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家

雕刻家

上田快、上田亚矢子

或许可以这么说,艺术家的住宅,就是他们生活的姿态和想塑造的世界。

上田夫妻二人都是石雕艺术家,他们的住宅和工作室位于山梨县北杜市。

两个月前,我致电咨询采访的事,电话那端,亚矢子用略带惊讶的口气回答:“啊?我家?我家还没成型,不能确定什么时候才能弄好。”其实,我是有意为之。因为早有熟识他们的友人告诉我,“两位的住宅和生活方式很不俗气”,所以我想借采访的由头,亲眼看看他们不俗的生活。如果是建筑师的住宅,只有竣工完成后才能看出其中的精彩;艺术家的房子则不同,即使在建设中,也有不少看点和值得学习之处—这是我通过本书一系列采访所体悟到的。

对于建筑师,住宅本身是一个作品;对于艺术家,住宅则不仅是作品,还是他们生活姿态的具象呈现。

我的拜访很是唐突贸然,但他们大度而热情地欢迎了我。对于他们的创作,过去我只是耳闻办展讯息,这次终于能亲眼得见作品。

进入正题,让我为读者介绍一下上田夫妇身上独特的气质风貌。

首先,他们的共同之处,在于安稳的表情、舒缓的语调和文静的举止姿态。可以说是一对“气味相投”的夫妇,用“关系融洽的兄妹”形容也不为过。在我看来,两人最相似的地方,是他们身上都有一种远离浮世、不受世俗成见束缚的“自由自在”。我们聊着天,在话语中能感到,两人体内潜藏着坚定不可动摇的硬骨。

以上的介绍稍显冗长了,总之,他们的性格明确无疑地展现在住宅和工作室上。我对两人印象的描述,能帮助大家理解下文。

从JR长坂车站下车后换乘汽车,一路经过农田和一片片树林,在乡村小路上开十五分钟,就到了上田夫妇家。这里果真“远离浮世”。看来他们的土地是从林地开拓出来的(但看不出明确的地界分界线)。整片土地是一块徐缓土坡,幽深的树林前方,一座房子刚刚有了钢筋柱梁的大体构架。还有一座酷似汽车修配厂的约两层高的建筑,一座集装箱式的小屋,以及一座临时工棚式的小屋。几处建筑或分散,或相连,各自的构造和材料都不同,外观表情也不一样,看上去随心所欲,充满了朗朗大方的“自由自在感”。

我首先参观的是酷似汽车修配厂的工作室中的小房间。这里放置着石雕工具和书籍,也可做一些书写工作。入口很窄,进入时需要低头缩肩,而一旦进来,便会惊奇地发现,里面是一个高大敞亮的纯白空间,竟别有洞天。

准确来说,这是一个静谧甚至让人感到神圣的房间。面向树林的墙上开着长方形窗户,窗前是木桌,木桌背后的墙面上,是上田先生自制的通往阁楼的锯齿形台阶。房间角落里,放置着一个造型简单、带着小玻璃窗的圆筒形暖炉。老实说,走进房间时我正和上田先生说着话,踏进房间的瞬间,我立刻闭上了嘴,纠正了站姿。是房间里独特的气息促使我这么做的。紧接着浮现在我脑海里的词汇是“礼拜堂”。是的,也只有这三个字,才能形容房间的独特氛围。然后我意识到,这也许就是两位建造这一房间的本意。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刚提到的面向树林的窗户是上下两段式,中间的隔断横线和窗框竖线正好组成一个“十字架”。通过十字架窗眺望着树林,我不由得想起位于芬兰奥塔涅米、由希伦夫妇(Heikki & Kaija Siren)设计的著名的“森林小教堂”(1)。正当我发愣时,上田先生为我讲述了制作锯齿台阶时遇到的种种困难,听他这么说,我为他讲解了既能保证强度、工序又简单的制作办法。谈论着台阶时,我突然豁然开朗,不由得拍了一下大腿:“原来是这样!”没错,这座房间令我想起的不仅仅是希伦夫妇,还有一位著名人物。

敏锐的读者一定早就猜到了,对,我想起了路易斯·巴拉甘(2)的宅邸。其实我并没有向上田夫妇询问过详细情况,我写的都是主观臆测,在我看来,这个房间是上田夫妇对巴拉甘的遥远致敬。

接下来参观的是上田先生制作大型石雕的工作室。这是一处半室外的工棚,用来敲击和削磨石材。工棚由坚固牢靠的钢筋搭出主要结构,覆盖着锯齿线形的铁皮屋顶和同型的聚碳酸酯半透明板,这样一来,即使是阴雨天,也保证了足够的光亮,不需要开灯。冬季严寒或暴风雨雪时,四周能拉下大型卷帘门来防避坏天气。上田夫妇看起来对电动卷帘门颇感得意,亚矢子特地强调“是自动的呢!”,并给我实际演示了一番。

说起得意之处,上田先生自豪地给我看了一把他亲手制作的石锤,并热烈讲述了石锤的优点。他一边说一边抚摸着石锤,笑容满面,那样子与其说是雕刻家,不如说更像一位石匠。

挺立在绿树背景中的白色“十字架”。虽说不过是朴素的铝制窗,却意味深长,让我联想起希伦夫妇设计的“森林小教堂”和路易斯·巴拉甘的自宅。

约两层高的工作室,大型电动门是上田夫妇花重金设置的颇为自豪的细节。左侧只露出一隅的房间,是亚矢子制作石雕小品的工作间。

之所以有十字架窗的房间令我联想起路易斯·巴拉甘,是因为这里有一个巴拉甘样式的台阶。

两位的住宅在工棚对面,原本是一座通常被当作临时工棚的轻型简便屋,外观像一个长方形盒子,只要装在卡车上运过来,用吊车放到既定位置上,便能直接入住,简单至极。

小屋长约5.4米,宽2.1米,高2.2米,此外还附带宽0.95米、长1.4米的厕所。总面积约为13平方米,比八叠间略小。这个空间里装着上田夫妇日常生活需要的所有东西。厨房尤其值得一提,形状简素的餐具以及旧得恰到好处的炖锅和平底锅,巧妙地利用了有限的收纳空间,视觉上让人心旷神怡。

我想,这座房屋不只是具有最小限度功能的住宅,更可谓一种“极致的住宅”。若想在有限的面积里安置日常生活的所有要素,难免东西多到溢出,转不过身子。但我站在房间四下观望,发现一切井然有序,并不局促,显然很舒适,真是不可思议。我惊讶于这个空间的面积之小,也为两人反手巧妙利用有限空间的本领所折服,更让我感佩的是,两人的住宅正应了“在哪里吃,在哪里睡,哪里就是家”这句古话,体现了人类住宅的实质。这间小屋与鸭长明的方丈小庵、亨利·梭罗的瓦尔登湖畔小木屋、柯布西耶的“度假之家”等古今东西的著名小屋相比也毫不逊色—岂止不逊色,简直可以一决胜负。我内心感慨,在房间里静立了很久。

最后要说的建筑尚在施工中,刚有了钢筋柱梁和大体结构。这座建筑竣工之后,将成为主屋,但现在仅一部分建有围墙,被上田先生用作书房兼工作间。这里也和最初参观的房间一样,气氛静谧,犹如礼拜堂。高顶棚上开了两扇天窗,柔和的阳光倾泻而下,照亮书架和占据了整面墙的工作台。我在书架边上看到一个大提琴盒,便看向上田先生,用眼神询问:“这是谁的?”他回答说:“我平时也拉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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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生活间里的样子。最里面是储物式床架,台面上铺着被褥。真像我小时候会钻进去玩的壁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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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厨房一角。自制的白色餐具架上,整齐地收纳着样式简素的碗碟和锅具。

永井荷风曾在书中写道:“放置着乐器的房间令人怀恋。”我想,乐器自带一种不可思议的光晕,能提升房间品格。再说到大提琴,我耳边总会回响起巴赫无伴奏大提琴组曲那有力的旋律,当我无意间窥视房间里的乐谱架时,没想到上面放着的,正是《无伴奏大提琴组曲第二号D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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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上田先生挥舞石锤制作的大型岩石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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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亚矢子的石雕小品。她用细致耐心的手法呈现出了深潜在石头内部不为人知的美感。

站在工作间里听上田夫妇讲授石锤课。

后记

如果把“走进建筑师的家”和“走进艺术家的家”两个专栏算在一起,上田夫妇的采访是我写的第三十二篇。

也就是说,我走访了三十二个住宅。说起来很神奇,至今为止我们没有碰到雨天。即使有一次冬天要去北海道旭川,直到出发前一天当地还在刮暴风雪,天气预报行程当天也是暴雪,航班可能被取消。但没想到第二天忽然晴了,冬日蓝天上不见一丝云彩,毫无变天的迹象,采访进行得十分顺畅。经历过几次这样的奇迹,我和编辑森户先生以及摄影师相原先生就不在意天气了,擅自认定“去采访时肯定是晴天,再不济,顶多也是阴天”。这不,报应来了!采访上田夫妇的那天,一直淅淅沥沥下着早春冷雨。

尽管天气不如人意,采访和摄影依旧进展得很顺利,唯一遗憾的是,工坊后面的大樱花树尚未开花。

亚矢子也为此可惜:“樱花盛开的样子美不胜收。”

两星期后,我收到了编辑送来的两张照片,啊,工坊背后的萌萌新绿间渲染着大片樱花色。

原来是摄影师相原先生算准花期后,特地又去拍了几张。


(1)由希伦夫妇设计的这座礼拜堂位于阿尔托大学奥塔涅米校区,坐落在校区内的一座小山丘上。礼拜堂的讲坛背靠整面的玻璃落地窗,窗外耸立着一座白色十字架,与周边的树林融为一体。—编注

(2)路易斯·巴拉甘(Luis Barragán, 1902-1988):20世纪最重要的墨西哥建筑师之一,第二届普利兹克奖得主。他的自宅作品外观平淡,内里却大有文章,入口、楼梯皆有讲究,房间内的落地窗即装饰有十字架窗框。—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