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科拉工匠

佛科拉工匠

保罗·布兰德里西奥

“保罗啊,你就像神赐予我的使徒。”

一直到高中毕业,我才离开故乡的海边小镇。那里有一条河—作田川。

从作田川入海口到九十九里海滨,这一段海岸是“片贝海水浴场”,每逢夏天,便有附近城镇的游客蜂拥而至,非常热闹。在海水浴场正式开业半个月前,游客还可以在一家名为“铫子屋”的小铺租船在河面上划,船上挂着苇帘遮阳,暑假气氛十足。

铫子屋里大概有十五艘小船,此外还有由船夫撑橹前进的木船。撑橹前进的木船比平底小船速度更快,船体更稳,如果游客的小船太靠近海,被涌来的海浪掀翻,木船此时就会作为快速救助船去救急。

撑橹划木船的样子很帅气,孩子们都渴望驾驭它。

具体缘由记不清了,总之我运气很好,铫子屋的老掌柜教过我几次怎么撑橹。但对一个刚上四五年级的小学生来说,只能算摸过几次船橹,不可能学会怎么撑船。记得当时只让船头左右晃悠了几下,前进了一段若有若无的距离,撑船的私人授课就结束了。

这段年少时期的撑船体验发生在五十多年前,连我自己都记忆模糊了。2015年初夏,我过了两个月的“威尼斯生活”,其间贡多拉船夫熟练的撑船技巧几次让我看得入迷,小时候的撑船经历仿佛电影里的一幕,浮上了脑海。

细说起来,数次观察贡多拉(1)船夫撑船后,我发现橹和船体之间有一个支点部件,这个部件叫作佛科拉(forcola)。贡多拉船夫通常站在船体的后方左侧撑船,而橹,则通过船体右侧的橹架佛科拉伸向水面。佛科拉设置在船体外侧,酷似掰手腕游戏时向上弯曲的手臂。佛科拉的顶端和下方,有着复杂的凹凸曲面,贡多拉船夫要想让船进退缓急自如,比如后退、转弯、停顿、泊船,靠的是将橹撑在这些不同的曲面上。船夫们的手劲儿也很巧妙,时而将橹轻置,时而用力按压,或者顺着力道。说白了,佛科拉就像汽车上的换档杆。它实用又方便,形状复杂而优美,让我心动不已。

有一天,我无意中对住在威尼斯的朋友说起:“贡多拉上那个佛科拉真是巧妙,外观像件雕刻作品,有意思。”没想到他马上回答我:“你如果感兴趣,正好我有个好朋友是佛科拉工匠,想去参观一下他的铺子吗?”

佛科拉工匠保罗·布兰德里西奥的工作室,位于距离圣马可广场徒步五分钟路程的城堡区。从游客熙攘的街道拐进旁边小巷,在一种叫作“Soteportego”的廊下通道路口左前方,有一座平房,这就是保罗先生的工作室。在威尼斯散步的一大乐趣,就是走进与热闹大街仅一步之隔的小巷里,去寻找这样不起眼却踏踏实实的工匠铺子。保罗的铺子很不起眼,如果细看,就会发现大门外两侧立着两根宛若门柱的佛科拉,低调地告诉偶然路过的行人,这里是一家只做佛科拉的工匠铺子。

我和友人在门口向里面打招呼:“Chao!”(2)保罗走过来迎接我们,他沉稳又亲和,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兴奋的夸张表情,就像我们是他五分钟前刚接待过的客人。他有一头鬈发(不如说是一头乱蓬蓬的碎卷儿)和明亮的大眼睛,下身套一条蓝色牛仔裤,上身系一条皮革短围裙,周身利落,脸上总挂着一副沉浸于工作的专注表情。工坊也布置得简单朴素,让他看起来就像一位中世纪工匠。保罗不时停下手里的活儿,用沉稳的声调与我的朋友交谈。我不懂意大利语,当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他见我正歪头困惑,马上解释说:“请自由参观,拍照也请自便。如果有问题,我会一边干活一边回答。”

我先在这座有着人字形屋顶和原木桁架的工坊里参观了一圈,之后,通过朋友翻译,听保罗讲述他的工作。保罗说,现在威尼斯约有四百五十多位贡多拉船夫,其中一百五十多人所用的佛科拉,是由他的工坊负责制作的。他不仅制作佛科拉,还负责依照船夫们各自不同的情况做修改。贡多拉船夫容易犯腰疼的毛病,年龄、臂力和用力癖好也各异。用保罗的话说,他就像一位裁缝,在给船夫们量体裁衣。此外,他还修理船橹。顺便说一下,制作佛科拉用的木料,大多是树龄八十年左右的胡桃木、梨木或樱木等果树类,做好之后,要涂上一种叫作“帕艾里诺”的亚麻籽油。

小巷中的工坊。威尼斯似乎很少有一层平房。不少观光客被门口的佛科拉吸引过来,满脸好奇地从门口窥看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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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有着人字形屋顶、原木桁架的工坊内部。阳光从天窗照射下来,照亮了这座从他学徒时代起就未改变过的工坊的各个角落。正在修理船橹的保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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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正在使用老式锯子的保罗。老式工具和室内氛围相互映衬,如入中世纪工坊。保罗身后的门口处经常有观光客站立静观。

就这样,我听着他的讲解,不知不觉地,眼光被吸引到一处角落。原因很简单,阳光透过天窗渐渐变换角度,刚才还幽暗的角落,此刻被照亮了,仿佛得到了福祉,展现出一种神圣气氛。

我马上走过去细看。这个角落布置得像个展示台,林立着十五六根佛科拉,在柔和阳光下,每根都有着不同的表情和形状,让人感到它们不仅仅是支撑着船橹的一个零部件,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像雕刻作品的雏形。假设将佛科拉放大成五米,改用青铜铸造,再摆放到路易斯安那现代艺术博物馆的草坪上,观众想必会感叹:“不愧是亨利·摩尔(3)的作品,就是动人呐!”正当我胡思乱想着,忽然发现佛科拉后面摆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年轻人双手撑腰,一位老者正上半身前倾,面向青年热烈地讲述着什么。看那一头乱卷儿就知道,青年显然就是保罗。那老人又是谁呢?

接下来要说的,就是听保罗讲的“师徒物语”了。

祭坛式的角落。林立着的佛科拉中,摆着一张值得珍藏的照片,是年轻时的保罗和已故的卡卢利先生的一张合影。

保罗于1967年生于威尼斯,是土生土长的威尼斯人。他从小就喜欢做手工,尤其喜欢木工,经常削木头玩儿。他的伯父很喜欢他,有一天,伯父对他提议:“既然你这么喜欢木工,那就认真去做一次。”在伯父的鼓励下,他十六岁时第一次模仿成品做了一个佛科拉,然后带着自己的作品,去拜访了著名的佛科拉工匠约塞佩·卡卢利。这是他们的初次见面,保罗尊敬地称呼卡卢利为“大师”(接下来我也将这么称呼),他将自做的佛科拉拿给大师看。那时,卡卢利先生已经年近古稀,他看过少年保罗的制作后,提了很多具体意见。告别时,他将一些制作材料作为礼物送给了保罗,似乎是希望下次见面时,保罗会带来用这些材料制作的新作。其时,保罗正在工业职业高中的电气科上学,可他对专业不感兴趣,终于在高中最后一年十七岁时下定决心,正式向卡卢利先生拜师,帮助师父制作佛科拉和修理船橹。大师心脏不好,当时已准备退休,所以在一段不长的时间里,他热心教授了保罗很多东西,并对他说:“保罗啊,你就像神赐予我的使徒。”大师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也许他认为,这位与使徒保罗同名的少年“从天而降”并非偶然,一定是天意。保罗讲这段往事时,语调低沉而恬淡,对我来说,这真是一段动人的“佳话”。四年之后的1988年,随着大师住进医院,二十一岁的保罗从师父手中购买并继承了现在的店铺,正式出师。他买下的不仅是房子,还有师父留下的各种加工机械、工具、模具、配件等制作佛科拉所必须的全套用品。购置资金来自他的父母。

卡卢利先生于1999年去世,在采访的最后,保罗满怀感慨:“对我来说,大师是一个父亲般的存在。”

威尼斯有一种名为“Vaporetto”的水上巴士,还有横渡运河时乘坐的贡多拉渡船(Traghetto)。我尤其喜欢乘坐这种渡船过河,每次在船上都会认真地想,“如果我能当Traghetto船夫该有多好”。想归想,我小时候没学会撑船,现在这把年纪了,学会撑贡多拉,怎么可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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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将佛科拉用台钳固定后,用一种叫作铣的工具削出曲面。佛科拉用的是硬质木材,这实在是一项考验臂力和耐心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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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贡多拉船夫从水路绕到工坊后门请保罗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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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保罗住在距离工坊步行十分钟路程的平民区的一处公寓里。走在小巷里,头顶上晾晒着各色衣服,十足的老城区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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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保罗的住所位于公寓顶层。到处可见他自己做的家具和橱柜。(他是木匠嘛!)房间各个角落打理得整齐干净,简直不像独身男士的房间。

保罗停下手里的活儿,回答我的提问。乱蓬蓬的鬈发、乱蓬蓬的胡子、大大的眼睛、皮革短围裙,仿佛能直接走到摄影机前,扮演一个老到又个性的角色。天窗射下的阳光照亮了他身后的“祭坛”。

后记

多年来,我在某私立大学当老师,教授建筑设计和家具设计,六十五岁时,我退休了。

过了六十岁后,我心里一直有个念头:等退休后一定要休一个长假,在国外某个城市住上一阵子。说是“国外某个城市”,其实我早就认准了,对,就是威尼斯。

最近十年间,每年我都要找理由去一趟威尼斯。就这样,在多次走街串巷的散步和探索后,我发现威尼斯并不仅是游客蜂拥而至的世界观光之都,只要从热闹喧嚷的观光路线上离开一步,走进小巷,就能看到真正的威尼斯人安稳妥当的日常生活。出乎我意料的是,小巷深处有众多手工作坊,雕刻家的工作室、鞋匠工坊、彩色玻璃铺子、大马士革花缎工坊、湿拓画工坊、活版印刷厂,等等,不一而足。因为这些小铺,我更喜欢这座城市了。四年前干脆租下一套公寓,每年初夏都在威尼斯住一两个月。

佛科拉是贡多拉船上支撑船橹的一种部件,佛科拉工匠保罗的工坊位于幽暗小巷一角,距观光路线只有一步之遥。他的店门旁竖着路标似的佛科拉,再凝神细看,就能通过敞开的大门看到正在里面忙碌工作的保罗,和他那一头乱蓬蓬的鬈发。

采访结束后,我在附近散步,转回保罗的门口时照例问候了一声:“Chao!”保罗还是那副平稳不惊的表情,向我们点点头,俏皮地眨眨眼:“Chao!”


(1)贡多拉(Gondola):威尼斯最具代表性的传统平底小船,船体两头高翘,周身漆黑,由一名船夫在船尾掌橹操作,是威尼斯城内的主要交通工具。—编注

(2)Chao:意大利语,表达“你好”或“再见”的问候语。—编注

(3)亨利·摩尔(Henry Moore, 1898—1986):英国雕塑家,以大型铸铜雕塑和大理石雕塑而闻名,他的作品外形多曲线,又以主体上的空洞为主要特征。—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