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信仰的种子

一 信仰的种子

菩提多罗的故乡,位于古印度南部的香至国。其实是一个小小的藩属国。不过,藩属国也是相对独立完整的国家。香至国虽然面积小,并且人少,却气候温润,物产丰富,是一个鲜花遍地的美丽国度。大约在公元五世纪的时候,执掌香至国王权的就是菩提多罗的父亲,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国王。

古时候人们平均寿命不长,五十来岁已经是老人了。国王不知不觉间显出了苍老之相。国王的身体看起来还算健康,内心的忧患意识却已经相当强烈。虽然君临天下,王权在手,但同时又小心谨慎。

这是一个相当清醒和睿智的国王。

那时候菩提多罗还在幼年,他是国王的老来子,经常由母后带在身边,很少和父王单独相处。菩提多罗的大王兄月净多罗和二王兄功德多罗已经长大成人,开始陪伴着国王,学习处理朝政事务,颇有些像研究生跟着导师,锻炼并参与经营一个国家的能力。

这一天,国王和两个王子在殿堂里议论天下大事。讨论了一会儿,国王心思有点走神,一时沉默不语。好一阵,他长吁短叹起来:“生活是美好的,但是毕竟人生苦短啊。”

国王这句不着边际的感叹,让两位王子有点一下子摸不着头脑,但又不敢多言。国王其实是看着已经长大成人的两位王子,忽然觉得自己年迈老朽,来日不多了,不由内心生出一丝悲凉。

国王还有另一层忧虑。香至国毕竟太小了,面对邻国的时常挑衅,他不能不担心国家的安全。香至国并不算强大,今后如何能够长治久安,继续巩固自己王权的绝对权威?如果自己下世以后,这王权还能够世世代代相传吗?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这还是一个高瞻远瞩、颇有智慧的国王。

大王子月净多罗悄悄观察着父王的表情,猜测着他的心思,试探性地说道:“父王这是为何?您身体健康,国家正兴旺发达,百姓正安居乐业,父王哪儿来的忧伤呢?”

二王子功德多罗也赶紧补充说:“自从父王掌管国家以来,百姓无不歌颂父王的功德,父王该欣慰才是呀。”

“是吗?是吗?”父王反问着王子,也好像在反问着自己,“也许是吧。”然后喃喃自语,慢悠悠地说道,“其实你们的父王一直如履薄冰——我是如履薄冰啊!”

大王子月净多罗好像听懂了父王的话,一脸郑重地说:“请父王放心,我们虽然出身贵族,天天过着富贵生活,但一时一刻也不敢忘记我们自己的责任。只是我和弟弟毕竟年轻,还没有能力管理国家。不过,我们会继续聆听父王的教诲,努力上进,争取早一日能够为父王分忧。”

国王沉吟着:“是呀,我也应该知足。我的王子们亲密团结,又不花天酒地,我就应该知足呀。只是人上了年纪,有时候就想得很多,一想到将来,就不免替你们担忧。孩子们,你们的责任重啊……”

二王子功德多罗觉得自己也应该表个态,就接上话头说:“请父王放心,我会以兄长为榜样,处处学习和进取,争取早一日为父王分忧。”

闻听此言,国王这时面露笑容:“好呀,好呀!其实我一直都相信你们。”

阳光普照着皇宫。皇宫内长满高大的榕树,开满灿烂的三角梅鲜花。鲜花点亮着绿树,宫房藏在榕树之下,如同仙境一般。正当国王与二位王子议论天下大事的时候,王后则带着年幼的菩提多罗在大榕树下消遣。有忙有闲,有动有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位王后特别喜欢户外活动,很少在宫房里待,一有闲余,就带着菩提多罗四处转悠。王后出身贵族,饱读诗书,格外喜欢大自然。她为人聪慧善良,并且常常有许多奇思妙想。

“儿子,这是什么?”王后指着从大榕树上悬空吊下的丝丝缕缕的根条说,似自问自答,“是绳子吗?不是,它是气根。它们向下长呀长呀,等到能够接住地面,就往大地里扎根,再把大地的水分和营养输送给大树的枝叶。”

菩提多罗瞪大眼睛看着这些悬空的气根,不由得把两只手伸向空中。王后把儿子的双手捉回来,笑着说:“你再看看那些三角梅,花儿开得多旺,有水红的,有大红的,有粉红的,还有紫红的。数水红最为名贵,就像最为漂亮的姑娘。”

菩提多罗冷不丁地说:“就像妈妈。”

王后惊喜地搂着儿子忍不住亲了一口。王后还有一个爱好,尤其喜欢给儿子讲民间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呢,有一个国王。”王后徐徐讲起来,像讲给儿子,也像讲给自己,“他有三个儿子,大王子叫摩诃波罗,二王子叫摩诃提罗,三王子叫摩诃萨陀。”

“我们家也是三个王子。”菩提多罗忍不住插话,“是不是皇宫里的王子都是三个?”

“那倒不一定。”王后说,“有一天,三位王子结伴走出皇宫,到城外的树林里玩耍。你猜他们突然之间看到了什么?”

“是猴子吗?”菩提多罗又补充说,“也许不对,应该看到外边的百姓。”

“不是猴子,也不是老百姓。”王后说,“是老虎。他们看到一只母老虎刚刚生下小老虎。”

“啊,怎么是老虎呀。妈妈,有没有危险?”

“没有危险。”王后说,“因为母老虎刚刚生下小老虎,身体非常虚弱,又没有吃的东西,正躺在那里有气无力地喘气呢。这时候情况万分危急,如果老虎妈妈找不到吃的东西,就会饿死,老虎妈妈饿死了,小老虎自然也就饿死了。”

菩提多罗着急地说:“那就赶快给老虎妈妈喂东西吃呀。这个我懂,老虎妈妈吃了东西,就可以给老虎儿子喂奶了。”

“是这样的道理。”王后说,“可是,三个王子出来游玩,没有带吃的东西。再说,老虎饿了是要吃肉的,他们去哪儿找肉呀?”

“妈妈,”菩提多罗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看起来问题严重哟。”

王后接着说:“看着就要饿死的老虎,大王子、二王子叹着气走开了,三王子却一动不动地留了下来。他不忍心看着老虎妈妈和老虎儿子饿死在眼前,可又没有其他办法。这时他心里生出大慈大悲之情,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一步步走向老虎。他要把自己当作食物,喂老虎妈妈。”

“以身饲虎,妈妈,我听懂了。”菩提多罗感叹道,“太了不起了!这是一种牺牲精神,真正的大慈大悲。”

王后的眼睛望向天空:“后来呢,人们为了纪念这位王子,就把他的骨头捡回来,盖了一座宝塔,供奉起来。”

菩提多罗眼含热泪,哽咽着说:“我长大了,一定要去看望他,纪念他。”

王后一时感到欣慰。这也许正是她期待的结果。一粒慈悲的种子悄然埋在了菩提多罗的心里。这粒种子为菩提多罗日后信仰佛教,并成为一代宗师达摩,启动了因果关系的机关。

时间不长,王后突然病逝了,又深刻地打击了菩提多罗的情感,使他在少年时就直面了生死,感到人生的无助和无奈。从此,菩提多罗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国王发现三王子变得沉默寡言,没有了活泼和朝气,整天钻进藏书阁看书。他姿态沉静,步伐从容,越来越不像个少年人。对于三王子,国王心里开始感到不安和欣慰。不安的是看着三王子少年老成,就觉得儿子少了许多快乐;欣慰的是他从三王子身上看出了不凡的精神气质。国王预感到他们皇家可能会出一位智者。

三王子在阅读生活中逐渐长大成人了。

国王看着三个王子呈现出三种迥异的精神面貌。大王子月净多罗做事果敢,思考问题周全,颇有些大将风度,越来越像国王自己。二王子功德多罗追随着大王子,精明、殷勤并且细心。他们三个王子之间,亲密无间,大王子和二王子非常爱护自己的弟弟。但是,三王子越来越行为异常,国王看在眼里,这一天,他把三个王子叫到跟前,和他们叙话,也是有意识地试探和测试他们的心志。

“你们都是我的王子。我爱你们。”国王开始讲,“我的年纪越来越大,身体也越来越不如从前,这天下早晚是你们的。我现在就想问问,你们对今后生活的理想。可以随便说,放开说,这是在家里,怎么说父王都高兴,我不会批评你们。”

大王子月净多罗说:“我们从小聆听父王的教诲,长大成人之后,自然是追随父王,继承父王的大业,使伟大的香至国继续走向昌盛和富强。”大王子想了想又补充说:“我已经结婚组建了自己的家庭,我想我应该多生儿女,为我们皇家开枝散叶,使我们皇族人丁兴旺。”

“好好,这个好。”国王点头赞许,然后面向二王子问,“那么,功德多罗你呢?”

二王子功德多罗望着父王,像做一个保证似的说:“父王,我也结婚了,父王为我选了这么美丽的新娘,我也要多生儿女。”

“好呀好呀,父王就喜欢你们生孩子。”国王点头赞许。

“但是,在事业上,我和大王兄想法不同。”二王子功德多罗说,“我将继续聆听父王教诲,在行动上跟随我的大王兄,以他为榜样,做好大王兄的助手,这才是我的本分。”

“不错不错。”国王点点头,“身为二王子,能够摆正自己的位置,不与大王子争权夺利,年纪轻轻有如此自知之明,让父王心安。”国王接着说:“我知道你一向尊重大王兄,说的也都是心里话。但是,你大王兄并不是神仙呀,你身为亲弟弟,对你哥哥可以尊重,但是也要看到他身上的缺点和不足之处,并且有责任指出来。你有这个胆量和勇气吗?”

二王子功德多罗乖巧地说:“父王的教诲我记下了。我跟随大王兄是为了更好地服务国家,只要我看到或者想到了大王兄处事有问题,就是挨骂我也要说出来的。我的看法也不一定正确,但我们可以一起讨论,最后由大王兄来决定。父王,我这么做对吗?”

“这就对了。”国王显然非常满意二王子的回答。“谁和谁亲?亲兄弟最亲。但是亲密团结是一码事,正确判断和处理问题是另一码事。你们可以争论,那是为了探索真理嘛。比如说我自己,我是你们的父王,你们都听我的话,如果我说错了呢?你们也要有胆量指出来。你们要知道,老百姓犯个错误只是一个小错误,顶多影响到家里生活。我们身为皇家,王权在手,如果一犯错误就会贻害天下啊!”

国王说得自己兴奋起来,觉得有千言万语需要向三个王子交代:“我的孩子,你们要明白,特别是我们是一个小国家,而面对群雄四起的外部世界,时时处处都要头脑冷静,不能盲目和糊涂,更不能冲动。所以,团结亲密相处固然重要,但在真理面前,你们可以不顾亲情,也可以不择手段。亲情在国家大事面前,又是第二位的。永远是第二位的。甚至在我们皇家,只有国家,没有父母,没有兄弟,没有家庭,没有亲情……”

国王如此严肃地和王子们讲话,这还是第一次,三位王子从来没有见过,一时谁也没有吱声,默默地看着父王,觉得有一丝陌生。但是,在他们心里,又非常认同父王的说法,真切感到了父王的伟大之处。

“吓着你们了吧?”国王不禁笑起来,“父王刚才说动情了。因为我所看到的其他国家,有些王子不团结,对于权力,你争我夺,甚至相互陷害。而我们香至国不同,父王不是在这儿夸口,我的王子们亲密团结如一人,没有这些坏毛病,这是父王最引以为自豪的。但是呢,也让我不放心,你们今后为了一团和气就不分是非了?不过我目前还没有,父王还没有看到。我看到的是大王子月净多罗敢于负责、敢于担当;二王子功德多罗心思周密,并且忠诚和本分。现在,我想听听三子菩提多罗的理想。”

菩提多罗已经长得很健壮,从个头上讲,比两个哥哥还要高大和威猛,却显得有些腼腆和害羞。听到父王点到自己,他的脸霎时红了。但是,他没有胆怯,他的神态沉静如水。他开口说道:“父王,一定要我说吗?能不能今天先不要说,因为我还没有思考成熟。”

“你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吧。”国王笑着望向三王子,“这里都是家人,我是你的父亲,他俩是你的哥哥,有什么不好意思吗?”

“没有不好意思。”菩提多罗平静地说,“我知道父王非常疼爱我,特别是母后病逝以后,父王格外疼爱我。我虽然不善于表达,但对于父爱,我时时处处都能感受到。我的两位王兄也特别爱护我,我也知道。正因为如此,我不舍得这种亲情,才一直没有下定决心。既然父王今天特别问起来,那我就鼓起勇气讲出来。我的理想和两位王兄不同,我想出家,我想追随佛陀释迦牟尼,做一个普度众生的人,立志成为我们香至国的圣贤。”

国王并没有思想准备,三王子菩提多罗讲的这番话,让他吃惊,随即陷入沉思。更加吃惊的是二位王兄,弟弟这么一讲,他们竟无言以对。场面一时显得沉寂。菩提多罗的脸被急于表白而染红:“我讲错了吗?我是认真的,并非一时冲动。”

“我们听懂了。”国王终于开口说话了,“菩提多罗没有讲错话,我们听懂了你的伟大志向。我想你也应该体谅我们的心情。作为你的父亲,你的两位兄长,我们知道了你的选择,难免心里有一点点难受。”

“为什么呢?”菩提多罗认真地问,“我这样选择不好吗?你们为什么心里难过?”

“孩子,我知道佛陀了不起。”国王说,“佛陀是全印度人的思想灯塔。他是一个伟大的人,更是一个伟大的灵魂。不仅是你,父王也特别敬仰和崇拜佛陀。只是孩子,你要出家修行,离开父王和兄长,就会从此走上一条特别艰辛的人生路程,你要品尝这人世间所有的疾苦,我们不舍得。孩子,你的选择太苦了。”

说完国王的眼里有些潮湿起来。大王子月净多罗开始劝弟弟:“菩提多罗,你能不能再想想?你和二位王兄一起奋斗,为香至国服务,继承父王大业,不是也很好吗?你能不能再想想?”

二王子功德多罗也说:“菩提多罗,母后虽然病逝了,但你还有我们。我们都是爱你的呀!”

菩提多罗平静地说:“我说过了,正因为你们都爱我,我也深深地爱着你们,我也不舍得你们,我才没有下定决心。但是,这条道路我是一定要走的,希望你们理解我。”

“我们理解你。孩子,你的选择没有错,父王支持你。”国王开始表态,“不仅支持你,父王一想到我的儿子将来会成为圣贤,成为香至国伟大的人物,父王也自豪和骄傲。只是一想到你要面临的艰辛和困难,我们心疼啊。现在不说这些了,我现在以父亲的身份,更以国王的身份,对月净多罗和功德多罗提出要求,你们两人从今往后,不论我在和不在,都要爱护你们的弟弟,支持他走自己的路。你们能做到吗?”

月净多罗和功德多罗纷纷表示,一定记住父王教诲,不论到什么时候,都会爱护弟弟菩提多罗,支持他的理想……

“月净多罗和功德多罗先退下吧。”国王摆摆手说,“既然菩提多罗要出家修行,这是大事,我还有话交代他。”

看着两位王子离去,国王说:“孩子,父王不仅崇拜佛陀,而且也了解佛陀。我先给你讲讲佛陀吧。佛陀也是王子,而且在出家修行之前,还有妻子和儿子,是这样吧?”

菩提多罗点点头:“是这样,父王。”

国王说:“后来佛陀的事业发展壮大,信众无数,佛陀的夫人和儿子也跟随佛陀出家修行,支持佛陀的事业。是这样吧?”

菩提多罗点点头:“是这样。夫人出家修行后还帮助佛陀管理女尼,儿子出家修行后拜舍利费为师。”

“那么孩子,”国王慢慢说,“我也想让你先娶妻生子,然后再出家修行。就算父王求你了,行不行?”

菩提多罗坚定地说:“父王,不行的。既然我已经选择出家修行,就不要挂碍尘世了。”

“看起来你都思虑周全了。”国王说,“父王依你,父王不难为你,只是你就不要再走弯路了。”

“何为走弯路?”

国王说:“那出家修行,是要先当沙门,磨炼自己,然后再拜名师去修行。这是平常百姓走的路。我们是皇家,有方便的出路。我知道山里有一位大师叫跋陀,是远近闻名的法师。你就直接去拜他吧,先拜在他门下修行。”

菩提多罗点点头说:“我也听说过跋陀大师。好吧,我听从父王安排,反正要拜师的,就先拜跋陀大师吧。”

“就这么定了。”国王说,“我回头安排你王兄们,亲自把你送去。现在你要跟着父王去一个地方。”

菩提多罗跟着父王,走出殿堂,来到一间闲屋里。父王坐下来,他要教菩提多罗打草鞋,掌握一门手艺。

父王一边摆弄着风干的草,一边说:“儿子,其实父王是一个笨人,除了做国王,什么也不会。当年微服私访,一个老百姓教给我打草鞋的手艺。我特别珍惜这个缘分。从此,这些年在皇宫里一旦闲下来,自己想和自己玩了,我就来这里打草鞋。”

菩提多罗看着一缕缕干草在父王手里上下翻飞,如同舞蹈,十分惊讶,指着父王灵动的手说:“父王,你编得真好,都吓到我了。”

听到三王子的表扬,国王笑了:“这是外边老百姓穿的鞋子,咱皇家没有人穿这个。我打这个草鞋没有实际的用处,就是喜欢。不知为什么,特别想教给你。如果你也喜欢就坐下来,跟着我一起打草鞋。如果不喜欢,就站着看吧。”

菩提多罗坐下来说:“我喜欢,父王,我真的好喜欢。”

就这样,国王亲手教三王子打起草鞋来。一连几天,父子两个约定,来到这里打草鞋。等到菩提多罗亲手打好一双草鞋,国王像了却了一桩心愿,乐呵呵地说:“孩子,爸爸永远爱你。教你打草鞋,主要是想和自己的儿子多待一待,多说说话。”

菩提多罗很感动,说:“爸爸,我也很爱您。跟着您学习打草鞋,也是想和您多说说话。”

国王说:“我知足了,就会这一门手艺,也教给你了。能够亲自送儿子出家修行,这也是咱父子的缘分啊。”

菩提多罗一下子泪流满面,他不禁起身拥抱父王,哽咽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