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形而上的礼帽
半个多世纪以来,对中国从古至今的社会形态的划分,一直没有变化。不论是历史学家,还是在学校的课本上,一直以来全是从原始社会、奴隶社会、封建社会、新民主主义社会到如今的社会主义社会。近几年来,陆续有一些历史爱好者,对于封建社会的社会形态开始质疑,认为只有周朝和春秋战国是标准的封建社会形态。自秦汉以后的社会,由于改革了社会制度,已经和前朝大不相同,就不能叫封建社会了。
“封建”,意谓“封土建国”、“封爵建藩”。周朝和春秋战国时期,各个分封之地的地主基本上等同于一个藩属国的国王。干脆就叫国王也没有关系。这些藩属国的分封地,有土地所有权,并且有自己的臣民,有各自为政的经济收入,竟然还养有自己的军队。在自己的分封地之内,政治、经济和军事,完全由自己做主,自成一统,基本上等同于一个小国家。名义上臣服于天子,实际上完全独立为政。这样的分封制度,在理论上叫有封有建,责任权限明确,的确是标准的封建社会。只要天子不召,各个分封地之间互不来往,和平共处。这样的分封制度,也有一些隐患,后为分封地的藩王们共同联合起来,起兵讨伐中央集权,一举灭掉了周朝。
正是因为吸取了前朝的教训,秦朝就开始改革。从老宰相吕不韦发起,一直到后任宰相李斯,曾经大刀阔斧,在秦朝实行了郡县制,废除了以前的分封制。这个改革在当时石破天惊,大大削弱和伤害了众多贵族的利益。因为从此以后,分封到各地的地主,名义上称呼没有变化,却没有了以前的财富和权力。虽然基本生活完全供养,远远高于平民生活,也不需要具体劳动,生活优越没有变化。但是,不再有土地所有权,也不再有臣民管理权,更不能私养兵马。地方上设有郡县级的地方官员,来专门管理地方事务,与分封的地主已经无关。地方官员只层层对上负责,最终对中央集权负责。这就消除了分封的贵族阶级起兵造反的隐患,从而形成空前完善的中央集权制度。改革为秦朝以后的发展和壮大,奠定了政治和制度的基础。于是,秦朝发达强大起来,最终统一了天下。
秦朝统一天下以后,继续严格实行郡县制度。接着,又统一了度量衡。最后由宰相李斯亲自出马,统一了文字,从此废除了各个小国家建立和创造的差异文字,统一使用秦文,也就是共同使用秦篆。
治国用重典,在秦朝统一天下的过程中,甚至在统一之后的严格管理上,在理论上一直尊崇儒家和法家,最终确立了儒家的权威地位,从此确立了孔子的圣人地位。
汉朝虽然在军事上打败了秦朝军队,推翻了秦朝的统治,却完整地继承了秦朝的社会制度和管理模式,中央集权制更加完善,地方郡县制更加层次分明、更加严苛。汉朝在汉武帝时达到高潮,创造了汉朝的辉煌。
虽然汉朝没有忘本,也推崇老子,但是在治国理念和制度管理方面,也仍然是以孔子的儒学为主。
于是,就有一些现代历史学家质疑,秦汉以后,有封无建,不能称作真正的封建社会。理由也并非牵强附会,并没有形成最后的理论成果。如果不再叫封建社会,应该叫什么社会?一直没有定论。没有定论也好,可以继续讨论或者是继续争论。理论的事情就是这样,需要经过长期讨论经常争论,也许才会出现理论成果。
回头来说秦汉。秦汉时期为了管理社会的需要,统治阶级就把法家和儒家理论拿来当工具,并且最后确立了儒家的权威地位。但是,统治阶级在使用儒家理论为工具的过程中,确实有无限放大的地方,什么都拿孔圣人做旗帜,确实有拉大旗做虎皮的主观现象,甚至放大到栽赃的程度,也是可以理解的。其结果呢,这就严重伤害了许多文化人自由浪漫的天性,不少文化人就在私底下喊出“苛政猛于虎”,以对抗和反抗,慢慢就形成了文化人的怨声载道。有压迫就有反抗,这是历史发展的规律,也是文化发展的规律。
这些以士大夫阶层为代表的文化人,对于统治阶级的怨声载道,一直发展到东汉末年到了高潮。叫作文化反抗也好,叫作文化反弹也行,许许多多的文化人开始释放出自己的能量。不过,秀才造反,三年不成。他们能够闹出多大的动静?无非是在文化态度上和言谈举止上,开始主动放弃和主动轻视孔子和儒教,重新对于中国经典文化的代表《周易》《老子》和《庄子》燃烧出空前的热情。历史上对于这三种经典文化叫作三玄,处处谈三玄,掀起了热衷三玄的高潮。
于是,印度的佛教文化,大致就在这个时期传进了中国。干柴烈火,一点就着,来自印度的传教僧人,一批又一批来到中国,经过翻译的佛教书籍随处可见,从皇家到民众,兴起了佛教热。
文化的传播也需要一定的时机,这便是接受外来文化的文化形态和民族心理。面对着眼花缭乱、五光十色的佛教,在部分有钱有势文化比较低的阶层,选择了建筑佛寺,甚至开凿石窟的方式,自认为广行善事,为自身修建功德,延年益寿,又梦想长生不老。发展到后来,捐塑佛像,刺血写经,水陆道场,剃度出家吃斋念佛。另有一部分文化人,以士大夫阶层为代表,则偏重修身养性,精神寄托,也热得一塌糊涂。这时候南朝的梁武帝带头修建寺院,仅金陵就修建了四百八十所寺院。此时北朝并不甘落后,甚至更加疯狂,仅就都城洛阳,也修建了大大小小寺院一千多所,推波助澜。在信奉佛教方面,南朝和北朝似展开了竞争一样。
其实,如果仔细区分,在兴起佛教热时期,南北朝却有明显的不同。南朝以梁武帝为首,皇家一马当先,带动了全国的佛教热。北朝的孝明帝比较理性,大力支持,态度诚恳,支持笃信佛法的灵太后胡氏主持修建永宁寺就是明证。同时,在都城洛阳,痴迷研究《周易》的大有人在,也有自己的文化圈子。研究《老子》和《庄子》也同时存在,并且有不少文化活动,甚至有自己的文化团体。继承和发扬《孔子》的也仍然存在,并没有任何官方的限制和指责。这种各种经典文化共存的状态,形成了洛阳的一道风景。这就展现了孝明帝的文化胸怀,使古城洛阳成为时代的文化中心。
这时候菩提达摩来到了洛阳。虽然南北朝还处于相互对峙、相对封闭状态,但是梁朝和魏朝之间的民间信息传播仍然活跃。洛阳人很快就知道释迦牟尼的正宗传人、第二十八祖菩提达摩来到了中国。他从海上乘船来,先到广州,再到金陵,由于和梁武帝言语不合,一苇渡江,已经来到了北朝。因为一苇渡江轰动天下,洛阳人就开始四处打听菩提达摩的行踪和下落。这么大的佛教领袖来到了洛阳,为什么无声无息?到底是来了没有?这些消息传着传着,自然传进了皇宫。
孝明帝对御史说:“你们查一查,菩提达摩到底来到洛阳没有?”
御史连忙说:“民间传说很多,我们立马调查。”
孝明帝交代:“佛教第二十八祖,是大人物,举足轻重,况且又是一个外国人,又在南朝受到了惊吓,不要盲目乱找。不能够鲁莽,要仔细调查。洛阳这么大,不要引起风吹草动,千万注意民间影响。”
“皇上放心,皇上旨意我牢记在心,明白分寸。”御史告别皇上,转身就命令手下人,需不动声色,暗访密查,迅速找出菩提达摩的下落。
孝明帝的生母胡太后自幼受姑姑的影响,信奉佛教,此时也得到了消息,自然喜出望外,也安排手下人开始查访……
永宁寺住持菩提流支也得到消息,虽然同是印度人,他并没有和菩提达摩打过交道,只是听说过菩提达摩的许多事迹,知道他是印度的佛教领袖。如今听说菩提达摩忽然来到了洛阳,心里开始不安。前些年,达摩的两个弟子曾经来到洛阳,目中无人,开口闭口大谈大乘佛教,他竟然被他们教训过。他暗自串联来传教的印度僧人,把他们二人赶出了洛阳。再者自己身为皇家寺院永宁寺的住持,深受皇太后的信任,也曾经公开和孝明帝说法讲经,现在从印度来的传教僧人中,他已经是权威人物。如果菩提达摩现身洛阳,自己势必落下风。于是,他也安排人寻找菩提达摩,只有先找到他,才能够准备对策。
这样,三股势力都开始查找达摩的下落,很快就找出了眉目。他们先后找到了姬佛光,然后又找到了少林寺住持慧光。
姬佛光精明干练,事先有心理准备,就装疯卖傻地说:“我是结交了一个来自印度的传教僧人,看着他形单影只,无处挂单,出自同情,我把他介绍到了少林寺。看着僧人形象,不像是菩提达摩。”
有人追问:“这个传教僧人叫什么?”
姬佛光说:“问过他,叫菩提多罗。”
少林寺住持慧光也说:“我和姬佛光相识多年,是朋友。是他介绍来的。也只是一个挂单僧人,绝不是菩提达摩。”
有人就问:“菩提多罗说法讲经没有?”
慧光住持就说:“从来不说法讲经。看着像是一个可怜僧人,衣裳又破又旧,眉毛胡子很长。从哪里看,也不可能是二十八祖菩提达摩。”
来人追问:“人在何处?”
慧光师父就说:“就在后山上,自己找了一个破山洞,整天在山洞里打坐。”
来人又追问:“和什么人来往?”
慧光住持说:“也就是姬佛光经常来看看他,别人还真没有见过。”
来人让慧光住持带路,来到后山登上五乳峰,看到菩提达摩正在山洞里边打坐。只见菩提达摩盘起双腿,双手合十,双眼微闭,打坐在草垫子上。来人走上前来,菩提达摩一动不动,呆呆地就像一截木头。
来人问慧光住持:“他能说话吗?”
慧光住持说:“你叫叫他试试,我也不知道。”
菩提达摩打坐着不语,现场一阵静默……
来的人不甘心,伸手试探着推推菩提达摩的肩头,推不动,重得像一块石头。他干脆对着菩提达摩大声喊:“你是谁?你叫什么?我在问你哪。”
只听菩提达摩回答:“僧人菩提多罗。”
来的人开始不耐烦起来,对慧光住持说:“走吧走吧,也算见过了。说到天边,这也不是菩提达摩。”
等到这些人下山以后,姬佛光悄悄上山,来向菩提达摩通报消息:“老师,几股势力都在找你。专门来找我的人,就来了一拨又一拨。”
菩提达摩问:“哪几股势力?都有谁在找我?”
姬佛光说:“永宁寺住持菩提流支手下人在找你;皇太后手下人在找你;皇帝亲自安排御史,也在找你。”
菩提达摩“哦”了一声说:“让他们找去吧,我又没有说谎,我就是菩提多罗。”
姬佛光说:“会不会出什么事情?我在担心你的安全。”
菩提达摩说:“不用担心,我很安全。我就在这儿,哪儿也不去。”
姬佛光说:“老师,这能够瞒多久?早晚人家会知道的,你就是菩提达摩。”
菩提达摩说:“瞒是瞒不住的,该来的总会来。来了又如何?不来又如何?”
姬佛光说:“我害怕他们找来找去,打扰你的清净。”
菩提达摩说:“清净在心里边。我已经开始读《周易》,专心得很,心无外物。”
外出查访的人陆续回到洛阳,及时向上汇报。只是找到了菩提多罗,没有找到菩提达摩。只有菩提流支心里明白,菩提多罗就是菩提达摩。让他困惑的是,菩提达摩既然来到了洛阳,为什么不公开自己尊贵的身份?为什么不去寺院找他们?为什么不先来找官家自报家门,让人家接待他?不合常理。到头来他自己瞎摸到少林寺挂单,少林寺又不是很有名望的寺院。然后呢,不声不响找一个破山洞打坐。他这是要干什么?菩提流支费尽心思地猜,也不明白菩提达摩的葫芦里边到底卖的什么药,于是内心更加不安。
两天以后,菩提流支被皇上召进宫。他断定与菩提达摩的事情有关。这次召见一反常态,是在一间偏殿里,孝明帝正坐在茶桌前等他。菩提流支连忙上前施礼,膝盖也发软,他想跪下来。孝明帝拦住他说:“你是出家之人,又不是大臣,跪拜之礼就免了。”
菩提流支双手合十,向孝明帝行礼,然后站着等候圣旨。
孝明帝伸手相邀,请菩提流支坐在茶桌对面:“南朝送来的好茶,请法师品尝。”
菩提流支主动说:“皇上日理万机,亲自召见僧人,僧人感恩。”
孝明帝笑笑说:“其实这皇宫里边的人都在忙,只有寡人是闲人。闲来品茶,忽然思念法师,冒昧请来,还请法师见谅。”
菩提流支喝一口茶,连连说好:“皇上亲自召见,这是僧人的福分。”
菩提流支经常出入皇宫,见过大场面,倒也不慌不忙,神态自若,静候皇上发问。他心里明白,皇上亲自召见,绝不是喝茶这么简单。
孝明帝茶碗在手,一边把玩一边问道:“请问法师,菩提多罗是谁?”
菩提流支早有心理准备,皇上既然开口问他,说明已经查访清楚。如今找他来,一为确认,再者就是看他的态度。菩提流支好像也不假思索,开口就说:“菩提多罗就是菩提达摩。”
孝明帝好像也并不惊愕,只是说:“这么说只是一个人两个名字了?”
菩提流支回答:“回皇上,菩提达摩祖师出家之前,也在皇宫生活。他曾经是印度南部香至国的三王子,从小就菩提多罗。自幼饱读经书,才华出众。出家以后先拜跋陀法师修行,也仍然叫菩提多罗。后来告别跋陀法师,又回到皇宫,孝敬国王。再后来遇到二十七祖般若多罗,这才重新拜二十七祖般若多罗为师,般若多罗为他改名菩提达摩。他是第二十八祖,释迦牟尼正宗传人,在印度佛教中他是领袖,许多人知道他的经历。”
孝明帝点点头说:“还是法师说得明白。敢问法师,你和达摩祖师在印度时相互之间有过来往吗?”
孝明帝不慌不忙切入正题,菩提流支也不卑不亢如实相告:“印度也很大,有许多的小国家,和中国的南北朝近似。达摩祖师一直在南,我一直在西,因此无缘来往。再说我辈僧人与达摩祖师无法相比,达摩祖师是灯塔,我辈僧人只是一只萤火虫一样,一直无缘见面。”
孝明帝说:“法师这是自谦了。我皇家寺院永宁寺住持也是大德高僧,闻名天下。”
菩提流支说:“那是皇上抬爱。我想菩提达摩来到中国,自然也是为了传教,皇家寺院永宁寺正好适得其所。如果菩提达摩来到永宁寺,贫僧甘愿让贤让位也是理所应当。”
孝明帝笑着摇摇头说:“永宁寺是皇家寺院,不能够随便更换住持。我相信达摩祖师既然来到了中国,恐怕也不是来当这个住持的。”
孝明帝言语轻松,也算安慰了菩提流支。菩提流支是明白人,马上说:“如果皇上有意,贫僧愿亲往少林寺,去请菩提达摩。”
孝明帝轻描淡写说:“这个,就不用了。谢谢法师好意。”
告别皇上,菩提流支回到永宁寺,心里仍然忐忑不安。皇太后一直恩宠永宁寺,天下皆知。皇上虽然也偶尔请他说法讲经,但明显感觉出来皇上只是在走过场,只是表明一种态度,并不上心。孝明帝看着温和,却深藏不露,圣心难测。菩提流支从来没有见过孝明帝这种人中龙凤,别人想什么他好像完全明白,他自己想什么,永远没有人知道。
菩提流支有时候也劝自己,自己不过只是一个域外来的传教僧人,没有必要这样左思右想、患得患失。但是,皇家寺院永宁寺住持的位置太过显赫,身份尊贵到官员们都礼让三分。金银财宝滚滚而来,无穷无尽。这些年来,他确实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做梦也害怕失去这一切。不知道从何时起,他活得小心翼翼。无论如何,菩提达摩忽然来到洛阳,使他感到了威胁。就在见过皇上以后,菩提流支长时间内心不能安宁。我应该如何应对?有什么特别的对策吗?他反复思考……
几天以后,御史带人又来到了少林寺。他们先找到慧光住持,明确告诉他,皇上说了,在少林寺挂单的域外僧人菩提多罗,就是佛教第二十八祖菩提达摩。这让慧光住持意想不到,连忙询问:“这怎么可能?确认了吗?怎么确认的?”
御史大人说:“皇上怎么确认还要请示你吗?皇上已经下旨,请菩提达摩进皇宫,皇上要亲自召见他。”
慧光住持只有连连认错:“贫僧有罪,竟然有眼无珠。”
御史大人说:“带路吧,我们要亲自去迎接菩提达摩。”
一行人走上后山,登上五乳峰。菩提达摩此时正在读书,看到一行人站在洞外,于是手掂书本,迎了出来。菩提达摩双手合十,对慧光住持施礼:“住持亲自上山,贫僧感激不尽。”
慧光住持忙向菩提达摩介绍御史大人:“这是皇上派来的御史大人,皇上要请你入宫,亲自接见你。慧光有眼不识泰山,还望见谅。”
菩提达摩不慌不忙,一点也不感到意外,先对慧光住持说:“菩提多罗就是菩提达摩,僧人并没有说谎,住持见谅。”
慧光住持说:“都是慧光没有见识,慧光失礼。圣旨已到,还请菩提达摩祖师启程。”
御史大人上前展开圣旨,宣读一遍,这才说:“请达摩祖师启程。这山路不好走,轿子在山下等候。”
菩提达摩说:“这圣旨一到,我就必须要启程吗?”
御史大人感到意外:“圣旨已到,难道达摩祖师要抗旨吗?”
菩提达摩说:“这魏朝皇上,只是你们的皇上,并不是我印度人的皇上。我一个域外僧人,又是一个出家人,你们不能够命令我,是不是需要和我商量?”
这就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大家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是好。天下之大,难道还有人见到圣旨,不奉诏吗?
菩提达摩说:“我如果同意,可以跟你们启程。如果我不太方便呢,也可以不去。这么说吧,出家之人,已经不习惯去见皇家和官家。你们就这么回去告诉皇上,菩提达摩感恩,圣意心领了。由于我正在读书,不方便出行。”
御史大人见菩提达摩态度坚定,也不敢强迫他下山,僵持了一会儿,只好自己下山。这让慧光住持非常难堪,普天之下,圣旨已到,还有不奉诏之礼吗?他可是从来没有见过,连连向御史大人赔罪,不知所措。到头来,还是御史大人安慰他:“慧光法师,这又不怪你。我们回去如实禀报给皇上吧。”
御史一干人抬着空轿子,赶回了洛阳。进了皇宫,就如实向皇上禀报,菩提达摩没有请回来。
孝明帝好像并没有感到意外,说道:“这就说完了?”
御史低头说:“下官无能,菩提达摩无礼,没有请来。”
孝明帝说:“谁说你无能了?谁又说达摩祖师无礼了?达摩祖师出家之人,又是域外僧人,本就不是我魏朝臣民,为什么一定要奉诏?达摩祖师说得句句在理。我是想知道过程和细节,你明白吗?”
御史老实回答:“皇上息怒,臣不明白。”
孝明帝也让御史逗笑了:“比方说,你们看到的山洞什么样子?这个你也不明白?”
御史说:“这个明白。山洞在后山五乳峰下,一个天然形成的破旧山洞。四外没有任何房舍,到处都是树林。山洞也不太深,也就一丈多深不到两丈的样子。山洞里边地上有几个草垫子,可能为打坐和睡觉准备的。有几块石头支了一个锅,还有一个瓦罐?是一个瓦罐,旁边还摆着一个大点的瓦缸,盛水用的。到处摆放的是书,我瞄了一眼,都是汉字书,也不是佛经。他手里还掂着一本,和我们说话时一直也没有放下来。”
孝明帝问:“手里掂的什么书?”
御史摸着脑袋回想着说:“挺厚的,啊,我瞄了一眼,是《周易》。我确定是《周易》。”
孝明帝很细心,又问:“你忘了说山洞的洞门,是木门?还是挂的布帘子?或是草帘子?”
御史说:“这个我可是看清楚了,没有门,也没有帘子,就那么敞开着,什么门也没有。”
孝明帝深思着点点头,像是自言自语也像是对御史说:“这就对了。这才是达摩祖师。只是,他为什么不说法讲经,却躲进山洞里读《周易》呢?你说说这是为什么呢?”
御史一时不确定是否要回答皇上的问话,犹豫不定间,只听孝明帝又说:“是这样,过个三五天吧,你们再去请一次。记着,一定要礼貌,不得无礼。”
御史领命告辞。孝明帝看着御史的背影自言自语:“有点意思……”
整个过程,姬佛光并没有在场。待他把情况了解得一清二楚了,悄悄摸上山来,见菩提达摩。他也纳闷不解,菩提达摩竟然把皇上召见这么隆重的事情,处理得如此轻描淡写。
姬佛光说:“你把我吓死了。你就不怕皇上派来的人把你抓去?”
菩提达摩淡然一笑:“怎么会。皇上不是你姬佛光,他是孝明帝。”
姬佛光说:“我还是后怕。那可是圣旨啊!”
菩提达摩说:“圣旨又如何?不就是一块黄布吗?我反而觉得,经过这么一闹,我在这里更加安全了。”
姬佛光说:“你是不知道,把慧光法师吓得够呛,好把我埋怨。我注意到了,他好像还有别的压力,只是他不说。”
菩提达摩说:“我比你明白。这才是他更大的压力。”
姬佛光问:“什么压力?来自什么人?”
菩提达摩说:“过一段时间,你就知道了。”
姬佛光说:“老师,你就这么不奉诏,就这么完了?能够糊弄过去?”
菩提达摩摆摆手:“不会,过几天他们还会来。来了再说吧。这几天我正在读《周易》,这《周易》太不得了,只是不认识的字有许多,还有许多地方看不明白。你既来了就别走了,赶快帮助我。”
姬佛光说:“这个太容易了。《周易》我也不知道读过多少遍,不能说倒背如流吧,正读也是畅通无阻的。我的理解能力在解卦上,几乎每一卦,我都熟悉。”
于是,菩提达摩就把看不懂的地方找出来,一一向姬佛光请教……
几天以后,御史带着圣旨又来了。由于已经来过一次,御史大人不再让慧光住持带路,直接上了后山,就往五乳峰上爬。得信的和尚连忙向慧光住持报告,慧光看到停在山脚下的轿子,赶紧带人追了上来。赶到菩提达摩住的山洞时,慧光终于追上了御史大人。御史大人也不客气,只是摆摆手,就算是打了招呼,一起来到菩提达摩住的山洞。
这时候,菩提达摩一个人正烧水煮茶。瓦罐里边煮的是竹叶茶,水在沸腾,竹叶茶淡淡的清香飘散出来。看到来人,菩提达摩一点也不意外,就说:“我这里也没有地方坐,就站着说吧。你们怎么又来了?”
御史大人一改惯例,不再大声宣读圣旨,而是把圣旨双手呈给菩提达摩。菩提达摩看过圣旨,面色平静地说:“菩提达摩谢恩。圣上心意已领。你们也都看到了,我正在读书,确实不方便走动。”
御史大人对菩提达摩恭敬有加地说:“皇上见达摩祖师心切,派下官二次来请。请达摩祖师移步,还是去一趟好。下官跟着皇上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皇上这么反复请过客人。”
慧光住持可怜巴巴地望着菩提达摩,也连连说:“皇上已是第二次请你,祖师还是启程吧,轿子就在山下。你如果不去,连我都没法向皇上交代。”
菩提达摩祖师笑着问慧光:“你见过皇上几次?”
慧光法师马上红了脸:“祖师说笑了,我哪能有福分去见皇上呢。”
菩提达摩祖师说:“那你就不用交代了。”说完,他又对御史大人说:“请向皇上回禀,我正在读《周易》,或者说我正在研究中国的经典文化。读过《周易》后,我还要读《老子》《孔子》和《庄子》。中国的经典文化确实博大精深,对我一个外国人,非常震撼。我现在去见皇上,还不知道说些什么。我来中国的使命是传教,但是在我还没有了解中国的经典文化之前,我不会说法讲经,因为我不知道如何讲。如果我研究过中国的经典文化之后,发现中国并不需要佛教,可能我就不传教了,直接回国去了。有这个可能。我不是在开玩笑。你们回去就这样实话实说,皇上不会怪罪你们的。”
御史大人已知道此行的结果会像上次一样,认命般不再勉强。临走时,御史大人送给菩提达摩一包茶叶,说:“皇上对我交代,如果祖师因故来不了,就把茶叶放下。南朝送来的茶叶,祖师一定喜欢。这可是皇上亲口说的,不敢隐瞒。”
菩提达摩接下茶叶,非常高兴地说:“谢过皇上。这个我喜欢。一定代我谢过皇上。”
御史告别菩提达摩,回到洛阳,进皇宫复命。这次有了经验,御史把见到菩提达摩的过程讲得非常细致。特别是菩提达摩的原话,几乎一字不漏复述给了皇上。御史讲得明白,皇上听得认真。御史讲完了,皇上久久没有说一句话。
御史大气不敢出地看着皇上,喏喏地说:“皇上,我哪儿又说错了吗?”
皇上长吁一口气:“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我在想一个来传教的外国人,二十八祖菩提达摩,这可是活佛啊,也不说法也不讲经,突然痴迷于中国的经典文化,口口声声在称颂我们中国的经典文化,闭口不谈自己的佛教。你见过很多来传教的僧人,有这样的吗?我是没有见过。不论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我说的外国人不仅是来自印度的僧人,也包括所有来到我们中国的外国人。西域人也好,波斯人也好,都没有菩提达摩祖师的文化胸怀,说话朴实无华,为人谦和,莫测高深。好啊,只要他长住我嵩山少林寺,就是我魏朝的福分。”
皇上忽然话头一转:“你给我记牢了,三个月之内,不要再去打扰达摩祖师。三个月之后,你再去看望他。是代表我去看望他,不是请他来皇宫做客,是送礼物。我有礼物送给达摩祖师。”
说完,皇上若有所思地把目光投向别处……
就在御史大人走后的第二天,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菩提达摩吃饭中毒了。本来,菩提达摩每天只吃一顿饭,过午不食。通常在太阳快走到头顶时,由少林寺伙房杂役僧人上山送饭。通常是杂役僧人看着菩提达摩吃完,再收拾碗筷拿下山。这天菩提达摩只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碗筷,因为他发现饭中有毒。他马上调息自己,开始呕吐,把吃下的食物吐出来,然后多次漱口,折腾了好一会儿。小杂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菩提达摩手指着饭碗只说了“有毒”两个字。
小杂役吓得脸色发白。毒害达摩祖师,这是天大的罪过。小杂役跪下就哭,不知所措。达摩扶他起来,连忙哄他:“你哭什么?这和你没有关系。”
小杂役说:“怎么能和我没有关系?是我送的饭。我的罪过大了,住持非打死我不可。”
达摩倒显得很平静,把碗里剩下的饭倒在洞口处的石板上,让小杂役来看。只见石板上吱吱冒着白沫,证明确实有毒。达摩让小杂役打扫干净,在山洞外挖一个土坑,把有毒的饭和呕吐物埋起来,并叮嘱小杂役:“别让鸟儿吃了,再害死鸟儿。”
达摩对他说:“别对任何人讲,就装作不知道。你走吧。”
小杂役吓得两腿发软:“我不敢回去,祖师救我。”
达摩说:“只要你不说,就没有人知道。走吧,我送你走。”
小杂役回到少林寺,左思右想,越想越后怕,还是把这件事情报告给了慧光住持。慧光住持能够掂量这件事情的轻重,悄悄地一个个审问少林寺伙房的僧人。审来审去,没有发现问题。又回头审问送饭的小杂役,小杂役这才想起来,送饭到后山时半路上遇到两个人,拦住他一定要看看送的啥饭。慧光住持心里豁然明白了,就是半路上碰见的人在饭里下的毒药。慧光住持交代一干僧人,此事勿外传,由他自己处理。
如今皇上两次下诏,请菩提达摩进宫,消息不胫而走,传遍了洛阳城,几乎人人皆知,达摩祖师就在嵩山少林寺。竟然有人这时候对达摩祖师下毒,此事非同小可。无论如何事情发生在少林寺,慧光住持明白,即使他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死活与少林寺脱不了干系。皇上如果怪罪下来,不是罚轻罚重的事情,弄不好就会掉脑袋。慧光住持思前想后,便找来姬佛光商量。
姬佛光也吃了一惊:“慧光住持确认,此事当真?”
慧光点点头:“反复确认,此事当真。”
姬佛光问:“达摩祖师什么反应?什么意见?”
慧光住持说:“达摩祖师反复交代,此事别外传,先瞒下来。祖师大人大量,没有追究计较,还哄劝吓坏的送饭小和尚。”
姬佛光说:“皇上两次下诏,天下皆知。敢顶风作案,毒害祖师,这股势力也来头不小。先按达摩祖师说的话行事,待我上山看过祖师后再来找你。”
姬佛光告别慧光住持,走上后山,爬上五乳峰,来看菩提达摩。一见面,菩提达摩笑问:“慧光住持没有主意了,找你商量?”
姬佛光说:“老师明鉴,确实如此。我就不明白了,谁会有这么大的胆量?”
菩提达摩乐呵呵地说:“该来的来,该去的去,躲是躲不过的。”
姬佛光说:“我让慧光住持先听你的,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看看以后还有什么动静。”
菩提达摩说:“你做得很好。既然来了,还会来的,来了再说。”
姬佛光心里一惊:“老师是说……他们还会再次下毒?”
菩提达摩平淡地说:“恶念既起,来势汹汹,怎么可能半途而废?”
姬佛光开始担心祖师安全:“老师,我们也得有对策啊。要不要先换个地方?这里不安全了。”
菩提达摩说:“你放心,这里很安全。也不用对策。没有对策,就是最好的对策。不说这些了,你还得帮助我办一件事情,你去洛阳书店街再找找,我这里有关河图的资料太少,我还想补补河图的课。”
姬佛光说:“这个好说,我明天就去办。”
菩提达摩说:“你不用担心我,没有人能害了我。我读《周易》正读得高兴,满脑子都是《周易》。你快去找慧光住持吧,他还在等你。”
告别菩提达摩,姬佛光回到少林寺,转述了菩提达摩的话。慧光住持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如果再次发生下毒的事情如何办?看来少林寺已成为是非之地,不如自己早做打算,以免连累自己,如果罪恶加深,就来不及了。
一个月后,下毒的事情又发生了。这次发生的过程奇巧,但是手法雷同,还是在饭里下毒。虽然被警觉的菩提达摩发现,但性质恶劣,少林寺再也不敢隐瞒,慧光住持急匆匆赶到洛阳,将两次下毒经过,先报告给了皇宫御史大人,又报告给了永宁寺住持菩提流支。
御史也觉得事关重大,不敢耽误,直接报告了皇上。
不料皇上听过报告,似轻描淡写一样说:“就这么个事儿?还发生了两次?再发生一次,也毒不死达摩祖师。”
御史不解:“要不要立案侦查?”
皇上说:“达摩祖师若被他们毒死,他就不是达摩祖师了。”
御史说:“臣下不明白。”
皇上说:“你当然不明白。你要明白了,你就来当皇上了。”
御史跪地说:“臣下有罪,请皇上惩罚。”
皇上说:“你有什么罪?”
御史说:“不知道,请皇上明示。”
皇上说:“既然不知道,那就比知道了好。你退下吧,就当你没有禀告过,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
慧光住持拜在菩提流支门下为徒,报告完案情经过,慧光就等着师父训斥。因为事情毕竟发生在少林寺,他是有责任的。意外的是,菩提流支“哦”了一声后,就没有顺着话头说下去,反而岔开了:“你在少林寺当这个住持几年了?”
慧光连忙说:“开始是代理,后来经过师父发话才担任住持。已经六个年头了。”
菩提流支说:“事情既然发生了,就发生了。皇上日理万机,也不一定会在意这些小事。无影无踪,如何查?我看你为此担惊受怕已多时,我倒有一个想法,永宁寺事情太多,非常需要你这样能干的人。你可以辞去少林寺住持,回到我身边来。”
慧光施礼谢恩:“谢过师父,弟子愿意回到师父身边来。只是少林寺那边怎么交代?”
菩提流支说:“这还用我教你吗?先等这阵风吹过去,事态平稳下来,找个借口还不容易吗?”
慧光得了菩提流支的许诺,回到少林寺,装作没事人一样,开始混日子。
投毒一事由于没有人格外关切,也没有立案侦查,慢慢放凉下来……
菩提达摩仍然在山洞,要么打坐,要么读书,要么煮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