障碍
礼炮轰鸣。在都城,各种新式通信工具传播着最新消息:在格林堡,多罗特娅大公夫人生了第二位公子。七十二响礼炮声在城市和乡村上空隆隆回响,鸣炮的是“城堡”围墙内的军方。紧接着,消防队为显示他们不落后,也以城市一方的名义鸣礼炮;不过,他们的各轮鸣炮间隔时间较长,引发市民欣喜不止。
格林堡城堡矗立在一座灌木茂盛的小山顶上,山下是与格林堡城堡同名的、景色别致的小镇,城堡的灰色斜屋顶倒映在一条流经小镇的河中。乘无利可图的小火车只需半小时,就可从都城抵达格林堡镇。高高矗立着的城堡,是在王公宗族的祖先——边疆总督克劳斯·格林巴特执意之下建造。那是在遥远的过去时代,城堡几度翻新修缮,安装了反映时代变迁的舒适设备,始终处于可居住状态,且享有大公宗室邸宅,也就是大公朝廷发源地的殊荣。因此,一直有这样的家规和传统;格林巴特的所有直系后裔每一次的统治者的夫妇生孩子,一定要生在该城堡。此传统是不容被无视的。这个国家不乏明智的和放弃信仰的君主,他们曾经讥笑过那些陈规,但到头来他们仍旧对其示以无奈。因为要想摆脱旧制约束早已经是太晚了,无论有道理与否,无论合乎时势与否,在没有任何特别必要的情况下,为什么要去放弃一项令人崇敬的,且已经保留了许久的祖风呢?
人总以为存在的总是有内涵的。整整十五代人的变迁中,有两次,在产下统治者后嗣的时候,因某些偶然因素,在其他城堡出现了闪光,结果那两个孩子均落得反常和不光彩的结局。但是,从忏悔者海因里希和残暴者约翰及其可爱骄傲的姐妹们的那个时候起,至阿尔布雷希特——大公的父亲,以及大公本人——约翰·阿尔布雷希特[1]以来,所有的公国统治者,以及他们的兄弟姐妹,都降生于此。就在六年前,多罗特娅在此生下了她的第一个儿子——大公继承人。
此外,这座祖居城堡还是一个庇护之地,它外貌庄严平和。阴凉的居室,四周美丽的成荫树木,即使与凉爽秀丽的霍拉布伦[2]相比都不逊色。一条与小镇相连的坡道满铺着碎石,坡道两旁是简陋的住宅和开裂的护墙,坡道通过好多扇大门,直至城堡庭院入口处的古旧小酒馆和异国情调的小旅店,庭院中央竖立着城堡建立者克劳斯·格林巴特的石像,庭院虽富有画意,然已不合时宜。可是,有一个美观的花园覆盖了城堡所在的山脊,该花园一直延伸至山下林木茂密且地势起伏平缓之地,那儿是车骑驰驱和清闲散步的完美场所。
至于城堡内部,上一次的全面翻新和美饰可追溯到老约翰开始执政时期,高昂的开支还曾遭到很多非议。经过补充和更新的起居室陈设,保持着既高贵又舒适的风格,一幅叫《宫廷》的壁画,其纹章瓷砖已严格按原样修复。多层次交替变化的十字形圆顶拱上的图案,复杂精致,镀金层闪闪发光,让人赏心悦目,居室均铺木地板;宴会厅,无论其大小,一律用大学教授冯·林德曼的巨幅壁画来装饰,画作以一种清新流畅的风格,形象地表现君主宫殿的建筑史。该风格与反映无止境需求欲望的现代流派风格相距甚远,且不受现代流派风格的影响。这里什么都不缺。城堡中的老烟囱以及老式火炉此时已经弃用,那种老式火炉色彩异样,与天花板齐高,呈圆形层叠状,考虑到可能在冬季会有人在城堡住,修缮者甚至连无烟煤火炉都安装好了。
七十二响礼炮轰鸣发生在春末夏初的六月上旬,那可是一年中最好的日子,即圣灵降临节的次日。老约翰一大早就收到电报,得知在将近天亮时分,分娩就已经开始了。他乘的无利可图的小火车于八点钟抵达格林堡车站。他受到三四位官员、市长、行政区法官、教区牧师和城镇医生的祝福,老约翰即刻乘车前往城堡。和大公一同到达的有国务大臣男爵克诺贝尔斯多夫博士和步兵总长副官施梅特恩伯爵。稍后到达大公祖居城堡的还有两三位大臣、宫廷布道士高级教区委员会主席维斯利岑乌斯神学博士、几位宫廷高级官员,还有一位尚年轻的副官冯·利希特洛上尉。尽管大公的御医总监埃施里奇博士正在照料产妇,但是喜怒无常的老约翰还要把一个
叫扎梅特的、出生犹太家庭的本地医生一同请到城堡来。这位谦逊勤劳且稳重的人本来就已经够忙的了,根本没想要人特别赞扬他,此时也结巴着连连称道“真……高……兴,真……高……兴”,引起一阵笑声。
大公夫人把“新娘内室”当卧室。那是在二层楼的一个装饰得五光十色的五角形房间,透过布置得十分庄严的窗,可见一片美景:树林、山丘和蜿蜒的河。卧室四周是大奖章形图案的带状缘饰;贵族新娘肖像似乎在等待旧时的统治者。
卧室里,多罗特娅躺着,一条结实的宽带状织物系在她的床脚上。她拉着带子,像一个玩驾马车游戏的孩子,使劲晃动自己美丽而又丰满的身体。助产士格纳德布舍医生,一个温和博学的女人,有一双小纤手和一对棕色眼睛。从她戴的那副圆厚的眼镜里,透露出神秘的目光。为表示支持大公夫人,她叮嘱大公夫人:“要稳住,要稳住,殿下……加快速度……放松……再来一次……不要紧……停:两膝分开……下巴顶住胸部……”
一位保姆,穿一件白色亚麻布服,也来相助。她拿着器皿和绷带,蹑手蹑脚,在大公夫人运动停顿间隔四周走动。那位御医,脸色严峻,蓄黑灰胡须,左眼皮似乎抬不起来,他在监督分娩。他在御医总监制服外再套一件手术衣。多罗特娅的忠实女总管——男爵夫人冯·舒伦堡一特雷森,身体肥胖且患哮喘,她偶尔出现在城堡内室,经过亲自查看后,确信分娩进展顺利。这位贵夫人的外表给人以格外粗野俗气的印象,她还喜欢在宫廷舞会上裸露胸脯。她亲吻过女主人的手,回到一间冷僻的房间,那里有几位瘦弱的女侍者,她们正与大公夫人的一位叫格拉芬·温迪施的值班侍从官闲谈。扎梅特医生,将他的化装舞衣般的亚麻布外套套在燕尾服外,保持着谦逊和殷勤的姿态,等候在盥洗台旁。
老约翰待在一间用作读书和默祷的房间内,那房间有漂亮的拱顶,与“新娘内室”仅相隔一间所谓的梳妆室和一个过道间,它有一个“图书室”的美名,因为那里存放着的几册大开本手抄书,斜倒在沉重的书橱里,手抄书中记载着城堡的历史。该室布置得像写字间。墙缘用地球图案装饰。山上剧烈的风从开启的拱窗吹来。大公让人把茶端来,宫廷侍从普拉尔送上茶;但是那茶一直放在写字台上,老约翰没记得去喝,此时他正聚精会神地从一个角落到另一个角落来回踱步,忐忑不安,心里别扭。他的上漆靴子随着他的行走不停地嘎嘎作响。他的侍从冯·利希特洛无聊地待在几乎是空无一人的过道间里,倾听阿尔布雷希特的脚步声。
大臣、总副官、宫廷布道师,共有九个或十个官员等候在高阶底层,他们位于与其各自身份相符的区域。他们漫步经过的大小宴会厅,其墙上挂着林德曼的油画,各幅油画之间布置着旗帜和兵器;这些官员中,有的倚靠在树干状柱子上,高高的柱子一直延伸至五彩缤纷的大厅拱顶;有的官员站立在与天花板齐高的窄框窗前,正透过镶铅窗玻璃,望着外面的河流和小镇;还有的官员坐在沿墙摆放的石凳上,或者坐在壁炉前的安乐椅上,那壁炉的哥特式炉盖由小巧的石头人托着,石头人弯曲着身子,似从天上飘然而下,形态滑稽可笑。高官们制服上的金色镶边、用棉絮撑起的胸前挂着的星形徽章以及他们长裤上的金色宽条带,在晴天日照下闪闪发光。
在场的人聊一些枯燥无味的话。不时地有人把三角帽和戴着白手套的手高抬着放到嘴边,痉挛似地张开大口。几乎所有人都噙着泪水。有几个人还没来得及用早餐。另一些人是来寻消遣的,他们仔细查看手术器械和那只外套皮革的球状氯仿容器,那是御医总监埃施里奇放着以备急用的。
最高内廷总监冯·比尔·楚·比尔长得肥胖,他举止媚俗,戴一副棕色假发和金边夹鼻眼镜,双手留着长长的黄色指甲。他不连贯地、喋喋不休地讲述了好多往事。说完便坐在一张安乐椅子上,利用起自己的天赋:睁大眼睛睡觉,目光不移动,没有了最清醒的时空意识,又丝毫不损其地位威严。
财政和农业大臣冯·施罗德博士,日间他与国务大臣和内务外交及大公宫廷大臣男爵克诺贝尔斯多夫博士聊过一次话。冯·施罗德的话题多变,一开始是关于艺术的思考,后又转向财政和经济问题的探讨。作为一位高级宫廷官员,冯·施罗德思考问题多持否定态度,他也关注其他宫廷高官。开始说话时,他们像绅士一样,把拿帽子的手放在背后,站立在大宴会厅的一幅油画前。两人陷入沉思,沉默寡言。财政大臣说:“关于这个?这是什么呢?正在发生什么事?阁下您是知道的……”
“只知道点皮毛。那是罗马皇帝在为他的两个年轻皇子,也就是他的侄子授封。阁下您看,两个年轻人正跪着,正严肃地对着皇帝的宝剑发誓……”
“好,好极了!色彩真丰富,真迷人。皇子的金色鬈发多可爱呵!皇帝……跟书上描写的一样!是呵,那个林德曼理应得到赐予他的荣誉。”
“那是。他当之无愧。”
冯·施罗德博士,身材高大,蓄白胡子,白肌肤鼻梁上夹一副精致的金色眼镜,胃部以下的小肚子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向前突起,脖颈鼓起,身着的燕尾服很夸张地立着绣图案的硬领,他目不转睛地,另带几分怀疑的眼光,盯着那幅油画,还频频地与男爵攀谈。
克诺贝尔斯多夫,这个受宠者和最高级官员,太神秘莫测了……很多场合,他发表的意见,他给人的答复,都带着模糊不清的嘲讽口气。他游历广,全世界都到过;他多闻博识,其放荡不羁的行为常令人感到诧异。他还曾是一个符合道德标准的典范……冯·施罗德先生无法猜透他的心思。无论你与他在多大程度上想法相同,你总不可能感觉到你与他是一致的。男爵发表观点时,态度总是十分地诡秘;他在判断某个宽恕行为时,总让人感到疑惑,不知他认定宽恕是正义的,还是在蔑视宽恕。但是最叫人起疑心的是他的微笑。他让眼睛笑,让嘴巴不笑。他之所以能够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的外侧眼角很有规则地显出辐射状皱纹,或者反过来说,是岁月造成的皱纹……克诺贝尔斯多夫男爵要比财政大臣年轻些,正值壮年时期,尽管他蓄短髭须,他的中间分梳分明的不鬈曲头发却已经略微花白,另外,他身材矮小敦实,他的短脖子被镶贴边的宫廷服装紧包着。他让冯·施罗德先生愣了一阵,接着说:“但愿值得称赞的宫廷财政管理官能让那个杰出的画家对勋章上的星星和头衔感到满意……直说了吧,所有这些绘画作品看了真叫人高兴,花了多少钱?”
冯·施罗德先生又兴奋起来。他希望,他期待与男爵有同感,且与男爵建立亲密无间的志同道合的关系,想到此,他激动了。
“我也这么想!”他说。他转过身去,再次穿过几个大厅。“阁下的问题正是我要提的。我不知道为了这块‘封地’,还有墙上那些精美油画花了多少钱。六年前,城堡修复花费竟达一百万。”
“至少有那么多。”
“足足一百万呐!是最高内廷总监比尔先生审核并批准这笔开支的。当时他在那里强作昏厥的样子,后来是经宫廷财政管理官特鲁默豪夫伯爵审核、批准并支付的……”
“是支付还是欠债。”
“总归是两者之一吧!……这笔款项,我说,已经有人承担了,已经获得了一项基金,一项基金……”
“一句话:大公财产管理基金。”
“阁下知道的跟我所了解的一样,您说对了。不,正让我心寒……我发誓,我既不吝啬,也不多疑。但是只要想起一个人来,我就会心寒,他竟然面对当下的形势,不动声色地挥霍一百万,为了什么?什么也不为。就为一个美丽的怪念头,为了把这座家族城堡修复得富丽豪华,因为大公家族的孩子必须在此出生……”
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笑了。“呵,我的天哪,浪漫是一种奢侈,要花大把钱的!阁下,我的意见与您一样——大公的做法无可置疑。不过,您想想,贵族经济终将全面崩溃,其根源就在于为浪漫而奢侈。弊病的起源在于:王公贵族原本是农民;土地和耕地构成了他们的资产,他们的收入源于农业收成。而当今,直至今天他们还没能够下决心去当实业家和金融家。他们的固执和陈旧的意识概念真让人觉得惋惜,譬如说他们对信誉和高贵的看法。贵族地产受制于信誉,也就是对地产的受益权。有利可图的变卖是绝不可能的。为改善经济,通过抵押来筹措贷款似乎是不允许的。在资源自由开发的商业经济条件下,管理竟然受到高贵思想的严重阻碍。恕我直言,我说得对吗?我告诉您的是基本事实。崇尚高贵的人,自然不能也不想跟上商人的步伐,因为商人自由迁徙惯了,他们赋有无拘无束的首创精神,不太固执,又具备勇于担当的思想。然而现在,与负面的奢侈相比,那正面的一百万意味着,用阁下的话说,就是为了一个美丽的怪念头而作出牺牲吗?如果是这样,那就到此为止吧!但是,对于一般规模的宫廷事业,我们是有定期费用开支的。城堡及其花园要保养,霍拉布伦、蒙布里朗、耶格普利斯[3],不都要花钱么……‘隐逸宫’、‘德尔芬寓所’,‘雉园’……我把‘福宫’城堡和哈德斯坦遗址给忘了,更不用提古城堡了……它们维护得不怎么好,但也是一个付款项目……宫廷剧院、美术馆、图书馆需要资助。还有一百份养老金要支付,它们都不是法定的,而是出于维护信誉和高贵的目的。再看看大公在最近几次洪灾应急中表现出的何等的王者风范……我怎么在此作起说教来了!”
“说教,”财政大臣说,“阁下以为我会持相反意见,而我赞同您的说法。亲爱的男爵。”一旁的施罗德先生把手放在了胸前“,我坚信,关于我的信念,我坚定的信念,你我之间是不存在误解的。君主不会做错事……最高执政者是不容责备的。但是,有一种罪责……啊,一个有双重含义的词!……一种罪责,我要毫不犹豫地把它套到特鲁默豪夫伯爵身上。他的前任曾经对他们的大公隐瞒了宫廷财政状况,当时那么做是时势所迫,是情有可原的。而特鲁默豪夫伯爵,他身为宫廷财政管理官,当时应该负责任地去阻遏殿下……的轻率。如今他仍然有责任毫无保留地去晓谕殿下……”
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紧锁双眉,笑了。
“真的吗?”他说,“哼,阁下您难道不认为这是任命伯爵之后的结果吗?而我,根据我的想象,如果您向他阐明对事情的看法,他作为上层贵族,惊异是自然的。不,不……阁下不要误认为那项任命包含了殿下在完全慎重之下的意志表现,受者首先应该尊重该项任命。该任命不仅仅意味着有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自我,还有一个‘什么都不想知道’的自我。人已经具备了掩饰得很独特的个性,加上手法高明……另外……老实说……我们大家在这方面手法都是高明的。令我们大家最终感到宽慰的一种情况是:世上还没有这样的亲贵,会当着殿下的面,把债务情况说成一团糟。我们的殿下身上有一种捉摸不透的东西,它能够使小气的人硬是把到嘴边的话吞下去……”
“正是,正是”,施罗德先生说。他叹了口气,若有所思地摸着帽子上的天鹅绒镶边。两人半侧着身子对视着,坐在一个宽敞里间的一个高处的邻窗座位上,旁边是一条狭长的、直通室外的石廊。那是一条艺术长廊,透过尖形拱窗,可观赏小镇景象。施罗德先生又说了:“您得回答我,男爵,您似乎是反对我的,因为您说话的口气中多带怀疑和尖刻,我说话可不这样。”
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沉默了,做了一个手势,表示出他的茫然和无奈。
“也只能如此了,”财政大臣说,沮丧地一边点头一边戴上他的帽子,“阁下是很在理的,而我们所有的人,我们以及我们的祖先可能有过错。但是所有这一切都应该制止。您想,男爵,十年前曾经出现过一个机会,您可以整顿和改善宫廷财政状况。机会错过了。我们彼此是理解的。大公当时可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就跟现在一样,他运用婚姻关系,负责安排好各项事务,明智地看,应该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而不是去……撇开我的个人感情……但是我忘不了,当提起嫁妆数目时,来自全国各地的人的愁容……”
“大公夫人,”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说,他眼角上的皱纹几乎全都消失了,“是我见到过的最漂亮女人。”
“阁下回答得真恰当。一个具有审美意义的回答。这个回答很适合于形容殿下选择的配偶,也适合于形容他的兄弟兰贝特,他选中了一位宫廷芭蕾舞团演员……”
“呵,这么做没有危险。公子的审美要求,正如他显示出的,是难以满足的。他总要显示出他的趣味与兰贝特公子一生的趣味是对立的。他很晚才决定要结婚。人们已经渐渐不再期待有一个直系后裔来嗣位。人们对兰贝特公子的好坏,却随他去了,对于他……我们一致认为让他来嗣位是不适当的。曾几何时,大公即位后才几周,结识了多罗特娅公主,他便大声道:就是她了!于是,大公国有了一位大公夫人。阁下您说在嫁妆数目公布的时候人们脸上显出忧愁,您没有说同时还有欢呼场面。毫无疑问,她是一个可怜的公主!但是,她就是美丽,这种美丽,是不是幸福的力量所在呢?她的亮相真令人难忘!她向众人送上她的第一个微笑,由此她受人喜爱。阁下一定得允许我再次宣示我的人民理想主义信仰。人民想看他们的最优秀最崇高的人,想看他们的梦境,想看他们的灵魂在大公夫人那里能表现出什么,不是表现他们的钱袋子。表现钱袋子得让其他人……”
”这正是这里没有的,是我们在这里没有的。”
“这个事实够令人遗憾的了。重要的是:多罗特娅已经赠送给我们一位大公继承人……”
“但愿老天赐一点数目意识给大公继承人。”
“我赞同……”
这当儿,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和冯·施罗德两位大臣之间的谈话结束。中断他们谈话的人是侍从副官冯·利希特洛,他来报告生产到了最后关头。小宴会厅里开始喧闹起来。所有的官员很快地在那里集聚。一扇雕花大门猛地开启,侍从副官冯·利希特洛直立在大厅里。他满脸通红,一双蓝色的士兵眼睛,一撮亚麻色髭须竖立着,银色花边镶在他的领子上。他激动得有点不能自控,像一个极其无聊的人被解救出来,有天大的好消息要公布。他开始感觉到这是一个特别的时刻,他摆起酷来了,不再墨守成规。为了让敬礼诙谐,他很不自然地伸展他的肘,把军刀柄抬至差不多齐胸高,目空一切地高喊:“在下向诸位做最忠实的通报:是一个公子!”
“Alabonneheure(法语:好极了)”,总副官施梅特恩伯爵说。
“高兴,太高兴了,我说这是最可喜可贺的事!”最高内廷总监比尔先生喋喋不休;他很快地恢复清醒。
高级教区委员会主席维斯利岑乌斯神学博士,衣冠楚楚,脸刮得光光。他是将军的儿子,正是由于他的个人名望,年纪又较轻,他成为显贵。他身着丝织黑色长袍,胸佩一枚星形勋章,在胸下方将一双白手合十,发出音调优美的声音:“上帝保佑大公殿下!”
“您忘啦,上尉先生,”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笑着说,“您发布通知,那是在干预我的权利和义务。在我对实际情况进行彻底探明之前,新生儿是公子还是公主,还完全是一个悬而未决的问题……”
旁人为此大笑。冯·利希特洛先生答道:“遵命,阁下!我很荣幸,阁下,我请求承担此项最高使命……”
话说位居大公家族户籍管理统领地位的国务大臣,他有义务,在经过亲自察看后,最终确定和正式记录大公家族孩子的性别。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在被叫作“梳妆间”的小室里办理了手续,给新生儿洗了澡。他在那里停留的时间要比他自己预料的更长久。在仔细观察了之后,他对眼前的景象感到十分诧异,他中断正在做的事。首先,他要对每一个人保密,除了助产士。
女医生格纳德布舍把婴儿给他看。女医生厚厚的镜片后面闪出的神秘目光来回扫视着国务大臣和铜色身体的小生命。一只手——仅有一只小手盲目地来回做着抓物动作,女医生似乎在问:“可以吗?”可以,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是满意的,接生医生把孩子重新裹起。但是,甚至到了那个时候,她仍不放弃,低头看公子,抬头看男爵,她硬要把男爵的目光引到她想的那一点上。男爵眼角上细微的皱纹消失了,他紧锁双眉审视着,对比着,触摸着,查看着呈现于眼前的事实,足有两三分钟之久,最后他发问:“大公看过孩子了吗?”
“还没有,阁下。”
“大公来看孩子的时候,”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说,“您就告诉他,说孩子长得正常。”
他向底层的人报告:“是一个健壮的公子!”
但是在此报告的十至十五分钟之后,大公也发现了令他感到尴尬的事,接着御医总监埃施里奇不可避免地很快看到了那个特别难堪的场面。至于格林堡医生扎梅特,他正在与大公攀谈,那一次攀谈在很大程度上关系到扎梅特医生今后生涯中的尊荣和升迁。概而言之,看接着发生了什么。
在胞衣排出期间,老约翰再次停留在“图书室”。在后来的一段时间里,他与他的正在产褥期的夫人手牵手在一起。然后,他走进“梳妆间”,婴儿就躺在安放在那里的一张小床上,那张小床高高的,闪着金光,半盖着蓝色丝绸。老约翰随手拿来一把扶手椅,靠在他的小儿子身边坐着。但是,正当他坐着,看着安睡的孩子的时候,他注意到了一件人们一直想隐瞒他的事。他把覆盖物往后掀开,脸色变得阴沉起来。接着他所做的一切与先前来到此地的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做的如出一辙。他的目光来回扫视着女医生格纳德布舍和女护理员,她们沉默着。他再把目光投向半开着的内室房门,神情激动地走回“图书室”。
到那里,他立刻按响了写字台上银质鹰饰的铃,对进来的冯·利希特洛先生吩咐,语气短促而冷淡,“传请埃施里奇先生。”
每当大公对他周围某一个人发怒时,总归要临时去除发怒对象的所有头衔和身份,让他光有名字。
侍从副官的靴刺声又响起,他退下。老约翰迈开脚步,居室里传来他发怒的声音,之后,他听见冯·利希特洛带着他要请的那个人已经来到前厅,正在写字台旁等候召见。
站立着的老约翰很傲慢地把头转过半个侧面,他左手紧叉腰,撩开他的有缎衬里的男礼服大衣,露出白色马甲,他的模样与冯·林德曼教授为他画的肖像极相似。他的肖像就挂在都城城堡中“十二月大厅”的壁炉台上的大穿衣镜旁,对面有多罗特娅的肖像,她的像有数不尽的已经广为流行的复制品、相片、配插图的明信片。老约翰与画中的他之间唯一的不同点是,后者看上去更显英雄相,而真人老约翰,连中等个子都算不上。他前额高,头顶后秃,在他发白的眉毛之下,一双蓝色眼睛闪着光,眼圈黯淡;从远处看,他给人的印象是疲倦和傲慢;他颧骨宽阔,略微超高,这是他所属的那个民族的特征之一。他的颊须和下唇小胡子呈灰色,卷髭须近白色。他鼻子坚挺,弯曲得让人觉得高雅;两条特深的皱纹从他的鼓起的鼻翼斜向下延伸至胡子。在他的凸纹织物背心的领口,大公家族勋章的柠檬色带子在闪闪发亮。大公在衣扣眼里佩戴着一小朵丁香花。
御医总监埃施里奇进来,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已经脱掉手术衣。他的比往常显得更加疲乏的眼皮重重地落在眼球上,给人的印象是,他不可捉摸,且遭受了厄运。
大公,他左手叉腰,仰首,伸出右手,手心朝上,极为急促地且焦急地挥动着。
“我希望有一个解释,有一个理由,御医总监先生,”他说,声音颤抖,略有神经过敏,“请您回答我的问题。孩子的胳臂出什么事了?”
御医总监略微举起胳膊,一个表示自己软弱无能和与自己无关的手势。他说:“殿下想要……一个不幸的偶然事件。大公夫人殿下妊娠期间出现的不利情况……”
“废话!”大公如此激动,甚至连理由都不想听,他完全是在阻止他人道出原委,“我跟您说,我的先生,我在气头上,不幸的偶然事件!您阻止过偶然事件吗……”
御医总监站在那里,卑怯地半欠着身,对着地面轻声说话。“我请求允许我提出不同看法,至少不该由我一个人承担责任。枢密顾问格拉桑格为大公夫人殿下做过检查,他是妇科专家……没人能够为偶然事件承担责任……”
“没有人能够承担责任……呵!我认为您应该承担责任……您为我承担责任……是您监督大公夫人妊娠,也是您在指导分娩的。您身居御医总监职位,我信任您的知识,信任您的经验。我太失望了,错看了您。您认真的结果是让一个……残疾一般的孩子出世了……”
“最最仁慈的殿下要仔细考虑……”
“我已经仔细考虑过了。我仔细考虑过了,我不去多想了。我感谢您!”
御医总监埃施里奇欠着身体,倒着走开了。到了前厅,他耸耸肩,脸绯红。大公又在“图书室”里来回踱步,他暴跳如雷,孤独的他失去了理智和生气,孤独使他愚蠢。他既想要再去羞辱一下御医,又悔恨自己失去了获得解释的机会,在意外情况被发现的十分钟之后,大公吩咐冯·利希特洛先生去把年轻的扎梅特医生请到“图书室”来。
扎梅特医生接到召见通知时,还连声道:“真高兴……真高兴……”甚至有点失色,但很快振作起精神。他确实对宫廷礼节没有完全把握好,刚迈进门就匆忙行鞠躬礼了,侍从都来不及把他身后的门关上,只得对年轻的医生耳语,要他再往前跨几步;但是年轻的医生还是神态自若地站着,满意地作答。尽管年轻的医生表现出他习惯于用慢语速说话,但他仍然频频地使用犹豫的语气,说话多带“是的”,直截了当地以肯定自己说的话。他的深黄色头发剪成平顶式,髭须随意地悬着。下巴和面颊刮得干干净净,还留有刮破的伤口。他的头略微向旁侧斜,灰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睿智、积极和温良。他的鼻子太宽,一直延伸到髭须,显示出了他的民族特征。他身着燕尾服,系一根黑领带,那双乡下式样的靴子擦得锃亮。他一只手搭在银质怀表链子上,两肘紧贴住上身。他的外表能唤起人们对他的信赖,给人以真诚和实在的印象。
大公招呼他,态度格外殷勤,此情景有点像对差等生的老师,一改一贯的训斥态度,而突然变得温和起来。
“医生先生,我把您请来……是想向您打听关于新生公子特别的身体情况……我说,您已经察觉到了……对我来说是一个谜团……这可是一个令人痛心的谜团……总之,我征求您的意见。”大公说着,调整了一下姿态,最后做了一个极其优雅的手势,示意医生说话。
扎梅特医生静默专注地看着大公,似乎在等待着让大公完全准备好摆出王者的姿态。然后他说:“是呀。这还牵涉到一种疾病,虽然不属于常见病,但是对它我们还是熟知的,不陌生的。它基本上是一个萎缩病例……”
“请您再说一遍……‘肌肉萎缩’……”
“恕我直言,殿下,我说是肢体萎缩,真的。”
“很对。肢体萎缩。也就是萎缩症。左手萎缩了。但是没有听说过这种病呵!我不理解。我的家族里没人有这种病!近来在流行遗传这一说……”
扎梅特医生再次静静地全神贯注地看着面前的大公,此刻的大公正在出神,但依旧那样傲慢,他耳闻最近人们在谈论遗传。扎梅特医生直截了当地答道:“遗传,殿下;但是,眼前这个问题,与遗传根本扯不上。”
“呵!真扯不上!”大公说,带一点挖苦人的声调,“这话让我感到满意。但是劳驾您跟我讲讲真正的问题所在。”
“好的,殿下!畸形纯粹是机械性的。它是因胎儿在发育期间受到某种机械压迫造成的。我们称这种畸形为‘障碍形成’,情况就是这样。”
大公听着,显示出内心的不安和厌恶。他明显地害怕每一个新词对他敏感的神经所起的作用。他紧锁眉毛,张开大口,一直伸展到胡子的两条皱纹显得格外的深。他说:“障碍形成……但是,究竟……我毫不怀疑,我们已经够谨慎小心了……”
“障碍形成,”扎梅特医生说,“会经各种途径产生。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眼前这个病例……是羊膜出了问题。”
“请您再说……‘羊膜’……”
“羊膜是胎膜的一种,殿下。是的。在特定的情况下,羊膜要是从胚胎上脱落,会延缓胚胎发育,并使以后的发育变得缓慢,使得一些线和带伸长……我们这样称它们为‘羊膜线’,是的。这种线会带来危险,因为它们会缠绕并束缚婴儿的肢体,例如,完全缚住一只手的生命管,甚至把手截去,就是这样。”
“上帝呵……把手截去。真得谢天谢地,我们不是没有碰到截手的事么?”
“可能已经碰到了。是的。但是所有我们碰到过的是结扎,其结果是肌肉、细胞组织或器官的萎缩。”
“这种情况是发现不了的、不能预见的、不能防止的吗?”
“不能,殿下。绝对不能。可以肯定,这种事不能怪任何人。这种障碍形成是在隐蔽状态下进行的。我们对它无能为力。就是这样。”
“畸形是不可医治的吗?那只手就让它一直萎缩?”
扎梅特医生犹豫了。他注视着大公,态度温和。
“不可能完全补救,肯定不可能了,”他说话谨慎,“但是,那只萎缩的手会长得比现在的大一些,噢,是呀,总还会长一点……”
“那只手还有用吗?能用吗?例如……握缰绳或者做手势,和其他人一样……”
“能用……一点……也许不太有用了。他不是还有右手吗,那可是只健全的手。”
“它会不会很明显呢?”大公问,忧心忡忡地审视扎梅特医生的脸……“很引人注意吗?您看会不会损害他的整个形象呢?”
“很多人,”扎梅特医生的回答支吾其词,“都是在严重缺陷状况下生活和工作的。是的。”
大公转过身去,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扎梅特医生恭敬地退向房门,为大公让道。最后,大公走到写字台,再次说出自己的看法:“我现在懂了,医生先生;我感谢您的报告。毫无疑问,您很清楚自己的责任。您为什么要住在格林堡?为什么您不到都城去行医?”
“我还年轻,殿下,在我成为都城的一名医学专家之前,我想花几年时间在各方面得到锻炼和增长知识。像格林堡这样的小城市,它为我提供了最好的机会。是的。”
“您非常真诚,叫我敬佩。您今后准备专攻哪方面?”
“儿科疾病,殿下。我打算当一名儿科医生。是的。”
“您是犹太人吗?”大公问道,仰首,眼睛眯起……
“是的,殿下。”
“呵。您再回答我一个问题……您的出身已经挡了您的道,不利于您在职场上竞争,您有没有发现?我是以君主身份向您提问的,无拘无束,是私人问题,不仅仅是公务性质的,公平原则的有效性在我心里已经是根深蒂固了。”
“在大公国的每一个人,”扎梅特医生答道,“都有权工作。”他还想说,但显得很费力,言辞中掺着犹豫,他摆动双肘,就像摆动一对短小的翅膀,显得笨拙和激奋,他发出的声音中,伴有的气息让人看出他深受抑制,内心火热和备受折磨:“要我说呀,同等地位和同等权利的原则并不意味着在共同生活中排除特殊情况和特殊形态,按照平民的标准,特殊的人无外乎是那些自命不凡或者厚颜无耻的人。有个别人做得不错,他们不去考虑自己地位的特性,而追求隐含在特殊称号之中的本质,然后从中引出自己应该肩负的特殊责任。一个人,如果他有能够做出不凡成就的天资,而与大多数活得舒适的平常人格格不入,这不是他的劣势,而是优势。是的,就是这样的。”扎梅特连声称是,用重复肯定的口气来证实自己的回答。
“好……不错;很有见地,”大公说,语气慎重。他觉得扎梅特医生的言语可信,尽管也有一些不合情理的思想。他一边送这位年轻人出门,一边说:“尊敬的医生,我时间有限。我感谢您。这次谈话,除了起因令人不愉快以外,让我很满意。我很高兴要授予您三级王冠阿尔布雷希特十字勋章。我会记着您的。我谢谢您啦。”
格林堡医生和大公之间进行的谈话就此结束。不一会儿,老约翰离开城堡,乘专列回都城,他主要是想在欢呼雀跃的人群中展露一下自己,也为了在宫里召见人。他是一定要在晚上返回祖居城堡的,并在那里住上几周。
在大公夫人分娩时分,来到格林堡的各位老爷,他们不全是大公夫人的宫廷侍从,也搭乘专列,就是那列不盈利的地方小火车,有的还以大公挚友自居与大公坐同一节车厢。但是现在从城堡到火车站的途中,陪同大公的只有国务大臣冯·克诺贝尔斯多夫,他们乘坐四座敞篷马车,一种棕色油漆御用车,车门上有一个小型金质王冠饰物。驾车人帽子上的白色羽饰在夏季微风中飘动。一路上,老约翰保持严肃和沉默,他显然心情沉重和郁闷;虽然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知道,大公厌恶与那些不请自来的人有私人交往,知道大公没让那些人开口跟他说话,但他最终还是打破了沉默。
“殿下,”他语气诚恳地说,“看来您太把在公子身上发现的小小的异常放在心上了……但是我们应该相信,像今天这样的日子,我们绝对有理由去欢庆,去自豪,去感激……”
“啊呀,我亲爱的克诺贝尔斯多夫,”老约翰答道,他被激怒得几乎要哭出来,“我心情不好,请您原谅。您总不见得要求我高高兴兴哼曲子吧。我一点都不知道其中的原因。大公夫人健康状况良好,真的。再说她生的是一个男孩,好上加好。但是那男孩带着萎缩症来到世界,一种由羊膜线引起的发育障碍。怪不得任何人,真是不幸。‘没有任何人可责怪’的不幸可是所有不幸中最可怕的,亲王的外貌在人民中间唤起的情感中怎么也不应该有同情。大公继承者生来体弱,老是叫人为他担心。两年前战胜了胸膜炎,已经是一个奇迹了,要是他还能够长寿,将又是一个奇迹。现在老天赠送给我第二个儿子,看上去健壮,可他只带了一只手来到世上。另一只手萎缩了,残废了,畸形了,他只好把那只手藏起来。有多难呵!成了残疾!他要一辈子勇敢面对世界。我们一定要让他逐渐知道,他的第一次公开露面没有失体统。不,我还是无法接受。公子只有一只手……”
“一只手,”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说,“殿下是故意重复说‘一只手’吗?”
“我是故意的吗?”
“难道不是吗?……不过,公子还是有两只手的,只是有一只是萎缩的,只要人们愿意,也可以说他是一位独手公子。”
“然后呢?”
“大家几乎都这么想,小小的畸形不该摊在殿下的次子身上,但愿它落到大公继承者头上。”
“您这话什么意思?”
“殿下要讥笑我;这让我想起一个吉卜赛女人。”
“吉卜赛女人?我有耐心听,尊敬的男爵!”
“说起那个吉卜赛女人,请原谅!她说殿下家族中有一位侯爵,一位‘独手’侯爵,她说那是流言,说的是在一百年前有过一个形态成型得特别奇怪的预兆。”
大公在座位上变动了一下坐姿。默默地盯着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的眼睛,只见浮现在先生眼角外的发散形皱纹动得厉害。
“您真会逗乐!”大公说,然后他又调整到原来的坐姿。
“预言,”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继续说,“经常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应验的,总是假设事态发展能够按照人的某些良好愿望,是能够按照人们自己的意愿来解释的。一个合乎礼俗的预言,就是借助它的广泛的含义,使它的应验变得极为容易。‘独手’就是一个极好的预言方式。其实真正发生的不就是一例平平常常的肌肉萎缩么。但是,预言者借用‘独手’做了很多事,不就是暗示我,暗示民众,不要去求全,还宣示,要兑现预言的假设条件部分。于是众人就去做了,再迟也要做,即使要做的事有很多很多,但总要去证实预言的真实性,让平常一直在做的事与预言一致起来,总想看到预言像书上描写的那样得以兑现。我看清楚了,身为大公次子的公子将不会嗣位,因为人们觉得他的命运是黯淡的。但是,出现在我们面前的独手公子,他或许会赐予我们很多。”
大公无语,延续王朝的梦幻在他内心深处已经破灭。
“好啦,克诺贝尔斯多夫,我不生您的气。您是想劝尉我,您事情做得不错。但是众人对我们可是寄予期望的呀……”
混杂的高音叫喊声从远处传来,在空中回响。格林堡的民众集聚着,在车站的警戒圈后边呈黑压压一片。官员们在前面单独站立着,等候华丽的宫廷马车到来。市长很显眼,他把大礼帽脱了,用一块印花手帕擦拭前额,将一张纸片凑到眼睛前细看,他是在熟记写在纸上的内容。老约翰表情持重,在领受了直截了当的简短致辞之后,他回以简短而亲切的答辞:“我尊敬的市长先生……”
城市到处彩旗飘扬;到处在鸣钟。
都城所有的钟鸣响。夜晚的都城被欢庆的灯烛照得通亮,民众自由自在地欢庆,不需要由市府来特别敦促,城市各大区内灯火辉煌。
[1]以下称老约翰。
[2]大公的一处避暑行宫。
[3]大公的三个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