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艺家
陶艺家
小川待子
“唉,很多建筑师根本不考虑住在里面的人的感受,只按照自己的喜好盖房子,对吧?”


十五年前,我和几个友人去位于南伊豆的陶艺家武田武人家里玩,并在他家留宿,第二天回东京的途中有一个意外惊喜,就是贸然闯到位于汤河原的陶艺家小川待子与人类学家川田顺造先生的家里做客。
小川待子的宅邸名为“吉滨之家”,甚是有名。正巧此行的友人中,有吉滨之家的设计师阿部勤先生。当时阿部开着车,我们几个在车里闲聊,聊着聊着就突然决定去小川女士家看看。
这次贸然拜访最让我印象深刻的地方,是小川家中央一个用作“壁炉室”的小房间,它让我念念难忘,反刍了很久。设计师阿部先生写过一本名为《有中心的房子》的书,颇为精彩。书中他提到,吉滨之家的“中心”,便是这间壁炉室。而我刚踏入壁炉室,也直觉地感受到了这一点。壁炉室很小,只有四叠半,位于整座房子的中心部,四面被其他房间包裹着,水泥墙壁同时带来密封和闭塞的感觉,进入房间,如入动物巢穴,让人安心。站在房间里我想,壁炉室不仅是吉滨之屋的心脏,也是其重心。
壁炉室里有南北两个出入口,通往北侧走廊的出入口,竟然只有45厘米宽(而且走廊侧的门面特意做成一面镜子,看不出是门)。要想通过这道窄门,必须缩紧肩膀。我们一行人进入房间后,遵循着壁炉室的默规,一齐坐到地板上,缩成一小团,互相抒发着感想:“这个地方太好了。”“不知不觉就困了,我想在这儿睡一觉。”
我暗暗猜,阿部先生设计住宅的秘诀,就在于打造这样一种亲密、隐蔽又舒服的气氛。
前不久,我再次拜访吉滨之家,一下车就吃了一惊—房子模样大变,让我不由得四下打量确认了一番。仔细看后才发现,房子四周的植物已经极其高大茂盛,覆盖并藏起了建筑。原本走上木桥时就能一眼看清整个大门,而现在这个水泥结构的细长对称式入口,一半都掩映在繁茂枝叶里。
静静走过木桥,打开“阿部勤”样式的双开大门后,里面等待来客的,是一个静谧的高顶棚空间—玄关大厅兼艺术室。大门外的风景在这些年间发生了巨大变化,而室内,依旧是从前那个气氛浓郁的空间。川田顺造先生是人类学家,此处摆着他从西非各地带回的收藏品。想必此时的展品与当年有所不同,站在大厅里侧耳倾听,仿佛能听到非洲民间音乐和土著祈天敬神之声隆隆作响,回荡在大厅里。这一点,与从前完全一样。
玄关地面由水泥构件铺成,我脱了鞋,向众多收藏品无声问好之后,向房间里面走,下两级台阶后,一仰头,忽然看见一块四方形蓝天。这种令人会心的小设计,不仅让来宾感到享受,每天住在这里的人,想必也非常喜欢。对建筑设计师来说,这种细节正是考验品位和技巧的地方。吉滨之家里,四处闪耀着这样的巧思,足见阿部先生心思多么周到体贴。
如果把吉滨之家比喻成一本书,那么,穿过双开门,进入艺术室,一直到看见蓝天,这一连串的空间体验,就像书籍的第一章。第一章结尾是一面水泥墙,可以看出这里是壁炉室的后背。接着向左转,进入回响着第一章余韵的流线走廊。从这里既可以去厨房和餐厅,也可以向右拐,进入新故事即将开始的第二章—起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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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因为土地是一块斜坡,所以要用一段木桥连通正门。房子建成二十四年了,当年的小树也已长成大树,将房子个性十足的外观遮去了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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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被橘园环抱的工作间,这间人字形屋顶的陶窑,是和主屋同时建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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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打开大门,展现在眼前的是玄关大厅兼艺术室,也是川田顺造先生从非洲带回的民俗乐器、面具及其他民俗学资料的展示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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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从艺术室再往里走,下两级台阶,回头看玄关大厅和正门的样子。地面铺着30厘米见方的人行道水泥砖。从左侧横拉门走出去,外面是个宽敞的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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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艺术室墙壁上,挂着各种乐器和面具。水泥墙壁正好搭配个性强烈的装饰。

从起居室看向阳台。房间里随意放置着大小不一的座椅,仔细一看,各个都有来历。从这个房间能嗅出,屋主喜欢收集,喜欢名家座椅。
吉滨之家的建筑特征,是钢筋混凝土结构的长方形箱体和木结构厢房的多重交互。在这种构造中,既有四面水泥墙壁围造的厚重空间,也有木头梁柱和木板墙壁组成的闲适空间,此外,还有屋檐覆盖下的半室外阳台。置身在几种空间里,感受各不相同,让房子本身和置身其中的生活感受更丰富,充满了变化的可能性。
接下来是“第二章”起居室。
起居室是木结构厢房的一部分,房梁和柱子都露在外面,再加上木地板和木天花板,全木结构营造出了温柔而包容的气氛。南墙上的横长大窗几乎占去了墙面宽度,窗外可见一片橘园,更远方是一望无尽的太平洋。不用说,风景就是秘藏在房间里的一道佳肴。这个房间里也摆满了川田先生和小川女士的收藏。横长大窗的窗台成了绝佳展示位,摆满了各种贝壳、矿石、岩石、木雕人偶、铸铁动物和陶盘等稀罕物件。我看着两人的宝贝,仿佛能听见这些装饰物对我热情地讲述两人的兴趣爱好和在这里度过的悠悠岁月。我满心好奇,拿起一件矿石细看,小川女士见状,便用她独特的温暖嗓音,给我讲述了她住在巴黎时,看到矿物博物馆里众多展品后的感动。
我有一个坏毛病,只要是在风景好的地方与知心好友聊天,就浑身放松,以至于忘了本来目的(采访)。忽然看到摄影师相原四处拍照忙个不停的样子,我这才一激灵,唐突地换了话题:“那么,当初因为什么决定请阿部先生来负责设计呢?”小川女士说:“我过去很讨厌建筑师。觉得很多建筑师只按照自己的喜好盖房子,根本不考虑住在里面的人的感受。”听她这么毫不留情,我不禁感到耳朵有点疼。她接着说:“我当时想,与其找建筑师,不如买一套现成的中规中矩的房子……”(耳朵越来越疼,鼓膜要穿孔。)于是她真的去看了一些现成的房子,但实在找不到中意的。(幸好!)正当束手无策的时候,建筑评论家植田实先生向她介绍了阿部勤先生。(真不容易,终于落定了。)话虽如此,我在看过杂志《绿色列车》(1)(1990年6月号)上的《与自然共生之家》一文后,才知道两位房主给阿部先生提出了两个要求:“不能盖成建筑师喜好的样式”“要体现出材质感”。
不知搞建筑的各位看过这段小插曲后感受如何?在我看来,“不信任建筑师”绝不仅是小川女士一人的意见,而是“沉默的大多数”的率直心情。
现在看来,小川女士和设计师阿部的组合无比正确。因为在前面那篇杂志文章中,阿部说道:“我想,一个家,是由住在里面的人打造出来的。而建筑师的立场,只是为屋主提供一个可以描绘生活的空白画布。”
说到自己的工作,小川女士坦言:“一切是从器物开始的。”并解释说,“因为器能包容他物”。
这下就说得通了,小川女士对住宅和工作间的要求,就是“能包容他物”这一点。谈到作品时,她笑着说自己的失败之作是那种“没有缺陷的东西”,语气却十分坚定,又补充道:“没有留白的东西太逼仄,容不下灵感的东西。”我想,这些就是她作为陶艺家的自省之处吧。换个角度,这也可以说明“屋主对住宅的认识”。

横长大窗的窗台是最方便不过的收藏品展示台。窗台距地面45厘米,低得恰到好处。窗外是一片橘园,再往前便是宽阔的相模湾,好景尽收眼底。

从水泥墙壁的艺术室进入起居室后,气氛马上不一样了。这里处处可见柔和的木色。木房梁、柱、地板、天花板在岁月变迁中,慢慢变成了美丽的焦糖色。
说她是自下结论也好,自我满足也罢,无论如何,这样性格的小川女士当然不愿意找建筑设计师建造“逼仄,容不下灵感”的房子。我非常理解她的心情。如此说来,她遇到阿部勤这样擅长做“容器”的设计师,真的很幸运。在这座闲适的混合结构房子里,每个房间没有固定名称,也没有固定用途,怎么使用,全看小川女士的心情和具体情况。我看着她这种融通无碍的生活状态,既觉得新奇,又深感佩服。
对了,借着这次采访的好机会,我当然想在壁炉室里再盘腿坐一次。正当我开口“想再看看壁……”时,小川女士就笑着回答:“不行!那个房间现在是卧室。”她的神情仿佛在说:“瞧,就是这样,怎么使用容器,全看你有什么想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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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小川女士的新作。这件“器”里就像盛着一面海,器里有诗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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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作品的雏形。她说:“想把泥土内含的力量凝结成形状,用作品展现出来。”

坐在非洲躺椅上听小川女士讲解矿石的魅力。
后记
采访小川待子女士的吉滨之家时,我心里抱着微薄希望:“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这次能见到她丈夫川田顺造先生呢。”
即使有缘得见著名的人类学家川田顺造先生,我怎么可能接得上他的话题。尽管如此,三十几年前我读过他和作曲家武满彻先生的往复书简集《音,语言,人》(岩波书店,1992),曾深为感动。我一直记得他信中的几段话:“不仅仅是音乐,其他诗歌或小说也好,绘画也罢,缺乏幽默感的作品我怎么也喜欢不起来。”“树和树之间拉起绳,慢慢将洗好的衣服一件一件挂上去晾晒,对我来说,这简直是至福喜悦的时间。”“一个地方的季节变化,非得在当地住两年以上,每天去市场买菜,才能真切地感受到。”这些只言片语经常毫无来由地在我脑海里浮现,所以,作为他的读者,我很想把读后感讲给他听。
《音,语言,人》中配了小川女士介绍非洲民俗音乐和乐器演奏现场的速写插图,我也想告诉她,每次翻开这本书,一张张笔触潇洒的铅笔速写都让我看到入迷。
可惜采访那天,很遗憾没能得见川田先生。再加上摆在房间里的两人的大量收藏品,让我看得不亦乐乎,就把铅笔速写感想的事情忘到脑后了。
所以,我要借本书将心意传达给两位。
(1)《绿色列车》(Train Vert):东日本旅客铁道公司(JR东日本)发行的新干线车内杂志,主要介绍东日本的历史与文化。—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