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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葵·胡珀
家中到处可见鲜明的色彩与和谐的配色。


我在二十八九岁到三十五岁之间,曾在一家设计事务所工作。当时三层楼的事务所里,顶层有一间员工餐厅兼厨房,朝南,阳光充足,临窗安置了舒服的沙发。更叫人高兴的是,沙发旁的书架上摆满了每月寄来的外国建筑杂志和过往月刊。每天午饭后坐在沙发上看旧杂志是我刚进公司时的一大乐趣。
那时我喜欢看的,是意大利出版的室内设计杂志《家》(Aibtare)。某次我漫无目的地翻阅杂志,忽然被其中一页吸引了。那篇文章介绍了由瑞士古民居改造的舒适宅邸。通过照片配文,得知那是活跃在米兰的知名平面设计师马科斯·胡珀和他的日本太太—插画师葵·胡珀的住宅兼工作室。
他们二人的住宅保留了古民居原有的基本构造和房间配置。从照片上也可以看出,旧屋的气势与氛围犹在,改造后的宅邸最大限度地发挥了古民居的空间感。古民居有常见的弊病,比如光线阴暗、流线配置不够好,等等,但只要屋主有良好品位和灵动的生活能力,也能将弊病彻底转化成魅力。而且,我很欣赏的一点是,宅邸里看不出大规模施工的痕迹。
在设计事务所工作的四年间,我多次浏览过那一页,且看得多了,内心也越发灼热焦急:多想亲眼瞧瞧啊,如果有机会,能去拜访一下两位屋主该有多好。
1981年,我从设计事务所辞职独立出来,从一位与胡珀夫妇有密切来往的建筑师那里问到联系地址,不抱任何希望地给两人写信,表达了想去拜访参观的想法。万般想不到,仅仅隔了一星期,我就收到了葵女士回信,她说热烈期待我去做客,且表示既然有此机会,也欢迎我留宿。收到这样的好消息后,我紧抱着信,踏上了去欧洲的旅途。我还记得那天是3月26日,阳光和煦的早春午后,我抵达了两位所在的瑞士南部的桑诺村。位于山腰处的桑诺村虽然归属于瑞士,但开车二十分钟便可抵达意大利国境线,米兰也在通勤圈内。尽管地理位置方便,但村落周围依旧是传统的瑞士乡村景色。
和我想象的一样,两人的房子完美地融入阳光灿烂的小村里。这座用古民居改造而来的住宅,远比杂志上呈现的更精彩。无论是马科斯的平面设计,还是葵女士的绘画和插图,都具有鲜明的色彩,配色协调又潇洒。两人的作品四散于房间各处,为屋子增添了节日般明快热闹的气氛。同时,各种新旧家具用品和色彩斑斓的日用杂货,仿佛和上了作品的声调,共同演奏出了和谐旋律。
后来过了十年,两位从山腰处搬到平地上,新建了一座平房。也许这是因为桑诺村多坡路和台阶,旧屋也需要上台阶,对马科斯来说有些吃力。那时,葵女士曾对我说:“我们打算盖一座住宅兼工作室,想请你来设计。”我很感激她的信任,可惜瑞士的建筑法规繁琐,加上我还需要拿到瑞士的建筑师资格才能胜任,最终只有遗憾地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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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83年8月,第二次造访桑诺村时所拍的胡珀夫妇的住宅。建在面向意大利方向的倾斜坡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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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1983年8月,我们在葡萄棚下享用午餐。穿红色上衣的是马科斯·胡珀先生,条纹上衣的是葵女士。前方左手边是我太太,右边是一位友人。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没有机会去瑞士拜访他们,倒是他们回日本时曾来我家做客。此外,我们一直有书信往来,友情常在。在两人的新居竣工半年之后,马科斯去世了,享年七十三岁。
他在无障碍设计的宽敞新屋里没能多住些日子,想来,他心中也一定充满了遗憾。
宽敞舒适的工作室失去了主人。
话归正题,这次我要访问的,是葵·胡珀女士的住宅兼工作室。我于1994年来过这里,之后又多次打扰。而这一次的仲夏之旅,有我妻子与友人陪伴同行。我们从米兰车站乘坐高速巴士,在基亚索车站下车,葵女士开着她的标志性红色私家车来接我们。到达时正逢午饭时间,我们在餐馆里举杯,庆祝时隔两年后的老友再会。久未见面的葵女士状态颇佳,举手投足、说话方式以及愉快的笑声都和从前一样。我脑海里浮现出三十几年前我们初次见面时她少女般的笑脸,有那么一瞬间,往昔和当下叠合在了一起。
葵女士现住在基亚索郊外,四周新居在渐渐增多,依然保留着田园风光,可以望见连绵的葡萄田。她家住在坡下,沿着徐徐下行的私家道路走了没多远,就看到一座白色外墙的平顶建筑,一只很听主人话的狗跑过来迎接我们。也许因为是单层建筑,平房看上去非常简洁秀美,毫无张扬之态。玄关前可以泊两辆车的车位上方覆盖着大平顶,在雨雪天气里搬运大型作品时,想必能起到大作用。一般而言,如果平顶面积过大,下方的空间容易采光不足而显得阴暗,葵女士特地请设计师在平顶上开了取光的天窗。除此之外,这座建筑里还有很多类似的细节,自然而然地出现在有需求的地方,实用又低调。我只在这里住了几夜,或许还有更多的设计巧思,尚未被我发现。

平顶白墙的建筑显出安静的气质。
这种实用而低调的气质,从房屋配置上也能感受得到。这座建筑无须铺开平面图来解释,布局非常简单明快,无论谁,只要参观过一圈后便能画出简单的平面图。这份简单也正是这座建筑的特征和看点。“简单明快”几个字也能用来形容构造和施工手法,或者说,正是简单明快的构造和施工手法决定了建筑的气质。整座房子配置得大方周正,显得特别通风透气。
房子的中轴,是刚进玄关就马上遇到的向左右延伸开的宽敞走廊。走廊宽约一米八,墙壁上装饰着各种作品,起到了艺廊展示厅的作用,人在其中,就像在一家小型美术馆里观赏作品。走廊正中连通着玄关,让后者看上去像一个宽敞小厅,厅外连接着一处中庭,视野豁朗开阔。
我想请读者看着平面图,想象一下明快的房间配置。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这座房子的设计很周正,充满秩序感,而葵女士以自身的品位,真正住出了自己的风格。虽然我说的是“葵女士的品位”,但能从这个家中明确感受到马科斯的气息,虽然看不到他的身影,但能明白,他一直存在于屋中每一处的气息里。
我在前文提过,无论是马科斯的平面设计还是葵女士的绘画和插图,都色彩鲜明,配色协调而潇洒,确实,在这座房子里,到处可见鲜明色彩和绝妙配色。无论是钉在墙壁上的便笺纸,还是书桌上的绘画用品和文具(就连普通市售纸巾盒的图案都搭配得恰到好处),看上去都仿佛一件艺术作品。不仅是工作道具,屋中所有的照明灯具、厨房用品、各种日常生活用品、座椅布面、毛巾和床品等,颜色和形状都经过精挑细选。她只买美物。这些美物随意而巧妙地配置在家中各个关键位置上,让整个房子升华成了一件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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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将整栋建筑东西连通的走廊,做成了装饰作品的展示区。正对面的竹林里,设立了石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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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竹林的中庭里,有一座斜放的立方体的石碑,是马科斯·胡珀先生的墓。

眼前是餐厅。通向半地下间的楼梯另一头是起居室,用到了设计师友人阿切勒·卡斯蒂格利奥尼(1)的家具和照明灯具。

进玄关后,右手边就是朝南的宽敞工作间。身处于这一空间,仿佛浸润在“色彩”之名的“音乐”里。

工作室的桌子上,各种色彩的画材、文房用具井然有序地排列,很美。这张桌子本身也成为了葵女士的作品。
1994年我初次拜访她家时,觉得房子中原封不动地注入并保留了桑诺村普通民居的田园气氛。这一次,我也强烈地感到了这一点。即使从传统乡村民居变成现代建筑,其中的生活也未曾变过,依旧装满了主人深爱的用具,他们在里面愉快地工作,感受着日常的生活情趣和生机。
葵女士的家,可谓“生活和工作完美地融为一体”的佳例,是出自艺术家之手的生活艺术作品—如果我这样下结论,也许能把充满在这座住宅兼工作室里的明亮开朗气氛,传达给读者少许?

工作室的一角,让人出神。

在附近的意大利餐厅享用午餐的间隙。葵女士还设计了这家餐厅的菜单。
后记
葵女士和马科斯·胡珀先生居住在瑞士南部桑诺村时,与我有书信往来。瑞士邮政系统效率异常高,葵女士一封航空邮件寄到我手上,只需要三天时间。那时我住在横滨市日吉,想象一下横滨和瑞士山间小村的实际距离,就会明白信件送达速度快得惊人,再与瑞士的邻居—意大利的邮递速度相比,简直天上地下。举个实际例子,一封从佛罗伦萨发出的明信片,一个半月后才寄达友人手上。更不要说有些信件途中还会寄丢。所以这种三天寄达,只能用“奇迹”和“神速”来形容。
更令我惊讶的是,葵女士的地址极其简单:6831 Sangno Suisse。如果换作日本乡间的偏僻小村,那邮政地址就会非常长,比如“某某国 某某县某某郡 某某村大字偏僻 字不详”(2)。
葵女士很喜欢写信,给我寄过大量书信、明信片和小包裹。信封上清楚的字体配着颜色漂亮的邮票,就像一幅绘画小品。我经常在收到之后,赞叹地爱不释手。
几年前,我在北京有三百年历史的文房四宝店“荣宝斋”买到一种带着朱红横线的木版印刷便笺,送给了葵女士。不到一周时间,我就收到了她用这种美丽便笺书写的致谢回信。看来,瑞士邮政系统的高效率至今犹在。
(1)阿切勒·卡斯蒂格利奥尼(Achille Castiglioni, 1918-2002):意大利设计大师,建筑专 业出身,设计了众多家居产品,流行至今的“钓鱼灯”便是他的代表作之一。“设计需要观察”是他的座右铭。—编注
(2)这里的“大字”“字”乃日本的行政区划单位,“大字”与“町”同属第三级,“字”(又作“小字”)则属第四级。—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