履行义务
关于财政大臣克里彭罗伊特博士健康状况的重大新闻在全国传播开来。人们议论博士的精神损坏状况,议论他的加重了的胃不适状况,实际上克里彭罗伊特先生憔悴蜡黄的面色就已经将自己的状况昭示于世了……有多了不起呵!他为了爵禄,为了彰显的勋章饰带,为了跻身宫廷获取显赫职位而不懈追求,为了这些,他耗尽了精力,连雇工、游民都不会去羡慕这位痛苦的高官。他退职的消息即将再度公布,仅仅是因为考虑到大公不愿意看到新面孔,据说眼下还没有更好的合适人选,再则,博士退职一事还未定。克里彭罗伊特博士已经到一个高山疗养地去夏季度假了;但是假如他在山上得到适度调养,回来之后还会把积蓄起来的力量很快地消耗完,因为议会年会即将开始,这位大臣和预算委员会之间存在着争议,是严重分歧,倒不是因为财政大臣缺乏应变能力,而是因为事态已经发展到不可救药的地步,其基础根深蒂固。
九月中旬,阿尔布雷希特二世按照惯例在古城堡召开议会会议。一开始,由宫廷教堂的宫廷传道士维斯利岑乌斯神学博士主持祈求上帝仪式;然后大公在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的陪同下,走在庄严的宗教队伍中,向御厅前行,第一议院主席,一位叫普雷兹劳的伯爵请两院议员、大臣、穿军装和便服的宫廷元老到场,他们向大公和公子兄弟三呼万岁。
阿尔布雷希特迫切希望通过正式途径将他的大公位子转让给他的爱弟,只是由于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竭力反对,阿尔布雷希特才在这儿跟在童侍打扮的小家伙后面随队伍行进。他为他穿的镶边的匈牙利轻骑兵上装,为他的华丽但俗气的裤子和整个像变戏法人的打扮感到极大的羞耻,以至于他脸上清楚地显示出愤怒和窘迫。当往御座台阶上踏步时,他因紧张而使肩胛骨变形。然后他站立在戏剧座前面,头顶上方是一个破旧的华盖,他下唇吸贴住上唇。他的消瘦的、蓄着山羊胡子的、没有军人气质的脑袋靠在白色的硬领子上,那硬领子从银色的匈牙利轻骑兵制服领子高高伸出,他的蓝色眼睛无目标地前视,一副孤僻相。侍从武官的靴刺响声传来,武官呈递上议会演讲稿,大厅里一片肃静。大公照着别人为他起草的稿子小声地宣读,他有点嗫嚅,很多次嗓子突然沙哑。
那是人们所听到的最为关怀备至的讲稿,每一桩显然有违人性的丑事总让人民表现出的某种优秀德行给抵消掉。演讲开头部分赞扬了公国具有的优异卓越之处,然后承认,在所有的行业中,仍然不见有真正兴隆的记录,因此原来的收入来源显露出它们不再是完全值得想望的富源。演讲者满意地指出,公益精神和经济牺牲精神越发在民间发扬,他毫无隐讳地声称,虽然随着纳税大户的外国人——(指施波尔曼先生)——迁入,提高收入税的做法广受欢迎,但是还得要求民众发扬刚才讲的那种值得称赞的牺牲精神,任何松懈的结果会不堪设想。他还声称,国家预算计划本身就完全不以财政政策为其目标,如果偿清债务暂时还没有成功达到力求达到的程度,那么政府继续实行适度贷款政策将是走出财政困境的最佳出路。在任何情况下,它——也就是政府——即使在所有最为不利的境况中,始终得到民众信任,民众对未来寄予希望,这是我们的先人留给我们的最美好的遗产……大公的议会演说尽可能快地离开棘手的货币经济领域,转向那些不太棘手的问题,例如宗教事业、教育事业和法制。国务大臣冯·克诺贝尔斯多夫以大公的名义宣布议会开幕。当阿尔布雷希特离开大厅时,伴随他的除了欢呼声,还有凸显出不服和失望的声音。
由于还是在夏季,大公直接回霍拉布伦,而后大公又迫不得已地前往都城。他已经完成了自己分内的事,其余的事将由克里彭罗伊特先生和议会去操心了。诚如人们说的,议会中很快地争执纷纷,也就是说,议员们一下子提出了很多议题:涉及财产税、肉类税和官员薪水支出预算。
也正是因为议员坚决不同意普遍开征新税项,克里彭罗伊特博士苦思冥想出了一个主意:把迄今为止人们习以为常的增值税征收转换成财产税征收,新的税率为百分之十三点五,这样额外收入将达到约一百万。需求是如此迫切,纵然有这样一笔额外收入还是不够的,而且在新的财政年度总预算中结清了。尽管如此,国库还是承受着新的经济负担,因为财政出现赤字,这种情况必定让每一个经济专家心寒。但是,人们意识到,实际上几乎只是让城市里的人来负担财产税,于是来自城市的议员在愤怒之下转而反对百分之十三点五的财产税估量,他们仅仅要求以取消肉类税作为补偿,在他们看来,征收肉类税是违背民意的,是背时的。此外,议会坚持要为公务员提薪,这可是早先就许诺过的,却一直拖延,因为不容否认的事实是,大公雇的行政官员、神职人员和教师的薪水低得可怜。只是因为克里彭罗伊特博士不会炼金,“我不曾学过炼金”,他的话是这么说的,于是他发现自己处于这样的境地,他不能够放弃肉类税征收,也想不出办法改变公务员的危急状况。尽管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所批准的百分之十三点五的税收估量并不见得能够付诸实行,但是他仍旧不遗余力地坚持己见。形势依然严峻,人们伤感的精神状态成了它的一个阴暗的标志。
《大公国统计署杂志》中有关于去年收成的惊人报告。农业连遭荒年,农民遭受了冰雹、旱灾以及过度降雨的灾害性天气,冬季严重少雪和严寒冻坏了青苗。批评人士声称,大肆砍伐树林已经恶化了气候,尽管几乎未经充分证实。不管怎样,数字显示,谷物总产量已经退回到极其令人担忧的水平。另外,根据官方报告,麦秸的状况不尽如人意,产量不足;土豆收成的数字远小于前几十年的平均数,至于有不少于百分之十的农作物害病那就更不必说了;至于人工饲料植物,最近两年的数字显示:三叶植物和苜蓿,自有收成以来,其质量最差产量最少;油菜籽,还有干草料和二茬草,收成都不是很好。农业状况恶化还表现于:明显加大强制出卖农产品的力度,从年度报告记载可以见到这方面的数字增大得惊人。农作物生长状况不佳导致税收减少,此种情况即使在别的国度里也令人感受到痛苦,然对大公国而言,其后果一定更严重了。
森林的情况怎样了?已经不能靠森林来盈利了。灾祸接连而至;害虫毒蛾频频袭击树林,特别是由于过度砍伐森林,城市作为首都的价值已经受到严重损害,真是不堪回首。
银矿的情况又怎么样了?早已经无利可图了。毁灭性的自然力中断了开矿事业,而重建矿山要造成极大的费用,且其结果并没有显示出支出得到了应有的回报,于是人们觉得必须宣布临时性废弃矿山,尽管这样做会导致很多工人失业,且有损整个地区。
说得够多的了!无非是想说明,艰难时世里正常的国家收入是怎样的状况。潜滋暗长的危机,一个又一个财政年度累积起来的赤字成为最为紧迫的问题,自然力的作对,以及如火烧一般的税收不足状况使得大公国的紧急状态越发严峻,人们都在迷惘地寻求对付危机的手段,寻求缓解危机的办法,就算是视力最差的眼睛也看到了整个财政管理所处的窘境。至于批准推行新的税项,想都别去想。大公国原本征税就不多,而现在它又耗尽了财力,它的征税力量在减弱,批评人士声称,在大公国内,面带营养不良迹象的人越来越多,他们首先怪罪征收丑恶可耻的消费税,其次怪罪被举债假象直接加重了的税收负担,众所周知,连牲口占有人都列入纳税对象,他们把所有的全脂鲜奶都用来赚钱。任何其他的敛财方式虽说不那么有道德,但是得来却容易,这一点很诱人,因为这是可以不费力地取得解决缺钱问题的辅助手段,金融专家都懂的,那就是贷款;然而,现在正是滥用和轻率利用这些辅助手段之后开始出现严重后果的时候。
由于债务分期偿还曾一度进行得很笨拙且造成了损失,因此在阿尔布雷希特二世时期,该行动几乎全部停止了,举新债和发行国库债券还是不能填补预算深豁。官员们在面对短期有担保债务时,脸色就变得苍白,因为他们知道,国民人口之众已经到了骇人听闻的地步。在实施偿还债务程序方面,克里彭罗伊特博士没有退缩,此形势下,他要为大公国尽己所能。他已经解脱了高额的资本债务,已经将负担化解了,在降低利率的同时,他将短期债务转换为永久定期债务,而且他这样做瞒过了债权人。但是,息金还是要支付的,而当债务使得大公国的国民经济不堪重负时,低点的行情使得每一次有固定利息的长期债券的新发行都要引起国库的资本收益不足。更有甚者,公国内的经济危机还引发了外国债权人匆忙寻求转让其债权,于是交易所行情再度暴跌,且导致大量金钱流失。在商界,银行破产屡屡发生。一句话,大公国的信贷是动荡的,我们的证券实际价值低于票面价值,与批准征收新税相比,虽然议会宁可批准新的借款,但是既然公国承担债务的能力是如此,要想在议会中通过借款议案,即便有可能,也是有难度的。除了其他不如意的事情之外,人们偏偏在此时还要承受这种普遍性经济不景气以及这种黄金价格上涨的重压,这就是留给每个人的印象。
做什么能获得经济上的安全感?追逐金钱的欲望要得以平息,它会把大公国耗尽的,然出路在哪里?转让当下已无利可图的银矿,利用变卖财物的进款,以及偿还高利息债务等问题,议会早就考虑过了。然而,现实是这样的,变卖,不见得一定能摆脱不利局面,对矿山的投资,不仅到了完败的边缘,而且败在公国迟早要赢利的时候,最后,买主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找到的。一个时刻,一个精神衰弱的时刻来临了,竟然想到要去变卖公国森林。但是,应该说,大公国境内仍不乏足够理智的人,他们不让把大公国的森林交给私人企业。
更有瞒不住的事是:关于变卖的谣传再起,传播谣言者声称,财政困难波及诸多地区,那里忠诚的人民因时世艰难而出走。《信使报》,不曾刊登一条表达对民众体贴的消息,竟然最早发布了这样一条新闻:在开阔的乡间,有两座大公的城堡,即“休闲堡”和“宠儿堡”要出售。考虑到两处房地产对其业主,即“第一家庭”已经不再使用这些房产,且考虑到需要支出的建筑修缮费在逐年上涨,于是宫廷财产管理部门主管官员发布通告,准备开始转让这两处房地产。这意味着什么呢?与出售“德尔芬寓所”的情形迥然不同,出售“德尔芬寓所”的结果是价格完全特殊,且对卖主极其有利,此外,也曾经是一次展示官员治国才能的行动。历经磨难的人们,每当说及此事,每当列举这些城堡名字的时候,无不敏感,他们说,宫廷财政主管以前遇到冷酷无情的债主来催逼就惶恐不安,现在每当在报城堡售价时,他就处于一种无情的精神压力之下。
事态发展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城堡落入什么人的手中?这些当属人们最想提的问题,那些自作聪明的“万事通”还散布了一条消息,这消息让人感觉到安慰,且还让人相信,买主非萨穆埃尔·施波尔曼莫属,一条完全没有根据,如同空穴来风的消息,但是人们从该消息得知:那位性格孤僻、病魔缠身的矮个子在民众想象世界中的角色,他已经在王公贵族圈子里安下身了。
他就住在那边,有私人医生,有电乐器,有玻璃艺术收藏品伴随,在圆柱的后面,是这座旧时王公避暑行宫的拱窗和枝叶花饰雕塑,可见其衰败的痕迹。人们几乎见不到他;他老躺着,身上敷着泥罨。但是人们看得到他的女儿,一个奇特之人,从其脸部表情变化可知她是一个过着公主般生活的任性之人。她有一位伯爵夫人做伴,她致力于代数研究,她自由进出大门口,常常对看门人发怒,人们常看到她,偶然看见她身旁的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
拉乌尔·于贝拜因曾经说过,众人见到施波尔曼小姐和公子在一起的场景会“屏息”,这话让人讥称“十足的空话”;但事实上他说对了。众人都已看到,对于克劳斯·海因里希往来于“德尔芬寓所”这件事,都城居民,也就是说作为一个整体,所表现出来的狂热之程度,超过了以往为任何一起社会的或者公共的事情所表现出的热情程度,从未有过如此多从众的人表现出如此不可理喻的热情。公子甚至把事情做到这样的份上,他与国务大臣冯·克诺贝尔斯多夫阁下商谈过此事,冯·克诺贝尔斯多夫是个盲目服从的人,他不去理会同时代人的议论,他只按照心灵本能行事;但是作为公子的恩师,他以为自己有充分权利发表意见,他常以父辈的口气讥笑公子,认为公子的涉世活动应该进行得寂静无哗。然而现在的情况是,公子的仆人和施波尔曼的仆人都没能保持沉默,众人至少没有目睹克劳斯·海因里希和施波尔曼小姐的会面,他俩自在多萝特恩儿童医院初次相遇以来还没有再见面,没有迹象表明,他们已经被人注意和被人议论。是被人注意了吗?不,被人在远处望见也好,被人看见也罢,那都是他们渴望着有这样的机会!是被人议论吗?也许已经是满城风雨了!公子和施波尔曼小姐之间的交往成为宫廷内部的谈资,在社交聚会场所、在起居室和卧室、在理发室、在酒窖、在工匠间和仆人房、在停车处的马车夫和各个门口的侍女的口中,无不谈论该话题,男男女女的头脑为此激烈地开动起来,尽管男女之间在思考方式上有天然的不同,从而产生语言上的偏差,但是人们高度一致的谈话兴趣产生了融洽和团结的效果,人们消除了社会鸿沟,竟有这样的事:电车乘务员会朝车站上衣着讲究的乘客问:是否知道昨天下午公子又在“德尔芬寓所”呆了一小时。
但是,有些事不仅本来值得注意,而且也决定着未来。尽管如此,人们没有花时间去想象行将发生的丑事,只是一味地乐于絮叨发生在高贵区域的无聊事,——讨论从一开始,尽管有千种声音,且发言者说话无不处于激昂状态,但总的来说,还是公开表示同意的和默许的占上风,没有时间让你形成自己的想法。的确,公子如果早点意识到寻求舆论,他的行为一定会立刻幸运地获得全体民众的认可。因为他面对他的老师称施波尔曼小姐为“公主”的时候,正是他恰到好处地道出了民众的心声。所谓民众,也就是用富有诗意的思想来理解周围全部的不寻常的和梦幻般现象的人们。是的,对民众来说,那位黑发白脸的、可亲可爱的、行为特别叫人喜欢的多血统混血儿,是一个其性格与我们不合的人,她游离于我们,过着一种罕见的,没有先例的生活。在民众看来,她是一位侯爵,或者是一个童话王国里的仙女,一位不同寻常的公主。但是,所有的一切,不仅她自己的行为,还有世人的态度,都起着作用,看上去像公主,她也以为是理所当然的。她没有与伯爵夫人住一个城堡,这么做得体吗?她乘坐华丽的汽车或者四驾马车到慈善机构、到盲人院、到孤儿院、到女护士会、到大众厨房、到牛奶厨房去秀自己,去鼓舞民众,亲访教育机构,不都是以侯爵自居吗?正如《信使报》特别指出的,她不仅拿出“私房钱”来赈济洪灾难民,还捐款给穷人,慷慨程度不是比得上大公了吗(她没有超过大公,此行为博得普遍赞同)?难道不是吗?几乎每张日报都在报道施波尔曼先生时好时坏的健康状况,而且将报道文章直接排在宫廷新闻下面,例如,是不是因绞痛而不出门,或者是不是恢复每天早上去泉园。他的穿白色制服的佣工和穿棕色制服的大公的仆人同走在都城大街上,不是挺和谐的吗?外出旅游的、手持指路手册的外国人不都在探寻去“德尔芬寓所”的路吗?看施波尔曼的住处不都看得入神吗?以前有那么多的人看古城堡吗?古城堡和“德尔芬寓所”几乎成了城市的胜地和中心。人类中离群索居者,例如生活在人间的萨穆埃尔·施波尔曼的女儿,归于哪个人群呢?她应该跟什么样的人结交,跟什么样的人经常往来呢?没有什么比待在她身边时的克劳斯·海因里希更令人诧异。此时的公子比任何情况下更让人看得清楚,更显得自然。甚至所有未曾饱过眼福的人也沉浸在想象之中,他们目不转睛地看着:公子身旁的那个消瘦的、兴高采烈的、可亲近的人,她就是那个奇特的矮个子外国男人的女儿和继承人,她的病态易怒的父亲拥有差不多相当于大公国全部国债两倍的巨额财产!
曾经有过一个印象,一个在公众意识中掀起轩然大波的绝妙说法……没人说得上谁是第一个说起的人,谁是第一个提及的人,——那是无法确定的。也许是一个女人,也许是一个孩子,睁着轻信人言的眼睛,听人讲故事,听着听着睡着了,至于是什么人在什么时候讲的故事,只有天知道。但是一个幽灵形象激活了人们的幻想力:一个吉卜赛老女人的身影,一头蓬乱的灰色毛发,弯着身子,眼睛向内斜视,用她的棍子在沙子里比划,她在用图画说明自己细语的内容,这种做法代代相传……“是最大的幸福吗?”这幸福通过一位“独手”的公子降到公国。预言说,那个公子用他一只手带给公国的也许比别人用两只手带来的还要多……
用一只手?那么此人是否正好长着与克劳斯·海因里希一样的细长身材吗?人们不禁想起,当他们向一个孱弱的、身体有缺陷的人致意时,避免看他的弱点,首先是因为人们不敢偷看,其次是由于他巧妙的隐蔽手法,不让人轻易看到自己的弱点。当人们看到他坐在马车里时,他的左前臂总放在军刀柄上,再用右前臂遮住。人们看到他出现在挂满旌旗的看台上面和华盖下面,他稍微向左转,他的左手巧妙地撑在臀部。他的左臂太短,他的手萎缩,人们知道这些,甚至知道诸多关于身体缺陷是如何产生的解释。人们尽管敬畏公子,与他保持距离,但还是可以看清楚他的缺陷的,甚至可以走近看他。现在大家都看到他的缺陷了。但没有人能肯定谁最早轻声地提醒把某个人与吉卜赛老人的预言联系起来,是在那边门槛上的某个孩子,某个少女或者某个白发老人。但是有某个人,那是肯定的,一个有某种思想和期待的人,尤其想到了施波尔曼小姐的个人特性——她在最高层次人群中都属于有教养有地位的人,同时对低层次的人群具有强大的影响力:她做事不羞怯,没有成见,完全相信民众,这些品质可是为将来做事打下的广泛的和坚固的基础。“一只手吗?”人们问道,还有“最大的幸福?”人们头脑中浮现出了这样的印象:在伊玛·施波尔曼身旁左手撑在臀部的克劳斯·海因里希,他还稚嫩着呢,人们不去想曾经所想的,因为想起来会叫人不寒而栗。
当时一切都悬而未决,无人知道结果会怎样,甚至是与他们最为接近的人和有关的人都不知道结果。因为克劳斯·海因里希和伊玛·施波尔曼之间的情况实在离奇,小姐的心思,还有他的心思,没有对准到眼前伸手可及的目标上。事实上,公子生日那天下午(当时施波尔曼小姐把自己的书给他看),他们有过无语的接触,却没让事情有所进展,根本谈不上改观。假使克劳斯·海因里希当时处于感情激荡的状况(有这样的机会,冲动可是年轻人特有的现象),掉头回“隐逸宫”,真正意识到具有决定意义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他就会很快地明白他的求爱,他心目中的幸福,现在才真的开始。但是这种求爱,正如人们所说的,根本没有实实在在的结果,只属于一个资产者的允诺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首先,这东西叫人不可接受,再说了,那个被人盯住的人,他离群索居,是一个十足的孤独者。事实上,从此以后,克劳斯·海因里希用其眼神和语言所恳求的,不是要施波尔曼小姐报答他所表示的感情,而是要小姐下定决心去相信他的感情是具有现实性和生命力的。然而小姐没有行动。
海因里希眼睁睁地让两个星期晃过,他没能再访“德尔芬寓所”,期间他的心思沉浸在前一个时期经历的事情中,似乎不急于让这段经历被新的取代。此外,应酬的义务占去了这段时间,包括出席室内短猎枪防卫社团的年度庆典——他每年都要以资助人的身份参加社团创立纪念日活动。那一天,他身穿绿色制服,似乎给射击比赛场地带去了盎然生气,他总受到社团成员热烈的欢迎,且被引导到打猎场,容光焕发的社团理事会成员陪同他吃了倒胃口的点心,最后朝几个靶子射击了一番,其动作堪称优美和专业。以后,他再度上施波尔曼家喝茶是在六月中旬,伊玛表现出的是极度嘲讽,其言语用词异常,客套连篇。施波尔曼先生这回也在场,尽管先生的在场阻止了克劳斯·海因里希与小姐的独处,但是先生以一种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帮助公子摆脱痛苦,因为伊玛的尖刻伤害了公子,原来萨穆埃尔·施波尔曼是一个善良的、待公子温和的人。
阳台上,他们坐在式样新颖的藤椅上,喝着茶。花园里的芳香轻轻地随风扑面而来。城堡的主人身上盖一条绿色丝质被子,被面绣有鹦鹉图案,里子是兽皮,他躺在桌子旁的一张配备丝质软垫的藤编沙发床上。他离开沙发床,深吸暖和的空气,但是今天他脸上没有怒气,倒是显得淡黄和苍白,他的小眼睛混浊;他下巴尖尖,鼻子直挺得似乎比往常更高,虽说不像往常那样情绪激愤,但却显得悲伤,这可不是吉祥征兆。沃特克鲁斯医生紧挨先生的头坐着,脸上不时地带着温和的微笑。
“咳,年轻的公子……”施波尔曼先生疲倦地说道,对公子关于先生健康状况的提问,先生的答复只是轻轻的一声嘟哝。伊玛穿一件闪亮的、高腰的、前胸敞开的绿色女便服,她把电水壶中的水倒入茶壶。她噘着嘴,祝贺公子在射击场上的个人成绩。她摇晃其小脑袋,说:“读日报真让人过瘾,”她大声朗读给伯爵夫人听有关公子射击动作的描述。身穿紧身棕色衣服的伯爵夫人腰杆直挺地坐在桌边,动作优雅地操着小匙,竭力约束自己。现在说话的是施波尔曼先生。他说话时的态度诚如人们所说,总是那么温和,甚至悲伤,这都是他痛苦经历的结果。
他讲述了一起偶发事件,一段已经过去数年的经历,但是他对此仍记忆犹新,而且在他健康状况不佳的日子里,这些记忆总带给他新的痛苦。他接连将那个简短的故事叙述了两遍,他在讲述第二遍的时候要比讲述第一遍时更感忧伤。当时,他想捐赠一笔财产,而且还是一笔数目可观的捐款,他曾经亲笔写信给美国一家大型慈善机构,说他有意愿将一百万美元南太平洋铁路公司有固定收入的铁路证券捐赠给该机构,施波尔曼先生说着,吃力地张开手,想直观地表示证券的意思。但是,那家慈善机构做了什么事呢?它拒绝接受捐赠,把捐款退了回去,拒收,而且还明确地作了补充,说宁愿放弃资助,说该财产来路不明,而且是通过残暴手段获得的。这就是该机构所做的。施波尔曼先生诉说时,无论是他第一次诉说还是第二次,他的嘴唇总要发抖,他太想得到安慰,太想有人批评慈善机构的做法,他用一双靠得很近的、闪出金属般光泽的小圆眼睛环顾桌子四周。
“那就是慈善机构的不慈善了,”克劳斯·海因里希说。“不,不慈善。”他的头摇得是如此肯定,他表示出对那个慈善机构的恶感和对先生的同情是如此明确,以至于施波尔曼先生感到有点兴致,他称道:今天外边天气真好,花真香。他抓住良机,对年轻的客人表示感激,他脸上满是向客人示好的表情。因为这个夏季骤然变凉,外加雷雨和冰雹,暖和的气候起了变化,克劳斯·海因里希患上了感冒,他颈部发肿,咽东西时感觉到刺痛,再则他有天职在肩,他要在人前表现出是一个略有娇气之人,于是他不得不把自己咽喉部的疼痛感显示出来。“看来,您得要湿敷,”施波尔曼先生说。“您有古塔橡胶纸吗?”克劳斯·海因里希没有这东西。此时,施波尔曼先生掀开有鹦鹉图案的被子,站立起来,走到室内。他不回答任何问题,脚步不停地走着。在场的人互问,先生究竟想干什么。沃特克鲁斯医生担心是疼痛发作在折磨他的病人,便跟着先生走了。施波尔曼先生回来时,手上拿着一片古塔橡胶纸,他还记得在某一只抽屉里有这东西。他将这片有几分脆了的胶纸递给了公子,详细地教他如何使用才可尽其效。克劳斯·海因里希愉悦地感谢他,施波尔曼先生心满意足地再度伸展四肢躺下。这一次他躺着直至用茶结束,他甚至提议一起到花园走走,他们保持这样的次序:施波尔曼先生穿着柔软的鞋子走在伊玛·施波尔曼和克劳斯·海因里希中间,而洛温朱尔伯爵夫人与沃特克鲁斯医生紧随其后且保持一段距离。
当天公子告辞时,伊玛·施波尔曼以略微尖锐的口气议论公子的颈部和湿敷,她以旁敲侧击的嘲讽的态度恳求公子要小心爱惜贵体。尽管克劳斯·海因里希没有准备好给她适当的回答,另外小姐也不期待,没要求,但是公子还是怀着非常愉快的心情登上他的双轮轻便马车;因为在他的制服后面的口袋里那片发脆的古塔胶纸对他而言,竟成了幸福未来的信物,尽管他自己还不承认此说。
现在仍然是一切如故,其实斗争只是刚刚开始。伊玛·施波尔曼的信念在斗争:自己对公子是否到了信赖的地步,是否可以决定冲出她的那个已经习惯了的冷淡而纯洁的人生舞台,走出代数王国,不再以嘲讽待人;而是与公子携手,顺着他的指引,走进人迹罕至的生活空间,虽充满迷雾,然也充满温暖,充满让人感到充实感的气息。于是,面临抉择时刻,小姐愈发胆怯。
最近一回,他俩是独自在一起,或者说是几乎独自在一起,确切地说,是和洛温朱尔伯爵夫人三人在一起。那是一个凉爽的云层密布的早晨,前夜里,天气就一直很坏。他们骑马沿草地斜坡徐行,克劳斯·海因里希穿一双高统靴子,灰色大衣纽扣间悬挂着鞭把。河流上游木质桥边上的闸门关闭着,小河河床露出,现出一片碎石。珀西第一波狂怒发作平息之后便来回跑动,还斜向小跑到马跟前,摆出狗式交媾姿态。跨在伊萨博上的伯爵夫人微笑着将头转向一边。克劳斯·海因里希说道:“我日夜里都在思索,那可能是在做梦。我夜间躺着,连弗洛里安在那边马厩里喘息的声音都听见了,有多安静呵。于是我就想了,那肯定不是在做梦。但是,每当我看到您,譬如说在今天,或是在最近某一天,在用茶时分,我就再也不能自制了。”
她答道:“您得给一个解释,高贵的公子。”
“十九天前,您给我看了您的书,伊玛小姐,不是吗?”
“十九天前?我来算算。不,您看,是十八天半,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反正您给我看了您的书!”
“实际情况确实如此,公子。我思前想后,希望您喜欢这些书。”
“噢,伊玛,您不要那么说,不要在现在,不要对我说!我的心情很沉重,我还有好多好多话要跟您讲,所以,在十九天前,当您给我看您的书时,您这么多的书,我还没有缓过神来。当时,我很想将已经终止了的我们之间的联系再联上,忘掉那些横亘于我们之间的……”
“啊呀,公子,其他的人别放在心上!没什么好想的!让您想起了您自己和我!我认为您有足够的理由保持最深沉的沉默,去观察那些事。没想到您会走到如此!失态竟然到了如此境地!……”
“正如您所知,伊玛,失态给我带来快乐,简直无法形容!”
“谢谢您!可我以为那是侮辱!您意识到吗?我要您做到,向对世人那样向我展示您的姿态。我这里不允许您以一个公子的身份来放松自己。”
“您误会了,伊玛!但是,我心里很清楚,您是故意误解我,您仅仅在开玩笑,您是向我表明,您并不相信我,不认真对待我说的话……”
“不,公子,事实上您的要求过高了!您告诉过我您的身世了吗?您到学校去作秀,到大学去作秀,您服兵役是作秀,您现在还穿着军装也是为作秀;您接见人是作秀,表演射击是作秀,天晓得还有多少秀等您去作;您来到世上就是为了作秀,我现在突然萌发一个问题,您拿什么事当过真?”
在伊玛说话的当儿,公子眼睛里噙着泪水;小姐的话太伤他的心了。他低声答道:“您说得对,伊玛,我的生活中谎言太多。但是,您要记住,它们可不是我造出来的,也不是我所选择的,您得想想,我是在尽义务,我是严格认真地按照规定去教化民众的。这个规定还不够完善,执行起来有难度,都是些禁令,缺乏实际的东西,因此,现在我得报应了,那就是您不相信我。”
“您为您的使命和生活而骄傲,公子,”小姐说,“我很清楚,我不希望您背信于您自己。”
“哦,”他大叫起来,“您就随我去吧,我对自己是真诚的,您竟一点也不加考虑!我的体会是,我欺骗过自己,曾企图回避禁令,让耻辱终止。但是自从我认识您之后,我明白了,而且是第一次明白,我对民众赋予我的天职第一次不感到后悔和遗憾,就让我和他人一样任其自然吧,尽管于贝拜因博士也这么说,他甚至于用拉丁语跟我说,不可以这样的……”
“您看您的朋友都说了些什么!”
“您是否认为他是个不幸的人,他的结局有多坏?他有无私的品格,我把他看得很高,把我的身世讲给他听。最近我时常思念他,但是由于您是这样评价他的,于是我花了几个小时来考虑您的评价,不得不承认您说得在理。所以我要告诉您,伊玛,关于于贝拜因博士的近况。他一生背运,情况就是如此。”
“依我看,他背运才好呢,”伊玛·施波尔曼说道。
“还好呢,”他答道,“他真不幸啊,正如您自己说的,他还是个罪恶者,因为他在某些事情上施加的罪恶,要比他的严厉和正派更显然,我是现在才知道的,他还像父亲般地用这种罪恶来教化我。但是我现在已经长大了,受他教化的年月已经过去,我现在已经自立了,懂了好多事,虽说我也已经不相信于贝拜因,但是,我会相信您,伊玛,早晚的事……”
“是呀,公子,我必须说清楚!您知道如何让人相信您,您真是不可抗拒地一往情深!十九天,您是这么说的吗?我看十八天半更为确切,但是事情结果是一样的。这段时间里,您曾经屈尊来‘德尔芬寓所’一回……四天前……”
公子一脸惧色,看着小姐。
“但是,伊玛,您一定要宽容我,谅解我……您想,我直至现在还不自在……毕竟是在陌生之地!我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我相信,我们需要时间。然后,向我提出各种要求……”
“那当然,您在作秀时,一定要对准靶子射击。关于您射击的报道我都读了。您像往常一样,创下了一项优秀的成绩。您站立在那里,穿一身奇特的服装,让草地上所有的人都爱您……”
“别说了,伊玛,哦,求您了,快别说了……这个字您可万万不可说……爱,是您说的。但是,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爱呢?一种草地之爱,一种偶然的表面的爱,一种遥远的无意义的爱,一种穿着盛装而没有一点亲近感的爱!不,您完全不需要发怒,我乐意才这么说,因为我自己并没有得到好处,是民众喜欢,我的行为可使民众振奋,我是顺应民众的要求。但是我也有自己的渴望,伊玛,我现在渴望的对象已经转向您了……”
“我能拿什么来为您效劳呢,公子?”
“啊,您很清楚的!是信任,伊玛,您能否给我有点信任?”
她看着公子,一对特大的眼睛从未像今天那样黑得出奇,也从未有过这样子审视人。公子无声地对小姐表达恋慕之情固然迫切,但小姐还是将其回绝了,她的脸色未隐瞒自己的想法:“不,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我不能。”
他发出苦恼的声音,这声音在颤抖,他问道:“您为什么不能?”
“因为您在妨碍我。”
“我怎么妨碍您了?请您告诉我!”
小姐的感情仍然没有表露在脸上,眼睛往下看她的白色缰绳,轻轻地随着马的脚步而晃动身体,她答道“通过每一件事,通过您的行为,通过您的为人处世,通过您尊贵的品格。您也许知道,您是怎么妨碍可怜的伯爵夫人,您不让她自在,您在逼她,硬要她保持严肃,尽管您向她表明,由于她的经验丰富,行善过程中的迷惑和离奇都让她给碰上了,我告诉过您,您是怎么让她保持严肃的。是呀,我很清楚,因为您也在妨碍着我,也不让我自在,也硬要我保持严肃。您一直这么做,通过一切手段,通过您的言语,通过您的眼神,通过您的坐相和站相,完全不可能要我给您信任。我也有过机会观察您与他人交际,但是无论是多萝特恩儿童医院的扎梅特医生还是囿苑的施塔芬尼特先生,他们都是同类人,总是要让我感到寒心和恐惧。您保持正经,提问题,但是不是出于同情,您不在乎问题的内容,不,您什么都不在乎,您什么都不放在心里。我常常在观察,您发言欲说出某种想法,但是您所表达的会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想法,因为事实上您没有想法,也没有信仰,您在乎的是您的公子风范。您有时候说,您的使命并不轻快,但是既然您挑战我了,那么我倒要提醒您,如果您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的信仰,您就会感觉得轻快些,公子,这就是我的想法和我的信仰。人家怎么会给您信任呢?不,那不是您呼唤的信任,而是冷漠和羞怯,就是那种羞怯和尴尬阻止我使劲与您接近,这就是我的回答。”
心怀痛苦和紧张的公子倾听着小姐,在小姐说话时,公子几度举目看小姐苍白的脸色,而后跟小姐一样,目光又朝下对着缰绳。
“感谢您,伊玛,”他答道,“您说得那么认真,因为您很清楚,您始终不这么做,而是常常只说嘲讽的话,处世很少讲认真,您只是对我认真。”
“还有谁会对您说嘲讽的话,公子!”
“有时候您也太无情太厉害了,例如,在多萝特恩儿童医院,您是怎么待女护士长的,让人家深深地陷入尴尬境地。”
“哦,我很清楚,我也有同样的缺点,我也需要有人来帮我改正。”
“我就是那个人,伊玛,我们互相帮助吧……”
“我不相信,我们能够互相帮助,公子。”
“我们肯定能够的。您刚才不是已经很认真了,说话不是已经不带嘲讽口气了吗?您说我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事也不放在心上,您这话我以为不是很对,因为对于您,伊玛,我是在乎的,我把您放在心中,因为这事是我难以表达的,是需要认真对待的,我最终是要赢得您的信任的,这件事决不能失败。您知道当听到您说使劲与我接近,我有多么高兴呵!的确,您使劲了,不让自己再度陷于某种不便,或者说,是您面对我时略微感觉到迷惘!呵,我确实知道,我知道得很详尽,我的负罪感是多么强烈!但是,每当我唤起您的这样一种感觉时,您就取笑我,甚至站在我一边自嘲!您是不是想答应我,您要使点劲了?”
但是伊玛·施波尔曼没有作任何许诺,而是一个劲地策马疾奔,此次谈话跟往常一样,又是无果而终。
有时候,当克劳斯·海因里希来“德尔芬寓所”用茶时,公子、伊玛·施波尔曼小姐、伯爵夫人和珀西就到公园溜达去。那条纯种苏格兰长毛大牧羊犬保持着专心的神色,走在伊玛一边,洛温朱尔伯爵夫人与那两个年轻人保持两三步的距离。因为就在仨人开始散步后不久,小姐的目光停留到一片灌木林中,几只手指弯曲伸展交错地摆弄着,借此小姐与另外两人保持着距离,不至于仨人再度齐头并进。
于是,克劳斯·海因里希和伊玛走在伯爵夫人前面,攀谈起来。但是,他们行走了一圈后,又往回走,这样又让伯爵夫人走在他们前面两三步之远。此时,克劳斯·海因里希在使劲将谈话继续下去,他小心翼翼,不让自己的目光对着伊玛·施波尔曼,用他的双手将小姐那消瘦的未戴饰物的手从她身边挪到他自己身边,公子连他的左手也用上了,那只手他原本不想用的,而此刻不再是什么障碍的象征了,此时他迫切地问小姐是否累了,接着进一步问是否可以给他信任了。令他不悦的是,听说小姐自上次会面以来,一直在致力于代数研究,一直在冷僻领域里玩耍。他诚恳地请求小姐现在把书本搁一边去,因为书本只会分小姐的心,会使小姐对那件事失去兴趣,可公子现在必须尽全力为使那件事成功而努力。他也说他自己,说他是如何的清醒,又是如何的羞怯,按照公子的本性,他是要引发小姐发表见解的,他想做解释,以为如此做可以将自己尴尬处境在小姐的印象中得以弱化。他说及迄今为止自己所经历的冷酷、严厉和不幸的生存状况,他向小姐叙述,人们是如何无时无刻地围观他,且以后还要这样,他一露面,就要让人围观,都是为了履行天职,那是一项最为艰难的事,他费尽心力,要让小姐承认,他有一种良方,可让伯爵夫人不再唠叨,甚至让她不再为公子的痛苦而惊讶,公子的良方仅仅对她,唯独对她才真正产生效果,一切都通过她的手实施效果。小姐看着公子,她那双大眼睛透出深沉的和疑惑的神色,很明显,她自己也在斗争。但是此刻她能做的不是摇头就是闭嘴不说话,她噘着嘴,说些能让她愉快的客套话,她没能给出一个“是”,这个字可是公子所恳求的,她的客套话无确定性可言,情况本来就是如此,她没想要让自己具备献身精神,没想要对他人负责任。
小姐没有妨碍他一周内来访一两次,没有妨碍他说恳求和保证的话,偶尔还让自己的手给他握着。她只是忍耐,无表情,她害怕迈出决定性的一步,她不再对公子冷漠,不再嘲讽公子,她还要承认公子,为此,小姐的羞辱感显然是极其强烈的,她肯定已经筋疲力尽了,且丧失了勇气和信心,最后她进出一句话:“哦,公子,我们本不该相识,不曾相识该有多好呵!那样您就可以像往常一样静心地致力于您的天职,而我保持我的平静,不去烦扰他人!”
公子费了很大的劲去促使她放弃因他们的相识而遗憾的念头。然而,这么做需要时间。夏季行将结束,夜霜催促尚绿的叶子早早离开树木,当他们在骑马散步时,法特姆、弗洛里安和伊斯博的蹄子踏在红色金黄色的落叶上,发出簌簌响声,随秋天俱来的是雾气,还有刺鼻的气味,谁都没有结果,谁都不能预见那起奇特的悬而未决的爱恋事件会有某个具有决定性的转折。
凡事讲究实际,把诸多事件引向一个给人喜悦的结局,公众一定会说这个功绩将永远归于一个身居高位者,而他到现在还理智地保持审慎的态度,不过在适当的时机,他会小心地把强有力的手插进事务中来。这里所指的人是:内务、外交和公国宫廷大臣克诺贝尔斯多夫阁下。
首席教师于贝拜尔博士说得对,应该让那位老先生就克劳斯·海因里希的私人的和富有强烈情感的行为作一个报告。再说,老先生可机智灵活了,他效尽了犬马之劳。对于舆论,对于萨穆埃尔·施波尔曼和他女儿在民众想象世界中所扮的角色,对于大公贵族在民众心目中的位置,对于人们对“隐逸宫”和“德尔芬寓所”两座城堡之间密切往来的关注所达到的剧烈的和迷信的程度,对于已成为家喻户晓的公子与小姐之间往来的现状,他都了如指掌。总之,他很清楚,不仅在都城,而且在整个大公国,每一个长眼睛的人,显然都在散布关于施波尔曼一家与大公家族之间关系的消息。此事件如此独特,足以使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对自己的意见有信心。
十月初——议会开幕的十四天前,预算委员会的争执正值白热化——伊玛·施波尔曼病倒了,而且诚如起先说的,病得很重。原来是,因小姐——天晓得她是什么样的心情或者心境——与贵妇人一同外出散步时不注意,骑她的白马法特姆,顶着强烈的东北风,持续飞跑了差不多半小时,回家后发现得了肺扩张,差点儿窒息而死。消息迅速传开。说是年轻的少女已经命悬一线,说是危情来得正是时候,说是这下可以放手夸张一番。以前,唯有当格林堡的大公家族成员,唯有大公本人遇到诸如此类的严重事件时,人们才会震惊,才会表示出如此普遍的同情。小姐的生死成了人们唯一的话题。在近郊的贫困区,例如在多萝特恩儿童医院附近,在傍晚时分,妇人们站在大门口,将手掌捂住胸口,做气喘样子,她们相互之间在演示小姐喘气是如此急促。晚报对于施波尔曼小姐病情,做了深入的很有医学专业性的报道,好让人传阅,在家庭和饭馆的餐桌上阅读,在电车上探讨。有人看见过《信使报》的新闻记者乘出租车去“德尔芬寓所”捕捉新闻。就在铺着马赛克地砖的前厅,施波尔曼家的管家在打发记者,记者用英语对管家说话,尽管他们的英语说起来很费力。另外,人们对报纸也不乏指责,说报纸在夸大事实,引发没有必要的担忧。人们都在说小姐的病情根本不严重。本来卧床休息六天,有施波尔曼家的私人医生照料,就足以使血管扩张得以排除,足以使小姐的肺完全得以康复。但是,这六天却另有意义,施波尔曼一家,尤其是伊玛小姐本人已经赢得了大公国的民众,她要让自己好好地显露一下。每天早晨,报社的特派代表,对什么都好奇的代表,集聚在“德尔芬寓所”的马赛克大厅,为的是取得由管家发放的关于小姐病情的每日简报;然后为满足民众的渴望,报社将新闻再作无节制的扩充、加工、见报。人们在报纸上读到了寄到“德尔芬寓所”向小姐致以良好问候以及希望她康复的信函——这些信是从各个慈善机构寄出的,伊玛·施波尔曼访问过这些机构,还给了它们大笔捐款(诙谐的人指出,公国税务局肯定已经抓住了时机,要用类似的方式表示对小姐的敬意)。人们还读到关于“绝妙地”向小姐送鲜花的新闻,往往放下报纸,相视而对,原来是,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把他的名片夹带在花中一同送去——而事实上,公子不止送一次,而是天天送,只要施波尔曼小姐还卧床,他就送花到“德尔芬寓所”,但是为避免引起太大的轰动,知情人得严守秘密。此外,人们还读到,那位受人爱戴的年轻病人已经第一次从病床上起来了,报纸最后报道了小姐行将进行她愈后的第一次出游。但是由于这次出游将发生于秋季的一个晴朗的早晨,发生于病人病倒第八天之后,势必促使人们纷纷表达其情感,更何况是那些竭力标榜自己具有严格自我意识的人。
人们把那辆巨大的、涂橄榄色油漆的、配备砖红色皮质软垫的汽车,也就是施波尔曼家的汽车给围起来,司机是一个长有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脸型的年轻人,他面色苍白,专心地坐在驾驶员座位上,等候在“德尔芬寓所”大门口,那里集聚着一大群人,每当施波尔曼小姐携洛温朱尔伯爵夫人,以及紧随其后的一条披着毛毯的狗出来自由走动时,围观者无不发出欢呼声。他们一阵接着一阵地持续地挥动帽子、头巾,最后在那部汽车阵阵喇叭声提醒下,围观者才让出一条通车道,集聚的人群深陷在汽车尾气烟雾中。应当承认,这一群喜欢闹事的家伙是由那些很不值得一提的人儿组成的,他们喜欢聚集在这样的场合:其中有未成年的小伙子、一些挎着购物篮的妇女、几个学童、看热闹的人、游手好闲者,以及各个行业的失业者。
民众意味着什么呢?民众必须由什么样的人组成才符合标准呢?另外,有一个说法,丝毫没有办法将其保密,因为后来恶意讥讽的人将其广为传播,说是在围观汽车的人群中,有一人是受雇于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的特工,一员便衣警察,他领头发出欢呼声,且存心让欢呼声保持下去。说到那个特工,人家充其量是感情的机械性激发,我们就是要让感情奔放,就是要有人去激发感情。无论如何,这种惊人的场面,日报自然作了详细的描述。该场面对每一个人都产生影响,在有一定洞察力的人看来,毫无疑问,该场面与某些事件有联系,他们惦记着,在以后的几天里,一定还会有一条与所有这些现象和先兆有深深联系的新闻。
有消息说,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殿下应约,在“隐逸宫”城堡接见了国务大臣冯·克诺贝尔斯多夫阁下,他们之间的谈话从下午三点至晚上七点一直没有中断过。整整四小时之久!他们在谈论什么呢?不会是下一次宫廷舞会吧?这么说吧,宫廷舞会是他们谈话的一个内容。
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请求与公子进行一次密谈,以便谈论宫廷打猎——是十月十日,在“雉园”城堡附近的西部森林进行的那一次。克劳斯·海因里希和他的表兄弟都参加了。公子的表兄弟们都留一头红发,穿一身绿色制服,头戴软毡帽,脚穿翻口皮靴,颈挂双筒望远镜,腰别长短猎刀、子弹囊和手枪套。他们向冯·布劳恩巴特-舍伦多夫先生请教和讨论,定于十月十二日下午三点去打猎。此外,克劳斯·海因里希主张探访冯·布劳恩巴特-舍伦多夫先生的官邸,但是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倾向于约他到“隐逸宫”来。老先生准时到达,受到亲切友好热情的接待。克劳斯·海因里希认为接待自己父辈和兄长的已经年迈的顾问就应该以这种方式。那间黯淡的小客厅里安放着三把漂亮的法兰西第一帝国时代艺术风格的靠背桃花心木椅子,金黄色椅面上有钟琴图案的刺绣,这里就是会见顾问的场所。
虽然冯·克诺贝尔斯多夫阁下将近七旬,但他在身体和智力两方面都很充满活力。他并不因为自己年迈而让身上穿的法式小礼服有褶痕。他穿着紧贴,身体结实丰满,给人以坚实和蔼的幸福男人的印象。他的头发保养完好,发中央有平滑的分路,头色和他的短须一样净白,下巴有一个可当作笑靥的凹陷,那陷凹得让人觉得可爱。眼角外侧的鱼尾纹也比以往显得更具生机。的确,随着岁月流逝,它们分叉出了细小的支纹和旁纹,如此多变的鱼尾纹,给他那对蓝色的眼睛增添了风趣和多谋的神采。
克劳斯·海因里希对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怀有好感,尽管他们之间还没有建立起更密切的关系。国务大臣监督和引导公子的生活道路,先是为公子选定德勒格督学为他的第一位老师,又为公子建立了雉园寄宿学校,以后又将公子与于贝拜因博士一道送去读大学,还为公子安排虚假的军队服役,甚至为公子选定“隐逸宫”作为寓所,但是所有这些只是间接做的,很少与公子有面对面接触。的确,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在公子几年的受教育期间与公子见面,他会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恭顺地过问公子的决心和未来计划,也许为了让双方均能够发挥虚构之能事,他与公子的关系整个地维持在礼节范围内。
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说话过程中,既表现得无拘无束,又显得很恭敬;而克劳斯·海因里希却试图猜测他来访的目的。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先是谈及前天的宫廷狩猎,愉快地回顾打猎经过,偶尔还提起克里彭罗伊特博士——他的在财政部的一位很出色的同事。克里彭罗伊特博士当时也一同去了猎场,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对克里彭罗伊特博士的沉郁神色表示遗憾。克里彭罗伊特博士在猎场上确确实实一无收获。“忧虑使手失稳,”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说道,他开口说出“忧虑”这个词,是扼要地给予公子提示。他谈及严峻的总预算赤字状况,谈及众臣与预算委员会之间的分歧,谈及新财产税,谈及百分之十三点五的税率,还谈及市民代表对过时的肉税的愤怒和抵触,谈及公务员要求温饱的呼声。克劳斯·海因里希起初对如此多的客观事实感到惊讶,他倾听先生的汇报,态度极其认真和热诚,还频频点头。
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并排坐在一张狭长且有点硬度的沙发椅子上,那椅子安放在圆桌后边,外罩一层金黄色织物,装有花圈形状的黄铜饰片,椅面对着开向阳台的狭长玻璃门,从阳台后面可见树叶半落的花园和秋雾笼罩中的鸭塘。低矮、光滑、白色的瓷砖壁炉中之火噼啪作响,向着家具布置简陋但显得庄严的房间提供暖人的热量。此刻的克劳斯·海因里希,尽管不能完全听懂政治方面的论述,但这位老资格高官能够保持如此严肃的态度与他说话,他引以为豪和幸福,为此他深深觉得感激不尽和充满信心。
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用愉快的口吻说起那些令人不愉快的事儿,他说话声是适宜的,语句组织得错落有致,很中听。克劳斯·海因里希猛然意识到,先生已经不谈经济领域的话题了,而是逐渐地将话题从克里彭罗伊特博士的忧虑转到他自己的忧虑,转到克劳斯·海因里希的健康状况。是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说错话了吗?他的眼睛开始偶尔背叛了他。但是先生期待殿下的神情能好一些,清新一些,快乐一些。然而现在公子的疲惫状态和忧虑的面容则是显而易见的……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害怕自己看上去太急切;但是他一定在想,公子的疲惫状态和愁容不会是因为危急的身心疲惫引起的吧?
克劳斯·海因里希看外边的雾。眼前一片迷糊;但是尽管他在硬沙发椅子上,正襟危坐,专心致志,如往常一样镇静,跷着二郎腿,右手放在左手之上,上身倾向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然而此刻,他内心控制镇静的神经已经松弛,在经历了异常敏感且无效的争斗之后,他已经疲惫不堪,差一点要叫他落泪。他是多么孤独,没人为他出主意。于贝拜因博士近期远离了“隐逸宫”……
克劳斯·海因里希只说了一句:“哦,阁下,我们扯得太远了。”
但是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答道“:扯太远了?不,殿下别担心我啰唆。告诉您吧,关于殿下的经历,我真正知道的要比我刚刚装作知道的要多。殿下很少有新鲜事儿告诉我,除了那些传言中不可能包括进去的细致之处和细节部分。但是,即使您搭着一个老仆人的胳臂,向他倾诉衷情,殿下也是能够感到宽慰的……难道我就一点都不能够站在殿下身旁,来鼎力支一把殿下吗。”
接着出现了这样的一幕:克劳斯·海因里希敞开心怀,忏悔汹涌而至,他对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道出全部故事。他倾诉着,像平常人一样在倾吐衷曲,满肚子的话一起涌上嘴边,言辞已经很没有章法了,严重的语无伦次,赘述了许多无关紧要的事,语气极为恳切,态度真实,如此行为正是他强烈情感的表露。叙述一件事时,他从中间开始,再突然跳跃到开头,结尾又显得急促(根本没有结尾),说话过度地激动不安,完全没有方寸,屡屡显出固执和绝望的态度。但是,具有先觉之明的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劝说公子不必把事情看得过于严重,他的建设性插入提问,使公子低落的情绪如同小船再度行驶自如,最后克劳斯·海因里希将他相处过的人和经历过的事,包括萨穆埃尔·施波尔曼一家,迷惘的洛温朱尔伯爵夫人,甚至纯种的苏格兰大牧羊犬珀西,特别是那位伊玛·施波尔曼,以及所有与他难以相处的对象,都完完全全地列出来商讨;甚至古塔胶纸都被详尽地提起。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似乎对其极其重视,公子事无巨细,什么都拿来说,从城堡门卫换班时难忘的登场,到最近发生在马背上和步行时的亲密但费心的斗嘴。克劳斯·海因里希说话完毕时情绪异常激动,他的长在具有民族特征的面颊上的那双钢青色的眼睛硬是流出了泪水。他离开了沙发椅子,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只好也离开沙发椅子。由于天热,公子想把朝小阳台的玻璃门完全打开,但是被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阻止,先生提醒他当心感冒,还极其恭顺地恳求公子重新坐下,禁不住向殿下袒露心迹,即,必须以平静的心态去讨论面临的实际情况。于是两人又坐回到了松软的垫子上。
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思索了片刻,他表情特严肃,下巴凹陷着,大幅度地舞动眼角皱纹。沉寂被打破。他首先衷心感谢公子给予他极高的尊敬,感谢公子向他表示出信任。紧接着,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逐词逐句地在每个词的音节上发重音,想要表明:无论公子在这些事情上对他抱以什么样的态度,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都有所准备,而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绝对不是那种违背公子意愿和期待的人,相反地,他的整个意思是:要殿下尽最大的力量,去铺就一条通往所企目标的道路。
沉默了许久。克劳斯·海因里希目瞪口呆地看着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的眼睛,那双在其角上分布着辐射状皱纹的眼睛。他真的有意愿和期待吗?真的有一个目标吗?他不相信自己的耳闻。他说:“阁下真好……”
在这种情况下,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宣布了他的严正声明,是关于某一个条件的声明。他说:身为公国首席官,他将坚定地根据一个条件行事,那就是以他微弱的力量去影响殿下的思想……
根据一个条件?
“这一个条件就是:殿下不可以只考虑自己的幸福而自私自利,不可以心胸狭隘,而只能,正如您的天职所要求您的那样,您要从大众,从全体民众的视角来看待您的个人命运。”
克劳斯·海因里希无语,他的目光因沉思而变得严厉。
“恕我直言,殿下,”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停顿了片刻又说,“我们暂且不谈这个敏感而且重大的事,允许我们转向一般的话题!现在正是信任和相互理解的时刻……我恭请能够利用好这段时光。殿下由于您肩负着天职,您的审慎和防备心理让您远离了严酷的现实和俗尚。我不会忘记,那些俗尚不是——或者说仅仅是间接的——您殿下的事。尽管如此,依我看,现在这个时候,殿下应该全身心地直接体验和了解当下世界的严酷,至少是关于某一个领域的。我得事先请求殿下赐我宽恕,如果我提供的信息太触动殿下的内心……”
“您请说吧,阁下!”克劳斯·海因里希说。他大为震惊,无意识地坐得笔直,就像看牙齿的人笔挺地坐在牙医椅子上,集中全部体力准备接受带来疼痛的手术……
“一定要集中心思,”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以几乎是生硬的语气说。紧接着,他开始谈论关于与预算委员会之间的分歧,他的陈述清晰周密,坦诚无华,对于基本状况和术语,他列出数字,插入注释,他把乡村乃至整个公国令人遗憾的经济状况的画卷活生生地呈现在公子眼前。当然,这些事对公子来说一点都不陌生;相反地,自从公子参与社交以来,他可是一直以这些事作为正式回答时的话题,他常常向市长、地主和高官讲话,讲完话之后就是听取听者的回答,然而回答内容均不是关于存在的问题,而是关于公子本人的,要么或许陪着公子微笑,“您生来高贵!”之类的话公子从小就已耳熟。尽管如此,公子仍然没能进到那个平凡的赤裸世界中去,因为不需要他去非常认真地动用自己的智力。对于克劳斯·海因里希的习惯性的、热情和振奋的点头,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是一点都不满意的;做事极其认真的他拷问这位年轻人,要求这位年轻人能复述全部注释,他教导这位年轻人所采取的方式既严厉又富有魅力,他时常将自己多皱干燥的食指死死地落在某个要点上,直至那位年轻人真正理解了必须知道的报告内容。
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以基础知识为开头,说到公国在工商业方面欠发达的境况;说到民众,也就是克劳斯·海因里希的民众,是精明、忠诚、健康和保守的民族;说到糟糕的公国收入状况、无利可图的铁路、蕴藏量不足的煤矿;说到森林、猎场和牧场的管理;说到森林生长状况、过度砍伐现状、过分的肥料提取、畸形的林区立木、下跌了的森林租金。然后,他对货币经济近况发表了意见,探讨了民众自然支付税务能力衰退情况,叙述了金融面临的早期崩溃的状况。进而他列出了公国债务数字,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好几次硬要公子复述该数字。它大到了六亿。先生授课还涉及债务类型、利息条件和偿还义务,然后他回过头来讲述克里彭罗伊特博士目前的困境,讲当前的严峻形势。突然间,他从口袋里抽出《统计办公室期刊》拽在手里,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告诉他的这位学生关于前几年的收成情况,他列举了因天气原因造成的困难,正是不利的天气引发了种种畸形现象,具体表现为税收减少,列出了数字,甚至提到了生活在乡村的那些营养不良的人们。接着他谈了黄金市场的一般情况,还对黄金价格上涨和普遍的经济萧条现象作了详尽叙述。于是克劳斯·海因里希知道了,行情在下跌,债权人在逼债,黄金在外流,银行在纷纷破产他看到大公国的信用已经受损,我们的证券已经贬值,他恍然大悟:发行新公债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夜幕降临,已经过了下午五点钟了,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结束了他的国民经济学报告。克劳斯·海因里希习惯于在这个时候喝茶,但此刻该念头仅在他脑际一闪而过,外边的人不敢打断里边进行的谈话,持续时间之长,足以表明该次谈话的重要性。克劳斯·海因里希倾听着。他原先几乎意想不到,先生的话会那么让他震惊。但是,是什么人竟如此大胆地跟他讲这些话?在整个授课期间,先生甚至没有称公子一声“殿下”[1],还在一定程度上对公子施行了强制力,严重损害了公子的纯正和高尚的形象。不过,这样也好,公子内心是暖洋洋的,他听完先生的整个报告,他一定是在想要深入探求事实……他忘记了叫人开灯,可见他的听讲的专注程度。
“这些情况,”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最后说,“我所考虑的问题,我请求殿下也考虑,您的个人意愿和追求要始终向着大众。我确信,殿下将收益于我的课,还有我提供给您的思想内容。既然殿下信任我,那么我们再来谈您的秘事。”
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等待着,直至克劳斯·海因里希给出同意的手势,先生继续说:“如果说那件事有令人满意的前景,那么需要将其发展到一个新的阶段。然而那件事现在停止不前了,看不到前途,毫无希望,就像外边的雾。那是难以忍受的。我们要使那件事成型,就像让雾浓缩,让人看上去有个明显轮廓……”
“对极了!对极了!成型……浓缩……就该这样!这是绝对必要的!”克劳斯·海因里希同意先生的话,忘形地再度离开沙发,开始在房间里来回地走:“但是,该怎么做呢?阁下,上帝呵,告诉我该怎么做!”
“下一步,”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说,他仍坐着,这课上得太不同寻常,“我们要在宫廷里见施波尔曼的家人。”
克劳斯·海因里希仍站立着。
“不,”公子说,“不行的,我怎么知道施波尔曼先生能被说动到宫廷里来呢!”
“有一个情况是存在的,”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答道,“那就是,他的女儿会领我们情的。我们不久以后就要举行宫廷舞会,由您,殿下,去说动施波尔曼小姐前来参加。她的陪聊女伴是一位伯爵夫人……此人可能与众不同,但她毕竟是一位伯爵夫人,有她在这事做起来会顺利些。我向殿下保证,宫廷不会不提供支持的。这样,我去跟最高典礼官冯·比尔·楚·比尔先生说。”
就这样,谈话又进行了三刻钟,讨论的是费用问题以及如何营造典礼环境问题。在这个环境中,将要实施主宾相互介绍以及登场表现。入场券的发放仍然由卡塔琳娜公主的家庭女教师特鲁默豪夫伯爵夫人负责,她是一位寡妇,古城堡中女人的庆典均由她来主持。但是至于登场表现这件事本身,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清楚地知道,要做出让步的,要容忍一个故意做作的,甚至是具有挑衅性的人物。没有美国代办在场,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解释道,伊玛和伯爵夫人可以由任何一位宫廷侍者介绍给大公认识:不,最高典礼官请求,要由他亲自把她们介绍给大公。
在什么时候?在规定顺序的哪一个环节上?现在,无疑地,特别情况需要特别处理。首先,在第一位置上,是宫廷新近邀请的各界人士,——克劳斯·海因里希或许许诺过小姐一切都安排得妥当。这么做会在宫廷和整个城市引来流言蜚语和轰动,但是,让人去轰动吧,轰动才好呢。轰动绝对不是永不受欢迎的,轰动甚至是需要的和必要的……
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要走了。天色很暗了。当先生告辞的时候,他们俩几乎看不清对方。克劳斯·海因里希现在第一次发现自己不知道该如何向人表示歉意,但是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解释说,这样的光线对于谈话并无大碍。他用双手握住克劳斯·海因里希向他伸出的手。“没有,”他温和地说——这是他离开之前最后说的话——“对一个公子来说,没有什么比不与自己的民众分离更幸福的了。总之,殿下无论怎么想怎么做,您都应该考虑到殿下的幸福取决于命运的安排,而命运是以民众幸福为条件的,但是殿下您自己的状况是公国福祉的必要条件,而您自己的幸福也在国家福祉中得以证实。”
公子忐忑不安,思绪万千,大为震惊,坐回到他的装饰简约的法兰西第一帝国时代艺术风格的椅子上。
他度过了一个不平静之夜。次日上午,尽管雾霭沉沉,潮气重重,他仍独自一人长距离骑马散步。
公子回到“隐逸宫”之后做了一件有点叫人惊奇的事。他用铅笔在纸上写了一张订货单,要订购某样东西,他差仆人纽曼把订货单送到城里,送到大学街的学院书店。纽曼步履蹒跚地带回来一包书,克劳斯·海因里希在他的工作室里翻开书,即刻开始阅读。
那些著作内容枯燥,外表像教科书,书本背面是蜡光纸,装饰不美观的皮质书脊,纸质粗糙,书中内容按照章节、主要部分、次要部分和段落编排得非常严密。书名并不出挑。它们是《金融知识读本和手册》、《国民经济摘要和概论》、《政治经济系统性描述》等。伴随着这些著作,公子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他发出指令任何情况下他都不想受打扰。
秋天湿气重,克劳斯·海因里希觉得应该离开“隐逸宫”出去走走。每星期六,他要坐车到古城堡去接见请见者;不然整个一周的时间都由他掌控,他知道如何去利用。他身穿军装,坐在那张小巧的、样式过时的且很少使用的写字柜边,身旁低矮的瓷砖壁炉散发出暖气,他手撑太阳穴,阅读着财政方面的书。他阅读关于国家开支的书籍,知晓了那些始终列入开支中的项目,知晓了收入情况,且发现每当有幸事发生,收入就有增加;他通读关于全部税项的各个章节;他埋头研读的学问包括财政计划和预算、结算、盈余,特别是赤字等方面的学问。当读到国债及其种类、贷款,以及利息与资本和偿还之间的关系等内容时,他便长时间地将目光停在有关书页上,态度极为细致认真,他不时地将埋在书本里的头抬起,微笑着,思绪还在刚刚阅读的内容中,如同读到了最美妙的诗篇。
此外,他觉得,只要用心,掌握书中内容并不难。不,这些内容都是最重要的现实情况,他现在也牵涉其中,而无数平民出身的年轻人本来是想享受生活的,为了通过考试,他们硬是把这种简单的非精确的利息结构、地道的合乎逻辑的需求和必然性等理论塞进了自己的头脑,处于高位的他,认为这些知识不难掌握。他认为,为显示身份而在各种场合露面才属于难事。还有,最最困难棘手的事莫过于跟伊玛·施波尔曼在马背上和步行时进行的温柔较劲。他感到学习给他带来了温暖和欣喜,他感觉到勤奋使他红光满面,就像他的小舅子楚·里德一霍恩里德,泥煤使他红光满面。
他从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那里了解到了真实事态,学到了一般的和学术方面的基础知识,另外还学习了如何去寻找事物之间的内在联系,学习了如何去考量事物中隐藏着的各种可能性,完成了大量的绞脑汁的作业。之后,他又出现在“德尔芬寓所”的花园,时间是用茶时分。狮脚形底座的柱形灯具中的,还有大型水晶枝形吊灯灯具中的白炽灯把花园大厅照得通亮。只有小姐和洛温朱尔伯爵夫人在。
首先是一阵关于施波尔曼先生的健康状况和伊玛身体不适是否好转的问与答,克劳斯·海因里希指责伊玛那令人费解的狂热表现,小姐则以噘嘴作为答应,她想,对于她的贵客提出的有关她自己的健康状况的问题,她怎么回答都可以。之后,话题转到了秋天,转到了妨碍外出骑马的潮湿天气,转到岁月的流逝,然后转到了临近的冬天。克劳斯·海因里希偶然地提及宫廷舞会,为此,他想问,这一次小姐是否有兴趣前来参加,如有不幸,又会因施波尔曼先生健康原因而不能前来。但是,当伊玛给出的回答说“不”时,公子不再勉强她,而是暂且把该问题搁置起来。事实上,她没有要伤害人的念头,只是对参加宫廷舞会没有丝毫兴趣。
这些天他做了些什么事?哦,他忙得很,他会说,做了大量的工作。工作?无疑地,他指的是去了“宫廷雉园”……不,他可是实实在在地用功研习,他的学习还远没有结束;相反,对于有关的学科内容,他深深地埋头于其中……于是克劳斯·海因里希开始谈论他的那些外表没有美感的书籍,谈论他对财政科学的认识,对该门学科的乐趣和敬重溢于言表,竟让伊玛·施波尔曼睁大眼睛注视他。但是,当她向公子问及——几乎是腼腆地发问——他做研究的理由和动机时,公子回答说,小姐的问题是生动的日常问题,只是过于火辣,然后他转而说到语境,说在轻松愉快的茶间谈话时分说火辣的话可惜了,有点不合时宜。他使用的词语明显地刺伤了伊玛·施波尔曼。对于眼前发生的事,她来回晃动着小脑袋,严厉地发问,说她仅仅在,或者说特别在,轻松愉快地说话的时候才显得讨人喜欢,此说法究竟是以何种信念为依据的?她是在命令公子,而不是在请求,要公子对“棘手的日常问题”的说法给出说明。
这时,克劳斯·海因里希把从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那里学到的知识端了出来,他说及公国及其境况。他对每一个关键点都熟悉,并把满是皱纹的食指落在书页上面,他谈论自然界的事物,谈论负债状况,谈论普遍的问题,也谈论特殊的问题,还谈论旷日持久的且已恶性滋长了的弊端,他特别强调说明了国债的数字,以及国债对国民经济施加的压力——国债数字是六亿,他连公国的营养不足的人们也没忘记说。
他说话没有连贯性;伊玛·施波尔曼用提问的方式打断他讲话,进而用提问的方式来帮他。她认真地听讲,且要求对她没有马上理解的问题给予解释。小姐穿一件砖瓦色彩生丝质的、饰有宽幅胸部绣花的开袖便服,嫩皮肤的脖子上戴一根贵重的古西班牙项链;她俯身坐在茶桌旁,桌上的水晶器皿、银器以及珍贵瓷器闪光发亮。小姐将一只肘撑起来,手指上未戴任何装饰物,下巴被娇嫩的手掩住,正全神贯注地倾听。这期间,她的眼睛睁得特大,闪出的光芒特神秘,她在审视公子的神色。
但是,在对伊玛的口头和眼睛的提问作答时,公子集中心思,激动万分,全身心地投入到他所研究的学科,洛温朱尔伯爵夫人也不再当着公子的面保持一副威严凛然的样子,而是纵情地放任自己喋喋不休地乱说。她即使在说所有的不幸,其举止也端庄,她古怪地把眼睛眯起,她说歉收、债务负担和金价上涨等都应归咎于到处蜂聚的无耻的妇人们,不幸的是,这些妇人们发现了地板下的通道,因为就在昨天夜里,轻步兵营的中士的太太抓破了她的胸脯,用令人厌恶的动作折磨她的肉体。然后,她提及在勃艮第的城堡,说它的楼顶会漏雨水,甚至还说到了她曾经以少尉的身份参加抗击土耳其人的远征,还说什么她曾经是仅剩的一个“没有犯糊涂的人”。伊玛·施波尔曼和克劳斯·海因里希不时地对她好言相劝,还欣然许诺暂时称她“梅耶夫人”,另外还保证不妨碍她说话。
当克劳斯·海因里希将自己所知道的全都道出时,公子和小姐两人都面红了,伊玛·施波尔曼的脸往常保持得如珍珠一般的白,此时也泛出一丝儿红。于是他们沉默,伯爵夫人也不做声,小脑袋歪向肩膀,眯着眼睛发呆。克劳斯·海因里希摆弄着放在白光闪闪的有清晰褶痕的台布上的兰科植物茎,那植物插在他的餐具旁的一只高级玻璃器皿里;但是,当他刚抬起头时,他的目光与伊玛·施波尔曼的目光相碰,小姐那双明亮大眼睛正盯着桌子对面,神秘地而流利地道出了话语。
“今天天气很好,”她说话声音沙哑,算是这一次向他道的告别语,他感觉到小姐消瘦又柔软的手紧紧地合握住他的手。“殿下下回来寒舍时,请您给我捎带几本您买的好书。”她不能放任地嘲弄公子,于是,她向公子要财政学科的书,要公子把书带给她。
他给小姐带去了两本书。在他看来,那是两本最具教益,写得也最有条理的书。他是在数日之后乘坐双座马车,穿过潮湿的城市花园,把书给小姐送去的,小姐为此感谢公子。每当用完茶,他们就退到房间一隅,此时的伯爵夫人不再跟来,她依旧坐在茶桌边。小姐和公子坐在一张镀金桌子旁边的御座模样的扶手椅子上,他们弯下身体,开始一道学习一本名为《财政学》的教科书首页。他们甚至把第一版和第六版前言部分也阅读一遍,交替地轻声朗读每一句;因为伊玛·施波尔曼坚持认为要有计划地从头学起。
克劳斯·海因里希由于准备得充分,当上了各章节的向导。在理解方面,没有人能够像伊玛那样灵巧和睿智。
“太容易了!”她说,抬起头,笑道:“原来那么简单,真叫我惊讶。代数要难多了,公子……”
但是他们读书暂读到此,因为不可能在一个下午的时间里把书都读完,于是他们在书上做好记号,以便下次从这里继续读。
事情就是这样;从此以后,公子的“德尔芬寓所”走访就充满了实实在在的内容。每当施波尔曼先生没有前来喝茶,或者每当他把病人面包干泡在水中,与沃特克鲁斯医生一同离开时,伊玛和克劳斯·海因里希就坐在镀金桌子的两对面,准备好书本,埋头研习货币经济学。随着学习的深入,他们将抽象的理论跟实际情况做比较,将阅读到的知识运用于公国的实际,正如克劳斯·海因里希所说的,让他们学以致用,尽管他们的思考和探求屡屡因个人原因而中断。
“看来,有价证券的发放”,伊玛说,“是以直接的或者间接的方式进行的,是呀,这就清楚了。公国已经直接转向资本主义,且开放了公债认购……您的手宽是我的两倍,”她说;“您看,公子!”于是他们面带笑容,高兴地注视着他们的手,那是公子的右手和小姐的左手,它们并排地放在镀金桌面上。“或者,”伊玛继续说道,“债券通过转让来销售,就是那些大银行或者财团,国家要把债券向它们……”“您等等!”他轻声地说。“您等等,伊玛,回答我一个问题!您是不是把主要的事给忽视了?您是不是用功了,您有没有进步?保持头脑清醒,不要有成见,好不好,可爱的小伊玛?您现在对我还有一点信任吗?”他是将嘴唇凑近小姐的头发来提问的。一阵贵重香水的气味从她的头发散发出来,她朝着书本低着黑发白脸的孩子气的小脑袋,尽管她还没有对公子的提问坦率地给出回答。“一定要由某家银行或者某个财团吗?”她思索着。“不应该是这样的吧,我以为在实践中没有这个必要……”
这个时候她说话态度严肃当真,她还得完成她自己一份的脑力劳动。因为克劳斯·海因里希,经过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的调教,已经完成了他的那一份。数星期之后,当他再次问小姐是不是仍然没有兴趣参加宫廷舞会,并告诉她遵守舞会规定的礼仪条件时,你猜她怎么回答,她竟然说她有兴趣参加宫廷舞会,说次日将同洛温朱尔伯爵夫人一道赴会,还要向特鲁默豪夫伯爵夫人递交名片。
这年,宫廷舞会举行得比往年早一些;在十一月末,据说,是按照大公一家的意愿安排的。比尔先生极不高兴,他抱怨事情来得太仓促,以至于他和部下被迫匆忙决定去准备这项最重要的宫廷庆祝活动。尤其是,紧急修补古城堡活动场地成了一件极为迫切需要的事。但是,大公家庭有关成员的意愿得到了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的支持,而内廷总监必须服从。然而,现实的情况是,人们的情绪还没来得及转向晚间真正要举行的节目,相比之下,时间安排上的不寻常,此问题显得微不足道。是的,当《信使报》用粗体字——不是一点不用小号印刷字体,而是在措辞上使用了热情洋溢的语言和欢快的语气,以表示对施波尔曼的女儿来宫廷的欢迎——登出关于施波尔曼家递交名片和宫廷邀请施波尔曼小姐的消息时,这个重要的夜晚已经临近,于是人们议论繁杂,这也是完全不可避免的。
五百位受恩赐者从未遭到过如此多的嫉妒,只是因为他们的名字列入了宫廷舞会名册。早晨,市民们也从未如此睁大眼睛贪婪地阅读《信使报》的报道,使人眼花缭乱的栏目,每年都由一位好酒堕落的贵族来撰写,文章写得如此丰富,让人读起来觉得看到了仙境,而事实上,古城堡里举办的舞会活动并没有出现热情奔放的场面,甚至让人有冷清孤单的感觉。但是,报道内容仅仅写到晚餐为止,包括法国式的上菜顺序,至于所有后来之事,特别是那些敏感的和难以描述的重大事件只好留给人们去口口相传了。
一辆载着伊玛和伯爵夫人的大型棕绿色汽车在阿尔布雷希特大门前刹住,几乎是一分不差地抵达古城堡,尽管还没有准时到不让比尔先生有时间担忧。从七点一刻起,公子就穿着大号制服,勋章一直佩带到下腹部,头顶闪亮的棕色假发,鼻梁上戴一副夹鼻眼镜,在重新布置了甲胄的“骑士大厅”当中,聚集着大公的家人和高级官员,公子站立时身体重心不时地从一只脚转到另一只脚,频频差遣一位贵族年轻人去舞厅打探施波尔曼小姐是不是到了。他思量着各种可能发生的事。要是这位赛伯伊王国[2]女王来迟了——人们可不愿意想,她直接从守卫者中间走来!——大公仪仗队入场是不是得推迟,宫廷人员是不是还要恭候她,因为她可是无条件地应该第一个被介绍的人。你要让她跟在大公后面进入舞厅,那是不可能的事……但是谢天谢地!七点半差几分钟,她在伯爵夫人的陪同下到达了(场上响起激扬的欢呼声,负责接待的侍从官安排她们站在紧挨在外交使节的位置,也就是说,在贵族、宫廷夫人、大臣、将军、议会议长以及各位宫廷侍臣的前面),侍从副官冯·普拉托到大宫室去请大公,在“骑士大厅”的阿尔布雷希特身穿匈牙利轻骑兵制服,眼帘下垂,正在迎接他的家族成员,他挽着卡塔琳娜姑妈的胳臂。然后,比尔先生在开启的双扇门内,用他的杖连敲三下镶木地板,于是宫廷仪式列队行进开始。
目击者后来指出,大公在整个行进过程中,注意力不集中的表现已经到了有失体统的边缘了。阿尔布雷希特和他的高贵的姑妈迈着庄重而缓慢的脚步一路走来,显得不太专心,很匆忙,然而大厅里所有人的脸只朝着一点,所有人的强烈好奇心目光都聚焦在这一点上……伊玛已经在大厅里招致敌视了,至少在女人堆里,特鲁默豪夫、普伦茨劳、韦尔察尔和普拉托,这几个女人摇着扇子,以贵妇人惯有的灵敏和冷眼打量着来者。但是伊玛的阵地防御得实在是坚固,叫人不敢站出来批评她,或者是她本身的力量在暗地里进行着抵抗,——大厅里仅有一种声音,说伊玛·施波尔曼跟童话中的国王小女儿一样美丽。
翌日早晨,全城的人们,包括政府部门的抄写员、走街串巷的差役,都在回忆伊玛的打扮。她穿的衣服是淡绿色的,料子是中国绉织物,衣服上饰有银色刺绣,胸口部分饰有昂贵而传统的银色花边。小型彩色钻石国王头饰在她的蓝黑色头发上闪耀,她的一绺不鬈曲的头发顺势垂至前额,一条宝石长项链重重地在她的褐色颈脖上环绕多圈。她站立在首席贵宾位置,紧挨着她的是洛温朱尔伯爵夫人。小姐显得年轻且赋有孩子般天真,她的认真相很奇特,她的外表透露出聪明孩子气,她的脸苍白,那双特大的眼睛简直可以叫人心服;再看看洛温朱尔伯爵夫人,跟平常一样,她身穿褐色装,不过这一次,她的着装料子是缎子。当大公一行走近她们时,小姐显得有点娇羞,她行了一个高雅的鞠躬礼,但没有行完全;而此时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过来,他的军服上装佩戴着柠檬色绸带和无光泽的王朝永续勋章链,胸前挂着银质格林堡巨鸟星章,他的那个没有生气的、只会应声说“是”的表兄弟牵着公子的胳膊,两人跟在大公身后从小姐旁边走过,小姐抿着嘴笑,像其同伴一样朝公子点头,该举动给全场带来一阵兴奋……
大公和大公夫人在对外国使节表示欢迎之后,开始了宾客引见。伊玛·施波尔曼最先被引见,虽然首次进入社交界的青年女子中还有两位来自洪德斯克尔家的伯爵小姐和一位来自冯·舒伦堡-特雷森家的男爵小姐。比尔先生,一副奉承的样子,露出假牙微笑着,把施波尔曼的女儿引见给他的主人。而此时的阿尔布雷希特吸了口气,让他的又短又圆的下嘴唇轻轻地贴住上嘴唇,他目光向下,看小姐向他冷冷地行鞠躬礼。小姐直立着,用她会说话的眼睛,深沉而勇敢地打量着内心高傲的大公,而身上穿的匈牙利轻骑兵上校军服让此时的大公极不舒坦。大公对伊玛提了好些问题,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问及她父亲的健康状况,询问迪特林敦泉水的保健效果,还问及她对大公国的总体感觉。她噘着嘴,晃动着她长着黑发和净白脸庞的小脑袋,以沙哑的声音作了回答。然后就是片刻的停顿,或许在这一刻的停顿中,阿尔布雷希特的内心在斗争,他要为能在宫廷里见到小姐表达自己的愉悦心情;此时在一旁的洛温朱尔伯爵夫人可能已经行完了屈膝礼,她对眼前的情景避而不见。
伊玛·施波尔曼在阿尔布雷希特面前表演的场景很长时间里成为人们最喜欢谈论的话题,虽然表演进行得并不出奇,但表演是一定要进行的,它的魅力和意义是不容小觑的。这还不是晚上活动的高潮。在很多人看来,贵宾四对舞才是高潮,也有很多人认为晚餐是高潮,事实上,剧中两位主角之间的秘密对话,简短而不被人注意的争执,其内容和真实结果,公众只能够去猜度,那是给骑行和散步时发生的温柔争论做一个了结……
至于贵宾四对舞,已经成了人们的话题。说是在第二天,施波尔曼小姐已经与人共舞了,而且舞伴是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人们说的事仅第一部分是说对的。小姐已经参加了隆重的圆圈舞,但她当起了英国代办的舞伴,对面的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盯着他们,这情景毕竟很刺激,还有更刺激的,那就是,大多数庆典宾客对此根本就没有在意,相反,他们觉得那种事再自然不过了。是的,伊玛·施波尔曼的地位是牢固的。关于她的人格的普遍看法,人们在次日就有所领教,宫廷舞厅里无人不晓。顺便提一下,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特别关心的是,应该让关于伊玛的人格的普遍看法彰显,他竭力表示,这么做是值得的,即不特意让她显得与众不同,不要让人去称颂她:绝对不用仪式来对待伊玛·施波尔曼,先生事先计划好的,也是完全有意识强调的。两位身为财政官员的值星礼仪官被选为当小姐的舞伴。小姐的座位紧靠在平坦的、铺红地毯的阶台边,大公一家就坐在阶台上的有锦缎装饰的椅子上。当小姐跟一位宫廷侍臣离开座位去跳舞时,两位礼仪官就开始忙碌了。他们与公主共舞,把中间的、枝形吊灯下的开阔空间为小姐腾出,看好了不让小姐与别的舞者相撞。这项工作还算轻松,因为小姐起舞时,本来就有好奇者聚集在她周围,形成一个防护圈。
据传,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第一次邀请施波尔曼小姐共舞时,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全大厅的人都可听到因兴奋而发的生硬的“嘘”声。领舞者必须做的事,就是让跳舞继续下去,不让大家为满足好奇心去围观那对舞者。尤其是,一旦伊玛·施波尔曼的地位稍许减弱,在场的其他女性就特别惊喜地来观看那对孤独的舞者,她们明显地表示出狂热和恶意。但是,公众感觉的压力和影响施加到了这五百宾客中的每一个人,他们从中获取了强大的灵感,他们承认,自己是以与民众不同的眼光来观察这台舞台剧的。公子强制性地假装自己没想要做什么。在两支舞的整个时间里,他的名字甚至两度简写成“K.H”,出现在施波尔曼小姐的节目单上,另外他已经有多次坐在一旁不参加跳舞而陪着小姐。克劳斯·海因里希和施波尔曼的女儿在那儿跳他们自己的舞——小姐的棕色胳膊触及公子肩膀上的柠檬色丝绸勋章绶带,公子的右臂轻轻地搂着小姐轻盈的、奇异的、孩子般的身躯;此时的他已经习惯了在跳舞时将其左手撑在臀部上,只用一只手去领他的舞伴。用一只手……
晚餐时分来临,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请求让伊玛·施波尔曼出席宫廷舞会的礼仪条件追加条款获准了,这个礼仪条件追加条款非同小可,它涉及在客人在餐桌的座次;也就是说,大多数贵宾在画廊和“十二月大厅”中的长餐桌进餐,而在“银厅”为大公一家、外交使节以及宫廷高官摆好了餐。十一点整,阿尔布雷希特一行准时到场,庄严的列队进入舞厅。一旁的宫廷侍者走过,他们守候在门口,不让非请者入内,伊玛·施波尔曼挽着英国代办的胳膊进入“银厅”,与大公同坐于那张长餐桌。
这样的情景不曾听说过,但同时,过去归过去,眼前的事是足以能说服人的,是合乎逻辑的,各种各样的惊异反应,或者甚至有抵触和厌恶感觉,都属于缺乏心灵健康的表现。今天,真的有大征兆,幻象将在人们内心形成……但是,晚宴后,大公退出,当格里泽尔迪斯公主和一位侍从官宣布高替洋舞开始时,在场人的热情又一次高涨,大家共同的问题是:是否允许公子给施波尔曼小姐献上一束花?看来公子得到了指令,叫他不要最先把花献给小姐。公子首先给他的卡塔琳娜姑妈和他的红发表兄弟每人送上一束花;不过,他接着就带上一束采自宫廷园圃的丁香花,朝伊玛·施波尔曼走去。正当他要将美丽的花束举到她的鼻子前时,不知什么原因她露出一副腼腆、迟疑且严肃的脸色。之后,公子微笑着朝小姐点头,让她鼓起勇气,最后她决定去闻花的芳香。然后,他们从容地交谈,长时间地共舞。
就在舞会进行期间,场上的人在窃窃议论,谈话充斥着小市民气息,无非是想知道公子和小姐之间最后会有什么实质性的结果……请听公子和小姐的对话。
“伊玛,我这一次献给您的花,满意吗?”
“当然满意,公子,您的丁香花很美,一阵芳香,很合我心意。”
“真的吗,伊玛?但是,宫廷园圃里枯萎的蔷薇灌木让我扫兴,因为带陈腐味的玫瑰要让您反感。”
“我不会说那种花让我反感,公子。”
“但是,它给您清醒的感觉,让您觉得冷飕飕的,不是吗?”
“这倒是,有可能。”
“我曾对您说过,人们都以为枯萎的蔷薇灌木复苏的那一天总会到来,也就是众人同庆的那一天,玫瑰花会长出来,它们既美丽又散发芬芳的自然香气,是这样吗?”
“是的,公子,我们期待着。”
“不,伊玛,我们得有所作为!我们得做出决定,抛弃一切疑虑,小伊玛!您告诉我……您今天就告诉我:您信任我吗?”
“当然喽,公子,近来我已经对您表达信任了。”
“您看!……上帝作证!……我不是说了吗,我最终一定会成功的?……现在连您都认为我对您对我们是认真的、真实的、真挚的!”
“是的,公子,近来我认为我可以这么认为了。”
“总算好啦,总算好啦,犹豫不定的小伊玛!……哦,我由衷地感谢您!……您是否有勇气允许我告诉大家,您已经属于我的了?”
“您也得承认,殿下,您是属于我的,怎么样?”
“我会的,伊玛,我要大声说,用坚定的口气说。但是,我要有一个条件,那就是,我们不能自私自利,不能小家子气,只考虑自己的幸福,而是要以总体和全局的角度考虑问题。您看,公共福利和我们的幸福之间毕竟是相互制约的。”
“说得对,公子。假如我们不学习关于公共福利的知识,我简直不能决定信任您。”
“要是没有您,伊玛,温暖我的心,要研究如此现实的学问,我会感到有困难的。”
“我们还得看到,我们在各自的位置上能做些什么,公子。您要告诉您的人,我要告诉我父亲。”
“小妹妹,”他神色镇静地说,跳舞时,他们搂得更紧贴了。“小新娘……”他们的对话实际上是特殊情况下的订婚宣言。
实际上,事情远没有完呢,甚至还没有发生。回顾往事,人们一定会说,整体事件中只要有一个因素变动,或者出现异想,那么整体就难免会有危险发生,其结果是,一切都渺茫。多么幸运,编年史作者真想叫出声来;多么幸运,有一位男子勇于承担后果,多好的时刻,那男子表现得坚定从容,甚至闪出滑稽可笑的目光,在他看来,不可以因为某一件事情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生过,就认定它是不可能存在的!
在古城堡举行的很有纪念意义的宫廷舞会大约八天之后,冯·克诺贝尔斯多夫阁下向他的主人大公阿尔布雷希特二世作的那个报告可作为当代历史予以记载。前些天,议会主席主持召开了一次各政府部门会议,会上讨论了《信使报》过度报道的问题,连财政和大公家族内部事务都刊登出来供人们探讨,另外,报纸出了增刊,用了疏排形式的印刷字母,受报纸的影响,大臣达成了一致意见。于是,每次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在晋见大公时,总表现出强者的姿态;因为他不仅有广大民众的支持,更有统一意志的政府官员作后盾。
阿尔布雷希特的工作室通穿堂风,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与大公在其中进行谈话的时间差不多与在“隐逸宫”城堡的金色小房间里进行谈话的时间一样长,以至于不得不进入间歇。在间歇时段,大公喝柠檬茶,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享用波尔图葡萄酒和饼干。谈话时间之所以如此长,仅仅是因为谈话内容极为重要,而不是因为这位君主提出什么不同意见,事实是阿尔布雷希特任何意见都未提。阿尔布雷希特穿一件合身的礼服大衣,在衣服后摆里交叉放着的是他的瘦削和敏感的双手,他抬起他的高傲文雅的脑袋,可见他蓄着山羊胡子,细长的两鬓角凸出,眼皮垂下,他轻轻地将短而圆的下唇吸往上唇,附和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的陈述,矜持地频频点头,这种姿态同时含有赞同和拒绝两种意思,这是一种没有成见的客观的赞同态度,在内心则清醒地保留他的条件:不允许伤及他的人格尊严。
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一开始就直入主题,他说及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多次造访“德尔芬寓所”城堡。此事阿尔布雷希特已经听说了。这起事件生成的低声回响渗到了大公孤寂的世界,城市和乡村的人们都为此事而屏气凝神;大公也知道,爱弟克劳斯·海因里希经历了探寻,会跟侍从闲聊,而阿尔布雷希特呢,他只会把额头往牌桌上撞,为他的额头疼痛而哭泣,而实际上,他并不需要别人来劝告他。他咬着舌头发出咝音,脸顿时变红,向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示意他已经明白;他还有一层意思,就是富翁的女儿甚至要被引见给他了,而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来干预和加以阻止。于是,他断言,是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在袒护公子,而他,作为大公,根本无法预见所有这一切将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答道,政府要是违背公子的意愿,则将把自己置于与民众意志对立和与民众疏远的危险境地。
“那么,我弟弟有没有明确意图呢?”
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坚定地答道:“长期以来,公子做事无计划,全凭兴致;但是自从他实实在在地置身于民众中间,他的意愿才具备实际意义。所有这些也意味着,公子的行为得到了民众认可。我们应当为殿下欢呼,衷心祝愿他!”
到了这个时分,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再次将公国状况的阴暗面展开,那是一副贫困的、特别严重的穷蹙相。补救和医治的良方在哪里?在那里,只有那个地方,在城市公园,在都城的次中心,在那个寓所,其主人是那位体弱多病的金钱大王,他是大公国的客人,也是大公国的居民,他让民众对其抱幻想,我们所有为之烦恼的事都可以了结了,因为对他而言,那些都属于小事。要是他能被说服,来关心公国的经济,复苏就有保证了。他能被说服吗?但是命运引发了大亨的独生女儿和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之间的情投意合!如此贤明优雅的命运安排难道是应该受到蔑视的吗?难道我们应该为了维护僵化的、过时的传统,而去阻止一对恋人的联姻,而他们的结合可以给公国及其民众带来极大的利益!要他们这么去做,无疑地要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认定他们的联姻是正确和极为有效的。但是,假如要满足这个条件,假如萨默埃尔·施波尔曼坦率地说出来,要为公国提供资助,那么这个联姻——真想用这个词——不仅仅是许可的,还是必需的,它属于救助行动,是公国利益所期望的,远在公国的疆界的人们都能感觉它的好处,它可使我们的财政得以恢复,更使公国避免一场经济恐慌,所有这一切都是祈求上帝的结果。
在这当儿,大公目光朝下,带着嘲讽的微笑,轻声地插入一个问题。
“说说大公宝座继承的事,好吗?”他问道。
“按照法律,”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坚定地回答,“殿下,拿起法律的武器,抛弃王朝意识,跟我们一道去升官晋爵,邦君的特权我们也可以分享,历史上何时才会有一个充足的理由去控制这种特权呢?这个联姻本身是真诚的,它长期以来一直准备让民众接受,让公国和宫廷完全承认,可以确信,接受这个婚姻只不过是民众的一种较深层感觉的外在证明。”
接着,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说起伊玛·施波尔曼是怎么受人喜爱,附带说起小姐如何有意识地声张她已经从轻微的身体不舒服中恢复过来了,还说起小姐是如何以一个同等能力者的身份,以一个非凡人的形象,引起众人想象的,——他提醒阿尔布雷希特在民间流传着的那则古老的预言,即某个长一只手的公子可能比别的长两只手的人赐给公国更多的福祉。说话间,他的眼角鱼尾纹在舞动,能言善辩的他把克劳斯·海因里希和施波尔曼的女儿的结合说成是像事先安排好似地让预言兑现,这个结合因而是符合上帝意愿的,是合法的。
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还说了很多事,他说话明智、坦率且心平气和。他说到伊玛·施波尔曼身上的四种血统组合。据说,她的血管里流淌的血液除了有德意志的、葡萄牙的和英格兰的,还有部分古代印第安贵族的血液,先生强烈期望古老宗族血统的混合会对公国利益起到振奋作用。先生说话不见拘禁,目光包涵深意,他谈道:大公继承人的冒险婚姻可能使宫廷的经济境况,甚至使公国的负债累累的、窘迫不堪的宫廷发生无比幸运的转变。听到这儿,阿尔布雷希特傲慢地嘬自己的上唇。币值下跌,开支增加,无论是宫廷管理预算,还是每一个家庭的生计,都得遵循经济规律,而经济规律总是生效的;增加收入是不可能的。但是,要让邦君的财富少于臣民的,那是行不通的;在邦君看来,制皂商乌施利特的寓所很早就安装了中央供热设备,而古城堡还没有安装,那是不可容忍的。以多种方式进行改善是必要的,而大公家族居然自己做了如此大的改善,真是了不起!人们注意到,在我们的时代,处置旧有的宫廷财产给人带来的耻辱感已经消失了。大公家族将以前曾付出巨大牺牲得到的东西拿出来做自我牺牲,是为了让大众不再着迷似地盯着大公家族的财产状况,而诉讼、剥夺、成问题的转让则是经常发生的。但是,这些狭隘的、市民阶层的财产处置方式,不见得比与独立富家子弟结合要好,现在公子和伊玛的结合让大公的威望提升得更高,而财产显得如同垃圾,大公处于这样的境地,他要将自己向民众彰显,他要思考自己的行为是否遂民众所愿?
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就这样自问自答,对于他自己的问题,他总是坦率地给出肯定的回答。他说话简短扼要,充满智慧,直截了当,在离开古城堡时,他总要自豪地对大公耳语,强制性地从大公那里获得赞同和授权,因为只要让施波尔曼小姐摊上一份,就足以保证有意想不到的结局。
事情就这样发展且让人铭记着,人们期待有一个皆大欢喜的结果。说是在十二月底,有人,而且还有名有姓,曾经目睹(没那回事,仅仅是听别人说)在一个昏暗的下雪天上午十一时,最高内廷总监冯·比尔·楚·比尔,棕色假发上戴一顶大礼帽,戴一副夹鼻眼镜,在“德尔芬寓所”前,从一辆宫廷四轮马车上下来,扭扭搭搭地进入城堡,没了人影。一月初,城里散步的人们信誓旦旦地说,有一个人,还是在一个上午时分,同样穿皮毛大衣戴大礼帽,从站立在大门口的露齿冷笑的穿毛绒裤的摩尔人身旁走过,离开“德尔芬寓所”,他眼睛里透出激动不安的神色,坐进一辆预备好的马车,无疑地,他就是我们的财政大臣克里彭罗伊特博士。同时,在半官方性质的《信使报》头版上,出现了一条精心撰写的、引人注目的消息,其内容是,一起订婚事件行将在大公府发生。这是试探性的官方告示,其语气逐步地变得谨慎。最终,克劳斯·海因里希的名字和伊玛·施波尔曼的名字双双以清晰的印刷字体并列出现……这样的排列已经不算新了,但是白纸上的黑字着实让人有喝过浓烈的葡萄酒那般兴奋感。
此外,最引人注意的是:舆论界的争论由此变得缓和,思想开明、自由的报界人士把注意力放到了民众一边,也就是说,关心人人皆知的那个预言是否会兑现,因为那个预言具有重大的政治意义,且深入研究它并不需要有多少受教育背景和智力。《信使报》解释道:预言、手相术以及诸如此类的魔法巫术,是用来占卜个人命运的,完全归于神秘的迷信领域,它们属于远古时代和中世纪的产物,那些偏执狂无疑地在城市里也许很少再看到了,说来真可笑,人们让狡诈的骗子从自己的口袋里,从自己的手中把钱夺去,换到的是几张卡片或者咖啡末子,说是能预卜未来的一些细小的事,能求得神,求得顺势疗法来治病,或者将人们的病畜从入侵的魔鬼那里释放出来,好像耶稣使徒似乎还不曾提过这样的问题:“上帝也关心公牛吗?”据说,预言仅仅大致上道出事关全体民众或者朝廷命运中决定性的转变,有一种与学术性的科学思想不一定相违背的概念,即时间只是一种错觉,而我们真正观察到的所有发生的事情是永恒不变的,像那种要到将来才能见分晓的变革,可以给出震撼人们思想的预兆,可以让人们去面对预兆中的事情。于是,为证明这一点,热心于报道的报纸登出了一篇内容丰富的文章,它是大公国高等学校的一位善良的教师撰写的,它概括性地列出了人类历史中有命运预卜、占星、梦行、慧眼者、做梦、梦游、预见力和灵感起着某种作用的各个事件,记录此类事件是极其有益的,它势必在文化人圈子里产生影响。
报界、政府、宫廷和民众走到了一起,深深地认同预言,《信使报》保持缄默,因为当时提供哲理服务还为时过早,有政治性危险,一句话,是因为关于“德尔芬寓所”的谈判远没有循着有利的方向进行。今天大家心中了了,谈判进展得如何,它是多么地复杂,甚至是到了让人难堪的地步,大公国的代言人在场:不仅是宫廷委以甜蜜使命的人,他还是为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求婚打前站的人,是公国财政金融的最高主管。尽管他的健康受损严重,但他还是坚持为了公国的事业而亲自与萨穆埃尔·施波尔曼进行谈判。此外,有一些情况要考虑,首先是施波尔曼先生动辄发怒且容易激动的脾气,其次是要考虑,让事情遂我们的意愿,有圆满的结局,要让这个非同寻常的矮个子觉得,再没有什么人比我们更合适跟他做交易。除了施波尔曼先生对女儿的爱(女儿已经向父亲敞开了心怀,向父亲表明了她的美好渴望,很乐意帮父亲的忙),公国的谈判代表连一张胜过施波尔曼先生的王牌都没有,根据比尔先生授予的权限,克里彭罗伊特博士已经实在不希望提出附加条件了。施波尔曼先生一再把克劳斯·海因里希称作“那个年轻人”,而且对他女儿行将成为殿下的夫人这件事并没有表示出很乐意,以至于克里彭罗伊特博士和比尔先生不止一次地陷入极端窘迫境地。
“要是他会做点什么,有一个体面的职业多好呵!”他怒气冲冲地说。“但是,一个年轻人,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接受人们喊他万岁……”他是真的恼火,因为他第一次提到门第不当的婚姻。他声称,他的女儿“永远”不当小老婆,不婚配给门第不相当的人。想娶她的人,就来与她结婚……但是朝廷和公国的利益正好在这点上与他自己的利益正面碰上了;必须在后代继承权问题上达成一致,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经请求,从大公那里获得权力已经全权委托给了比尔先生。
我们来看看克里彭罗伊特博士的使命完成情况。博士没有将他的使命成功归功于他的辩才,而是归功于施波尔曼先生独特的父爱,一个忍受着痛苦的、厌世的父亲,一个早已经作为怪物而存在的妄人,向他的独生女儿和女继承人显示其顺从,最后他亲自挑选了公债券,希望能够将他的财产投入到其中。
那个协定就这样签好了,其内容起先深藏隐蔽,后来随着事态本身的发展,才渐渐地让阳光照进,可能是因为该协定措辞坦率明了。
克劳斯·海因里希和伊玛·施波尔曼的婚约已经分别得到萨穆埃尔·施波尔曼、格林堡家族的同意和承认。《政府公报》上登出了婚约消息,同时宣告新娘晋升为伯爵夫人,一个富有想象力的传奇式的贵族封号,它与克劳斯·海因里希在公国美丽的南方作考察旅行时所拥有的爵号等同。到了婚礼的那天,大公还将授予继承人的夫人侯爵夫人头衔。两人地位的晋升,使其免缴总计为四千八百马克的印花税。这门婚事只是暂时性地被认为是门第不当,最终世人还是习惯了;因为在婚礼的那天,要祝福新娘生子,阿尔布雷希特二世考虑到情况的特殊性,宣布他弟弟的门第不当的夫人为门第相当,并宣布她为大公府公主,授予她殿下称号。这位大公家族新成员将放弃封地。关于宫廷典礼,对于门第不当的婚姻,只举行宫中演讲仪式,而对于门第相当的婚姻,则要预备好仪式行列,要举行最高级最完整的宣誓典礼。在萨穆埃尔·施波尔曼方面,他同意给公国三亿五千万马克的贷款,且贷款条件中充满了父爱,该项贷款几乎等同于赠与。
阿尔布雷希特大公要让大公继承人知道结果。克劳斯·海因里希跟以前一样,又一次在他的大而通风的书房里,在破裂的天顶画下面,站立在他哥哥面前,阿尔布雷希向公子转交应酬义务,公子显出严肃、认真和完美的姿态,接受了这一重要关照。公子身穿一套轻步兵少校军装出席这次正式会面,期间,大公身穿黑色大衣,最近还加了一副深红色羊毛腕套,那是他的卡塔琳娜姑妈叫人为他做的,用来挡防古城堡高窗吹来的穿堂风。当阿尔布雷希特完成了他的义务转交之后,克劳斯·海因里希向旁边移动了一步,两鞋跟靠拢,行了一个新式军礼,说道:“尊敬的阿尔布雷希特,请允许我以我的名义和整个公国的名义向您表示我的衷心的和诚挚的谢意。毕竟因为您使得所有的幸福成为可能,回报您的慷慨决定将是民众对您的加倍爱戴。”
公子按住他哥哥的那只瘦弱的、一碰就有疼痛感的、紧贴住他自己胸膛的手,大公连上臂都没有向他的爱弟伸出。大公将他的短而圆的下嘴唇向上翘起,眼皮下垂。他温和且轻声地答道:“民众的爱戴,我是不抱幻想了,你是知道的。这个问题我甚至连是否值得考虑都不去想了。在火车站,我挥手示意发车,与其说是值得赞扬不如说是愚蠢无聊。但这可是我的职责呀。你的情况确实不同。你是幸运儿。好事都让你碰上了……我祝你幸福,”他说这话时,把眼睑抬起,可见他蓝色的眼睛放射出孤独者特有的光。在这个时候,他显示出了对克劳斯·海因里希的兄弟之情。“我祝你幸福,克劳斯·海因里希,但你不要太安逸,不要过分纵情于享受民众的爱戴。另外,我说过,你交的是最好的运。你选中的那个姑娘真是太奇特了,真是非同一般,最重要的是,她还不沾染庸俗之气。她是混血儿……我听说她的血管里甚至流淌着印第安人的血。这或许是一件好事情。有这样一位夫人,你或许要少冒很多的险,你心平了。”
“幸福也好,”克劳斯·海因里希说,“民众爱戴也罢,都不能妨碍我做您的弟弟。”
公子开始面临一段艰难时光,他要与施波尔曼先生面对面谈话,为迎娶伊玛,他要亲自求婚。这种情况下,他必须忍受他的谈判者已经忍受过的一切,因为萨穆埃尔·施波尔曼连丁点的高兴都没有显示,而且还对求婚者粗声大气地道出许多不为人知的真相,但是这一切也都过去了。又一个早晨来临,《政府公报》在显要位置登出关于公子婚事的消息。长时间的紧张化为了无限的欢欣;人们挥动着手帕相互示意,在公开的市场里拥抱;到处可见旗杆上的旌旗在飘扬……但是就在第二天,“隐逸宫”城堡得到一则消息:拉乌尔·于贝拜因自杀了。
这起意外事件真是卑劣和可笑,要不是结局如此可怕,实在不值得再去复述一遍。不去考虑由谁来担当责任。关于博士之死,已形成了两方意见。一方断言:绝望的过错而震惊是促使他走向死亡的原因;另一方人士耸着肩膀宣称,他的行为是不可想象的,是愚蠢的,完全没有必要去责备他。两种意见相持不下。无论如何,任何理由都无法解释这样一个悲惨的结局;拉乌尔·于贝拜因以这样一种完全有失身份的死,究其原因……请听下面的故事。
去年复活节,我们的文科中学二等班级的班主任,一个患心脏病的人,因身体有病需要临时休假,虽然于贝拜因博士还比较年轻,但仅仅考虑到他的职业热情和他的不可否认的在中等班级工作方面的出色成绩,学校暂时委任他为班主任。后来的事实证明,这是一个很得体的选择;因为该年度班级获得的成绩是历年来最好的。顺便提一下,那位告假的老师很讨同事的喜欢,他受人同情,可能因为他较长时间患病,他又有一种令人忧虑的倾向,那就是:有喝啤酒的嗜好,这与他任性、草率和不为人信任的态度有关系,他做事马虎,每年把粗制滥造的讲课材料提上去参加挑选。代理班主任给班级带来了新气象——没有人感到惊异。大家都知道于贝拜因博士是一个非常敬业勤奋的人,一个为事业一心一意不知疲倦工作的人;人们预料,他会竭尽全力地利用这个机会来卖弄自己;贪图名誉的他,无疑地,对这个机会寄予希望。于是懒惰和厌学风气在八年级[3]班级中突然消失。于贝拜因博士对学生期待很高,他的教学艺术,甚至能让对其最有反感的人都觉得它的激励作用是不可抗拒的。年轻人崇拜他。他举止从容,父亲般地待学生,他热诚地侃侃而谈时,学生总是屏息静听,他的讲话催人清醒,以至于学生把聆听他的全部课程当作一种荣誉。他身体力行,星期日带领学生郊游,那个时刻他允许学生抽烟,同时,他以孩子的口气向学生讲述了有关公共事务的伟大意义和严肃性的故事,以唤起学生的想象力,学生为之陶醉。到了星期一,他发现前一天参加郊游的学生相聚时显得很愉快,对待功课也显得很有激情。
四分之三学年就这样过去了,圣诞节就在眼前,有消息说,那位告假的老师身体已康复,他要再度接任八年级班主任职位。现在来看于贝拜因博士的处境:他脸色发青,显出得意和优越的样子。他反抗过,也请求过人。他提出的异议并不是没有道理,他,在一年的四分之三时间里与班级结下了不解之缘,他参加了班级的工作与娱乐,几乎达到了自己的目的,现在倒好,在一年的最后四分之一时间里,他的班主任职位要被人收回,而那位在一年里告假四分之三时间的公务员恢复了班主任职位,这是可以理解的,值得人们同情的。无疑地,他期待着向校长交出一个模范班级,要校长让他到优等生班级任教,因为在教育先进学习优秀的班级里,他就可以尽显才能,加速他事业成功。现在他眼巴巴地看着别人来夺取他为之奋斗的成果,想到此,他痛苦不堪。然而,即使他的不满是可以原谅的,但他的癫狂行为也是不可饶恕的。遗憾的是,事到如今,不可能再改变了,当校长对博士的事充耳不闻时,博士简直疯了。他失去了理智,内心完全失去了平静,那个告假的老师,博士无所顾忌地称其为懒散的人、贪杯的人、无情的人和工作拙劣的人,博士想尽了种种办法,不让他的班级被此人夺走,而当博士惊奇地发现,在教师队伍里,他属于孤独者,因而得不到支持,于是,这个遭厄运的人克制不住自己了,竟然唆使那些可信任的学生起来抗争。他像往常在讲台上提问那样,问学生由谁来当他们的最后一个季度的班主任,是他还是另外一个人?受博士的恼怒所震撼,激奋的学生大声喊他们需要博士。然后,博士告诉他们,必须自行其是,要他们公开说明自己的观点,要大家携手共进。他的激动昂扬的讲话真正的含义,只有天晓得。但是,学校假期过后,告假归来的原班主任踏进教室时,学生们便朝他呼喊于贝拜因博士的名字,足足有数分钟长,真可谓是一起轰动事件。
此事件不能扩散出去。反抗者几乎没有受到惩罚,因为于贝拜因博士很快地亲自向调查人员陈述。至于于贝拜因博士本人,学校管理部门的倾向很明显,他们对所发生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的勤奋和能力得到了尊敬,他的某些有造诣的著作,用他自己的话说,是他通宵达旦的成果;这些成果使得他扬名,人们认可他的高贵等级。说到等级,他并没有与高贵阶层有任何私人往来,他待人如父亲一般,不可能发怒,再则,他的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教育者的身份起着决定作用,总之,他绝对不可能像一些人期待的那样,让学校免职了之。学生闹堂事件上报到公国教育大臣那里,教育大臣严厉训斥了于贝拜因博士,而于贝拜因在那起骇人听闻的事件发生后,立刻被责停止教学,临时性退休。但是知情人后来透露,已经计划将博士调离到另外一所高级中学去担任首席教师,上级机构最想做的就是不再提这件不愉快的事,人们还是实在地向于贝拜因博士展示了一幅美好的蓝图。一切都会好的。
但是,当局对于贝拜因博士越宽容,他的同事对他就越抱敌意。“教师协会”立刻组成了一个名誉法庭[4],其用意在于:给协会的可爱成员赔礼道歉,此成员就是那位遭学生拒绝、嗜酒的班主任。相应的裁决将以书面形式送达到于贝拜因现在居住的备有家具的出租房,其内容如下:鉴于于贝拜因拒绝将他临时代替的八年级班主任职位重新让给他的同事,还鉴于他中伤他的同事,最终甚至煽动学生反抗他的同事,于贝拜因没有同事之谊的行为,一定程度上所犯下的不仅是职业操守方面的罪过,即使以普通公民的角度来看,都是明显的罪过。这就是裁决。结果不出人们意料,仅仅是“教师协会”名义成员的于贝拜因博士,宣布退出协会,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正如很多人所认为的,也就了结了。
然而,是不是这位与世隔绝的人根本就不知道他已经博得上级机构的欢心;是不是与别人相比他的处境令他绝望了;是不是他耐不住寂寞了;是不是过早地失去了他的可爱的班级,那种失落感还未克服;是不是关于“玷辱名声”一说毒化了他的血液;或者是不是他心灵不够成熟,受不了当时的特别大的震动:新年过后五个星期,他的女房东发现博士他倒在房间破旧的地毯上,不再有以往的旺盛精力,他将一颗子弹送进了心脏。
拉乌尔·于贝拜因就这样完了。他就这样误入歧途。这就是导致他毁灭的原因。“他就是那样子!”这是人们在谈论他悲惨的毁灭时常说的一句话。他是个不安宁的人,他与人交往时从不愿意处于下风,他为人傲慢,与所有人疏远,他过着冷清的生活,只专注于功效,还误以为他应该像父亲般地看待周围世界,现在他倒在那里;他人生中最先碰到的灾祸,他在争取成功的战场上遭受的第一次逆转,就给他带来不幸的结局。市民中少数人怜悯他,无人为他哭泣——唯一的例外是多萝特恩儿童医院的主任医师,死者生前的挚友,或许还有一位白面女士,于贝拜因曾与她偶尔一起玩赌。然而,克劳斯·海因里希始终尊重他的不幸的老师,始终寄予逝者深深的怀念。
[1]说过的,只是没有喊他。
[2]经营黄金、香料和宝石的古代王国。
[3]九年制中学,八年级实际上像我们的中学二年级。
[4]职业团体为涉及内部名誉事件而组成的制裁法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