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特琴演奏家
琉特琴演奏家
角田隆
每当我看到自己设计的房子,被房主享受又珍爱地居住着,心中便说不出地满足。


前不久,我和久违的大学时代友人在居酒屋见面喝酒,闲聊片刻后,有人忽然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对我说:
“我吧,最近回头看自己这半辈子,忽然发现,有些事终究没能做出个样子,唉。你们呢?有同感吗?”
一问究竟,才知道他大学毕业后一心想要掌握英语,希望能用英语自由交谈,于是去上了业余英语学校,但没能学好,对此他一直心存遗憾。“现在后悔也晚了。”他惆怅地笑。
听他这么一说,我回想了我的过去。同感,太有同感。我也经历过无数类似的事,这些事最终化为苦涩的挫折感,至今沉淀在心底。
比如说,小时候我喜欢音乐,打心眼里希望自己能掌握一门乐器。学了两年竖笛后,终无所成。又跟着教程类书籍自学过古典吉他,也半途而废。刚开始学吉他时,我梦想着先拿古典吉他打基础,待进展到一定程度后,就去拜师学习琉特琴(1)。但我并没能打好吉他的基础,琉特琴梦也随之烟消云散。
所以,二十年前我在朋友的家庭音乐会上亲耳听到角田隆先生演奏琉特琴时,内心岂止是羡慕,简直是嫉妒的火焰熊熊燃烧。
而在家庭音乐会结束后的派对上,角田先生讲起他除了喜欢各种音乐、专业的古乐(2)之外,还精通昭和情歌和五六十年代的欧美老流行乐,只要兴头上来,他能像模像样地唱上几首。听到这里,我的妒火立刻云消雾散,变成了满心的亲切感。我和角田先生的交情就这么开始了。
哎呀,不知不觉啰嗦了这么多,话归正题,本次要走访的就是角田隆家。
角田夫妇住在东京西郊,西武多摩湖铁路沿线一带。家门前有一条遍植樱花树的林荫道,周围绿地众多,能依稀看到昔日武藏野的乡野遗痕。这种环境也许正是古乐器演奏家理想的居住之地。八年前,角田夫妇买下此处一座旧屋,全面改建后,有了现在的角田邸和工作室。我刚用“旧屋”来形容,实际上是一处四十年前建造的粗陋房屋。由于房间设置实在太老式,不适合现代生活,于是角田先生拆掉了一部分,这一拆除才发现众多构造性缺陷:地基和房柱下方早已被白蚁掏空,受损面积相当大;屋顶、墙壁和地板处没有装隔热材料;该有房柱支撑的地方处于悬空状态,羸弱的房梁勉强支撑着房屋重量。所以,大规模改建工程是从地基阶段重新做起的。看到此处,想必有些读者已经猜到,没错,我的建筑事务所承包了这次改建设计和施工监管。
关于施工内容,准确说是“增建”和“改建”。至于究竟增建了哪些部分,对比一下平面图便一目了然。我们先拆除了房子的外围部分,暂时保留下大梁和房柱,检查了所有问题点后,工程才正式开始。如果是新建工程,那么我可以在开工之前,花大量时间做好设计图和模型,之后再去现场。改建工程就不能这么按部就班,必须临机应变地对待不断涌现的问题和意想不到的麻烦,要迅速反应和决策,不然工程进展不下去。如果用音乐比喻,改造工程不是按照乐谱演奏的古典音乐,而是即兴爵士,要围绕着现场氛围做出应变,很考验反应能力、经验见识和技巧。在我看来,比起搬弄逻辑理论,身体和手先做出反应的人,尤其适合做改建工程。
改建后的新居里,要有起居空间、餐厅、厨房、卫浴、两间卧室(主卧和儿子的卧室)等住宅所必须的部分,还要设置琉特琴练习室和角田夫人负责的音乐事务所办公间。若想在上下两层、一共106平方米的建筑面积里容纳下这些功能,是个不小的挑战。为此我没少动脑筋,不是抱着肩膀睨视天花板,就是盯着平面图摸着手腕想主意。角田夫妇见状,就过来说明:“我们预算有限,不能妄想得太多,不过……”话语间虽然流露着犹豫,但同时也提出了明确要求,大体整理一下,便是以下这些:
一、音乐练习需要聚精会神,希望练习室是一个静谧空间。
二、必须有一个放置乐器的地方。
三、夫妇两人喜欢做饭,想一起进厨房,厨房不能太狭窄。
四、家里有很多碗碟,今后还会增加,碗碟收纳部分要足够大。
五、要是起居室和餐厅能充裕地容下众多来客就好了。
六、这个充裕空间,有时还要聚集多人召开音乐演奏会,甚至放声高歌,希望做隔音处理。

1
1 玄关的位置稍稍避开散步道上行人们的视线。左右的侧壁形成宽阔的遮蔽。

2
2 宽180厘米的宽敞走廊与玄关。
七、为夫妇两人的晚年着想,通往二层卧室的台阶坡度越缓越好。
八、玄关处要有一个大鞋柜。
九、洗手台部分越宽敞越好,浴室通风良好,不滞留湿气。
十、如果有个后门,肯定很方便。
除了这些,还有不少呢。最后一剑封喉:“改建费要尽量便宜!”
仔细回看以上各条要求,就知道角田先生除了音乐演奏活动之外,平时在家时间长,夫妻两人很注重生活感受,对他们来说,这些要求都是自然而发,并不是出难题。唯一的难点在于,建筑面积就这么大,预算就这么多,怎样才能完成要求呢?尤其是第五条里的“充裕空间”很让我费了一番脑筋,现有的建筑面积肯定达不到,最后的解决办法是在面向庭院的地方增建了一个六叠大的小屋。为了实现“充裕感”,我让小屋、起居室和餐厅一层部分的地板下沉30厘米,这样就有了高顶棚。
虽然我并非有心设计,但实际上完成之后再看,进玄关后,通过笔直延伸的走廊,打开大大的回转门,向右斜转,走下徐缓的台阶,进入起居室—这连续的变化转折,带一点戏剧感,几个空间连通得很生动。换句话说,就是进门后一路走来,人的意识会不由自主地流向起居室,这样,就营造出了这个家独有的氛围。
其实这些并非事先有意设计,反而是竣工之后我去角田家做客时才体会到的。同时,让我体会最深的,是角田夫妇两人把这个房子打理得非常妥帖,建筑在渐渐迎合夫妇二人的生活姿态,变得合身合体,成了真正的角田邸。通过这点体会,我愈发感到,所谓家,所谓房子,是装载屋主日常生活的容器。我在给建筑系学生或年轻设计师做演讲时经常说,“人住在房子里,房子里就包容了这个人的全部生活习惯和品位嗜好”“家就像一个容器,包容着房子主人的全部人格和人生”。如今看到角田夫妇的生活姿态和居住方式,更加深了我的这一体会。

1
1 走廊和餐厅之间,隔着一道用轴固定的旋转门,转到九十度时,左右两侧都能过人。

2
2 从走廊看到的餐厅部分。藏在大旋转门背后的宽敞厨房。

走廊下两级台阶后,便是餐厅和起居室。大窗户面向东南,整体感觉十分舒适。窗边的座椅来自丹麦,是角田先生打瞌睡的专用椅。

从起居室望向餐厅和厨房。左侧能看到通向走廊的两级台阶。

1
1 餐厅旁的浅进深食器柜。各种酒壶和酒杯出自以中里隆为首的陶器作家之手。数量之多,似乎马上就能开个居酒屋。

2
2 窗外是生长着杂木和杂草的小院,武藏野旧日乡野味道犹在。一扇大窗,正适合夫妇两人远眺几只院养猫。
通过照片,也许读者们能感受到一些角田家的氛围。他们两人将平时爱用的食器,喜欢的音乐CD和DVD,珍重的绘画和雕刻,以及种种古旧物件、书籍和乐器收藏,用自己喜欢的方式,精心摆设到恰好的位置上,让人一看便知两人生活得舒适而愉快。
看到自己设计的房子被房主享受又珍爱地居住着,我心中便说不出地安慰和满足。就像那句话说的:“这是建筑设计师能得到的最佳回报。”每当我走访这样的家,这份感触就更加真切。

厨房一角。水池下方做了防水防蛀的黑色涂层处理。正面可见的细长窗户既通风,也能看到室外。

1
1 房间里各处摆着夫妇二人的(宝物?)收集,令来客目不暇接。

2
2 古旧木柜上摆放着古今东西的金属小物。角田先生是一位能从“破烂”中慧眼识宝的优秀鉴手。

在小小的音乐练习室里,角田先生演奏,我侧耳倾听。太奢侈了,专为我一人演奏的音乐会!
后记
在这里,给读者披露我与角田夫妇相知相交几十年中的一个场景。
角田夫妇宅邸竣工后,我们在散发着木头清香的新居里一起度过了辞旧迎新的除夕。
我至今依然记得,大晦日之夜,我们一起观看了角田先生珍藏的小萨米·戴维斯(3)出道六十周年的庆祝派对录像。
1989年深秋举行派对时,小萨米·戴维斯已因咽喉癌而失声,正与病魔搏斗。他的亲朋好友聚集到一起,为他鼓劲。这些友人中,有弗兰克·辛纳屈、迪恩·马丁、惠特尼·休斯顿、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格里高利·派克、史蒂夫·旺达、昆西·琼斯、埃拉·菲茨杰拉德等一众名人。他们交替登台,用充满智慧和幽默的话语,对戴维斯做了令人感动的发言,话语间满满的友情与爱。摄像机及时捕捉到了戴维斯侧耳倾听时眼角的泪光。
没什么可隐瞒的,我和角田泪点都低,我们紧握纸巾和手帕,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场派对的录像。
派对的最高潮,莫过于迈克尔·杰克逊从烟雾中徐徐浮现。他为深深敬佩的这位音乐界前辈,演唱了特意为这场聚会作词、作曲的《你曾在那里》(“You Were There”)。
当杰克逊最后百感交集地唱出“是的,我在这里,是因为你曾在那里”(Yes,I am here, because you were there)一句时,我和角田都难以自抑地发出了呜咽声。
(1)琉特琴:一种曲颈拨弦乐器。主要指中世纪到巴洛克时期在欧洲使用的一类古乐器的总称,是文艺复兴时期风靡欧洲的家庭独奏乐器。
(2)古乐:这里指用古代乐器演奏的古典音乐。
(3)小萨米·戴维斯(Sammy Davis Jr.,1925—1990):美国著名歌唱家,20世纪流行文化偶像之一。六十五岁时死于咽喉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