条毒蛇咬你两次吗？

安东尼奥　请你记住，你是在跟一个犹太人辩理：这无异于你站在海滩之上，叫暴涨的海潮退回到平常的高度；无异于你向一头恶狼质问，为何要害得母羊为它的羊羔哀鸣；无异于当一阵阵天风劲吹，你要去阻止山间的松树摇摆，不让那高高的树梢发出嘈杂的声响；更无异于你要做一件世上最难的事，即把这个犹太人的心变软，——世上还有比他的心更硬的东西吗？——因此，我恳求你，不必再做任何尝试，不必再想任何办法，就让我痛痛快快[309]地接受处罚，干干脆脆地成全[310]这个犹太人，满足他的心愿。

巴萨尼奥　当初借你三千，现在还你六千。

夏洛克　即使把这六千中的每一块钱再分出六份，每份又可以变成一块钱，我也一个子儿都不要；我只要按约赔付。

公爵　你不对别人仁慈[311]，将来如何指望别人对你仁慈？

夏洛克　我从不干违法的事，凭什么怕审判[312]？你们有许多买来的奴隶，你们像对待驴、狗和骡子一样，叫他们干低贱的事，做各种奴性十足的苦工，就因为他们是你们花钱买来的。我可否对你们说，给他们自由，让他们跟你们的子女结婚？为什么叫他们卖苦力、流大汗？不能把他们的床，铺得跟你们的床一样柔软；不能让他们品尝跟你们一样的饭菜吗？你们会回答：“他们是我们的奴隶。”照此，我可以回答你们：我向他要的那一磅肉，是我花大价钱买的，买了是我的，我就要得到它。要是您拒绝，就他妈的让你们的法律受诅咒吧！威尼斯的法令毫无效力。我在等候裁决。回答我：我可以得到那一磅肉吗？

公爵　我已派人去请贝拉里奥，一位才华横溢的博士，来主持今天的庭审。否则，我有权宣布退庭，择日再审。

萨拉里奥　大人，有位刚从帕多瓦赶来的信差，拿着博士的信，在外面等候。

公爵　传信差到庭，拿信给我们看。

巴萨尼奥　安东尼奥，打起精神！喂，老兄，振作起来！我可以让这个犹太人把我的肉，我的血，我的骨头，我的一切都拿去，而在此之前，我不会让你为我流一滴血。

安东尼奥　我是羊群里一头被阉割了的病羊，死是首选；最柔弱的果子最先落地，所以，让我去死吧。巴萨尼奥，你得好好活着，给我写墓志铭，没人比你更合适。

（尼莉莎扮律师助理上。）

公爵　你从帕多瓦，从贝拉里奥那儿来？

尼莉莎　是的，大人。贝拉里奥嘱我向大人致意。（交公爵一封信；此时，夏洛克在鞋底磨刀。）

巴萨尼奥　你干吗这样迫不及待地磨刀？

夏洛克　好从那破产的家伙身上把欠的债割下来。

格拉西安诺　残忍的犹太人，别在鞋底磨，把刀放在灵魂里磨，才更锋刃。但世上没有任何金属，没有，哪怕刽子手的斧头，也没有你阴毒嫉恨的一半锋利。没有任何恳求能让你动心吗？

夏洛克　没有，你多么足智多谋也不管用。

格拉西安诺　啊，你这该下地狱、恶劣透顶的狗！让你这种东西活在人世，就是对正义的严惩[313]。你几乎使我的信仰发生动摇，让我相信了毕达哥拉斯兽类灵魂可以进入人体的学说[314]。你这狗一样的心灵，定是前生从一颗狼心投胎转世，那狼吃了人，被人捉住绞死，而它那凶残的灵魂竟从绞架上飞了出来，钻入将你怀胎在身的邪恶的母狗体内，因为你的欲望像狼一样凶残嗜血、饥不择食、贪得无厌。

夏洛克　你这样咆哮着破口大骂，除了伤肺，也不能把他在借据上的签字骂跑喽。好年轻人，明智一点儿；否则，你将陷入无可救药的毁灭之中[315]。今天我来这儿，是要求法律的判决。

公爵　贝拉里奥在信上说，他推荐一位年轻、有学养的博士出席庭审。他人在哪儿？

尼莉莎　他就在这儿邻近等候答复，不知您是否容许他进来。

公爵　竭诚欢迎。你们去三四个人，恭迎他进来。现在，当庭宣读贝拉里奥的信。（一些人下。）（读。[316]）“公爵阁下尊鉴：来函奉悉，时病体缠身；然阁下信使莅临，恰逢一青年博士自罗马前来探望。此君名巴尔萨泽，告知犹太人与商人安东尼奥诉讼之争论所在。遂共同研读多部法典，并详加探讨。鄙之意见，巴君具悉铭记，——且其学识渊博，横加溢美，亦难尽其详。——故托书陈词，敦请阁下惠允，由巴君代我出庭。亦请勿以年少而妨碍丝毫，甚或稍有怠慢，因如此少年至如此老成者，生平尚从未遇。专此力荐，若蒙欣然首肯，其庭上风采[317]，在场众位必激赏有加；在下所言，绝非过誉。[318]”（波西亚着律师装上[319]。）博学的贝拉里奥的来信，诸位已恭听，想必来者就是他信中所提及的那位博士。把你的手给我。你从贝拉里奥老先生那儿来的？

波西亚　是的，阁下。

公爵　欢迎；请入座。目前庭审此案的辩论焦点，你清楚吧？

波西亚　此案我已完全了然于胸。这儿哪位是商人，哪位是犹太人？

公爵　安东尼奥，老夏洛克，你们两人都站出来。

波西亚　你的名字是夏洛克？

夏洛克　夏洛克是我的名字。

波西亚　你打的这场官司很怪异，可是按照威尼斯的法律，对你诉讼所提这一如此正当的惩罚，又不能驳回。——（对安东尼奥。）他有权对你任意宰割[320]，是不是？

安东尼奥　嗯，他就是这样说的。

波西亚　你确认这借据有效？

安东尼奥　我确认。

波西亚　那犹太人一定要拿出一点儿仁慈了。

夏洛克　凭什么一定要我拿出仁慈？把理由告诉我。

波西亚　仁慈的美德非强迫而为，它像绵绵细雨从天而降，滋润大地[321]。它赐予尘世双重的祝福：既祝福施与仁慈的人，也祝福得到仁慈的人[322]。无比的威权，才能显出它无边的威力；它比国王头上的王冠更适于国王。国王的权杖不过代表世俗威权，它既是威严和权力的象征，也因此会使人对国王望而生畏、胆战心惊。但仁慈却有超越王权的力量，国王的内心便是仁慈的宝座，它体现的正是上帝的仁慈[323]；当正义由仁慈来改变的时候，世俗王权才最像上帝神力的体现[324]：因此，犹太人，尽管你要求得到正义，但只要想一想，假如把我们每一个人都归于上帝的正义之下，应该没有谁的灵魂能得到救赎[325]。我们总为仁慈祈祷，也理应听从《祈祷书》的教导，以仁慈的行为来回报[326]。我说这些话，是想劝你不必非要坚持依法惩处不可；假如你非要坚持，这严格执法的威尼斯法庭，也必定会对那位威尼斯商人，依法宣判[327]。

夏洛克　我的报应归我自己头上[328]！我只求依法办事，能让我按约得到赔偿。

波西亚　他是还不上借你的钱吗？

巴萨尼奥　还得上，我愿替他当庭如数还清；多还一倍，没问题。要是还嫌不够，我情愿再多十倍，并甘愿连带我这双手、我这个脑袋、我这颗心，一起赔付。假如这还不能令贪心满足，那显然是故意要以怨毒压倒诚信。我恳求您运用手中的权力，破例将法律强行做一次变通。犯下一点小错误，成就一件大功德[329]，千万不能让这个凶残的魔鬼遂了心愿。

波西亚　此举断不可为，对已颁布的任何一条法令，威尼斯谁也无权修改。若开此先例，以后许多恶意的法律诉讼都将引以为据，势必对国家司法造成冲击。这是行不通的。

夏洛克　一位丹尼尔[330]亲临审理！是的，果然是丹尼尔再世！啊，年轻、睿智的法官，我是多么崇敬你！

波西亚　请你让我看看借据。

夏洛克　在这儿，最可尊敬的博士，就在这儿。（把借据交波西亚。）

波西亚　夏洛克，人家愿还你多三倍的钱。

夏洛克　发过誓，发过誓，我已对天发过誓！难道要让我的灵魂背上发假誓的罪名？[331]不，就算把威尼斯给我，我也不干。

波西亚　如此，就按约赔付吧；根据法律，这个犹太人可以要求，并亲手从这个商人最贴近胸口的地方，割下一磅肉。还是发点儿善心，把多三倍的还款拿去，让我把这借据撕了吧。

夏洛克　等契约条款履行以后，再撕不迟。很显然，你是一位值得尊敬的法官；熟悉法律，解释起来头头是道、最最正确。既然你是法律界一位当之无愧的栋梁，那我就以法律的名义，要你立即做出判决。以我的灵魂起誓，任何人都别想逞口舌之快，让我改主意。我到这儿来，就是要履行契约。

安东尼奥　我也诚心诚意地恳请庭上做出判决。

波西亚　那么，只好如此：你得准备好让他在你的胸部动刀子。

夏洛克　啊，高贵的法官！啊，杰出的青年才俊！

波西亚　因为制定法律的意图和目的，就是完全支持按照契约执行处罚，而此案如何处罚，契约上已写得明明白白。

夏洛克　太对了。啊，贤明、正直的法官！你看上去如此年轻，处事却比你稚嫩的相貌老辣多了！

波西亚　所以，你把胸部裸露出来。

夏洛克　嗯，他的胸部，契约上是这样写的，高贵的法官，对不对？“最贴近胸口处”，这几个字写得多明白呀。

波西亚　的确一字不差。称肉的天平准备好了吗？

夏洛克　早已备好。

波西亚　夏洛克，得你出钱去附近请一位外科医生，帮他止住伤口的血，否则，他会失血而死。

夏洛克　契约上有这样的规定吗？

波西亚　对此并未写明，但那又如何？就算大发慈悲，这对你也有好处。（夏洛克低头看契约。）

夏洛克　契约上没写，我找不到这一条。

波西亚　嗨[332]，商人，你有什么话说吗？

安东尼奥　我做好了精神准备[333]，除此没什么可说。巴萨尼奥，把手给我，永别了。不要因我为你落到这一地步而悲伤；因为在这件事上，命运女神对我已比她平时的习惯做法显出更多的恩惠。她的一贯做法，是让一个丧尽家财的不幸之人继续苟活于世，眼窝塌陷，眉头紧皱，在穷困潦倒中领略风烛残年。而今，她把我要苟延残喘到垂暮之年的痛苦斩断了。代我问候尊夫人，把安东尼奥之死的故事讲给她听，告诉她我曾多么爱你；我死以后，多向她说些我的好话。等把这个故事讲完，再请她评判，巴萨尼奥是否曾有过一位挚爱的朋友[334]。只要你是为失去你的朋友而悲伤，你的朋友就会对为你偿还债务无怨无悔；因为，假如这犹太人一刀下去割得足够深，我真心希望在那一瞬间便替你将欠债还清。

巴萨尼奥　安东尼奥，我已结婚娶妻，我爱她，像爱自己的生命。然而，在我眼里，我的命，我的妻子，甚至整个世界，都不如你的生命珍贵。我愿丧失一切，是的，为拯救你的生命，我愿把一切都牺牲给这个魔鬼。

波西亚　假如尊夫人在此，亲耳听你这样说，怕是不会对你心存感激吧。

巴萨尼奥　我娶了一位妻子，我承认，我爱她[335]；但我甘愿她此时已经升天，唯其如此，她才能求助神力，改变这个野狗一样的犹太人。

尼莉莎　幸亏这话你是背着她说的，不然，凭你这一心愿，家里免不了会大吵一顿。

夏洛克　（旁白。）这就是基督徒的丈夫们。我有一个女儿；我宁愿她嫁给巴拉巴[336]的任何一个后代子孙，也不愿她嫁给一个基督徒！——别浪费时间了，请你立刻做出判决。

波西亚　这位商人身上的一磅肉是你的，法律容许你，法庭也判给你。

夏洛克　最公正的法官！

波西亚　这磅肉你必须要从他胸部割，法律容许你，法庭也判给你。

夏洛克　最博学多才的法官！判得好极了！来吧，准备动手！

波西亚　稍等一下，我还有话没说完呢。这契约清楚地写明，你可以割“一磅肉”，却只字未提你可以取一滴血。也就是说，你可以按照契约割走那属于你的一磅肉，但在割的时候，要是你让他流下哪怕一滴基督徒的血，按照威尼斯的法律，你的所有土地和财物，都将由威尼斯政府没收充公。

格拉西安诺　啊，公正的法官！犹太人，听好喽[337]；啊，博学多才的法官！

夏洛克　法律上有这说法吗[338]？

波西亚　你可以自己去查法律条文；既然你口口声声要公正，那我一定要让你得到公正，而且，这公正比你希望得到的还要多[339]。

格拉西安诺　啊，博学多才的法官！听好喽，犹太人：这是一位多么博学多才的法官！

夏洛克　既然这样，我接受这个提议：照比契约多三倍的钱还我，然后放这个基督徒走。

巴萨尼奥　钱在这儿。

波西亚　等一下，这个犹太人只要求公正。等一下，不忙。除了契约上明文规定的赔偿，他别的什么也不能要。

格拉西安诺　啊，犹太人！一个公正的法官，一个博学多才的法官！

波西亚　因此，你准备割肉吧。一滴血也不能流，只能割分量精准的一磅肉，重了不行，轻了也不行；假如你割下来的肉，比精准的一磅，不管多了，还是少了，或者分量的轻重只在毛发之间，不仅如此，只要天平出现一丝一厘的偏差[340]，你也死定了，而且，还要罚没你的全部财产。

格拉西安诺　活脱脱又一个丹尼尔在世！犹太人，一个丹尼尔！你这个异教徒，现在，我可抓住你软肋了[341]。

波西亚　犹太人为什么还不动手？快拿你的赔偿啊。

夏洛克　把本金给我，让我走。

巴萨尼奥　钱我早就为你准备好了，在这儿。

波西亚　钱他已当庭拒绝；他只要求公正审理，履行他的契约[342]。

格拉西安诺　一个丹尼尔，我还是要说，又一个丹尼尔在世！犹太人，我要感谢你，因为这个称谓是你教给我的。

夏洛克　难道我连那一点儿本金都拿不到了吗？

波西亚　犹太人，你只有冒风险能拿到契约所规定的赔偿，除此之外，什么也拿不到。

夏洛克　那么好吧，算魔鬼给了他如此财运！我也不会再待在这儿，听你的辩论[343]。（欲走。）

波西亚　犹太人，别急着走；还有一条法律条文牵涉到你。根据威尼斯制定的法律，假如有证据证明一个外来人，针对任何一位公民，无论以直接还是间接手段，企图谋财害命，其财产的一半将由可能遭受谋害的一方依法获得；另一半则悉数充公，收归国有；企图谋财害命者，生死全凭公爵一人处置，不得上诉。我说，你现在就已陷入这样的绝境；因为你的行为足以证明，你运用间接，也还有直接的手段，企图谋害被告人的性命；因此，你已给自己招来如前所述的法律处罚。所以，跪下，求公爵宽恕吧。

格拉西安诺　求公爵开恩，让你自己找个地方去上吊[344]；不过，你的财产充了公，怕是连一根上吊绳也买不起了，结果到头来，还得花公家的钱吊死你。

公爵　为让你见识一下我们迥然不同的基督徒精神，在你开口告饶之前，我先赦免你的死罪。至于财产的一半归安东尼奥，不在话下；假如你幡然悔悟，也可以把你充公的另一半财产减免，变为罚款。

波西亚　是的，这指的是可以从充公的那一半减免，已归安东尼奥的那一半不可减免。

夏洛克　不，把我的命和我所有的一切统统拿走吧。我不稀罕你们的宽恕。你们拿走我支撑房子的梁柱，就等于毁了我的家；而当你们拿走我赖以为生的依靠，就等于活活要了我的命[345]。

波西亚　安东尼奥，你对他可有什么仁慈之举？

格拉西安诺　白送他一副刽子手的绞索[346]。看在上帝分儿上，什么都别给他。

安东尼奥　若蒙公爵阁下和庭上各位惠允，将其代替一半财产的罚款也予以免除，我就满意了；前提条件是，他把另一半财产交我托管，等他死后，我再把财产转交给最近偷了他女儿的那位绅士。另外还有两个附加条件：一、为蒙受如此恩惠，他必须立刻把自己变为一名基督徒；二、他必须当庭签署一纸赠予契据，声明自己死后，全部财产将由女婿洛伦佐和女儿继承。

公爵　他非这样做不可，否则，我就撤回刚才宣布的赦免令。

波西亚　犹太人，你满意吗？还有什么说的？

夏洛克　我心满意足了。

波西亚　书记员，起草一份财产赠予契约。

夏洛克　我身体感觉有些不舒服，请你们允许我退庭。契约写好送到家里，我签字就是了。

公爵　你走吧；但一定要签字。

格拉西安诺　受洗的时候，你可以有两位教父；假如我是法官，就给你再另加十位[347]，那可不是送你去受洗，而是送你上绞架。（夏洛克下。）

公爵　（对波西亚。）先生，我想请您家中就餐。

波西亚　恳请阁下原谅，因今晚必须赶到帕多瓦，现在就得动身。

公爵　您没有空闲稍作勾留，我深感遗憾。安东尼奥，你要好好酬谢这位先生，我觉得你真应该足足感谢他才对。（公爵，众元老、贵族，及侍从等下。）

巴萨尼奥　最值得尊敬的先生，我和我的朋友，今天都是仰仗您的聪明才智，面临难逃一死的处罚，才幸免于难。作为回报，我们把这原本偿还犹太人的三千块钱，奉赠先生，略表对您所付辛劳的酬谢。（给钱。）

安东尼奥　承蒙大恩，感铭不尽，今生今世，永志不忘。

波西亚　对于一个人，能随心所愿便是他最好的酬劳。而对于我，救了您，正是随我心愿；按我自己的算法，我已从中得到最好的酬劳。我从未想过贪图什么酬劳。但愿下次见面的时候，二位还记得[348]我。祝福你们，就此告辞。（欲动身离开。）

巴萨尼奥　亲爱的先生，我不得不更进一步地强迫您，请您一定从我们身上随便拿点什么东西做纪念，这不算酬劳，我们只是略表敬意。答应拿两样东西吧，我请您：原谅我执意如此，不要不给我面子。

波西亚　既然你把我强迫到这个地步，也只有遵从[349]。（对安东尼奥。）把您的手套送给我，为了您的友情，我会把它戴在手上；（对巴萨尼奥。）而为了您的友爱[350]，我想要您手上戴的这枚戒指。别把手缩回去，我不再要别的了；想必出于友爱，您不会拒绝我的！

巴萨尼奥　好先生，您要这枚戒指？哎呀，它太微不足道了！我怎么好意思把这样一枚戒指送您。

波西亚　我就要这戒指，别的什么都不要；现在我也执意想要这枚戒指。

巴萨尼奥　这戒指本身并不值钱，但其利害攸关，非比寻常。我愿通过广告把全威尼斯最贵重的一枚戒指征求来，送给您。唯独这戒指，只能恳请体谅。

波西亚　我明白了，先生，您只是口头大方。您先教我如何乞讨，现在我想，您又在教我该如何回绝一个乞丐。

巴萨尼奥　好先生，这戒指是我妻子给的。当她把它戴在我手指上的时候，曾叫我发誓，今生永不能将它卖掉、送人或丢失。

波西亚　这种托词倒可以让许多人把送礼省掉了。假如尊夫人不是一个疯婆娘，而且，知道我要这枚戒指是多么理所应当[351]，她绝不会因为您把这戒指给了我，跟您永结仇怨。既然如此，祝你们平安！（波西亚、尼莉莎同下。）

安东尼奥　巴萨尼奥阁下，把戒指送给他；就算比起尊夫人的命令，你更看重他的功德和你我俩人的交情吧[352]。

巴萨尼奥　格拉西安诺，快跑，追上他们；把戒指给他，假如你有能耐，就把他领到安东尼奥的家里。快去，赶紧。（格拉西安诺下。）来，咱俩这就去你家，明天一早，我们再一起赶往贝尔蒙特。安东尼奥，走吧。（同下。）

第二场

威尼斯；一街道

（波西亚与尼莉莎上；仍是一身男人装扮。）

波西亚　打听一下犹太人的家在哪儿，把这份契约给他，叫他签字[353]。我们必须今晚动身，要比我们的丈夫提前一天到家。想必这份契约，一定会让洛伦佐高兴坏了。（波西亚将契约交尼莉莎。）

（格拉西安诺上。）

格拉西安诺　先生，能追上您真让我高兴。巴萨尼奥先生斟酌再三，决定派我把这枚戒指给您送来，并恳请赏光，由他陪着，共进晚餐。（给戒指。）

波西亚　饭就免了；戒指我收下，并请务必代我向他致谢。另外，还得请你给这位年轻人带路，去老夏洛克的家。

格拉西安诺　乐意效劳。

尼莉莎　先生，我有话跟你说。（对波西亚旁白。）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把我丈夫的戒指拿来，我也曾叫他发誓戒指永不离手的。

波西亚　（对尼莉莎旁白。）我保证，你一定能。等回到家，我们要赌一大堆咒，骂他们把戒指送了人；不仅如此，还要让他们蒙羞，把他们骂个够[354]。——去吧，快走。你知道我在哪儿等你。

尼莉莎　来，好先生，您可以带我去他家吗？（同下。）

第五幕

第一场

贝尔蒙特；波西亚住宅外[355]

（洛伦佐与杰西卡上。）

洛伦佐　一轮明月。在这皎月银光的夜晚，微风轻吻着树梢，不发出一点儿声音；我想，也就是在这样的一个月夜，特洛伊罗斯[356]登上特洛伊的城墙，对着克瑞西达安眠的希腊营帐，发出心灵的叹息。

杰西卡　也是在这样一个月夜，提斯比[357]胆战心惊地轻轻跳过地上的露水，去与情人幽会，却被先期而至的狮子的影子吓得惊慌逃走。

洛伦佐　也是在这样一个月夜，狄多[358]站在怒涛汹涌的海滨，挥舞手中的柳枝[359]，召唤她的情人回到迦太基。

杰西卡　也是在这样一个月夜，美狄亚调制药草施以魔法，令年老体弱的埃宋重获新生[360]。

洛伦佐　也是在这样一个月夜，杰西卡偷偷离开了一个犹太富商的家，跟着一个浪荡的情人，从威尼斯一直跑到贝尔蒙特[361]。

杰西卡　也还是在这样一个月夜，年轻的洛伦佐发誓对她真心相爱，用许多忠诚的誓言，将她的灵魂偷走[362]；但没有一句真心话。

洛伦佐　也还是在这样一个月夜，美丽的杰西卡像个小泼妇一样，诋毁她的情人；但他原谅了她。

杰西卡　假如没有人来，我说“月夜”的本事肯定比你大。可是听，传来了脚步声[363]。

（斯特凡诺上。）

洛伦佐　夜深人静，谁走得这么急？

斯特凡诺　一个朋友。

洛伦佐　一个朋友？什么朋友？朋友，请问怎么称呼？

斯特凡诺　我叫斯特凡诺，替我家女主人给您报个信儿，她将在明天清早回到贝尔蒙特。这一路，她心思全在路旁的那些神殿、圣祠上[364]，每到一处，都要双膝跪地，祈祷新婚幸福。

洛伦佐　有谁跟她一起来吗？

斯特凡诺　除了一位修道士和她的伴娘，没有别人。请问，我家主人还没回来吗？

洛伦佐　还没有，我们也没听到他的消息。可是，杰西卡，咱们进去吧，让我们一起为这家主人，准备一个隆重点儿的欢迎仪式[365]。

（兰斯利特上。）

兰斯利特　索拉，索拉！哦哈，嗬！索拉，索拉[366]！

洛伦佐　谁在喊？

兰斯利特　索拉！您看到洛伦佐先生了吗？洛伦佐先生，索拉，索拉！

洛伦佐　别大喊大叫了，伙计！在这儿呢。

兰斯利特　索拉！在哪儿，哪儿？

洛伦佐　这儿！

兰斯利特　告诉他，我家主人派的信使，从那像丰饶角[367]一样的号角，吹来了喜信儿：我家主人天亮以前到家。（下。）

洛伦佐　亲爱的[368]，咱们进去，等他们回来。在这儿等也没关系，何必非要进去呢？我的朋友斯特凡诺，请你进去，跟家里人宣布一下，女主人马上到家，把乐师叫出来准备奏乐。（斯特凡诺下。）月光在这花坛上睡得多么甜美！就坐在这儿聆听，好让乐音悄悄爬进我们的耳朵。悦耳和谐的音乐，最适宜在轻柔的静谧和夜色中弹奏。坐这儿，杰西卡。（俩人坐下。）看，天空中那么密匝匝的镶嵌着金光耀眼的圣餐盘[369]。看呀，哪怕一个最微小天体的运转，都像一位天使在歌唱，又有无数围绕它、闪烁着永恒光芒的小天使，发出此起彼伏的合唱[370]；原来在我们不朽的灵魂里，也有像这样的和谐乐音，但当这具泥土做成的躯壳，把灵魂封进肉体凡胎以后，便再也听不到这样的天籁之声了。

（众乐师上。）

洛伦佐　来，嗬，奏一支圣歌把狄安娜唤醒！把最柔美的乐音刺入你们女主人的耳鼓，让音乐引导她回家。（奏乐。）

杰西卡　我听柔美的音乐，从未感觉过轻松愉快。

洛伦佐　因为你的感觉太专注了。你只要去看一群狂野的、未经驯化的野兽，或是一群激扬奋蹄、还没有被驯服的小马驹，那疯狂的跳跃，高亢的嘶鸣，会让你感到洋溢在它们精神里的奔放天性[371]。而当它们偶然听到一声号角，或任何一声音调触动了它们的耳朵，你将会发觉，一瞬间，它们全都站着一动不动，那残暴、野蛮的目光，在甜美的音乐魔力下，竟都变成了温情脉脉的凝视[372]：所以，诗人才虚构出，俄耳甫斯的音乐能令树木、顽石、河流动情[373]；因为世间一切冥顽不化、粗粝坚硬、野性未驯的东西，只有音乐能瞬间改变它们的本性。假如一个人内心里没有音乐，或不会为任何甜美的和谐乐音动容，那他最适合去干叛国投敌、阴谋作乱、抢劫掠夺的勾当；他们的内心冲动像暗夜一样黢黑，他们的感觉性情如厄瑞玻斯[374]阴阳界一般幽冥。这样的人，绝不可信。听这音乐。

（波西亚与尼莉莎上。）

波西亚　看那亮光，是我家大厅里燃烧的烛火。那小小的蜡烛，将光线照射得这样远！一件善事之于卑微、邪恶的尘世，也正如这烛光在闪耀[375]。

尼莉莎　月光照耀，便看不见那烛光。

波西亚　因此，更大的荣耀会使微小的荣耀暗淡无光。国王的替身像国王一样光彩照人，但真正的国王一旦显身，替身的威严便转瞬即逝，如同一条内陆的小溪汇入大海。听！音乐！（音乐。）

尼莉莎　夫人，这是从您家传来的音乐。

波西亚　我明白了，任何东西失去参照就显不出好来[376]。我觉得这音乐比白天听更加悦耳。

尼莉莎　这是因为夜晚比白天幽静，夫人。

波西亚　当无人倾听[377]，乌鸦也唱得像云雀一样甜美；我想，要是夜莺在白天歌唱，老有咯咯叫的鹅声捣乱，那作为鸟中音乐家，它不见得比鹪鹩更出色。可见，有多少事情都得适逢天机，才能赢得恰如其分的赞美，至臻圆满[378]！喂，静下来！月亮女神正与恩底弥昂一起安睡，可不要惊醒她[379]。（乐声止。）

洛伦佐　假如耳朵没骗我，我听出这是波西亚的声音。

波西亚　他听出是我，像瞎子听出了叫声难听的杜鹃。

洛伦佐　亲爱的夫人，欢迎回家。

波西亚　我们出门为丈夫祈福去了；真希望祈祷灵验给他们带来好运。他们回来了吗？

洛伦佐　夫人，还没回来；但刚有人提前送信，说他们很快就回来。

波西亚　进去，尼莉莎。命仆人们一个字不许提我们离开过家。洛伦佐，替我们保密；还有你，杰西卡，也别提这事儿。（一阵喇叭声。）

洛伦佐　您丈夫马上就到，我听见了他的喇叭声。夫人，我们都不是饶舌之人，您不用担心。

波西亚　我感觉今晚的月光好似白天的日光得了病，只是稍显暗淡。换成白天，若是太阳藏起来，也不过如此。

（巴萨尼奥、安东尼奥、格拉西安诺及随从等上。）

巴萨尼奥　即便你走在暗夜里，我们也同地球另一端的人一样，沐浴着阳光[380]。

波西亚　让我发光，但不要让我轻浮[381]。因为一个轻浮的妻子，反而会使丈夫心情沉重[382]。我永远不让巴萨尼奥有这样的担心。还是一切听凭上帝安排！夫君，欢迎回家！

巴萨尼奥　多谢夫人。也请欢迎我的朋友；这就是安东尼奥，那位我永怀感激的朋友。

波西亚　确实该对他永怀感激之情，因为我听说，他受了你太多牵连[383]。

安东尼奥　算不了什么，我已得到很好的补偿[384]。

波西亚　先生，非常欢迎您的莅临。情深意长，言不尽意：我就不再客套了[385]。

格拉西安诺　（对尼莉莎。）我以那月亮发誓，你冤枉我了；不骗你，我把它给了法官的书记员。既然你对它这么念念不忘，心爱的，对我来说，顶多也只能希望拿了它的那个书记员是一阉货。

波西亚　嗬，已经吵起来了！怎么回事？

格拉西安诺　就为一个金箍儿，她给过我一枚戒指，也不值几个钱，戒指内侧刻着一句诗，跟刀匠刻在刀子上的一模一样，“爱我，不离不弃。”

尼莉莎　什么诗句、值不值钱的，你还说得出口？最初给你的时候，你向我发誓，说要戴着它一直到死，死后也让它跟你在坟墓里同眠；即使不为我，而是为你自己立下的激昂誓言，也应该谨慎小心，好好保存。给了一个法官的书记员！好在我心里很清楚[386]，那个拿了戒指的书记员脸上一辈子也不长胡子。

格拉西安诺　当然长，只要是个男人都长胡子。

尼莉莎　是呀，假如一个女人真能长成一个男人。

格拉西安诺　那好，就以这只手起誓[387]，我把戒指给了一个年轻人，一个满脸稚气的男孩子，身形瘦小，个子不比你高，就是那个法官的书记员，死说活说，非要把它讨去做酬劳[388]。要是拒绝他，实在于心不忍。

波西亚　我必须直言相告，——如此轻而易举把妻子给的第一件礼物送人，——当然是你的错；你既然信誓旦旦地把它套在了手指上，就得用忠诚把它紧紧钉牢在肉里。我也给过我爱人一枚戒指，让他发誓永不离弃；现在他就站在这儿。我敢替他发誓，即便拿世间的所有财富跟他换，他也绝不会离弃它，甚至不肯把它从手指上摘下来。难怪，格拉西安诺，说实话，这件事你真是太伤老婆的心了；若是我，肯定暴跳如雷。

巴萨尼奥　（旁白。）哎呀！我最好把这只左手给剁喽，那我就可以发誓，我是为了保护戒指，被人剁了手。

格拉西安诺　是那位法官先向巴萨尼奥阁下讨要戒指，他给了他；不过，说实话，那的确是他应得的。随后，他的书记员，那个孩子，仗着笔墨上的一点苦劳，也把我的戒指要走了。这主仆二人，除了两枚戒指，别的什么都不要。

波西亚　夫君，您把什么戒指给了人？我希望，不会的，一定不是我送您的那一枚。

巴萨尼奥　假如我能做了错事再说谎，我会矢口否认；可是您看，我手指上没戴戒指；戒指没了。

波西亚　您的虚情假意竟如此空洞无力。我对天发誓，见到这枚戒指之前，我绝不上你的床！

尼莉莎　不见到我的戒指，我也不上你的床。

巴萨尼奥　亲爱的波西亚，您一旦知道我把这戒指给了谁，又是为谁才把这戒指给了人；您要是懂得我为什么要把这戒指给人，把这戒指给人的时候我又有多么不情愿，而人家偏偏除了这戒指什么也不要，就会雌威锐减，怒气顿消。

波西亚　要是您认识到这戒指的力量，或是懂得给您这戒指的那个她的一半价值所在，或是明白您持有这戒指便是拥有荣耀，也就不会离弃这戒指了。天底下哪有如此不可理喻的人，您只要拿出几分诚意，真情辩白，难道人家还会毫无顾忌，非把您视为圣物的这件东西要走不可？尼莉莎教我懂得应该相信什么：我敢拿生命打赌，一定是哪个女人把这戒指拿走了。

巴萨尼奥　不，以我的名誉起誓，夫人，以我的灵魂起誓，戒指没给女人，给了那位民法博士，我给三千块钱他不要，非要这戒指，我不答应，他便悻然拂袖而去。——可就是他，救了我好朋友一命。亲爱的夫人，我该怎么说呢？万般无奈，我只好叫人追上他，把戒指给了他。我被羞愧和礼貌所困扰。我不能让我的名誉就这么被忘恩负义玷污。好夫人，原谅我！我以这些夜空中闪烁的繁星起誓，假如当时您在场，我想您也一定会央求我，把这戒指送给那位令人钦佩的博士。

波西亚　一步也别让那博士走近我的家。既然他已得了我心爱的宝物，而且是那件您发誓为我保存的宝物，我也只好像您一样慷慨大方[389]；他要什么，我给什么，哪怕要我的身子，或要我丈夫睡觉的床，我都不会、不会拒绝。我心里很清楚，早晚我会认识他[390]：你可一夜也别不睡在家里。您要像阿耳戈斯[391]一样看守着我；否则，要是把我独自一人留在家里，以我此时完好[392]的贞洁名誉起誓，我一定与那博士同床共眠。

尼莉莎　我也跟他的书记员睡：因此你要当心，务必守着我，千万别离开。

格拉西安诺　好，随便你。可是，别让我抓住他；一旦让我逮着，我就灭了年轻书记员的那根儿笔。

安东尼奥　是我害得你们吵架[393]。

波西亚　先生，你不必难过，吵归吵，我们十分欢迎您。

巴萨尼奥　波西亚，原谅我这一迫不得已的过错；当着这么多朋友，我向你发誓，干脆就以你这双美丽的眼睛发誓，在你的眼睛里我能看见自己，——

波西亚　你们仔细听他的话！意思是说，在我的两只眼睛里，他两次看到自己，一只眼睛一次。那你就要以双重自我发誓，誓言才可信[394]。

巴萨尼奥　不，听我说。原谅这一过错，以我的灵魂起誓，以后绝不再打破对你立下的誓言。

安东尼奥　我曾为了他的利益拿自己的身体做抵押，——（对巴萨尼奥。）要是没有拿了您丈夫戒指的那个人，我一定会惨遭不幸[395]；（对波西亚。）我敢再立一纸契约，以我的灵魂作保，您丈夫绝不再故意失信[396]。

波西亚　那就请您担保，把这个给他，要叫他保管得比上一个好。（交给安东尼奥戒指。）

安东尼奥　巴萨尼奥阁下，拿着，发誓永不离弃这枚戒指。

巴萨尼奥　我对天发誓，我给那博士的就是这枚戒指！

波西亚　这是我从他手里得到的。巴萨尼奥，原谅我，因为就凭这枚戒指，我已跟那位博士上过床了。

尼莉莎　亲爱的格拉西安诺，我也要请您原谅，为换回这枚戒指，（摆弄戒指。）昨天晚上我也跟法官的书记员，就是那个身形瘦小的男孩子，上床了。

格拉西安诺　哎呀，这真像本来好好的一条路，非要在大热天里修它不可。怎么着，还没正经当丈夫，就被人戴了绿帽子？

波西亚　话别说得这么粗俗无聊。你们都被蒙在鼓里了[397]。这儿有一封信，（交信。）是贝拉里奥从帕多瓦寄来的，有空的时候读一读。你们一看就明白了，那个博士就是波西亚，尼莉莎便是她的书记员。洛伦佐可以证明，你们前脚刚走，我们接着就动身了；也只是才回来，家门还没来得及进。安东尼奥，欢迎您来，我还为您藏着一个超出您预期的好消息。（交一封信。）赶快拆开信看，信里说，您有三艘满载贵重物品的大商船马上抵港：您一定纳闷，这信怎么竟会离奇地到了我手里。

安东尼奥　真不知说什么才好。

巴萨尼奥　你就是那个博士，而我竟没把你认出来？

格拉西安诺　你就是那个给我戴绿帽子的书记员？

尼莉莎　是的，不过那书记员永远也干不了给你戴绿帽子的事儿，除非他真能长成一个男人。

巴萨尼奥　亲爱的博士，今晚您跟我睡，——我不在家的时候，您也可以跟我妻子睡。

安东尼奥　亲爱的夫人，您救了我的命，现在又使我的生计得以恢复。我从信里确切得知，我的船已安全抵港。

波西亚　洛伦佐，你怎么了？我的书记员也给你带了一件好东西。

尼莉莎　是的，我可以免费相送。这份特殊的财产赠予契约，是给你和杰西卡的，那个犹太富商在上面签了字，等他死后，全部遗产都是你们俩的。

洛伦佐　两位可爱的夫人，你们简直是为荒野上的饥民天降“吗哪”[398]。

波西亚　天快亮了，可是，我肯定你们还想了解更多细节，目前这点儿并不足以满足你们的好奇心[399]。让我们都进去吧；要是觉得我们有所隐藏，可以随时质疑，我们一定老老实实地回答[400]。

格拉西安诺　一言为定。我要让尼莉莎发誓如实回答的第一个问题是，——

还有两个小时就要天光大亮，

咱立刻上床，还是明晚再说？

白天来了，我也盼早降夜幕，

好跟博士的书记员鱼水交欢。

知足，这辈子再没啥可担忧，

千万别把尼莉莎的金箍看丢。[401]（众下。）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