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案解读

个案解读

整个工作坊为期两月，结合工作坊课堂内容和多次深度访谈，研究小组将对4个家庭进行个案分析。通过对4个志愿家庭的洞察分析、资料研讨后，我们逐渐提炼出如下案例思考框架。框架包含：反哺者属性、被反哺者属性、两者间互动、家庭属性及最终的反哺效果这五大要素。

以此框架为索引，我们再次对各案例进行了结构化的解读和呈现。本部分将逐一呈现4个家庭个案，每个案例包含三个部分：

1）家庭图解。可视化呈现志愿者家庭结构、反哺多方的核心特征与互动关系；

2）工作坊素描。按时间顺序记录该家庭参与工作坊的主要历程及反哺效果；

3）核心启示。针对反哺效果，提炼出造成此效果的核心影响因素所在。

个案一：小杨家庭

1）家庭图解（家庭结构图，呈现出成员关系和个人特征）

2）工作坊素描

本次工作坊在学校进行招募时，小杨报了名，她和爷爷关系亲密，希望通过工作坊教爷爷用微信。然而，小杨妈妈一直态度勉强，她和小杨之间一直没有就手机使用的问题达成一致，认为手机会影响孩子学习。后来经小组成员劝说，才勉强答应。

相比起来，爷爷却没有这方面的担心，他对于新技术态度开放，很愿意学习，很乐意将外出旅游时拍的风景照和游客照与人分享。在孙女玩手机这件事上，爷爷也不会过于约束，还偷偷把手机拿给小杨玩，两人的关系也格外亲密。这次工作坊之前，小杨和妹妹就教过爷爷一些新技术的功能，这一次，爷爷也有很强的参与意愿。

在课堂上，小杨表现拘谨，沉默内敛，对于诸多小游戏和互动环节不太主动。但是随着课程推进，陌生感渐渐消除，小杨开始主动参与回答问题，耐心细致地帮助爷爷学习微信。完成课后作业的时，小杨也格外用心，从开始简单的几句心得体会，到后期用书法作品展示成果，最后一次作业还做了一本配有自己手绘小人的手作杂志。

爷爷的表现也很积极，态度非常认真，会主动跟孙女求教，经常主动回答问题并演示操作给大家看，还会将工作坊的宣传海报和公众号推送分享到朋友圈。在工作坊四次课堂中，爷爷学会了发起群聊、发表情、视频通话、发朋友圈、拍摄小视频、发送定位和用手机看戏、看视频等以前不会的新功能，短期效果显著。但是爷爷也提到，老年人学习新技术最大的困难就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好，需要家人反复教，例如保存联系人的功能，爷爷很想学，却总是记不住应该如何操作。

妈妈在工作坊中，基本扮演的是陪伴者的角色，鼓励女儿通过活动学习、成长。

整个工作坊过程中，一切进展都很顺利，但当研究小组春节后进行回访的时候，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反转——母女二人针对手机使用这个问题爆发了巨大的矛盾。小杨妈妈认为小杨沉迷手机，不再给爷爷讲解，只是自己关在房间里玩，玩到很晚都不睡觉，严重影响了休息和学习。对于妈妈的说辞，小杨却很不服气，她觉得自己并没有对手机上瘾，只是合理地使用而已。两人关系恶化，家庭氛围也跌到了冰点。

表B3：小杨家庭反哺效果⁽¹⁾

小杨爷爷在工作坊取得的短期效果是显著的，这主要得益于他自己积极的学习态度。虽然，小杨爷爷也承认，因为年龄增大而记忆衰退，但是他在工作坊课堂上表现出来的态度非常积极、独立、开放，愿意思考、提问和分享。也正是因为锲而不舍的精神、反复尝试的勇气，他得以在短期外力干预下，学会了很多之前不会的技能。

这足以证明，“老”只是年龄数字的增长而已，不足以让生理、心理全方位衰退沦陷。只要自己愿意尝试、学习、激发能动性，就有可能自我推进，取得好的效果。

我只愿意教爷爷

在家里，小杨感到最亲密的人就是爷爷。由于妈妈管教严格，小杨在妈妈面前沉默寡言，两人很少沟通。奶奶也不太了解小杨，觉得小杨因为玩手机交了“坏朋友”，影响了学习。但是，爷爷很疼小杨，不仅不会过多约束她，还偷偷给她手机玩。因此，小杨和爷爷的关系最为亲密。

小杨参加工作坊的初衷就是教和自己最亲的爷爷用微信。两人的亲密关系也使得小杨和爷爷在整个工作坊过程中沟通顺畅，交流和谐，对反哺成功起到了很大的推动作用。

意料之外：你爱我，但是你不懂我

小杨和妈妈之间的矛盾爆发，是研究小组完全没有意料到的结果。我们没有想到，工作坊竟成了矛盾的导火索。但是问题的关键不在于外力干预，而在于两人之间长期存在的矛盾——小杨是否有使用手机的正当性。

细思之后，我们发现，这次矛盾的爆发也具有一定的必然性。它是中国很多青春期孩子和家长所面临的问题。作为数字原生代的孩子们，无法脱离新的技术环境成长。对他们而言，技术是兴趣，是知识，也是所有朋友共同栖息的园地。而对于家长而言，他们对孩子爱之深，责之切，总会担心技术对缺乏自控力的孩子造成负面影响。亲子之间的爱，变成了互相理解的阻碍。

从本项研究的角度看来，这个问题不仅会破坏亲子关系，影响家庭内和谐的氛围，也会侵蚀家庭内数字反哺的基础。亲子之间无法就孩子是否应该使用手机达成一致，就必定会阻碍孩子成为有效的反哺者。另外，父母与孩子之间的冲突也会影响家中的老年人对技术的认知，令他们认为，技术如同“洪水猛兽”，不见其好的一面，偏颇的认知和态度将阻碍老年人向新技术靠近。在这样的家庭中，反哺不可能长期存在。

个案二：小安家庭

1）家庭图解（家庭结构图，呈现出成员关系和个人特征）

2）工作坊素描

一开始，小安积极报名参加了工作坊，她很希望通过工作坊教会和自己最亲密的奶奶用微信。然而，奶奶是迟疑的，她根本没有接触过微信这类新技术，觉得自己不可能学会，而且，她平时还要照顾家中的8个孩子，非常忙碌，也没有时间用微信。但是，当研究小组提到，以后小安外出求学的话，就需要用微信跟她联系，奶奶的态度便软化了，表示愿意参加工作坊，学习使用微信。

小安、爸爸和奶奶一起参加了工作坊。课堂上，小安态度十分积极，在研究小组的鼓励下主动地回答各种问题。奶奶听不懂普通话，小安便不厌其烦地为她翻译。小安爸爸在课上扮演的大多则是观察者和协助者的角色，安静地看着，没有太过干涉。奶奶表现得颇为腼腆、被动，完全依赖小安，也不提问，只是按部就班地模仿。她对自己很不自信，也老是学了就忘，所以她总是捂着嘴笑，掩盖自己的无措。课后，奶奶说：“我这个脑子太笨，学不会的。微信太难了，记不住的。忘记了就不敢点了，万一按错了怎么办？”

整个工作坊中，小安尝试教奶奶添加好友、发消息、视频通话等功能。但是四次课后，奶奶表示，她不太记得课程内容了，自己“头脑蠢”，必须要有人再讲才知道怎么用。并且，奶奶仍然一直强调，自己平时照顾8个孩子，实在是太忙，完全没有时间用微信。

后来的回访中，小安表示不再教奶奶用手机了。一方面，奶奶平时很忙，自己也经常出门；另一方面，小安也觉得奶奶确实很难教，刚刚教会又忘记，在后期出现了不耐烦的心理，她说道：“怎么教也教不会。有些东西他们无法理解，这些是解释不通的。”反哺行为在小安家中彻底消失了。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工作坊过程中，奶奶提出想学用手机看白字戏（一种本土戏剧），但小安直接拒绝了，提出要她先学会微信的基础功能后再教。并且，工作坊结束后，小安没收了奶奶的手机，原因是她不喜欢的奶奶总把手机给弟弟玩，于是奶奶又只能用回原来的小灵通按键手机。

表B4：小安家庭反哺效果

小安奶奶对微信的需求本来就很弱。客观上，她是家中的主要劳务承担者，非常忙碌，没有时间用微信。主观上，奶奶社交圈小，没有强烈的个人兴趣，也就没有使用微信社交或娱乐的意愿。

我们认为，小安奶奶这次参与工作坊，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对小安的爱和迁就。对于孙女提出的要求，她总是无条件满足。而并不是因为，奶奶对微信使用有任何实际的需求。

这就回应了我们关于适用性的研究问题。其实，在反哺之前，我们应该花更多的努力去了解老年人究竟是否有使用微信或其他新技术的需求。在了解之后，再根据情况制定反哺策略。而不应该盲目地从自身的角度出发，让老年人为了迎合孩子而勉强自己，造成无须有的情感压力和负面效果。

“我头脑蠢，学不会”

生活在一个集权家庭中，奶奶的家庭地位很低，导致了她害羞腼腆的性格和处事方式。加之奶奶文化程度不高，记忆力衰退，所有的一切都加深了她的无助感，令她不自信，缺乏主观能动性和自我效能感，导致了最后不佳的结果。

虽然整个过程中，小安没有因为奶奶的不自信就放弃，也一直反复耐心地教奶奶。但是，奶奶还是没有办法摆脱自己的设定，无法在这个过程中被赋能，便一直处于弱势地位，唯唯诺诺地学。离开了工作坊的环境，没有外力干预，小安放弃反哺，奶奶回归原来的舒适圈，也是情理之中。

没收的手机，进不去的新世界

工作坊后，小安没收了奶奶的手机，一切都回归了之前的状态，就好像完全没有发生过。也许，小安只是把这次工作坊当成一个有趣的课外活动，或只是一个游戏。她仅仅是出于想和奶奶有更多共同话题，或是今后外出学习可以和奶奶打电话，才想教奶奶学习新技术。她并没有意识到，能使用微信这件事对于奶奶来说，或许是十分重要和有益的。对她而言，对微信反哺的理解比较受限于这个年龄段孩子的认知范围。

奶奶自然也没有认识到，技术可以为她的生活带来怎样的改变。她没有渠道了解，也没有机会争取。手机没收了，新世界的大门便关上了。

也许，关于未来反哺，值得思考的，还有很多很多。反哺者应该如何看待这件事，被反哺者应该如何接受这件事，都是必须攻克的难点。

个案三：小红家庭

1）家庭图解（家庭结构图，呈现出成员关系和个人特征）

2）工作坊素描

本次工作坊之前，小红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就都拥有自己的智能手机。一家人都认为技术能为生活带来便利，也能满足彼此之间的沟通需求。小红和爸爸妈妈都能熟练使用，奶奶虽然不识字，但也掌握了微信语音、朋友圈等功能。爷爷对微信基本功能都已熟练掌握。

这次工作坊，小红一开始就积极报名参加，爸爸妈妈本不想参加，但由于小红意愿强烈，就顺了小红的意思。最后，由于奶奶照顾小孩太忙，对技术更加熟练的爷爷作为被反哺者，和妈妈、小红一起参加了工作坊。

在课堂上，爷爷表现最为活跃，总是非常积极地表达自己的看法。第一次课，他就主动提出想了解一些关于识别网络诈骗的技能，提升自己的媒介素养。课堂所要求的基础操作，爷爷虽然都会，但还是积极地操作演示，之前不太了解和熟悉的功能会主动地向孙女讨教。他经常说：“不懂就要问，不管是问谁。家人也好，朋友也行，谁在身边谁会的，都可以问。”另外，由于爷爷学习能力突出，也很自信，所以小红在课堂上非常轻松，一边教一边夸自己的爷爷学得快。妈妈希望小红可以通过这个机会，了解学习更多知识，所以在课堂上会积极协助，鼓励孩子参与课堂互动。整个过程轻松愉悦，没有任何压力。

这次工作坊，爷爷没有学到太多的新技能，因为之前就已掌握不少了，但在媒介素养方面（防手机诈骗）有所提升。除此之外，小红妈妈表示，通过这次工作坊，自己了解女儿多了一些，和孩子的沟通也更加顺畅了。小红爷爷还给研究小组亲手写了一封感谢书，特别感谢工作坊促进了家庭和谐。

工作坊结束后，爷爷奶奶关于新技术的问题，都会来问小红——爷爷让小红教她截图，奶奶让小红教她撤回。爷爷有时候还会在群里发一些消息，爸爸和叔叔看到虚假信息，会纠正辟谣。可以看出，反哺行为在小红家中一直存在，且很良性地持续发展着。

表B5：小红家庭反哺效果

从反哺效果一览可以看出，本次工作坊，小红家的反哺效果是很好的。但是，我们认为主要原因不在于工作坊所施加的外力，而是小红爷爷本身就具有很扎实的微信基础和很强的学习能力，这在老年人群体中是比较特别的。

小红爷爷本身就相信“活到老，学到老”的概念，并且一直身体力行。在日常生活中，主动发挥自己的能动性，不断培养独立思考的能力。并且，在后辈面前，小红爷爷从来都是不耻下问，没有受到所谓维护权威心理的阻碍。

反哺架起沟通桥梁，让我们更亲密

微信反哺在小红家能大获成功，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民主的家庭氛围。家庭成员都能对手机使用达成共识，不限制孩子使用手机，也很积极地帮助老年人学习新技术，本身就存在一个比较良好的反哺环境。

从该案例也反映出，良性的反哺行为对家庭关系大有助益，能增进三代之间的交流沟通，增加彼此之间的共同话题、潜在爱好。在老年人有效融入数字生活后，家庭内部能更多、更自发地利用技术手段产生日常交流和话题讨论，形成一个良性循环。

个案四：小夏家庭

1）家庭图解（家庭结构图，呈现出成员关系和个人特征）

2）工作坊素描

小夏家庭是田家炳中学的一个教师家庭。父母都是中学教师，儿子小夏现在就读初二。这也是四个家庭中最特殊的家庭——它是一个核心小家庭，祖辈不和父辈、孙辈同住，外婆只是偶尔来小夏家里照料。家庭氛围民主，互相沟通和尊重。父母对孩子使用新技术的态度都非常一致，从来不会禁止小夏使用，而是鼓励有节制的使用，希望他在不影响学习的情况下利用新技术开拓视野。这次工作坊，也是父母鼓励小夏参与，希望孩子在活动中有好的表现。

小夏家的被反哺者，是小夏的外婆。外婆有三个子女，九个孙辈，分散在汕尾、东莞两地，所以她经常需要在两地奔波，轮流去不同的子女家（大多数时间在东莞），帮他们照顾孩子。因此，外婆其实对于使用微信来联络家人有很强的客观需求。

小夏性格内向，在课堂上比别的孩子要沉默，但是在教外婆的时候表现得尤为耐心，非常细致地教外婆熟悉微信的基本操作。跟小夏学习时，外婆也很认真专注，不时地笑出声，有问题都会跟小夏讨教，非常配合外孙的指示去尝试操作，对自己也非常有信心。但是外婆也表示，年龄大了，记忆力衰退是个大问题，经常记不住。作为中间一代，妈妈在课堂上的表现特别积极，会和外婆沟通课程内容，也会鼓励性格腼腆的小夏参与互动。并且，因为妈妈本来就是田家炳中学初中部的老师，所以其他家庭的孩子都认识她，她也会主动与其他家庭进行交流。总的来说，小夏家在工作坊的反哺进程非常顺利，效果可期。

在第一次课后家访中，外婆还提到，其实在工作坊之前，小夏就经常对她进行微信反哺，在东莞的儿媳也经常教她。只要有人教，她就会认真地学。可见在小夏家庭中，本身就存在微信反哺的意识和自发的行为。

但是，在工作坊中期，小夏家庭因为家人健康原因不得不提前退出了工作坊，未能完成全程参与，并且家庭回访缺失。因此，我们对小夏家庭的讨论主要建立在对前期资料分析的基础之上。

小夏家庭小夏外婆常年往返于东莞、汕尾两地，独立自主、潇洒自由。也因此，她具有使用微信的刚需。一方面，亲人分隔两地，外婆不管身在何处，都需要联系另外一个城市的亲属。这种远程交流的需求，是老年人使用微信最直观的需求。另一方面，外婆在往返两地途中也存在使用新技术联系家人、方便出行等需求。

从这个角度看来，小夏家庭的外婆是一类最适合被反哺的对象。小夏家庭的父辈和孙辈也都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在工作坊之前就已经存在家庭内的微信反哺行为，多方支持外婆学习新技术。外婆虽然主观上觉得有一定学习难度，但是也深知微信的有用，非常听从儿女、外孙的意见，认真学习。

技术是孩子拓展视野的工具

虽然小夏家庭没有完整地完成整个工作坊的全部流程，但是根据前期所搜集的素材，我们有理由推测，微信反哺在小夏家庭是能取得一定成效的。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小夏家庭对新技术抱以积极的态度，这点也体现在父母鼓励孩子合理地接触新技术之上。

小夏父母都是中学教师，他们没有一味地禁止小夏使用手机，反而是鼓励他有节制地使用，在学习之余，把新媒体作为拓展视野的工具和渠道。小夏本人自控能力也很强，在不耽误学习的同时，有节制地使用手机进行娱乐、社交。家庭内部针对这个问题不存在任何分歧，为家庭内微信反哺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核心家庭——家庭权威的迁移

小夏家庭是四个家庭中非常特殊的一个，它属于核心家庭的模式，祖辈不和父辈、孙辈一起居住。外婆长期往返于汕尾、东莞两地。并且，就算外婆身在汕尾，也不会住在小夏家中，而是住在自己汕尾的家中。

在这样的情况下，外婆虽然作为长辈，但在家中不存在绝对的权威地位。并且，由于小夏家庭的父辈都是教师，属于高知阶层，在家中应该握有更高的话语权，这就导致了一个传统权威的迁移。外婆在平时生活中，会倾向于听从子女的意见。在学习数字技术方面，也是如此，父辈和孙辈占有很大的主导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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