锻造家
锻造家
藤田良裕
建筑师给客户出了一道难题。


在我小时候,唱歌也是一种游戏。
对贫寒渔村的孩子来说(尤其是我),唱歌是童年的主要娱乐。除了学校教的歌,我唱的大多是歌谣曲(1)。唱着唱着,总能遇到不理解的歌词,歪头想:“这唱的是什么呀?”歌谣曲是大人的歌,孩子不能完全理解很正常,但面向小孩的童谣里也有不少让我费解的。比如有一首开头是“好孩子住的好镇子”的《唱歌小镇》,其中就有一句:“锻冶屋叮叮当当叮叮当。”锻冶屋是什么?当年我一头雾水,毕竟,我出生、长大的海边渔村里没有干这一行的。
过了二十五岁,我才亲眼见到了名副其实的铁匠,是在韩国首尔郊外的民俗村。这个再现朝鲜李朝时代民众生活的民俗村,也展示了当时如何打铁:铁匠手拉风箱,点燃焦煤,将铁块烧到炽热,叩击成型,做出铁器。我请演示的铁匠做了一把李朝时代卖糖小贩招揽生意用的糖剪子(就像日本卖豆腐小贩招揽生意用的喇叭),买了下来。
铁加热之后便可加工塑形,道理和扭糖人一样,以前我得知于书本,这却是第一次在铁匠铺子里看到。原来打铁那么有意思,甚至让我想要一试。
我是看了锻铁的现场演示而产生跃跃欲试的冲动,接下来要介绍的锻造家藤田良裕,则是看了锻铁成品而萌发了尝试的冲动。
锻造是一种造型艺术,所以,我以为藤田先生是某个美术大学雕刻专业毕业的,没想到藤田先生学的是文艺学。我问他:“是什么让你当上锻造家了呢?”他表示:“我妻子在建筑设计事务所工作,喜欢高迪,我俩去西班牙,参观过高迪设计的‘米拉之家’和‘古埃尔宅邸’,我被其中的锻铁作品打动了,开始向往这种工作。”(2)据他说,大学毕业后他并不想从事脑力劳动,想干体力活儿,邂逅锻铁可谓天赐良机。再细问他转行时的情况,他欲言又止:“我妻子……”足可窥见他转身成为一名锻造家,是多亏夫人的内助之功和无声诱导(操纵?)。
被高迪作品打动的藤田先生回到日本后,拜师在一位杂志上看到的著名锻造家门下,干了五年制作铁窗、栅栏和门扉的活儿。干着干着,他开始想,若能去有锻造传统的地方学习技术就好了,于是奔赴欧洲,在荷兰、奥地利、捷克和德国等地的锻造工坊里修行了一年半,最后于2006年正式独立。
他独立后开设的锻造工坊,名为“美术锻造·藤田田”。

从螺旋楼梯上方俯视餐厅和起居室。餐桌上摆着藤田夫人做的丰盛小吃。
“美术锻造”四个字是汉字,写起来笔画很多,而“藤田田”却是平假名,看上去平易近人,组合在一起很有妙趣。这种“亲近”,正是藤田先生给人留下的印象。
独立后的几年里,他在大阪的父母家附近租借了一个车库当工作室。车库不仅狭窄,租金也高,于是他想寻找一处合适的地方把家和工作室一起搬过去。找了几年,终于找到了琵琶湖西北的安昙川附近。这块距湖西铁路安昙川站十分钟车程的土地附带着旧屋,原本是一位经营建筑施工公司的造屋木匠的住宅兼工作间,由于公司经营不善而被迫出手,售价极其便宜。(我只问了一下大体金额,听到答案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藤田夫妇买下这块土地的两个月后,机缘巧合,在高松市“町之Schule 963”商店里遇到了建筑师K。夫妇二人以前在杂志上读过K的文章,很认同K的住宅观和设计风格。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怎能轻易放过,于是他们走过去自我介绍,当场提出,想请K来做旧屋的改造设计。未料K也马上答应了。这对夫妇怎么想的,初次见面就请人干活!建筑师K更绝,和对方素昧平生,连旧屋的具体环境和具体情况都一无所知,就接下了工作,真有这样的建筑师啊!(老实说,我就是这一类型。)
就这样,藤田家的改造计划开始了。
藤田夫妇买下的土地面积约为1058平方米,主屋是一座使用面积超过430平方米的大房子。此外还有一座100平方米的木匠工作间和一个20平方米的办公小屋。
原来的屋主是造房子的木匠,对他来说,盖自己的房子自然是小菜一碟,所以又给原本就相当宽敞的主屋做了增建。可惜刚一开始,他的建筑公司就倒闭了,留下一座空荡荡的徒有屋顶和墙壁的房子。

藤田夫妇的家,坐落在宽广的农田里。左边覆盖着屋瓦的部分是住宅,右边人字形屋顶下是打铁工作间。
建筑师K做过现场考察后,提议“旧屋不要动,只改建空荡荡的增建部分和连接部分就好”。因为改建费用有限,只有把改建面积缩减到最小限度,才能压低成本。建筑师K的想法是,只须把增建部分改造成一家人的生活中心—起居室、餐厅以及可以让厨艺高超的藤田夫人大展身手的厨房,这样就够了。藤田夫妇对K的作战计划毫无异议—也产生不了异议,我能猜出来,是有限的预算阻止了他们。藤田夫妇拿出一个具体金额,交给K:“一切委托给您看着办吧。”
接受了全权认命的建筑设计师,一定会毫无保留地用尽全力。(作此断言,是因为我就是这一类型。)旧屋中央有一个天井,K在现场考察时发现,这个光线幽暗的天井,实际上并未起到采光或通风作用,他意识到“这里必须得改”。等基础设计稿出来时,幽暗天井变成了上带天窗的开放式楼梯,并设计为铁制螺旋楼梯,仿佛这个家的标志物。通过楼梯走上二层,是一个铺着榻榻米的卧室,趁孩子们还小,全家可以同床共枕。二层设置了两个小窗。我猜测K的设计意图是,透过窗户能看到楼下起居室和餐厅里的情景,小窗起到了传达消息的作用。
据说关于铁楼梯还有一个愉快的插曲。
K在设计阶段就想好了,要请屋主藤田先生制作这个螺旋楼梯,实际目的当然是为了节省工钱,从“教育”意义上说,“借此机会,可以扩展一下锻造家的工作范围……”或许两种目的皆有?我忘记问了。总之,建筑师给客户出了个难题。
让我们回到起居室和厨房。这里有打通一层和二层的高顶棚厨房,放置了最少限度的家具,白色墙壁前放置着一个大铁炉。顺便一提,这里的气氛让我想起了震颤派(3)教徒简约而朴素的居室。

从起居室看向餐厅和厨房。左侧带着烟筒的黑色方块体,是藤田夫人做饭的得力助手—一台厨房铁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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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K向藤田先生布置下制作螺旋楼梯的作业,正在赶作业的藤田先生。据说这是他第一次做楼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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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改建前此处是光线暗淡的中庭,现在大变样!成了一个光线柔和而明亮的楼梯空间。

“美术锻造·藤田田工坊”里的模样。如果不是最里面有一台焦煤炉,这里简直就像一个加工车间。
最后,我想介绍一下藤田先生的锻造工作间。
一踏入与主屋分隔的宽敞工坊,就感到这里是一个男人干活的空间。通过金属加工机械和道具,传来一种“用体力创造”的热意和元气。
工作间里的机械和工具都是我没见过的。木匠的工具我还算熟悉,锻造机械则完全无法从外观上分辨用途,唯一共同的印象是特别冷硬,特别重。虽然藤田做的不都是铁器,但我想整座工作间的氛围,很适合用“有一股铸铁味儿”来形容。
对了,说到热意,工作间东侧的墙壁上,有一座焦煤炉。
我问藤田:“能不能请你当场演示一下?”他一听,立刻变身成了铁匠,点燃焦煤,烧热铁棒,锤击,再转扭数下,就做出了一个类似牛鼻环的铁圈。
我在边上,看了一场十五分钟长的“叮叮当当叮叮当”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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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将烧红的铁棒放到锻造机上击打成型,藤田的眼神多么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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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经过烧热、锤击和扭曲做成的铁环。用途是什么?镇纸?餐巾环?都不太像。

拉风箱吹旺火苗,藤田将铁棒放到火上烧热,我在一旁认真观看。
后记
对不起,请让我先坦白一件事。
本文介绍改建藤田邸的建筑设计师时,我简称他为“K”。这个K,其实就是“Kobun”(4)的首字母,也就是我啦。我在文中之所以没报真名,有几个原因。首先,我不想强调“这是中村好文设计的房子”,而希望读者把视线集中到藤田良裕这位锻造家的性格以及对待生活和工作的态度上。现在看来,我的小伪装好像意义不大。文章一发表,好友马上打来电话问:“这个K,就是好文你自己吧?”大家早就看穿我了,见笑啦。
接下来,让我端正姿势再说几句。
我在杂志上连载“走进艺术家的家”时,前八次在日本国内的采访,照片都由摄影师相原功先生负责。第九次是在国外采访,相原先生没有同行。采访结束后不久,我就听说相原先生病倒了。这一次采访藤田工作室时,据说他已经表示“这次我要去”,但病情一直不见好转。是雨宫秀也先生临危救场,担任了摄影师。这之后未过很久,相原功先生因病去世了。
我们原本约定在文章集结出书时要痛饮一场,庆祝工作圆满结束。可惜事与愿违,心愿再也不能达成,这让我非常痛心。
在此,我想将这本书献给摄影师相原功先生,并献上衷心感谢,我会永远记住这份友情。
(1)歌谣曲:日本昭和时代的流行乐。
(2)在建筑家安东尼·高迪(Antonio Gaudí, 1852—1926)设计的“米拉之家”和“古埃尔宅邸”这两座私宅建筑中,大门、窗格、露台等设施均是铁艺品。—编注
(3)震颤派(Shakers):又译为“夏克教”,全称为“基督再临信徒联合会”,1774年由安·李(Ann Lee)建立,现已基本消亡。震颤派的设计风格一向以朴素简单、手工艺精湛和追求实用性而备受青睐。
(4)“Kobun”是作者中村好文(Nakamura Yoshifumi)名字中“好文”两字的另一种发音,被他的朋友们用来作为他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