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故乡的空与色

二 故乡的空与色

回到精舍,菩提达摩找来一个锦盒,放进舍利,又找来一块红布,裹起了锦盒。他脱下袈裟,叠起来和舍利放在一起。菩提达摩静静地做着这一切,佛大先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佛大先看着师兄的行为和过程,已经知道师父把衣钵传给了师兄。这时候他双手合十,面向菩提达摩行礼,认真地说:“既然师父已经把衣钵传给了师兄,请受师弟一拜。从今往后,师弟追随师兄,如同追随师父一样。”

菩提达摩伸手拦住了佛大先,说:“师弟不必在意这些个虚礼。师父在世的时候,都称我们师兄弟为甘露二门。如今师父涅槃而去,你我师兄弟更应该不分高低,团结起来,一起商量着办事。”

佛大先说:“师兄这么讲,是师兄的胸怀。如今你已然是咱们佛门第二十八祖,佛门也有佛门的规矩,师弟知道分寸。今后凡一干事务,当以师兄为尊。你也不要有任何顾虑,师弟心甘情愿。”

菩提达摩说:“就依师弟。就你看,我们今后如何办?”

佛大先说:“师父如何交代?”

菩提达摩诚恳地说:“师父主要交代两项内容,一是让我们精进功课,继续在印度佛门教众里边处理纠纷;二是学习中文,让我在适当时机东去震旦,弘传佛法。”

佛大先说:“就按照师父安排。只是此去震旦千山万水,实在是凶险,师弟不放心。”

菩提达摩说:“东去震旦可以以后再说,还是先说说眼下的事情吧。”

佛大先说:“要紧的事务有两处。一是南印度香至国,也是师兄的家乡。据说六大佛门宗派林立,相互攻击,闹得不可开交,一塌糊涂,需要马上去化解。二是在北印度我的家乡,也有一些相似纠纷,亟待我们前去化解。师兄看,是先去哪里?”

菩提达摩思考一下,然后说:“干脆这样,既然都需要亟待化解,又分处你我的家乡,我们可以兵分两路,我回南印度香至国,你回北印度,尽快处理这些纠纷才好。”

佛大先怯生生问:“师兄回南印度香至国,没有问题。我一个人回到北印度,我自己行吗?”

菩提达摩说:“你我师兄弟,同受师父教诲,人称甘露二门。你的道行并不在我之下,你要相信自己,我相信你行。”

第二天,菩提达摩和佛大先就此别过,菩提达摩向南,佛大先向北,越走相去越远。这对甘露二门师兄弟就此分手,远行在普度众生的路上。

菩提达摩手捧着舍利和袈裟,一步步走向自己的家乡。几十年前,他以一个皇家王子的身份走出了皇宫,皈依佛门。如今几十年后,作为佛门第二十八祖,重新返回故乡,似乎觉得脚下的路发热发烫,在温暖着他的归程。达摩一路走走停停,见人就打听,行至半路已然知晓六大宗派的大概情况。思来想去,觉得又是因果又是缘分。

原来跋陀师父灭度以后,师弟佛大胜多继承了跋陀衣钵,广收门徒,教众甚多。佛大胜多得跋陀传承小乘佛教,最喜欢穷极佛理,在世时候就广设论坛,整日里辩论不休。而在佛大胜多灭度之后,他门下的教众谁也不服谁,于是四分五裂,竟然分为了六大支派,即有相宗、无相宗、定慧宗、戒行宗、无得宗和寂静宗。这六个支派各自坚持自己的观点,聚众讲授,互相攻击,争夺门徒,完全忘却甚至是抛弃了佛门普度众生的本质和精神,沦陷在世俗的名誉和利益的斗争中不能自拔。看此情况愈演愈烈,大有动手武斗的趋势。真真是事态严重,行为恶劣。

“师门不幸,是我的罪过。”菩提达摩非常自责。

菩提达摩看到如此乱局,深感不安。回忆起来,由于师父跋陀和师弟佛大胜多已经误入歧途,才使这些后辈门徒错误执迷。自己责任重大,有义务拯救他们,使他们迷途知返,从小乘佛教走出来,从而进入大乘佛教。

菩提达摩拿定主意,先去拜会有相宗。走进有相宗的山门,只见寺院规模有模有样,派头十足,远比跋陀当年的寺院排场。菩提达摩走进寺院,只见一位老和尚出来迎接,双手合十,报上自己的身份:“贫僧乃有相宗住持萨婆罗。敢问法师法号,有何赐教?”

菩提达摩也不客气,朗声说道:“我乃菩提达摩,前来看望你们。”

萨婆罗颇有见识,知道菩提达摩大名,一时惊喜交集,说:“久闻法师威名,大概是四十多年前法师追随二十七祖般若多罗,离开皇宫皈依佛门,世人仰慕。想必二十七祖涅槃之后,你已经获得心法,继承衣钵,成为第二十八祖了吧?”

菩提达摩听着这不咸不淡的恭维,也不回答。在萨婆罗的带领下走进寺院大殿,毫不客气稳稳坐在了法座上。萨婆罗赶快招呼众弟子进殿,站立两旁。

菩提达摩也不客套,开口就问:“你们既然是有相宗,请问这世界上万事万物,纷纭复杂,变化异常,什么才是有相?”

萨婆罗并不畏惧,他多年致力于对实相的研究,自觉水平很高,于是回答:“这个世界上有万事万物,自成一体,明明白白,这就是有相。”

菩提达摩看他自命不凡得意扬扬的样子,心生怜悯,追着问他:“这世界上的万事万物之间,如果不发生关系,它们能够自成一体吗?”

“不能,不能。”萨婆罗发现自己一头栽进误识误区里边,连忙说,“这世界上万事万物谁也离不开谁,不能够孤立起来自成一体。”

菩提达摩接着追问:“那么有相在哪里?不能够自成一体而证明自己,何为有相呢?”

萨婆罗头上冒汗,开始支支吾吾起来:“有相在从主体认识客体的我里边。这个我,就是有相了。”

菩提达摩反问:“那么有相就是你自己了?”

不等萨婆罗回答,菩提达摩笑笑说:“我来替你说吧。什么叫有相?有相就是实相。实相是什么?实相就是永恒不变的存在。这个世界上有永恒不变的存在吗?如果有,它就是变化。变化才是有相,也才是实相。”

菩提达摩语重心长地说:“当年我拜过跋陀师父为师,和你们的师父佛大胜多是师兄弟。我明白咱们小乘佛教的局限。叫我说,就别在这里有相、无相穷极佛理了。小乘佛教的局限就在自我里,一味追求觉悟和自觉,而不去觉人,不去普度众生。众生是什么?众生才是最大的有相和实相,才是我们心中的佛。我师父二十七祖般若多罗有一句名言:众生才是佛,我们是奴才。这句话虽然讲得土一些俗一些,却是至理名言,是我佛门的本质和精神。我今天为什么来?我不忍心看着你们在误区里越走越远。我心痛啊。”

如同当头棒喝,菩提达摩一番话唤醒了梦中人。萨婆罗心服口服,带领弟子们叩拜恩师,从此皈依菩提达摩祖师,成为达摩祖师的门徒和弟子。

入夜,菩提达摩唤来萨婆罗,说:“我也知道你道行很深,禅定很有功夫,远近闻名。可是禅定以后干什么?今夜我为你说心法,帮助你精进功课。你将来必成大器。”

萨婆罗赶快叩拜师父,感激不尽。

过了几天,菩提达摩去拜会无相宗。由于在有相宗的影响已经传到了无相宗,无相宗住持婆罗提带领众弟子早早迎候菩提达摩。菩提达摩也不看虚礼,开口就问:“你们是无相宗,那么什么才是无相?”

婆罗提回答:“我们说万事万物无相,是因为我们自己心灵虚空,没有任何的形态。”

这个回答极具水平,引起了菩提达摩的注意。菩提达摩看他也是可造之材,便不再想难为他,直接讲:“无相是对有相而言。没有有,就没有无。没有无,也就没有有。如同人的手心手背一样。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我这么讲,你们听懂了吗?”

婆罗提连连点头说:“是我们执迷不悟。大师指点迷津,我们茅塞顿开。”

菩提达摩说:“我在有相宗已经讲过,我原来也拜过跋陀师父学习小乘佛教,这小乘佛教并不是误区,只是一个基础,如果想持续修行,还是要修大乘佛教。你们在这有呀无呀里边打转,把你们自己转迷糊了。应该早一些跳出来,关心众生。我们佛教没有自己的利益,众生的利益永远高于一切。我这么讲,你们理解吗?你们同意吗?”

婆罗提悟性很高,理解这是菩提达摩苦口婆心。他觉得自己多少年一直在等待,等待菩提达摩一样。于是也带着众弟子跪拜菩提达摩,从此皈依在他门下。

吃过晚饭,菩提达摩把婆罗提叫来交代:“我看你根器不凡,道行也深,确实是可造之材。今天夜里我为你说心法。如果你精进功课,前途不可限量。”

婆罗提万分感激,叩头谢恩……

不日之后,菩提达摩赶来拜会定慧宗,见面先问:“你们学习禅定和智慧,这个没有错误。但是不知道这定慧是合二为一,还是一分为二?”

定慧宗中有个叫婆兰陀的僧人,便站出来回答:“我们学习的这个定慧,既不是一,也不是二。”

菩提达摩耐心追问:“它既不是一,也不是二,你们为什么称它为定慧?”

婆兰陀回答:“它既不是一,也不是二。这其中的妙理,只有我们定慧宗的人才能够体味到。因为它既不是定,也不是慧。在我看来,其他宗门的人无法理解这个非一非二、即一即二的极境。”

菩提达摩知道碰上了会玩语言的人,这些人在字里行间寻找乐趣和聪明,总是认为自己比别人高明。师父以前最讨厌这样的人,不过菩提达摩从小饱读诗书和佛经,最不害怕这样的挑战者。

菩提达摩直接说:“你如果不进入禅定,怎么能够获得智慧?如果定慧不是一也不是二,那么是谁在定是谁在慧?难道你这个主体的谁不就是一个一吗?”

婆兰陀张口结舌,他明白今日遇到真正的大师了,自知浅薄,一时悔恨交加,连忙低头认错……

菩提达摩继续给他讲解:“这个定慧没有误区。我们只有进入了禅定,才能够获得智慧。问题是我们获得了智慧干什么呢?要这个智慧有什么用?我对你们讲,要这个智慧是来帮助别人的,是来普度众生的,不是在这里相互之间玩弄语言游戏,自我陶醉麻痹自己的。我这么讲,可能不太好听,但这就是事实。你们明白了吧?”

众弟子都很感动,在婆兰陀的带领之下,一起跪拜恩师,从此皈依菩提达摩门下……

菩提达摩继续行进,几天之后来到了戒行宗的寺院。这时候菩提达摩已经看过三个寺院,收了三个宗派为门下弟子,影响越来越大。戒行宗的一干僧人早早就来迎接菩提达摩,想听菩提达摩说法。

菩提达摩开口先问:“你们这里是戒行宗,请问什么是戒?什么是行?这个戒与行,是一还是二,是分还是合?”

戒行宗的长者站出来回答:“一即是二,二即是一。戒行是不分不合的。我们按照佛陀教诲持戒修行,不受五欲所染,这就是我们戒行宗的宗旨。”

菩提达摩说:“戒行没有错误。问题是你们要戒什么?要行什么?要往哪里行?如果心里边不明白戒什么,不清楚往哪里行,又如何持戒修行?”

这位僧人说:“我认为只要我们做到了外在行为和内在心灵的通达合一,这便是戒行,这便是清净。”

于是,菩提达摩追问:“既然你们要通达,那又何必分什么内外?既然你们有内外之分,还如何清净?”

众人不语,开始听菩提达摩说法。

菩提达摩说:“戒行没有错,关键是要明白戒什么,要往哪里行。你们也不要在这里一即是二、二即是一了,话要往明白处说。戒就是要戒欲戒我戒色嘛,对不对?这么说多么明白。只有戒了色,心里边才能够空。心里边空了,你才能够行。对不对?往哪儿行?不要抱着自己不放,在小我里边打转转。只有戒掉小我,心里边才能够生出大我。大我是什么?大我就是众生嘛。我这么说对不对?”

众弟子听了,纷纷点头。于是,大家也叩头施礼,皈依在了菩提达摩的教众阵营……

接连说服和收服了四大宗派,菩提达摩自是欢喜。同时,他也感到了劳累和疲倦。回想起师父般若多罗生前到处奔波,这才体会到了师父当年的辛苦。师父曾经说自己是灭火队员,这说法还真是生动。于是,休息了一段时间,菩提达摩才来拜会无得宗。

菩提达摩先发问:“你们是无得宗。既然是无,为什么又得?既然得到了,又为什么是无呢?”

无得宗的宝静法师回答:“我们讲无得,并不是说什么也没有得到。同时,如果什么也没有得到,这不才是真正的得吗?”

菩提达摩心想这又是一个咬文嚼字的,笑笑说:“我这么讲吧,你们的这个无,是无欲无求的无,是因。你们这个得,是因的果,是佛门常说的福报。我这么给你们讲,行吗?”

宝静法师顿时释去了心里的执念,连声叫好。于是,带领众弟子叩头谢恩,皈依到了菩提达摩的教众阵营……

菩提达摩最后来拜会寂静宗。菩提达摩对众人说:“我非常喜欢寂静这两个字。你们这个名字叫得好。请问在你们的法门中,什么是寂?什么是静?”

一位尊者站出来回答:“心不动摇,就是寂。不被别的事物束缚和干扰,就是静。请法师指正。”

菩提达摩说:“如果本心如如不动,就是空的。那么何来寂静?还用专门来修炼这门功夫吗?”

尊者回答:“一切都是空,诸法也是空。空空也是空。这个空就是我们说的寂静。”

菩提达摩笑着说:“记得有一天,一个弟子跑来报喜,连连大声叫喊‘师父师父,我空了我空了’,你们说,他空了吗?”

众人哄笑起来。

菩提达摩继续说:“我们就不要在这里空空也空了,在这个空里边找寂静了。还是回到戒定慧上来,修行大乘佛教,帮助他人,普度众生吧。”

于是,寂静宗的众僧高高兴兴拜在了菩提达摩门下,加入了菩提达摩的教众。至此,六大门派之间的纠纷才算终结。菩提达摩的心愿达成了,便说:“我住你们寂静宗不走了。请通知其他五大门派,明天全部到这里集合,我要说法。”

第二天,六大门派空前地集中起来,好不热闹。菩提达摩就站在僧众面前说:“今天六大门派的人都到齐了,我非常高兴。其实我原来也拜跋陀法师为师,咱们本来就是同门之人。现在我又把你们六大门派集中起来,皈依了大乘佛教,皈依了释迦牟尼佛。从现在开始,我们六大门派修行修习的内容一致,同是大乘佛教。再也不要相互攻击,你争我夺了。但是,由于人员众多,现在我宣布,原先的六大门派人员不动,住持也不动,各自管理各自的教众。”

菩提达摩停顿一下,忽然提高了声音:“现在我开始说法。先提一个问题,我们的释迦牟尼佛有没有灭尽一切烦恼?”

菩提达摩话音刚落,定慧宗的婆兰陀就抢先说:“佛陀是伟大的,他当然灭尽了一切的烦恼。”

不料,菩提达摩断然否决:“不!他其实非常烦恼,他有着更加深刻的烦恼。”

这句话似一石激起千层浪,大家开始七嘴八舌。有人嚷道:“佛陀大彻大悟,他怎么会有烦恼?”

菩提达摩环视着众人,略提高了声音:“佛陀的烦恼就是如何普度众生,而且这种烦恼也是佛陀的觉悟。”

菩提达摩洪亮的声音响彻山谷,震撼着教众们的心灵,现场一时鸦雀无声。

菩提达摩接着说:“这个烦恼就是菩提!这个菩提就是智慧!”

菩提达摩这番开示,警醒了在场的僧众……

菩提达摩继续讲:“我不反对你们对于世间的贪欲,关闭心灵之门。但是,我要提醒的是,千万不要把众生关闭在外。我们既然是佛家弟子,就应该把众生的苦难和烦恼当作我们自己的苦难和烦恼。佛在哪里?佛就在我们心中。本心是佛。佛是谁?就是大善之人。千万不要只追求跳出个人的生死轮回,去争取什么神仙果位了。争取到了,你也只是一个自私的神仙。没有众生,就没有我们自己!换句话说,没有众生,还要我们干什么?”

教众纷纷响应,法会气氛热烈……

菩提达摩解决完六大宗派的纷争,重新出发,带着几个弟子,捧着师父的舍利和袈裟,向着香至国的王城继续前行。越走距离家乡越近,他似乎已经闻到了故乡的炊烟味道。来到城外不远处停了下来,住进一所小小的寺院里。由于在路上不断听到香至国皇城的负面消息,他觉得应该停顿一下,整理一下思绪,思考一下应对的策略。

自从菩提达摩的父王驾崩以后,中间经过四十多年岁月,香至国的王位已经传到了第三代。菩提达摩的王兄月净多罗已经去世,现在月净多罗的儿子继承王位,人称异见王,论起来要算菩提达摩的亲侄子。只是这异见王一反祖辈虔心礼佛的传统,决意要毁佛和灭佛。虽然还没有开始具体行动,但已经多次宣称。菩提达摩明白,自古印度还没有王权对抗神权的历史,这异见王要开先例吗?菩提达摩心想,以王权反对神权,虽然恶劣,这侄子毕竟还有魄力和勇气,确实不同凡响。如何化解这激烈的矛盾,着实需要思虑周全。

这时候,从王城传来了异见王的最新命令:“我的先祖世代礼佛,供养这些修行僧人,但是一个一个并没有长寿,可见善有善报也是一派胡言。修行的僧人在哪里?一个个都去追求成佛成仙了,不干一点好事。从现在起,那些寺院里被供奉的僧人,一律贬逐。”

怎么样才能够平息这场灾难?菩提达摩陷入了沉思。

异见王要灭佛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整个香至国,六大宗派听说以后,知道师父这下有难了。各宗派各住持带着弟子也纷纷赶来,与菩提达摩会合。大家纷纷表示,遵听师父差遣,师父有何决断,弟子们都会执行。

菩提达摩开口说道:“首先是我们自己有错误,不能够全怪异见王。我们修行之人只追求道行和果位,忘记了天下众生的苦难。这就使别人认为我们修行之人与他人没有关系,只是我们自己的事情。脱离了众生,这才起了灾难。”

菩提达摩沉思一下又说:“现在王城里一叶障目,需要有人前去认真说服异见王,让异见王回心转意。”

菩提达摩环视六大住持,他想选取一个得道高僧去打前站,最后把目光落到了无相宗的住持婆罗提身上。他了解婆罗提,功力深厚,经过自己指点,近来突飞猛进;并且婆罗提和异见王相熟,也算有缘,派他前往应该能够破除异见王的邪念。

婆罗提也看出了菩提达摩祖师的心思,心里自是欢喜,正欲开口请命前往,不料师弟宗胜法师抢先一步,站出来:“弟子宗胜,虽然根基浅薄,但自信也和师兄婆罗提不相上下。如今我佛有难,我愿自告奋勇,以一人之躯前往王宫,去说服异见王。”

宗胜这样勇挑重担,敢于前往,菩提达摩也很欣赏。但是他目观宗胜心高气傲,情绪略显浮躁,并不是合适人选。菩提达摩摇摇头,直言相告:“宗胜法师虽然敢于担当,但是与异见王没有前缘,容我再考虑一下。”

宗胜法师见达摩师父轻看自己,心里老大不愉快。他心想达摩师父不让我去,可能是碍于婆罗提的脸面,自己毕竟不是住持。一念生起,便自负地点点头,悄悄退出人群,独自一人走向王城。他想等我把事情办漂亮回来,达摩师父自然没有话说。

见宗胜悄悄溜走,菩提达摩哑然一笑,然后说:“宗胜勇气可嘉,我想他已经独自闯向王城。据我臆想他肯定会和异见王针锋相对,解决不了问题。婆罗提随后就出发吧,你去帮助宗胜。”

婆罗提点头应允,准备出发,菩提达摩又交代:“你要郑重对待,必要时候要有点仪式感。”

婆罗提问:“请师父点化,什么是仪式感?”

菩提达摩说:“异见王毕竟不是我佛门中人,他很看重形式。有时候形式也可以成为内容。怎么出场、如何面见异见王,你要思虑周全,认真准备。”

婆罗提经过菩提达摩点化,已经明白,立刻出发,去支援宗胜法师……

这时候宗胜法师已经闯进王宫,抬头直视异见王。看到异见王一脸杀伐之气,君王派头十足,宗胜一点也不畏惧,心想我真理在胸、正义在手,就没有必要害怕君王。

“大胆僧人,没有本王圣旨,直接闯入皇宫,你知罪吗?”异见王开口就大声呵斥。

宗胜双手合十,从容不迫地说:“贫僧有罪,但罪在自己。国王有罪,却罪及天下。自古印度,没有哪一个国王反对佛教,国王这是要开开罪天下的先河吗?”

异见王丝毫没有把宗胜放在眼里,说道:“这是宫廷,不是寺院。我只对天下百姓负责,不对你们佛门负责。这有什么错?你们佛门六大宗派争来斗去不可开交,丝毫与百姓生活无关。我为什么要供养你们这些无用之人?你们自己去成佛成仙好了,不要再来祸害老百姓。”

宗胜努力辩解:“国王治理天下,当然有功有德。国王以天下百姓为念,人人应感恩戴德。但是,你反对佛教,就不管百姓的信仰和生死了吗?如果没有佛教,人人心里边没有了信仰,就会六神无主,还过的什么安定日月?”

国王大笑:“没有佛教,只要百姓生活幸福,我们过的就是幸福生活和安定日月。百姓幸福安康,国家富裕强大,就是我们的信仰。我们不需要其他信仰。”

皇宫里的大臣们也哄堂大笑。宗胜理屈词穷,气得浑身发抖,一时语塞。

异见王正说得高兴,还想再讥讽几句,却看见大殿里飘进一团云雾,云雾里依稀站着一位僧人。这僧人就飘在半空中,迟迟不自己落下来。异见王大吃一惊:“来者是正是邪?”

云中僧人答道:“非正非邪,我来见你。”

异见王沉默片刻,即命手下人:“先把刚才的邪僧赶出宫去。”

几个侍从拥上来,把宗胜赶出了大殿……

只见白云散去,婆罗提双脚轻触地面,双手合十,给异见王施礼:“贫僧婆罗提,不曾通报就闯进来,贫僧有罪。”

异见王见过婆罗提,知道他是有道高僧,于是也以礼相见,不再蛮横:“大师远来,有失远迎。”

婆罗提说:“刚才国王的话句句在理,我已经听到了。”

异见王说:“法师,你说我刚才说得在理?”

婆罗提说:“国王处处为天下苍生着想,当然有德有理。如果我们佛门中人处处以自己为主,忘记了天下苍生,又老是吃着百姓供奉,那还要这些僧人干什么?别说是国王,我也想不通。”

异见王一听高兴了:“大家都听到了吧?婆罗提法师也赞成我的话。”

婆罗提缓缓道来:“我师父说了,异见王要灭佛不是异见王的错误,是我们佛门的错误。异见王明鉴,此前我们六大宗派确实执迷不悟,只顾自己修行,不关心众生苦难,忘记了根本。如今经过我师父教诲,六大宗派已经走出误区,回到正道。天下百姓和众生的苦难就是我们自己的苦难。关心众生,造福天下,这才是我们的本心,一定也是国王的本心。你看在这一点上,我们不是心心相印、志同道合吗?”

异见王点头称赞:“是呀是呀,法师说得好。关心天下苍生,是国家的根本。如果也是佛家的根本,我们就是一家人,没有必要对抗,也没有必要分歧嘛。”

婆罗提说:“我师夸赞国王,关心百姓,造福天下,原本就是国王功德。国王要灭佛是因为我们佛家没有做好,引起了国王的误会。解释明白就好了。”

婆罗提继续说:“其实国王本身已入佛性,我师说我心是佛,本心是佛。我师还说国王您本性善良,本来就很有佛性。只是没有人给国王点破,国王不自觉不主动罢了。”

国王越听越顺耳,连忙说:“请法师为我点化。这话我愿意听。”

婆罗提说:“佛性如若出现,当有八处。这八处您自己就能感觉出来。”

异见王问:“是哪八处?”

婆罗提说:“国王,我这里有一首偈子,您一听就明白。这偈子是:在胎为身,处世为人。在眼曰见,在耳曰闻。在鼻辨香,在口谈论。在手执捉,在足运奔。偏见俱该沙界,收摄在一微尘。识者知是佛性,不识唤作精魂。”

异见王低头默默听着品着,越听越品越是惊喜,不禁抬头说:“我懂了,我也感觉到了,我身八处皆有佛性,确实能够感觉得到。真是奇妙。谢谢法师。还是我与法师有缘,谢谢法师点化。其实我祖辈全部虔诚礼佛,我也与佛有缘啊。”

婆罗提说:“岂是有缘,可以说佛缘深厚。我师一直说,关于灭佛,错不在国王,而错在我佛门。国王也不必在意。”

异见王一时生了好奇心,问道:“敢问法师,你开口闭口我师我师的,法师已经德高望重,法师的师父到底是谁?我能够有缘见到大师圣僧吗?”

婆罗提笑了:“教诲六大宗派的法师正是在下师父。如今六大宗派全部皈依我师。既然国王问起来,贫僧就直言相告我师名讳。我师父菩提达摩现在是佛教第二十八祖师。他不是别人,正是国王您的叔父啊!”

异见王大喜:“我叔父在哪里?二十八祖师在哪里呢?”

婆罗提说:“菩提达摩祖师就在城外,等候与异见王相见。”

异见王喜出望外,马上安排队伍,到城外迎接菩提达摩祖师。他自己则走出皇宫,站在宫门外迎候。于是,在一应百官侍臣的欢迎之下,菩提达摩带领教众,走进了王宫。

异见王看到叔父菩提达摩高大伟岸,面目红润慈祥,眼中竟然涌出激动的泪水。他郑重向前跪拜:“侄儿有罪,但求叔父容忍侄儿痛改前非。”

菩提达摩也很激动,四十多年以后,竟然重新回到皇宫。看到侄儿,他伸出双手把他扶起,说:“罪不在侄儿,罪在叔父,也罪在佛门。说到底这完全是叔父的错误。”

异见王扶着菩提达摩,走进皇宫叙话。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今生还能够见到叔父,见到全天下人人敬仰的佛门二十八祖师。异见王亲切地说:“叔父,你这是回家啊!”

菩提达摩面色凝重地说:“作为叔父,我没有尽责,感到内疚。你爷爷过世以后,我就出家了。离开红尘,再也没有返回。你父亲月净多罗是我兄长,我的手足,但我忙于教务,一次也没有回来看望过他。两位兄长先后去世很久我才知道。在兄长们有病期间,我没有回来看望,我也非常自责。”

异见王说:“叔父不要自责,是父王不让我们打扰你。”

菩提达摩继续说:“侄儿登基为国王,有功有德。你的所作所为,我也是有所耳闻的。作为叔父,我没有及时关心你,我不称职。侄儿灭佛惊动天下,这是前所未有的,这是佛门的不幸和灾难,但我并没有怪你,反而对你的勇气和魄力更欣赏。作为二十八祖,叔父确实非常自责。因为这确实是我的错误。如今误会排除,我也很欢喜。”

异见王说:“叔父不要老是自责,哪有那么多的自责。全是侄儿不知道天高地厚,造下恶业。我马上下令全国重新敬佛和礼佛。”

菩提达摩双手合十,说:“谢谢异见王。我也已经约束教众,今后要服务百姓,造福苍生。说给侄儿也不大紧,这天下教众之多,我也没有想到,一时照管不周就出了问题,这也在所难免。”

异见王说:“别的国家我管不着,就香至国内,到底如何为教众们服务,还请叔父开口,侄儿一定照办。”

菩提达摩说:“不要迁就不要服务他们。寺院已经盖得到处都是,还怎么服务?也不要再供养,他们本来就应该乞食。”

异见王说:“怎么能够乞食?还是要供养,这一点我能够办到。”

菩提达摩连连摆手说:“千万不要供养,乞食是我们的功课。为什么要乞食?从释迦牟尼佛开始,一直是乞食。乞食不仅是吃饭问题,重要的是牢记我们佛家和众生的关系。众生永远高于我们。一直是众生在供奉和施舍我们。众生永远是我们的恩人。我们永远要为众生服务普度众生,这个才是根本。”

菩提达摩如此来讲解乞食,异见王还是第一次听到。叔父虽然讲得浅显易懂,却比任何佛理都要深刻。

菩提达摩接着说:“其实侄儿有慧根,早晚也是我佛门中人。不过你不必出家,若心中有佛,在家出家是一样的。你要当好这个国王,就是布施天下苍生。”

异见王已经彻底被菩提达摩说服甚至是感动,说:“谨记叔父教诲。”

仿佛失散了几十年的亲情又回来了,菩提达摩说:“我有一个请求,既然我回到家,能不能请你陪我到祠堂,拜见我的父母,拜见我的兄长?”

异见王起身带路:“叔父,你走之后,我父王一直有交代,你住过的房屋保持原样,你经常读书的藏书阁也保持原样,平时只是维持和打扫,一切和你走之前一模一样。今晚你就还住在你的房屋。”

菩提达摩回到他曾经熟悉的皇宫家,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不禁百感交集。他特意站在巨人般的榕树下,深深地呼吸了几口……

三天后,菩提达摩带领弟子走出王城。菩提达摩边走边交代:“不要走得太快,顶多一两天时间,异见王还会派人来追我们回去。”

婆罗提不解地问:“出来了为什么还要回去?”

菩提达摩说:“回去是为了救人。异见王起念灭佛,难免会有一劫。”

果然,第三天皇宫的马队就追了上来。皇宫大臣扑地就拜:“祖师赶快回城,国王重病在身,已经昏迷,不省人事。”

菩提达摩安排婆罗提带领僧众继续前行,他只带着两个弟子,怀抱着师父的舍利和袈裟,返回皇宫。

此时皇宫已经乱成一团。菩提达摩询问医官,医官说国王突发急病昏迷不醒,气息越来越弱,还请祖师施法,救治国王。

菩提达摩看着哭作一团的王子,再仔细查看国王病症,然后对王子说:“你先去发布召令,大赦天下,广放生灵,为你的父王减业。我留下来为你父王救治。大家别慌乱,国王有这一劫,应该能够度过。”

菩提达摩就在国王床前先行打坐。少顷,只见他站起来,在病床前俯下身来,先是亲吻了国王额头,接着口对着口,为国王进行呼吸和换气。

一口、一口、一口……

一口、一口、一口……

眼看国王的面色渐渐缓过来,慢慢变得红润。国王清醒过来后,发现叔父还在口对口地为他呼吸。他自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忍不住热泪溢出,伸手抱住了叔父……

是深夜。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两个人。国王想单独和叔父叙话。他明白,是叔父救了他的命。

“佛祖保佑。”菩提达摩说,“侄儿有此劫难,并不意外。叔父救你,也是应该的。我们是叔侄,亲如父子。”

国王热泪盈眶:“叔父,我害怕了。你能不能不走了?我在皇宫为你建造寺院,让你修行好不好?”

“傻孩子,净说傻话。”菩提达摩说,“叔父已经是出家之人,怎么能够久居红尘?侄儿你放心,听我给你说,我们家世代礼佛,这个福报当应在你身上。你将是长寿之人。叔父我呢,还有使命。”

国王擦擦眼泪说:“叔父有什么使命,能给我说说吗?但凡侄儿能够帮助,一定效力。”

菩提达摩说:“这是我自己的使命,说说也无妨。这第一件事,我得选一处地,化缘四方,为我师父般若多罗的舍利建造佛塔,永远纪念他。”

国王说:“你不用化缘四方了,就在香至国选一处地建造佛塔,也让我尽尽责任。”

菩提达摩说:“这个当然可以,也算你为佛门建个功德。”

国王问:“第二件事呢?是什么?”

菩提达摩说:“我受师父嘱托,要去震旦传教,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中国。从现在开始,我要用多年时间学习中文。此去千山万水,我如何到达,要做详细准备。”

国王说:“这个太容易了,我来为叔父准备。咱们国家有去中国贸易的商人,有人精通中文,会说会写。我从中挑选最优秀的一人来,从明天就开始教习叔父中文,一直教到你学会为止。”

这个意外收获让菩提达摩感到兴奋:“好,这就全靠你了。”

国王又说:“只是此去中国太远了,如果走陆地翻山越岭太过凶险,时间也太长。还是走水路,走贸易通行的水路。一切由我来准备,一定把你送到中国。只是……叔父已经年迈,此去万水千山,还能够回来吗?”

菩提达摩放缓了语调:“这个你放心。我是去传教,又不是去打仗,没有危险。再者,你不了解叔父的功力。前几天看到婆罗提法师驾云而来吓着你了吧?他只是叔父的弟子。我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再说,我去东土,师父交代,也就十年八年工夫。我肯定回来。你一定要等叔父回来。我回来还要看我们香至国繁荣昌盛、国泰民安呢。”

国王深情地望着叔父说:“请叔父记住,你是佛,我就是你的弟子。你是叔父,我就是你的孩子。我一直等你回来,这里永远是你的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