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玛

伊玛

冯·伊森施尼伯小姐很爱打听事。就在那天晚上,她从里德侯爵夫人那里得知这一重大消息。《信使报》报道了关于萨穆埃尔·施波尔曼(是那位在世界上出了名的施波尔曼)一行即将到达的新闻。正好在一个半星期以后,即十月初(这一年的十月有阿尔布雷希特大公三十二岁的诞辰和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二十六岁生日)几乎找不到让公众的好奇之情的释放达到一个真正高潮的时机,而施波尔曼的到来,很简单的一桩事情,尽管将发生在秋季某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非假日里,然而那一天将在未来被证明是一个格外值得纪念的日子。

施波尔曼一行是乘专门火车来的。眼下能显示他们显赫地位的只有这列专门火车了;而且大家都知道泉宫宾馆[1]的“侯爵套房”根本达不到富丽堂皇的程度。

闲散的看热闹者,在一小队警察的监视之下,聚集在站台栏杆后边;报界代表已到场。但是你要期待什么特别的事情发生,你会失望的。施波尔曼根本不想被人认出,他给人的印象过于一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观看的人们把施波尔曼的私人医生沃特克鲁斯当作施波尔曼。因为沃特克鲁斯医生是一个高个子美国人,帽子一直戴到脖颈,嘴巴上下留着整齐修剪的白颊须,频频地长时间地咧大着嘴,紧闭双眼,同时保持着温和的微笑。一直到最后时刻,人们才弄清楚,那个矮矮的、胡子刮得挺干净的、身着褪色的双排扣大衣的、把帽子反戴着紧扣住额头的人才是真正的施波尔曼。围观者都认为,这位到访者不怎么出众。

对施波尔曼的赞美开始传播。也有一些爱打趣的人在传播流言蜚语,对此,人们有几分相信,说施波尔曼的几颗门牙是纯金的,每颗金牙当中还镶嵌着一粒宝石。虽然不能即刻证实该传闻是否属实——因为施波尔曼从不让人看见自己的牙齿,他不笑,而是面带怒容,因身患疾病而神经过敏,但是,在看到施波尔曼本人之后,人们很快地不相信传闻了。至于施波尔曼小姐,也就是萨穆埃尔·施波尔曼的女儿,她的皮袄领子高高地立起,双手深插在口袋里,除了她那双特别黑的大眼睛,几乎什么都不让人看到。她严肃地扫视着人群,其目光所含的意思无人知晓。围观者认出了,在她旁边站着的那个人是她的伴女,洛温朱尔伯爵夫人,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衣着无华,个头比施波尔曼父女都高,长着小脑袋,她将自己不鬈曲的稀发斜向一边,若有所思地向着前方投去一种温厚的目光。毫无疑问,最招人注意的是一条苏格兰牧羊犬,它由一个拘谨的仆人用皮带牵着。那犬长得特美,但显得特别好动,它在发抖,在跳蹦,极度兴奋似地狂吠不止,吠声充满着整个火车站大厅。

据说施波尔曼家的一部分男佣和女佣已经在数小时前先抵达“泉宫”。至少得留一位佣人带着犬照看行李。在他照看行李期间,他的主人乘两辆普通马车——施波尔曼先生携沃特克鲁斯医生乘一辆;施波尔曼小姐和她的伯爵夫人乘另一辆——直奔泉园。他们在那里下榻,准备在那里住上一个半月,其费用相对于他们拥有的全部的钱来说,太微不足道了。

他们很幸运,碰上好天气:秋季里湛蓝的天,从十月到十一月,一连好多天阳光灿烂。施波尔曼小姐每天骑马——这是她唯一能做的奢侈之事。此外,还和她的那位贵妇一道坐在马背上溜达,而马是小姐从伦敦赛马拍卖行按周租借来的。施波尔曼先生不骑马。虽然《信使报》刊登了一位医学人士撰写的简文,明摆着是针对施波尔曼先生的。文章说,骑马产生的震动具有减轻结石病疼痛的效果,会使结石排出体外,但是,宾馆工作人员都知道,那位名人在他住所室内的固定骑车设施上锻炼。所谓固定骑车设施,就是在机器的辅助下,人在固定自行车上通过踩脚踏板将震摇运动传递到鞍座。

施波尔曼喜欢上了喝能治病的迪特林敦泉水。他似乎把泉水池的大部分给占了。每天一大清早,他就在女儿的陪同下出现在“菲勒厅”,而他女儿本身很健康,与父亲一道喝泉水仅仅为了奉陪。施波尔曼身穿那件褪色的双排扣大衣,把帽子压到眼睛边上,他走过疗园[2]和长廊,用一根玻璃管从蓝色平底玻璃杯吸泉水。在远处,两位美国报社的记者正在观望,他们的职责是每天写一千字的关于施波尔曼在休假地逗留的文章,并发电报给报社,可见他们来是想刺探点什么。

其他时间里,人们很少看见施波尔曼。他的疾病——肾绞痛,人们说了,发作起来极其痛苦——所以他即使不卧床,也总是在房间里。倒是施波尔曼小姐与洛温朱尔伯爵夫人在宫廷剧院露面过两三回(每次施波尔曼小姐身穿黑色丝绒连衣裙,稚嫩的肩膀上披一条漂亮的金黄色印度丝绸围巾,极为吸引人的还有她那张珍珠白的脸,以及她的那双如同会说话的黑色大眼睛),从未有人看见她的父亲与她一同在包厢里。偶尔,施波尔曼在女儿的陪同下去都城漫步购物,察看城市,参观中心区的一些名胜古迹;他也愉悦地与女儿一同到城市公园散步,在那里曾两次参观了“德尔芬寓所”城堡,但第二次他是独自一人去的。他对那个地方显得特别感兴趣。他从他的那件褪色的双排扣大衣口袋里拿出一把很普通的黄色尺,贴着城堡墙丈量……但是,人们甚至在“泉宫”的餐厅里都看不到他身影;无论是因为他在实行节食,或者说他根本就是一个素食者,或是出于别的原因,他总是独自一人在他的房间里用餐,于是人们的好奇心就无法得到真正的满足。结果是,施波尔曼造访泉园所带来的好处,暂时没有达到冯·伊森施尼伯小姐及其身边许多人所期望的那种程度。

瓶酒派送量增多了,这是不争的事实;很快地比以前多一半,而且一直保持着如此高的水平。但是外来人并没有明显的增多;那些想目睹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实,并以此为乐的观光客很快又离开了,他们当中有感到满意的,也有觉得失望的,再说了,他们中的大部分在社会上混得不是最好,富豪的出现吸引了他们。于是大街上出现了不修边幅、目光中带有愤怒的怪人,其中不乏发明家、规划者、所谓的为人类谋福利者。他们都期待着自己的偏执想法被施波尔曼注意到。但是,这位巨富表现出与那些人彻底地格格不入。确实如此,在城市花园里,一旦遇见这类人朝他走来,他就大声怒骂,被骂晕的人急忙走开。据传,求助信每天潮水般地涌向他,信上经常贴的邮票连大公国邮局的公职人员都从未看到过,这些信都直接被他丢入一只容量特别大的废纸篓里。

施波尔曼似乎已经不想听到任何关于商业的消息,似乎下决心要尽情地享受度假。在这次欧洲旅行期间,他只为他的健康——或者他的疾病——而生活。充当告密者角色的《信使报》很快与施波尔曼在美国的同行建立了友好关系,施波尔曼先生在大洋彼岸的代表,他是一个可信赖的人,一位总经理,人们都这么叫他。此外,他还说了,施波尔曼先生的游艇,一艘布置得很豪华的船,在威尼斯恭候施波尔曼,一旦他暂时结束了泉疗,便打算带着他的人转向南欧去。为满足公众的急切要求,信使报》也讲述了关于施波尔曼离奇的发家之路;讲述他在维克多利亚邦国的原始起步。施波尔曼的父亲曾经在那里的某个德国人的写字楼里谋职,当时他还年轻,穷人一个,有的只是一把镐子、一把铁锹和一只锡盘。他在那里开始时为淘金者当帮手,打短工,靠自己的辛勤劳动生活。后来福星照到他头上。有一个小矿主生意做糟了,连自己午饭吃的土豆和干面包都买不起,极度窘迫之下,他被迫出让了自己的矿井冲积地。老施波尔曼买下了它。他孤注一掷,拿出了他的全部积蓄,总共五英镑,购得那一小块被称为“天堂之地”的面积不超过四十平方英尺的冲积地。然而,就在第二天,他在表面一小块地的下面,开采出了一块纯金,那可是全球第十大天然金块,这块“天堂金块”有九百八十盎司重,值五千英镑……

《信使报》叙述的开头部分是这样的:老施波尔曼携带着发掘物变卖获得的钱,移民到了南美的玻利维亚。他以一个淘金者、汞合金作坊和矿山业主的身份,继续他的事业,他直接从河流和岩石中获取黄色金属。就在那个时候、那个地方老施波尔曼结婚了。对此,《信使报》顺便作了评论:他做事执着,不为当地的一般偏见所动。于是他让自己的资本翻了倍,千方百计地利用自己的才智获得利益。他后来北迁到宾夕法尼亚州的费城。十九世纪五十年代是铁路修建大发展时期,老施波尔曼以投资巴尔的摩一俄亥俄铁路股票作为生意的开始。他还经营远在西部的一个焦煤仓库,收益丰厚。后来他加入到一个由天赋很高的年轻人组成的企业,该企业花几千英镑购进著名的布洛克希德农场,随着石油井架的竖起,他们每一块地产的价格很快地提升到成百上千倍于买入价的水平……老施波尔曼为该企业策划而使自己成为一个富翁,但是他并不罢休,而是不停顿地施展自己的本领,让钱生出更多的钱,最后积攒了极多的钱。他开设钢厂,创建公司,将大量的铁炼成钢,用来建造铁路桥。他买下了四五家大型铁路公司的股票,晚年还当上了这些公司的总裁、副总裁、经理或者董事。《信使报》载文道:钢铁托拉斯创建时,他就成为其成员,所掌握的股权保证了他仅在一年里的收入就达到一千二百万美金:他还是几个石油集团的大股东和监督顾问,同时凭借他持有的股份,实施对另外三四个信托公司的控制;他临死时留下的财产,按德国货币计,约为十亿马克。

萨穆埃尔,老施波尔曼的独生子和唯一的继承人。他父母生他那会儿是在那个早期闭塞的年代,他们的婚姻在当时属于悖逆于世俗的,而嗅觉一向灵敏的《信使报》对萨穆埃尔做了一番观察,他的身世给人以忧伤的感觉,普通的一个人,并没有得到什么特别的帮助,似乎也没有任何负债,发现自己生下来就处在这样一种生活境地。萨穆埃尔拥有一座在纽约第五大街的豪华住宅,拥有几座在乡村的城堡,继承了他父亲所有的股票、信托凭证和红利;还继承了使他父亲发迹的古怪个性、他父亲的世界声誉以及人们对他父亲的仇恨,那些竞争失败者抗拒他父亲积累起来的金钱力量,后来萨穆埃尔平息了人们对他父亲的仇恨,因为他每年将巨款分别赠送给学校、音乐学院、图书馆、慈善机构以及他父亲创办并以他父亲名字命名的大学。

《信使报》确信,萨穆埃尔·施波尔曼不会去承受来自竞争失败者的仇恨。他早早介入到父亲的事务中,在父亲最后的岁月里,他就独自掌管起家里的巨额财产。但是,人们都知道,他从来没有把心思全部放在生意上。他真正的兴趣,一直以来,说起来很奇怪,竟然是听音乐,更确切地说是听管乐。《信使报》已经核实过这个说法,施波尔曼先生也确实在“泉宫”安放了一把小号管风琴,他让宾馆一个服务员来为他吹奏,于是他可以每天在疗园听一小时的音乐。

据《信使报》报道,他结过婚,是因为爱,完全不是出于商业上的理由。他曾娶过一个贫穷但美丽的、有一半德意志血统一半盎格鲁撒克逊血统的女子。那女子已经过世;不过她留给丈夫一个女儿,一个古怪的混血女孩,她现在也下榻在我们的宾馆。她芳龄十九岁,有一个典型的德意志名字——伊玛。正如《信使报》对此特别指出的,“埃玛”这种旧体已不再使用了。之所以取这样的名字,这大概也是为了说明:施波尔曼府上的日常口语,纵然夹杂几句英语,也仍然是德语。此外,他们父女相互之间爱得多么亲密!每天早晨,你只要准时前往泉园[3],就可以经常看到施波尔曼小姐在比她父亲晚一些的时候来到“菲勒厅”,她双手捧着父亲的头,而父亲温和地拍女儿的背,女儿向父亲道早安,吻他的嘴和面颊。然后父女俩挽起胳膊,走过长廊,吸着玻璃管子中的泉水……

消息灵通的报纸就是这样为满足公众好奇心而传播秘闻趣事的。伊玛小姐与她的伴女一起热情地走访了都城很多个慈善机构,对此,报纸作了详细报道。昨天,她还深入地察看了公共食堂。今天,她到三一女子养老院去了,做了一回很专心的巡视。还有,她曾两度出席内阁大臣克林哈默在大学讲授的数论课程,以一个学生的身份与众多的学生坐在木凳子上,用她的自来水笔认真地书写,因为她想让大家知道,她是一个有学问的且致力于代数研究的少女。是呵,她这么做是为了吸引人来看她,也为了让人们有丰富的话题。但是,《信使报》刊登的话题,对两个生灵是完全无助的。首先是那条狗,施波尔曼一行的那条尊贵的黑白色苏格兰长毛大牧羊犬,其次就是陪聊女洛温朱尔伯爵夫人。

那条接近发育后期的苏格兰长毛大牧羊犬有个名字叫帕斯瓦尔(英语叫Percival),通常叫珀西。它属于易兴奋性和狂躁性畜生,很遭人厌恶。在宾馆内,它找不到理由来胡闹,只是趴在施波尔曼的居室门前一块小地毯上,做出一副高雅的姿势。但是每次外出,它总是骚动不安,总要做出一些引人注意和令人诧异的动作。是的,它不止一次地严重地扰乱了交通。远处,一群当地的普通野狗学珀西的样,也开始了骚动。它们不断地狂吠,像是在骂珀西;珀西不顾一切地乱蹿,鼻子溅着唾沫的珀西常发出悲鸣般的野性狂吠。在大街上,珀西在电车前表演暴怒的回转舞,致使出租马车的马受惊;在市政厅附近,珀西曾两次撞翻克拉斯寡妇的蛋糕摊,它还对人群撒野,甚至让圆甜饼干滚了半个集市。对于此类不幸事件,施波尔曼先生或者他的女儿都很快地给予适当的赔偿;他们的意思是:帕斯瓦尔的状况,其实属于不幸的自然现象。他们要告诉人们,他们家的狗根本不是好咬人和好斗的,相反,是要人远离它,它发疯似的行为恰是它极度生气的表示。于是人们很快地转变了态度,对它产生好感,特别是孩子,把珀西的外出视为快乐的引子。

洛温朱尔伯爵夫人以她无言的,然又不乏奇特的方式制造说话的机会。起先,当她的外形和身份还未在城市里被人认识时,她遭遇满街游荡的青年人嘲笑,因为她独自一人行走,脸色显得温和忧虑,她自言自语,伴以活跃的且带有妩媚高雅风度的手势。但是,要是孩子在她身后喊她、拽她衣服,她总以慷慨和亲切相待,热情地并庄重地对他们说话,以至于跟踪她的人自感羞愧和迷惘,不再与她为难。后来,当人们知道她与那几位有名宾客的关系时,出于对她的身份的尊重,就不再骚扰她。

然而,人们在私下里流传着关于洛温朱尔伯爵夫人的一些令人费解的逸事。有一个男人说,伯爵夫人曾经给他一块金币,并要他做一件事:去给某一位老太几个耳光,因为那个老太答应替伯爵夫人做的事做得不靠谱。那男人收了伯爵夫人的金币,可是没有照伯爵夫人的意思去执行任务。另外还据说,洛温朱尔还在近卫军轻步兵营房前与值岗者搭话,要他马上去拘捕某个连队的某位中士的太太,因为那位太太做过有违道德的坏事。伯爵夫人还写信给部队的上校,要让所有的各种令人不解的和无法形容的残暴行为在兵营里流行起来。只有上帝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紧接着很多人由此立刻得出结论:伯爵夫人头脑不正常。不管怎样,大家可没有时间为伯爵夫人的事去寻根究底。

六个星期不知不觉地过完了,百万富翁萨穆埃尔·施波尔曼要启程了。在离开之前,他请了冯·林德曼教授为他画像,并把这幅尊贵的画像赠送给“泉宫”主人留作纪念。他携女儿、洛温朱尔和沃特克鲁斯医生、珀西,带上室内脚踏车和仆人离开了。他们乘临时加开的列车到南方的里维埃拉去,两个来自纽约的记者已经先于他们抵达那里。他们要在那里过冬,然后越过大西洋回家。旅程就这么结束了。《信使报》向施波尔曼先生作诚挚的道别,希望治疗对他产生真正的疗效。奇特的事件似乎也因此到头了,一切都了结了。日子照旧一天天过着。施波尔曼先生开始被人忘记。

冬季过去了。就在冬季里,里德-霍恩里德侯爵夫人产下了一个女儿。春天来临,大公殿下阿尔布雷希特像往常一样回到霍拉布伦。就在那里,谣言在公众和舆论界传开,起先头脑清醒的人对流言的反应只是耸耸肩膀。但是流言把事儿道得有鼻子有眼,以一种确定的单一说明语形式在很多人的脑子里固定下来,最终又以真实简练的新闻形态成为使用率极高的日常用语。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不是某座大公城堡要出卖?才不是呢!是哪一座城堡,是“德尔芬寓所”城堡。在北城市花园的“德尔芬寓所”城堡。那是蠢话。要出卖?卖给谁?卖给施波尔曼。笑话。他要那城堡做什么呢?重新修缮它一番,用来住人。很简单。但是很有可能我们的议会对城堡买卖这件事多少要说些什么。议会才不在意这事。那么大公国是否对“德尔芬寓所”城堡负有维护之责任呢?但愿大公国器重那座美丽的城堡。议会也没有来干预。

谈判也许进展得很顺利?那是自然的。不过已经结束了。啊,人们是否知道了确切的买卖价格?出售价给出了,为两百万整。不可想象!一座王宫呵!一座公国大公出行下榻的行宫。这关系到格林堡,关系到古城堡,关系到公国大公的避暑行宫,一座长年未使用、因缺钱未经修缮而损毁的行宫。施波尔曼真的想每年到“德尔芬寓所”住上几星期吗?不会的。他其实想与我们在一起,在这里定居。他厌倦美国,想背弃美国。他第一次与我们在一起只是试探。他有病,想脱离生意场。在他内心他永远是一个德意志人。早先他父亲移民,现在儿子想回故乡了。

惊异、喧嚷、争论,没个完。但是,公众舆论,除了少数几个容易发脾气的阴郁的人发出的声音之外,在经过短暂的摇摆之后,倒是偏向于赞成城堡出售计划的。当然,要是没有公众的赞同,事情也不会发展到如此地步。第一个在当天出版的报纸上谨慎地公布施波尔曼出价的人是宫廷大臣冯·克诺贝尔斯多夫。他等待着,让民意来做决定。第一波困惑过去之后,人们找到了充分的理由支持城堡出售项目。商业界人士每每想起在当地可以看到有如此了不得的买主就喝彩称道。艺术欣赏家因将看到“德尔芬寓所”城堡得以再建和保护而生的喜悦溢于言表,令他们高兴的是,这些高贵的艺术性建筑将以难以想象的方式,即一种冒险的方式,成功地找回其庄重和青春。但是经济社会化思维的人看重的是数字,大公国的状况既然到了这个地步,一次大动荡不可避免。如果萨穆埃尔·施波尔曼与我们为邻,他将成为纳税人,他就有义务把他的收入税上缴给我们。你觉得是否值得去弄清楚这些事的意义呢?让施波尔曼先生留下,据我们所知——还是有点准确性的——作为居民,他的年税款估计为二百五十万:这还仅仅是国税,还没有计地方税。

我们难道不该考虑一下吗?而且应该直接向财政大臣克里彭罗伊特博士提出这个问题。如果官员不制止,相反地赞同身居高位者出售大公的城堡,那么他就是在玩忽职守。从爱护大公国的角度来看,应该接受施波尔曼关于购置城堡的开价,以便他能够适时为我们做好准备,爱护大公国可是最先要考虑的。

于是冯·克诺贝尔斯多夫阁下向大公作了报告,向他报告了民众的意见,还补充说明:鉴于城堡的现状,买主开价两百万已经有点超出价值了。他强调这笔收入对宫廷财政部门来说真成了一针强心剂;最后他在讲话中作了一些暗示:要是城堡出售能得以实现,古城堡内安装中央供暖系统就不再是不可能的事了。总之,这位公正的老先生对城堡出售这件事在尽全力施加影响,向大公建议召开家族会议商讨此事。

阿尔布雷希特轻轻地将下嘴唇贴住上嘴唇,传话召开家族会议。与会者聚会在有茶和点心招待的“骑士大厅”。只有两位女性家族成员以有失尊严为由,反对出售城堡,她们是卡塔琳娜公主和迪特琳德公主。“您糊涂了,阿尔布雷希特!”迪特琳德说道。“人家会把您看成缺乏王族意识,他们看错了,相反您特别注重王族意识,您还为此骄傲,阿尔布雷希特,您把这里的一切看成是普通的东西。但是我不这么认为。我不想看到一只大鹏在您的城堡里停栖,这是不得体的,更糟的是,他还要带上私人医生,占据‘泉宫’的‘侯爵套房’。《信使报》上一再写他是一位纳税人,但依我看,他不就是一个普通的纳税人么,没啥了不起的。您怎么看,克劳斯·海因里希?”

但是,克劳斯·海因里希是赞成出售城堡的。首先,阿尔布雷希特可得到中央供暖系统;再则,施波尔曼也非等闲之辈,不是制皂商乌施利特,他是一个特殊的人,把城堡转让给他不是一件丢脸的事。最后阿尔布雷希特两眼低垂,把整个家族会议说成是跟笑剧没两样。大多数人早已经做出决断,大公国的大臣们也在敦促出售城堡,阿尔布雷希特没有什么别的事可以做了,除了再次到火车站去向人们挥手告别。

大公家族会议在春天进行。从那时候起,施波尔曼和最高内廷总监比尔先生各据一方,进行了城堡出售谈判。谈判进程很快。一转眼夏季行将来临,不过“德尔芬寓所”城堡及其公园和附属建筑物已经成为施波尔曼先生的合法财产了。

“德尔芬寓所”城堡内外呈现出一片喧嚣和忙碌的景象,那是因为每天有很多人被吸引到城市花园的北部。一队特别的工匠在进行“德尔芬寓所”城堡修复和部分城堡内部重建工程。由于要赶时间,所以一定得快做,这是施波尔曼的意思,他设定的期限不足五个月,到时候他的东西都得搬进来。于是,一组带有梯子和栏杆平台的脚手架贴着这座腐朽但华丽的建筑物被高高地搭起。脚手架上忙碌着的是大批来自外国的工匠,一位跨洋来到此地的建筑师全权负责工程的监理。但是,大部分工作还是落到了当地工匠的身上,他们当中有石匠和屋面工、细木工、镀金工、室内装饰工、玻璃装配工、大公国都城的地板镶嵌工、园林艺术家和暖气设备及灯业工长。这份辛苦但收入丰厚的活儿做了整个夏季和秋季。每当克劳斯·海因里希殿下打开”隐逸宫”的窗户时,外面忙碌的声音就渗到他的大公卧室。他乘坐轻便马车好多次驶过“德尔芬寓所”城堡,向民众致意,他以目睹“德尔芬寓所”城堡改造工程的进展为满足。园丁用房也上了色,马厩和车库——施波尔曼将用来停放马车和汽车的场所得以扩大。到了十月份,家具和地毯、装满物品的箱子和盒子以及器具都将送到“德尔芬寓所”城堡。

然而有传闻在围观者中散布,说是在“德尔芬寓所”城堡内,有专门人士正忙着安装一架昂贵的带有电传动装置的管风琴,它是施波尔曼让人越洋送到这里的。人们普遍地想知道,布置得极其豪华和干净的城市花园是否有可能也归施波尔曼所有,是不是要用围墙或者栅栏将城市花园与市民隔离开。但是,这样的事并没有发生。市民仍可以自由进出城市花园,都城市民享受绿化的活动自由将不受限制——这是施波尔曼所希望的。散步者在星期天可以一直走进“德尔芬寓所”城堡,一直进到有修剪过的矮树篱笆围着的四角形大水池。这样做势必给民众最好的印象。是呀,《信使报》为此刊登了一篇特别文章,赞誉施波尔曼先生的做法合乎自由思想。

又到了落树叶的时节,恰好是在萨穆埃尔·施波尔曼到达此地的一年之后,他第二次到达我们的铁路车站。这一次民众对他到来的关心程度远甚于上一年。已经证实,当施波尔曼先生身穿那件人人皆知的褪色的双排扣大衣,头戴那顶紧扣额头的帽子,从他的豪华车厢走下来时,从旁观的人群中响起热烈的欢呼声,——要说明一下,施波尔曼先生一向不喜欢聚众场合,所以对欢呼的人们表示感谢这件事不是由施波尔曼先生而是由他的沃特克鲁斯医生来做的。于是沃特克鲁斯医生此时温和地咧开嘴闭上眼睛发出微笑。当施波尔曼小姐下车时,同样响起一阵欢呼声。一帮爱打趣的人甚至高呼乌拉。至于珀西,那只苏格兰长毛大牧羊犬,它在发抖,在跳蹦,完全疯了似地出现在站台上。除了医生和洛温朱尔伯爵夫人,还有两位不知名的男子陪同着主人,他们刮干净了胡子,目光坚定,身穿特别宽松的双排扣大衣。他们是施波尔曼先生的秘书弗莱普斯先生和斯莱普斯先生,《信使报》的报道中常提及他们俩。

当时,“德尔芬寓所”城堡的修复工程还远未完成,施波尔曼就暂时搬进大公国宾馆二楼。早先到达那里的是施波尔曼的总管家,他个高,大腹便便,魁梧,穿一身黑色服装,是他在为外出的主人扎营,还亲手安置了室内脚踏车。每天,当伊玛小姐带着伯爵夫人和珀西骑马闲逛或者去视察慈善机构时,施波尔曼先生总是留在自己的住所,他在监督城堡修复工程,为工程制定规则。到年底,下过第一场雪之后不久,施波尔曼一家搬进“德尔芬寓所”城堡成为了现实。

两辆汽车(不久前,人们已经看到了轰隆作响的精致金属大力神将豪华交通工具运来)载了六个人——坐在第二辆车里的是弗莱普斯先生和斯莱普斯先生——身穿皮衣的司机身边坐着的是佣人,他们交叉着双臂,身穿雪白色的皮大衣。只需几分钟时间,汽车从大公国宾馆开过城市花园。当汽车开过壮观的栗子树林荫大道,驶向私人车道时,顽童攀在大泉水池四个角边上高高地竖着的灯基座上,他们欢呼,挥动着他们的帽子……

萨穆埃尔·施波尔曼一行就这样定居了。他们与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城市。请施波尔曼出场成了一种受人欢迎的时尚。人们看到穿金灿灿白色服装的人在城里,就认出她们是施波尔曼家的佣人,这跟看到穿金灿灿棕色服装的人就认出他们是大公家的男仆一样。身穿深红色长毛绒服装,在“德尔芬寓所”城堡大门前当看守的那个黑人很快成为一个公众形象。每当人们从“德尔芬寓所”城堡附近走过,听见从城堡内部轻轻传出的施波尔曼先生的弹琴声,就伸出一个手指说:”听!他在弹琴。现在他大概肾不痛了。”

人们每天看见洛温朱尔伯爵夫人伴着伊玛小姐,她们身后跟着一位马夫和那条连叫带跳的珀西。她们骑马散步或者亲自驾驭一辆漂亮的四驾马车驶过城市花园。坐在那辆快速行驶的马车后排的那个佣人,不时地站起身来,从皮盒子里取出一把银制长喇叭,朝附近的车辆大声喊话。只要起得早,就可以看到施波尔曼父女每天早晨坐在一辆深红色双座马车里,或者在晴天时候,看到他们徒步从“隐逸宫”城堡花园走到“泉园”去喝泉水。至于伊玛,正如前面说及的,她又去视察城市慈善机构了;为显示她没有荒废学问,从学期开始时起,她经常到大学听内阁大臣克林哈默讲课。她每天身穿白色翻领硬袖口的黑色套装,在阶梯教室里与青年学生同坐,用她纤细的给人以深刻印象的食指带动自来水笔做笔记。

施波尔曼一行人深居简出,他们不与本地人交往,不仅是因为施波尔曼先生疾病缠身,还由于他有离群索居倾向。他本该与什么样的社会群体结交呢?没有人套近乎地上门向他提出任何申请投资,制皂商乌施利特没有上他的门,银行行长沃尔夫斯米尔希也没有去。但是他身边很快有人提出行善的要求,该要求没有被拒绝。因为施波尔曼先生,众人皆知,在从美国动身之前,他已经汇给美国公共课程机构一大笔美金,还保证,决不会中断向施波尔曼大学以及他的名字下的其他教育基金组织提供年度捐款。他,在刚搬进“德尔芬寓所”后不久,为正在募集款项的多萝特恩儿童医院足足募集了一万马克《,信使报》和其他报纸很快地以热情洋溢的语言对这种豁达慷慨的行为方式予以赞颂。

事实上,施波尔曼一行的生活尽管与社会隔绝,但他们从一开始就有某些社交活动的,至少在日报的本地新闻版面还刊登有关他们活动的消息。人们对施波尔曼一行的关注程度并不小于对大公世家的关注。连伊玛小姐与伯爵夫人,弗莱普斯先生和斯莱普斯先生在“德尔芬寓所”花园打一场网球这样的事,当地的人们也会知晓;每每伊玛上宫廷剧院听戏,她父亲是否陪着她听一幕半幕,这样的事也会引人注意。虽然施波尔曼先生对好奇的目光采取躲避态度,在戏剧中场休息期间也不离开包厢,甚至从未步行去街上露面,但是他显然不是没有感觉的人,他明白自己理应承担的表演责任,一种特殊的生存形式。他还要表演自己很爱看热闹。

大家知道,“德尔芬寓所”花园与城市花园没有分离。“德尔芬寓所”城堡与外界之间没有隔离墙。人们尤其可以从“德尔芬寓所”城堡的后边越过草坪,一直前行到一座建筑物的底部,底部之上建有宽顶阳台,如果你不在意的话,可以通过那扇大玻璃门,望见那高高的白金色带花园客厅,施波尔曼先生一行五点钟到那里喝茶。

是的,适逢风和日丽的季节,正好在阳台上喝茶,施波尔曼父女、洛温朱尔、沃特克鲁斯医生坐在造型新颖的藤椅上,喝着茶,意在让人看见。到了星期天,总有不少的人出于敬重而远远地欣赏施波尔曼一行的“表演”。观者在相互提醒注意那把银质大茶壶,人们可没有见识过,它是用电加热的,端茶点的两位仆人,身穿奇特制服,白色、高领子、镶金边的外衣,领子上、袖子上和贴边上有天鹅图案。观者张大着嘴,聆听他们说带英语口音的德语,且密切注视着露台上高贵家庭成员的每一个动作。然后观者绕道来到前门,想与穿红色毛绒外衣的黑人讲几句当地方言的俏皮话,而他的回答是会意地露齿冷笑……

克劳斯·海因里希第一次看见伊玛·施波尔曼小姐是在一个晴朗冬日的中午十二点。以前在剧院、在大街上、在城市花园,他就不曾瞥到过小姐的面。现在说的见面与往常的见面是两码事。他与小姐在中午时分,而且在热闹的场合相见,还是第一次。

他在古城堡“自由接见”一直到十一点半,“表演”结束之后他没有立刻回到“隐逸宫”城堡,而是向他的马车夫发出指令:让他的双座马车在某个庭院里等候着。期间,他要与近卫团值星军官们一同抽烟。那时候,他身穿卫队制服,因为他的贴身侍从也属于近卫团,所以他尽力摆出一副与军官们保持某种伙伴关系的样子,偶尔到他们的军官食堂用餐,频频地花上一个半小时与值星军官聚会,尽管他在暗暗怀疑自己是否妨碍了那些军官们,因为他们不能玩牌不能讲下流故事了。他就这样站立着,军服上装佩戴着有高浮雕格林堡巨鸟图案的银质星形大勋章,左手伸到很后面叉着腰,与他站在一起的布劳恩巴特一舍伦多夫先生已经及时发出通知,说他要参观坐落在阿尔布雷希特大门附近的城堡底层的军官餐厅。公子与服务人员办公室内的两三个军官不停地说些无聊的话,此时另有一群军官在室内深处的窗前闲谈聊天。因为外边太阳照得温暖宜人,所以窗都开着。从靠近阿尔布雷希特大街兵营那边传来了为换岗者行进而发出的音乐和击鼓声。宫廷教堂的大钟敲响了十二点。在外边可听见士官在士兵营房里用嘶哑的声音高喊“集合!”还有持枪士兵快跑的嗒嗒脚步声。人们在广场上集聚。担任指挥官的少尉迅速佩戴好军刀,急跑到克劳斯·海因里希跟前,做了个立正动作之后离开了。

突然,正在朝窗外张望的冯·施图尔姆哈恩少尉高喊:“真不得了,殿下,您好好看看,施波尔曼小姐走过来了,胳臂下夹着代数学课本……”少尉对克劳斯·海因里希说话的那种亲近的口吻听起来有点假。克劳斯·海因里希走到窗前。伊玛小姐在人行道右边独自一人走着。双手插在那只很大的书包模样的皮暖手筒里。长长的有天鹅图案的书皮垂下,她一只手臂将大学笔记本紧紧地按住。她穿一件上光的黑色狐皮长上衣,深色的、非同常人的脑袋上戴一顶一色的裘皮帽子。看得出,她从“德尔芬寓所”来,正赶时间朝大学方向走去。她来到主值室,正值对面的守卫士兵换岗,卫兵成两列持枪,在道路的高处的排水口列队。她一定是想绕过军乐团和观众群而往回走了一圈。是的,她若要绕过有电车行驶的空旷的广场,那得兜很大一个圈子,走周围的主要人行道,要不她只有等到卫队换岗结束。她对这两种做法都没有意向。她准备在城堡前的人行道从两列士兵中间穿过。那位士官奔到前面,用嘶哑的声音喊道:“此路不通!”随后,他握着枪柄走到她跟前。“此路不通!往回走!等一等!”但这激怒了施波尔曼小姐。“你想干什么!”她喊着。“我有急事!!”但是,她的言语听上去让人觉得她的真诚度不够,她表达出的愤怒也缺乏热情和诱惑力。她是多么矮小和古怪!长着亚麻色头发的士兵要比她足足高出两个头。此时的她,脸色苍白如蜡,她的黑色眉毛在鼻根处上方构成一个忧郁的和富于表情的怒容皱纹,她的清洗得不是很干净的鼻孔胀得圆鼓鼓的,她的那双激动的深黑色眼睛睁得老大,她的言辞极为激烈、动人且流畅,谁要想给予反驳似乎是不可能。“您要干什么!”她喊道。“我有急事!!”说着她用左手将枪托连同那位惊愕的士官推至一旁,从两列士兵中间走过,直径迈步在路上,再左手转弯,向大学大街走去,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

“该死的!”冯·施图尔姆哈恩少尉喊道。“我们来得真是时候!”在窗前的军官们笑了。外边的围观者也乐了,顺便提一下,他们还表示出完全赞同。克劳斯·海因里希与大家同乐。换岗在号令中和断断续续的进行曲中继续进行。克劳斯·海因里希返回“隐逸宫”。他独自一人用早餐,下午骑上他的棕色马“弗洛里安”[4]去游逛,去克里彭罗伊特博士那里,即财政大臣府上,与圈内人士一道过夜生活。他以一种愉悦和激动的声音跟很多人讲述在城堡值星岗前发生的口角事件,他极为投入地将自己亲临现场的感觉表现出来,尽管有关该事件的故事早已经很快地流传开来了,无人不晓。

明天他要走了,因为他已经受他哥哥的委托,代表他哥哥出席邻城的一个新市政厅落成庆典。由于某些原因,他不情愿前往,离开都城只不过是勉强之举。都城对他而言,就如同船只的一个重要的泊地,它给人带来愉悦,也让人不安,因为他毕竟要急迫地赶去出席各种场合。他的天职比啥都重要。他穿着紧身的上光料子衣服,坐在市政厅的他的荣誉座位上,向市长宣读祝辞,然而,克劳斯·海因里希并没有专心地关注听众的目光,相反地他的心思更多地集中在那些新近发生的且具有迫切性的事儿上。他瞬间还想起很多年前那个浅交的熟人——乌施利特小姐,她是一位制皂商的女儿,于是他脑海里出现一段与眼前那桩迫切之事有某种联系的回忆。

愤怒的伊玛·施波尔曼把那个嗓子嘶哑的士官推到一边去——她胳膊下夹着代数课本,独自一人在两边站立着高大的长亚麻色头发的士兵中间走过。她那珍珠白色的脸庞在皮帽子下的黑色头发对应下显得更加动人,她的眼睛简直会说话!她与常人就是不一样。她的父亲因富贵而病,他干脆从大公地产中购进一座城堡。《信使报对于他不该得到的世界声誉和“冒险家的人生选择”又是怎么说的呢?他承受了来自吃亏人群的仇恨——报纸文章就是这样写的。小姐的鼻孔撑得圆圆的,她一脸怒色。她与周围的人,与远近的人,就是不一样。她就是特别。看到那会儿她在市民舞会上的模样了吗?公子不是已经有了一个女同伴了么,他不至于在愚弄自己吧,他是不会在羞愧中结束晚会的。“去他的,去他的,不去理睬他!”哦呸!可以想象得出,当小姐从两边站立着蓄亚麻色头发的士兵的街道走过时,她的那个黑发白脸、非同常人的小脑袋是怎样摆动的。

最近几天里,留在克劳斯·海因里希脑海里的只有这三四幅图像。而且最令人诧异的是,他已经感到心满意足别无他求了。不过,总的来看,他还是有所企望的,若有可能,今天他想立刻再看一眼那张珍珠色的且无血色的脸。晚上,他去宫廷剧院,歌剧《魔笛》将在那里演出。当他从自己的包厢里望见在最前排的洛温朱尔伯爵夫人身边的施波尔曼小姐时,内心深处产生了恐惧。演出期间,凭借映到小姐身上的舞台灯光,克劳斯·海因里希得以在黑暗中通过观剧镜观察她。此时的她正无忧无虑地将裸露的胳臂撑着丝绒包着的栏杆,脑袋搁在纤细的未戴装饰物的手上,看上去她已经不再生气。她穿一件海洋蓝色的上光丝质连衣裙,外套一件绣着彩色花束的浅色罩衫,从脖子上到胸前,一根长长的钻石长项链耀人眼目。克劳斯·海因里希发现,她在剧终后起立时,显得不是那么矮小。不,全是因为她那儿童般的特征、她的小脑袋以及她的棕色肩膀,看上去还真像一个小女孩。她的胳臂很健壮,人们看到过她进行体育活动,看到过她用缰绳勒住马。但是当你走近她,可见她孩子般的胳臂。

正如人们所云:“克劳斯是公子,又不只是公子。”克劳斯·海因里希有一种跟于贝拜因博士谈话的冲动。而正巧在第二天,于贝拜因博士来到了“隐逸宫”。他穿一件黑色小礼服,系一根白色领带,平时他拜访克劳斯·海因里希都是那身穿着。克劳斯·海因里希问他是否听到了关于换岗的故事。听到过,于贝拜因博士回答说他听到过好几遍了。但是克劳斯·海因里希似乎想把这个故事再叙述一遍……“不,您听到的不尽是事实,”克劳斯·海因里希失望地说。于是,于贝拜因博士将话题完全转向:他开始说观剧镜的事,还着重指出观剧镜是一项了不起的发明,可以把令人遗憾的远景拉到你跟前,不是吗?观剧镜架起了通达愉悦目标的桥梁。克劳斯·海因里希是怎么想的呢?克劳斯·海因里希有点儿倾向于赞同他的观点。“就在昨天晚上,据说克劳斯·海因里希还在尽情地享用这个伟大发明呢”,博士如是说。克劳斯·海因里希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于是,于贝拜因博士说:“不,您听我说,克劳斯·海因里希,这样不行的,过去您被人盯着看,小伊玛又被您盯着看,这已经足够了。但是现在如果您还盯着小伊玛看,那就过分了,您得要有理智呵!”

“噢,于贝拜因博士,我可没有想到这一点。”

“但是,您往常就是这么想的。”

“这几天我有一些别出心裁的想法,”克劳斯·海因里希说。

于贝拜因博士往后一仰,拽着自己咽喉附近的红色胡子,慢慢地点头,欠着上身。

“真的吗?您有这样的想法?”他问道,且不住地点头。

克劳斯·海因里希说:“说出来你不信,最近我实在不愿意去市政厅的落成典礼。明天我还得去主持卫队新兵宣誓。然后还要授人宫廷勋章。我很厌恶这些事。我对应酬一点兴致都没有。我心中没有空间安放所谓的天职。”

“此话我不爱听!”于贝拜因博士以尖锐的口气说。

“是呀,我早知道您会生气,于贝拜因博士。您肯定要说这是草率,我知道您肯定还要给我来一段关于命运和惩戒的说教。但是昨天在剧院我想起来有一段说教是关于您的,我考虑过,您在很多方面到底是否都是那么正确的……”

“您听我说,克劳斯·海因里希,如果说我还没糊涂的话,可以说我曾经在殿下的耳边一再提醒过……”

“两码的事,于贝拜因博士!呵,如果您还通情达理,那么要知道所有这一切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那是在‘市民花园’,很久以前的事,我早已不去想它了。然而她这个人……您看,您早先已经向我解释过多次了,您是如何理解‘殿下’的,正如您所说的,‘殿下’是可亲可爱的,人们愿意给予她温情。然而您有没有发现,每当我们谈及她,是不是觉得她也是可亲可爱的,人们一定也给予她温情了?”

“可能的,”于贝拜因博士说,“有可能。”

“您经常说,不应该排除特例。所谓特例,也就是草率和漫不经心的舒适生活。您有没有发现,她不正是我们所说的特例吗?”

于贝拜因博士沉默了片刻,突然大声说道:“现在我要说,是否有这个可能我将两个特例化为一个惯例呢?”

说完,他走出去。他说他得回去工作。他把“工作”说得特重,他是在恳求离开。他以一种特别客套和严厉的方式告辞。

克劳斯·海因里希大概有十至十二天没有见到贝拜因博士了。海因里希请他吃过一次早餐,可是他很善意地为不能前来表示歉意,说是他当时工作太忙。最后,他还是自个儿来了。舒畅的心情使他显得格外年轻。他东拉西扯,然后说起施波尔曼一行,说话时他眼望天花板,可见其喉结在动。他认为,现在人们给予萨穆埃尔·施波尔曼极大的支持,全城的人都感觉到萨穆埃尔·施波尔曼太可爱了。首先,他自然地成为纳税大户,在别的方面,他也是首当其冲。各阶层的人对他的认识是一致的:他弹奏管风琴,穿褪色的双排扣大衣,患肾绞痛疾病。每个鞋匠艺徒以他为荣,要是他不是那么难以接近,不是那么快快不乐,人们可能早已经与他接触了。为多萝特恩儿童医院捐赠一万马克这件事自然给人以最好的印象。于贝拜因的朋友扎梅特跟于贝拜因说,施波尔曼的捐款帮助儿童医院进行了全面整修。顺便提一下,他真想得出!年轻的伊玛小姐甚至明天上午将要视察整修情况。小姐已经派出穿天鹅绒衣服的仆人去医院打探了,那里的人们明天是否欢迎她。于贝拜因认为,小姐本来与不幸的孩子毫不相干,但是她或许可以了解情况。是明天上午十一点,于贝拜因希望自己没有记错。然后,他谈及别的事。在离开时他还说:“大公理应给多萝特恩儿童医院多点关心,克劳斯·海因里希,人们对大公寄予期望。它可是一个造福于社会的机构。总得有人带头去扶植它吧。别人是不可以抢先的……祝你平安。”

但是,他又一次往回走,脸色发青,眼睛下方泛红,显得特别奇怪。“我真想,”他大声说道,“什么时候把酒桶盖再次套在您头上,克劳斯·海因里希,所以我要您记住了。”然后,他紧闭嘴唇,匆匆往外走。

第二天上午将近十一点,克劳斯·海因里希与其侍从冯·布劳恩巴特一舍伦多夫先生,从“隐逸宫”城堡乘车驶过积雪覆盖的桦树林荫道,来到坎坷不平的郊野道路,两旁是贫穷人的居所。他们在一所简陋的白色房子前停下,房子入口处写着粗大的黑色字母——Dorotheen-Kinderspital(多萝特恩儿童医院)。有人通报了他的造访。医院的主任医师,身穿燕尾服,胸前佩戴着阿尔布雷希特三级十字勋章,率两位医生和全体女护士在前厅恭候。公子和他的陪同头戴防护帽,身穿皮大衣。克劳斯·海因里希说:“老相识,我们又见面了,尊敬的医生。我出生时您在场。我父亲临终时,您站在他床边。您还是我的老师于贝拜因的朋友。见到您我很高兴。”

扎梅特医生,一生致力于慈善事业,头发已灰白,站在一边垂头鞠躬,一手按住怀表链子,双肘紧靠上身。他为公子引荐了两名年轻医生和女护士长,然后发话:“我要向殿下说明的是,殿下的仁慈察访与另一起察访碰巧相遇了。是的,我们期待着施波尔曼小姐的光临。她父亲为我们的慈善机构尽了很大的力……我们不能取消约定。女护士长将为施波尔曼小姐当向导。”

在得知这起同时发生的事件,克劳斯·海因里希心中并没有觉得不快。于是他对女护士长的护士装发表了意见,他称赞护士装很合身。然后他好奇地观察这所慈善机构。巡视开始了。女护士长和三位女护士留在前厅。

医院内所有墙壁都刷成白色,所有的墙壁都是可洗刷的。是的。自来水管上安装着很大的水龙头;出于清洁的原因,这些龙头非用肘发力才能扳动。还安装了涮牛奶瓶的集束水流装置。来访者走过一个接待室,里面空荡荡的,除了有几张弃用的床和医生的几辆自行车。紧邻的门诊室里,可看到除了写字台和挂着医生白大褂的衣架外,还有一种铺着油布软垫的折叠式桌子,一张手术台,一只放粮食制品的橱和一部水槽形童车。克劳斯·海因里希在营养品前停下,要人给他解释营养品成分。扎梅特医生心里揣摩着,如果整个巡视要继续这样细致,那么将花去太多的时间。

突然,从街上传来一阵噪声,一辆轿车鸣着喇叭驶来,在医院前停住。可以清晰地听见门诊室里的人们在欢呼,尽管可能只是孩子们发出的声音。克劳斯·海因里希对眼前发生的事没有过分地去关注,他正在观察一箱乳糖。说实话,那糖并没有显得有什么稀奇。“看来有人来访”,他说。“噢,是的,您是说有人来了。我们还往前走吗?”

克劳斯·海因里希一行往前走到厨房,那是乳品厨房,一个铺瓷砖的大房间是为安放混合乳品准备的,这里贮藏着全脂鲜奶、牛奶粥和脱脂奶。桌子上集中放着的小瓶子里的乳汁是孩子每日的定量。这里弥漫着一种微酸和发酵的气味。

克劳斯·海因里希对这样的房间照样投入他的全部注意力。他甚至去品尝脱脂奶,称赞脱脂奶的滋味美极了。他强调,这样的脱脂奶是孩子发育不可少的。克劳斯·海因里希在查看的时候,门开了。施波尔曼小姐两旁是女护士长和洛温朱尔伯爵夫人,她们走进来,紧随其后的是三位女护士。

她今天穿着的是最华丽的紫貂皮上装、帽子和皮暖手筒,皮暖手筒还由一根镶彩色宝石的金链条连着。此外,她喜欢让自己的一绺不鬈曲的黑发垂在额头上。她长时间地扫视了一下房间:她的眼睛之大与她那张脸之小相比,犹如小猫的眼睛与小猫的脸之比,显得很不相称,似乎她只是那双乌黑的眼睛在流利地表达语言……再看那位洛温朱尔伯爵夫人,她的小脑袋上戴一顶有羽饰的小帽,穿着格外简朴,紧身而不失高贵之气,如往常一样,她心不在焉地发出微笑。

“乳品厨房,”女护士长说,“这里是为孩子煮牛奶的地方。”

“跟我想的一样,”施波尔曼小姐答道。她说这话语速极快,且泛泛说着。此外,她没有了天使风度,噘着嘴,傲慢地来回转动着她的小脑袋。她加倍地提高嗓门,时而低沉时而高亢,中间还有片刻停顿。

女护士长觉得很尴尬。“是的”,她说,“是一样的。”她脸部表情变得有点儿悲痛。

实际情况不那么简单。扎梅特医生迟疑地看着克劳斯·海因里希,期待从他的脸色得知他发出的指令。可是此时的克劳斯·海因里希大概已经习惯于那些老调重弹之类的事,他没能化解刚才发生的令人尴尬的场面,表现得很无奈。冯·布劳恩巴特先生正想说情调解,而另一方面,施波尔曼小姐再度准备要离开乳品厨房,此时公子举起右手,做了个小小的表示要与那位年轻的姑娘一道走的动作。这手势也是给扎梅特医生的一个信号,示意他向伊玛·施波尔曼小姐走去。

“扎梅特医生,是的,”他渴望有这份荣幸能把仁慈的小姐请到他的殿下面前,“施波尔曼小姐,殿下,施波尔曼先生的女儿,她对医院贡献很大。”

克劳斯·海因里希将两鞋跟并拢,将手从他的白色军人手套中伸出;此时小姐将其放在棕色貂皮暖手筒内的纤细的手沿水平方向伸出,做出一个英国式的握手动作,同时行了一个矜持的屈膝礼,一双大眼睛紧盯着克劳斯·海因里希的脸。克劳斯·海因里希很自然地说了一句:“您怎么也来造访医院,小姐?”

像往常一样,她很快地噘起嘴,略有点傲慢地摆动着头用断断续续的声音说:“不能否认,很多人都在谈论我造访的事。”

冯·布劳恩巴特先生无意识地举手阻挡。扎梅特医生静静地朝下看他的怀表链子。有一位年轻医生从鼻子里不经意地发出短促的声音,真不合时宜。可见克劳斯·海因里希有略微悲伤的表情,他一脸惊诧地说:“当然喽……您在这里……我就可以与小姐一道参观贵院了……冯·布劳恩巴特上尉先生,我的侍从武官,”公子很快地补充道,这时他想让小姐注意,给他话语的最后部分一个响应的答复。对此,小姐说道:“洛温朱尔伯爵夫人。”

伯爵夫人雅致地鞠了一躬,还发出了神秘的微笑,眼睛无目的地斜视,这举止有点奇特。当她重新直起身时,她又以极其怪异和闪避的目光打量着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则镇定自若地以军人的姿态站在伯爵夫人面前。此时伯爵夫人的微笑从其脸上消失,她神色变得冷静和伤心,似乎一时间在她的微肿的灰色眼睛里泛起一阵对克劳斯·海因里希的仇恨……那仅仅是一个短暂的现象。克劳斯·海因里希来不及去注意,他很快就忘记了。两位年轻医生被引荐给伊玛·施波尔曼。于是克劳斯·海因里希发出声音,要他们进行巡视。

他们顺着楼梯上到二楼,克劳斯·海因里希和伊玛·施波尔曼在扎梅特医生陪同下走在前面,其后是洛温朱尔伯爵夫人和冯·布劳恩巴特先生,最后是年轻的医生们。

这里的孩子年龄大一些,——是的,最大的十四岁了。衣橱将前厅分隔开,女孩男孩各在一边。在白色的有栏杆的儿童小床里,孩子头部一边有姓名牌,在床的脚端有一个折叠框,框内的表格画着孩子的体温和体重曲线,戴白色帽子的护士在照看孩子。患病孩子的周围环境整齐干净,室内一片咳嗽声,此时克劳斯·海因里希和伊玛·施波尔曼在一排排床之间走过。

出于礼貌,公子保持在小姐的左手一侧,他微笑着。在参观展览会、检阅列队老兵、视察体操馆和仪仗队时他也是这么微笑的。但是,每当他把头朝右转去时,他总发现伊玛·施波尔曼在注视他,他接触到小姐黑色大眼睛发出的光。这带有绝妙的严肃提问含义的目光直对着公子审视。克劳斯·海因里希思量着,这种目光真少见,是他以前的经历中不曾碰到过的。小姐的大眼睛注视着公子,发出一种对公子和所有人都不屑一顾的光,该目光完全不加掩饰,自由自在,全然不考虑旁人是否在关注。

当扎梅特医生在一张小床前停下,介绍床上那个受伤小姑娘病历时,只见一条用白绷带包扎到下肢很高位的大腿直挺着。旁人看得很清楚,施波尔曼小姐在全神贯注地听扎梅特医生介绍,但是她在倾听时,目光并未对着说话者,而是在克劳斯·海因里希和那个受伤孩子之间徘徊。受伤的孩子,身体瘦小,宁静,两手交叉着放在胸部仰卧着,仰视来探望她的人。公子和小女孩目光对视,可以如此来解释,女孩注意到克劳斯·海因里希同情她,她试图留意扎梅特医生的话在公子脸部显出的效果。我们不能真正地知道,为什么会有如此的目光。是呀,首先,从那个胳膊被子弹射穿的男孩那里可以找到答案,还有那个被人从水里拉上岸的受伤男孩,正如扎梅特医生指出的,这是两个悲惨的病例。“拿把绷带剪刀来,护士,”他说,然后给探望者看那男孩上臂的两个伤口——左轮手枪子弹的射入点和穿出点。“这伤口,”扎梅特医生压低声音对他的来宾说,这时他背转向小床,“是他亲生父亲造成的,唉。他还算是较好的一个。那个男人用左轮手枪朝妻子、自己的三个孩子和他本人射击。他射偏了这个男孩……”克劳斯·海因里希察看了那男孩的伤口。“那男人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害羞地问,扎梅特医生答道:“人绝望了,殿下;羞辱和贫困促使他那么做。事实就是这样。”扎梅特医生不再说了。很平常的一件事,就像从水里救上来的那个十岁男孩。“他喘着气”,扎梅特医生说。“肺里还有水。是呀,今天早上人们把他从河里救上来。另外,确实有可能是他自己掉入河里的。有很多迹象可以证实。他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是的。”扎梅特医生不作声了。

克劳斯·海因里希再度发现,施波尔曼小姐的又大又黑的眼睛正注视着他,那眼睛闪闪发光,目光中饱含严肃庄重——看来小姐急切地要用自己的眼神来挑衅公子,同时她对眼前的“悲情”陷入沉思,她要在灵魂深处充分领会扎梅特医生的暗示,要把体现在那两个病孩身体上的可怕现实深深地置入心坎……

有一个小女孩哭得很伤心,放在她的小床上的是冒气的、发出咝咝声的呼吸器和有五颜六色图画的精装书。施波尔曼小姐向小女孩弯下腰。“不疼的,”小姐说,然后她模仿孩子说话,“一点都不疼。你别哭。”当小姐重新直起身来时,她迅速地噘着嘴补充道:“我猜想她不是因为那个呼吸器也不是因为那些图画而哭的。”大家都笑了。一位年轻的侍从拿起那本书,一边看着图画一边大笑不停。

巡视者一路走来,到了实验室。克劳斯·海因里希边走边在想,施波尔曼小姐嘲弄人的方式也够绝的。她似乎不仅仅在取笑那些图画,她的客套语也是用心挑选过的和尖锐刻薄的,她能够娴熟地运用这种客套语,给人以无节制地嘲弄人的印象……

实验室是楼里最大的一个房间。室内的架子上安放着玻璃瓶、漏斗和化学剂,架子上边摆放着浸于酒精的标本,扎梅特医生以平静的和坚决的语气向来宾们讲解。一个孩子莫名地喘不过气来。一个玻璃瓶陈列着他喉部长出的蘑菇状瘤,就是它阻止了孩子声带的发育。在另一玻璃瓶里的是一个孩子病变扩大的肾;还有退化的关节。克劳斯·海因里希和施波尔曼小姐观看着这里的一切。扎梅特医生把玻璃瓶举着,对着窗,来宾们一同向玻璃瓶内投去虔诚的目光,一同张着嘴,连大气都不敢出。他们还依次弯着腰看显微镜,通过透镜仔细观察某个病人的排泄物,一份蓝色的物质抹在一块玻璃片上,一大块布满了小点的区域显示:那就是杆菌。克劳斯·海因里希想让施波尔曼小姐先看显微镜,但是她谦让了,她紧锁双眉且噘起嘴,用夸张的语气说:“绝对不行!”于是,克劳斯·海因里希就先看了,因为他发现:对于那令人感到恶心和可怕的杆菌,谁先去观察真的无所谓。然后,他们被领上了三楼去探望婴儿。

他俩还在上楼时,就已经听到混杂的叫喊声,他俩笑了。然后,他们与各自的随从人员从大厅的两排小床中间走过。两人一起朝光头的小生命弯下身去。孩子当中有的攥紧着拳头在熟睡,有的张着嘴在使劲啼哭。他俩捂住耳朵,又笑了。在一种能产生稳定热量的暖箱中,搁着一个早产儿。扎梅特医生让贵宾们看一个令人恐惧的死人一般的穷人家婴儿。小生命长一双又丑又大的手,那是一种发育不全的且难产儿的标志……一个啼哭的婴儿被扎梅特医生从小床上抱起以后立刻安静了。扎梅特医生专业地将摇动的头用手心托住,向两位贵宾展示红皮肤的、眯着眼睛的、短小四肢的且做着伸展动作的婴儿。克劳斯·海因里希和伊玛·施波尔曼并排站着,低头看婴儿。克劳斯·海因里希看婴儿时将两鞋后跟靠拢。此刻扎梅特医生把婴儿放回小床;海因里希转过身,看到了伊玛·施波尔曼闪闪发光的审视的眼睛,这正遂他的心意。

最后他们来到三扇病房窗的其中一扇,向外望贫穷的近郊,再凭窗下望,道路上的饥饿的孩子正围住那辆棕色宫廷马车和伊玛的那辆豪华的上深红色漆的汽车——两辆车一前一后停着。施波尔曼家的司机穿一件绒毛皮制服坐在车里,身体深深地后靠在座椅里,一只手搁在那辆大功率汽车的方向盘上。他看着与自己同样身份的身穿白色衣服的,在那辆双座马车前面的佣工,他是克劳斯·海因里希家的马车夫,两人开始试探着搭话。

“我们的邻居,”扎梅特医生说,一只手撩开白色薄纱窗帘,“同时也是我们照料着的孩子的父母。每到星期六夜晚,那些喝醉了的父辈们都要狂叫着从这里走过。”

他们站立着,笑了;但是扎梅特医生不再谈论病孩的父亲,既然他们什么都已经看到了,现在可以走了。

这支由克劳斯·海因里希和伊玛·施波尔曼牵头的巡视队伍走下楼梯,他们发现,护士们已经集合在前厅,要举行告别仪式,她们立正,向贵宾敬意,鞠躬,行屈膝礼。克劳斯·海因里希拘谨地站立在扎梅特医生前面,此时扎梅特医生头朝海因里希一边倾,一只手放在怀表链上,他在听海因里希说话。海因里希侃侃而谈,他以一种固定的套话对参观的一切表示出极大的赞许。此时他觉察到,伊玛·施波尔曼的大眼睛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身上。当医生和护士的送别仪式结束时,他和冯·布劳恩巴特先生一起陪小姐朝她的汽车方向走去。他们走在孩子和怀抱孩子的妇女中间,横穿人行道,在车辆宽阔的上下车踏板前交谈。

“与小姐相遇我甚感荣幸,”他说。

她对此不作回答。而只是噘了噘嘴,晃动了几下头。

“这是一次引人入胜的视察,”他又发话了。“真让人开眼界。”

她的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看着他。然后她语速很快地很随意地,以其断断续续的声音说:“噢,是的,从某种程度上说确实如此……”

他猝然发问:“我能期待您喜欢‘德尔芬寓所’吗,小姐?”对此,小姐噘了噘嘴,答道:“噢,为什么不呢?那可是一个很适宜的寓所……”

“相比之下,您是更喜欢这里呢,还是更喜欢纽约?”他问道。她回答说:“都喜欢。两者几乎是一样的,各方面都很相似。”

问答结束。克劳斯·海因里希,还有站在他身后与他相距一步的冯·布劳恩巴特先生都把手举到军盔;司机启动了发动机,汽车开动了,颠簸着行进。

关于公子和小姐会面的内部消息理所当然是不会长时间地只在多萝特恩儿童医院里传播的。相反地,不出一天工夫,就已经口口相传了。《信使报》刊登了关于会面的详尽叙述文章,其标题做得极富有情感和诗意,然而在细节和真实性方面仍不太严格。不过文章成功地在人们中间产生了巨大影响力,甚至可见众多读者的强烈好奇心被激发起来,促使人们去看那份很具有警惕性的报纸,从此它把人们的注意力引向格林堡大公府和施波尔曼家之间进一步的接近,除此以外,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报道了。

一连几次,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殿下在宫廷剧院观看演出结束之后,缓慢走过剧院二层楼座的回廊,目光停留在施波尔曼的包厢前,向伊玛小姐致意。

报纸对此都做了记载。报纸还报道了化妆服饰慈善市场。那是在一月中旬,在市政府会议大厅举行的一项很高雅的活动。在此活动中,施波尔曼小姐应组委会的恳切邀请,以售货员身份前去参加。关于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活动的各个场景描写占了报纸不小篇幅。描写他如何在施波尔曼小姐的售货亭前驻足,进行宫廷巡查,如何在小姐那里购买一只花瓶,那是一件艺术玻璃制品(施波尔曼小姐出售瓷器和艺术玻璃制品),如何在小姐的售货柜台前停住脚步,并与小姐闲谈了大约八到十分钟,等等。报纸没有公开他们的谈话内容,但是绝对不是说他们的谈话没有结果。

宫廷人员(阿尔布雷希特除外)在近中午时分到市政府会议大厅。当克劳斯·海因里希(他的膝上搁着刚购买的用棉纸包装的艺术玻璃制品)乘坐他的双座马车返回“隐逸宫”的时候,他就发出他将造访“德尔芬寓所”的通知,要在某一天去那座刚刚修葺的城堡巡视,并利用该时机,察看施波尔曼先生收藏的艺术玻璃制品。因为在施波尔曼小姐售卖的货品中,有三四件旧的艺术玻璃制品是她父亲亲自从他的收藏品中挑出来赠送给市场的,现在克劳斯·海因里希购买了其中的一件。

他又看到很多人呈一个半圆形将他围着,他一人走到施波尔曼小姐跟前,那只摆放着高脚杯、大腹车料玻璃瓶,多套白色和其他颜色的瓷器的售货摊桌子把他和小姐隔开。他发现小姐身穿的红色服装很奇特,它是用一整块衣料做成的,正合小姐匀称的孩子般的身材。她的棕色肩膀和胳臂裸露着,她的手腕前边的手臂部分胖乎乎的很结实,真像是孩子的手臂。他看到了小姐戴的金首饰,一半是花环形状饰物,一半是钻石,乌黑蓬松的头发梳成平滑的一绺,垂至额头部,她珍珠白的小脸上长着一对特别大的、黑色的、闪出探询光芒的眼睛。说话时,她噘着胀鼓鼓的柔软的嘴,显示出她在挑剔、鄙视他人。在她的周围,在大拱顶的室内,充斥着冷杉气味、乱糟糟的嘈杂声、乐曲声、锣声、大笑声和叫卖声。

他已经欣赏过了小姐推荐出售的那件艺术玻璃制品,一只古老的、贵重的、有银质叶子形状装饰的高脚杯子,小姐已经说了,那只高脚杯子来自她父亲的收藏。她的父亲还有很多如此华丽的东西吗?毫无疑问。可以推断,她父亲甚至没有把最好的宝物捐赠给集市。她不迟疑地声称,她父亲有很多更华丽的艺术玻璃制品。克劳斯·海因里希多么渴望能一睹为快!“现在,方便的话,做一下安排也不是没有可能,”施波尔曼小姐用她的断断续续的声音答道,此刻她的嘴唇往前噘起,小脑袋来回摆动。她父亲,她的意思是,绝对不会不依顺她的,他不会反对把他的辛勤收藏成果再次展示给一个十足的门外汉。

施波尔曼一家人在用茶时分总在家。

她很直爽地以轻松的语气发出了邀请。最终为回答克劳斯·海因里希发出的“预计在哪一天?”的提问,她答道“随您安排,公子。我们真是有说不出的高兴……”

“说不出的高兴”——她如是说,她的话语太尖刻,太嘲讽人,简直要伤人,让听者忍着强作高兴样。正如她前几天在儿童医院里让那可怜的女护士长迷惘和伤心但是,她说话的方式又有点孩子腔,是呀,她发出的声音真像是孩子发出的,不仅是在那一次,她安慰那个使用呼吸器的小女孩,当说到那些孩子的父亲以及那些悲惨事的时候,她还睁大了眼睛……

次日,克劳斯·海因里希到“德尔芬寓所”城堡去用茶,紧接着的次日,就在次日。伊玛·施波尔曼说过的,随他的方便。于是公子就安排在次日去。公子把造访“德尔芬寓所”看成很紧要的、容不得拖延的事。

将近下午五点钟,天色已经灰暗,双轮马车载着他行驶在城市公园的行车道上,路面柏油还未变硬,此地不见树木,不见行人,马车已经在施波尔曼宅地上行驶了,弧光灯把公园照亮,树木中间的大四角形泉水池微微地泛出反光,背景处是矗立着的白色城堡,那城堡有圆柱门廊,两侧是宽敞的阶梯,阶梯两侧是建筑的侧翼,它们以较小的坡度通向二楼,高高的窗户,都安装了小块玻璃,古罗马人物的半身塑像放置在神龛里。当克劳斯·海因里希通过宽敞的栗色引见大厅时,他看见身穿深红色长毛绒服装的摩尔人站立在阶梯底端,手握棍子,张望着……

克劳斯·海因里希走过一个石头大厅,这里灯火通明,有暖气提供,马赛克地面泛出金光,四周布置着白色神像;公子径直走到宽敞的、铺红地毯的大理石露天台阶。施波尔曼家的总管家,他的双下巴刮得干干净净,肩膀往后抬平,胳臂僵硬,他大腹便便,态度傲慢,从台阶走下来,迎上去接待来客。大管家引领来宾往上行,来到装饰着挂毯和建有大理石壁炉的前厅,两个身穿白金色的且有天鹅图案镶边的服装的仆人接过公子的衣帽,此时大管家亲自去向主人通报……这时,两个仆人走过来,将一条地毯的褶裥弄平,克劳斯·海因里希向下走了两三级台阶。

公子闻到了植物气味,听见了轻微的潺潺落水声;此刻他身后的那张毯子被拉上,突然传来像是疯狗发出的叫声,克劳斯·海因里希当即几乎晕厥过去,他在阶梯上停住了脚步。珀西——苏格兰长毛大牧羊犬,朝公子袭来,竭力放纵地狂吠,它流着口涎,不知道暴怒该有什么样的举动,它嗅自身,用尾巴打击自己的侧腹,前足撑住地面,狂暴地在自己周围大肆狂放,渐渐地,它的吵闹和躁狂症收敛了。一个声音,不是伊玛的声音,把他叫去,克劳斯·海因里希发现自己来到一个温室,一根细而高的大理石圆柱支撑着玻璃拱顶,地面铺着大正方形的泛光大理石面砖,温室里到处是形形色色的棕榈,分布致密的树干和扇叶都碰到玻璃顶了。一个苗床花圃里,有数不尽的花木,极吸引人,石头的、马赛克的花盆里载的花在强烈的月光和弧光灯下枝繁叶茂,温室里飘溢着芳香。温室外边是一个凿得很美丽的井,银光闪闪的泉水潺潺地流入一个大理石水池,泛光的水面有鸭子在游水,鸭子的羽毛经过人工修剪显得很奇特。水池的背景是一条两边有支柱的和神龛的石头长廊。

洛温朱尔伯爵夫人加入到接待的行列,她微笑着向来宾鞠躬。“请殿下原谅,”她说,“我们的珀西脾气暴躁,再说它对外人有点不习惯,但它不会伤害任何人。请殿下原谅……施波尔曼小姐马上会回来的。她刚才还在这里呢,被人叫走了,是她父亲派人来请的,施波尔曼先生会非常高兴的……”

接着她把克劳斯·海因里希引领到棕榈树前,这里原先就安放着一只有绣花平纹亚麻布垫子的藤椅,伯爵夫人请公子坐下。她热情地与来宾说话,语气强劲有力,脑袋上稀疏的呈灰黄色的头发斜向一边,她微笑时露出雪白的牙齿。她身穿紧身的棕色服装,显示出很优美的身材,当她搓着手,兴致勃勃地陪克劳斯·海因里希到椅子前时,她的动作可以与精力充沛的优雅的办公室小姐媲美。只需看她的眼睛,不住地紧眨眼皮,给人以阴险、有满腹狐疑和不可理解的印象。他们面对面地在那只圆形花园桌前坐着,桌上还放着几本书。珀西因发作而耗尽气力,扭曲着身体,在狭窄的、浅色的、珍珠母一般闪光的地毯上歇着,地毯上面安放着家具。可见它白色的爪子,胸部和口鼻部,白色颈部浓毛,金色的眼睛,还有分布整个背部的犬毛。克劳斯·海因里希开始没话寻话说,煞有介事地正式谈话,他也只能这样做了。

“我真诚希望,伯爵夫人,我没有在不合适的时候来,我是幸运的,至少我没有感到我是一个不速之客。我不知道,施波尔曼小姐是不是已经对您说起过……她真好,给了我造访她的勇气。至于那些美丽的玻璃制品,我要说施波尔曼先生太慷慨了,他把它们捐赠给了昨天的集市。施波尔曼小姐认为,她父亲不介意以后有一天给我看他的收藏,我就这么来了……”

伯爵夫人暂且不谈伊玛是否跟她谈起过约会,她说:“现在是家里用茶时分,殿下;怎么可以说殿下来的不是时候呢?即便施波尔曼先生的健康状况太糟不能出面,您来也没有什么不合适的……”

“哦,他病了吗?”克劳斯·海因里希真有点希望施波尔曼先生因病不能露面。他怀着模糊的忧虑盯着这位已相识的人看。

“他今天病的,殿下。他发烧,打寒战,甚至有轻度昏厥。上午沃特克鲁斯医生一直守着他。他还注射了吗啡。现在的问题是,他是不是需要再次做手术。”

“非常抱歉,”克劳斯·海因里希坦率地说,”做手术,真可怕。”伯爵夫人眼睛朝着别处,回答道:“哦,是呀,生活中可怕的事难免,很多事,很多像这种可怕的事。”

“那当然,”克劳斯·海因里希说。“我相信。”他觉得他的想象力让伯爵夫人的暗示给激活了,他能够去想象常见的和难以确定的事。

她歪着脑袋注视着公子,脸上露出鄙视人的表情。然后她将微肿的灰色眼睛瞥向一侧,不知道她要看什么,她露出神秘的微笑,而克劳斯·海因里希已经领会了其中的诱惑。

他觉得有必要将谈话继续进行。

“您在施波尔曼家生活了多久了,伯爵夫人?”他问道。

“相当长了,”她答道,她做出试图计算时间的样子。“相当长了。我经历了很多事,积累了很多经验,我估计不出确切的日子是自然的,是在行善之后不久,是在分配我去行善之后不久。”

“是行善吗?”克劳斯·海因里希问道。

“那当然,”她说,她口气坚定,甚至还带点激怒。“于是我就会行善了,我的经历太多,打个比方,材料弯曲到一定程度会断裂的。您真是太年轻了,”她继续说,她太大意了,竟然忘记称呼公子的头衔,“全然不知道世界上的不幸和邪恶,您也就无法理解我曾经所忍受的一切。我在美国曾经有一起诉讼,牵涉到很多将军。事情的结果叫我简直无法忍受。我要为所有的兵营打扫,但是我未能撵走那些个放荡的女人。她们藏在柜子里,有几个还藏在地板下面,结果怎么样,她们不停地折磨我,很放肆的。于是我即刻回到在勃艮的宫殿,好在它还不漏雨。施波尔曼家里人知道此事,他们给了我极大的帮助,暂时收留了我,给我的唯一任务是,告诫完美的没有经验的伊玛如何去提防世界。我的健康问题就是出自那几个女人,她们在晚上要坐在我的胸部上,强迫我看她们的不正经的鬼脸。正因为这个原因,我请您干脆叫我‘梅耶夫人,’她轻声低语地说,说话间她身体前倾,用手抚摸克劳斯·海因里希的胳臂。“隔墙有耳,我必须保持假名,继续以隐匿身份出现,我一定得这么做,为的是防止让那些堕落的家伙跟踪。我请求您照我说的做,好吗?把我跟您说的当笑话……当消遣的话,它对人无害……是不是呀?……”

她沉默了。

克劳斯·海因里希笔直地坐在藤椅上,没有一点懒洋洋的样子,他与伯爵夫人相对而坐,朝她看着。

在离开他的那间矩形房间之前,他在宫廷侍从纽曼的帮助下,精心打扮了一番,是以在公众场合出场的要求准备的。他的头发准确地经过头顶发旋,在头上斜向走向,在他的左眼上方垂下,不见有一绺头发或者一根细发翘起,他只是把他的头发在额头上回梳成一个紧密的小山形状。他身穿临时制服,高高的领子和狭窄的肩部便于他摆姿态,他坐着,他狭窄的肩膀上有银色织物编织的少校军衔肩饰,他略微前倾,竭力表现出自己不疲乏,有序,专心,一只脚稍站在另一只前面一点,放在剑柄上的左手让右手覆盖住。生活中的不真实、孤独、严峻和困境使他年轻的脸庞略显倦意,他向伯爵夫人送出的仅仅是友好的、让人明白的、绝对冷静的目光。

她无语。脸色显出清醒和伤心。此刻她疲倦的灰色眼睛里似乎闪出对克劳斯·海因里希的仇恨之光,她的脸变得苍白,苍白得让人觉得格外奇特,因为此刻她的脸色是红白参半。她垂下眼皮答道“:我在施波尔曼家已经有三年了,殿下。”

珀西朝前蹦起,跳跃着摇着尾巴迎着它的女主人疾跑——此时,伊玛·施波尔曼走近来。珀西来劲了,它摆出高雅的模样将其前爪搭在女主人胸部,表示迎接。它张大口,血红的舌头从它的两排漂亮的白色牙齿之间伸出。它立起来的那个模样,真像是一只绘制在纹章上的那种动物。

请看小姐的华丽装饰:砖色丝质室内长袍,袖超长,袖口超大,胸部满是金线刺绣;裸露的脖颈上悬一根镶着一块大大的蛋形宝石的项链,其肤色如烟熏过似的;她的蓝黑色的、向旁边分梳的头发平滑地打着发结,明显地可见平整的头发垂落在其前额和两鬓。此时的小姐用她未佩戴装饰物的消瘦的双手搂着珀西的大脑袋,可见她那双手多么漂亮,像儿童的手,她看着它的脸说“好了……好了……你好,我的朋友。又见面了。我们的心中都充满渴望,我们大家都经历了分离的痛苦。你好。你还是回到你自己的地方去吧。”说着,小姐把珀西搭在她的金线刺绣的长袍胸部的爪子松开,将珀西放到一边,叫它四脚着地趴着。

“哦,是公子,”她说。“欢迎您到‘德尔芬寓所’来。我知道,您厌恶食言。我与您同坐。茶好了有人会告知我们……我让您等,肯定有违礼节的。但是我父亲把我叫去,不过,这当儿您不也在与人闲聊么……”她明亮的眼睛略微迟疑地在克劳斯·海因里希和洛温朱尔伯爵夫人之间来回地扫。

“是的,”他说,“我是与人闲聊。”接着,他问及施波尔曼先生的健康状况,想听到“他身体还可以”这样的答复。

施波尔曼先生本应该很愉快地与克劳斯·海因里希在喝茶时认识,到时候他还要向公子道歉……

克劳斯·海因里希的双座车厢前那两匹马多俊呵!而此时,他们正在谈论他们的马,谈论克劳斯·海因里希的温驯的名为“弗洛里安”的棕色马——出自霍拉布伦宫廷种马群,谈论施波尔曼小姐的阿拉伯白马,名字叫“法特姆”,是施波尔曼先生收到的来自东方的王子的生日礼物,还谈论她的四乘马车的马——敏捷的匈牙利栗色马……“您对周围环境熟吗?”克劳斯·海因里希问道。

“您当过宫廷猎人吗?在雉园?那是个郊游的好去处。”

不,施波尔曼小姐在探新路方面特别地笨拙,至于伯爵夫人,现在,就其全部秉性而言,她已经不具备那种活动能力了。所以,她总是在城市花园里沿老路骑马。这么走也许乏味,但是施伯尔曼小姐对于玩新花样和冒险全然没有要求。接着,公子说,他们一定要在天气好的时候一道去宫廷猎场或者去“雉园”城堡,对此小姐噘起嘴答道,她需要考虑一下这个提议。此时,总管家前来,很严肃地宣布茶准备好了。那个穿着阔气举止庄重的男管家引导他们走过安置着大理石壁炉的大厅,陪同他们的还有跳蹦着的珀西,它身后跟着的是洛温朱尔伯爵夫人。

“伯爵夫人刚才有点管不住嘴了,是吗?”伊玛边走边问,她并没有特别地压低自己的声音。

克劳斯·海因里希感到吃惊,他看着地面。“但是,她也应该听听我们!”他小声说。

“不,她才不听我们的,”伊玛答道。“从她的脸色,可以知道她在想什么。当她歪着头,眨着眼睛的时候,说明她心不在焉,陷入沉思。她刚才是不是话多了一点?”“时间不长”,克劳斯·海因里希说。“我的印象是,伯爵夫人有时候会瞎扯。”

“她遭遇过很多不幸。”伊玛的大眼睛审视着他,在多萝特恩医院他俩一道行走时,小姐就是以此种眼光打量公子的。“下一次我讲给您听,说起来话长。”

“是的,”他说,“下一次。最近一次。也许在我们出行的路上。”

“在路上?”

“是的,与我们同去宫廷猎场,还是同去‘雉园’?”

“哦,我忘记了,公子您对约会是很认真的。好,一同去。沿此路朝前走吧。”

他们来到城堡的后面,穿过一条挂着大幅图画的走廊,走廊铺有地毯的阶梯向下通往白金色花园大厅,大厅后面是阳台的高玻璃门。这里的全部,包括悬自高高的白色花饰天花板中央的大型水晶枝形吊灯;打造匀称的,有金色椅架和印有图画套子的扶手椅子;重重垂落的白色丝绸窗帘;在大理石壁炉架上,在高大的壁镜前,有庄严的台钟、花瓶以及镀金烛台;有巨大狮子脚的和镀金的枝形烛台安置在通上入口的两侧。所有这些让克劳斯·海因里希想起了古城堡,想起了他自幼就在其中扮演公子角色的接待室,只是这里的蜡烛是假的,闪着金光的白炽灯丝代替了烛芯,然而施波尔曼家的“德尔芬寓所”城堡的一切都是崭新的,放光彩的,完好的。

一个身穿带有天鹅图案的佣工在茶桌上做完了他的最后一点工作。克劳斯·海因里希观察着那把电加热水壶,他曾在《信使报》上读到过它。

“禀报施波尔曼先生了吗?”小姐问道……佣工鞠了一躬。“也无妨,”她语速很快地说,带有嘲讽和巧言的意味,“他不在,我们就开始入座吧。您来坐,伯爵夫人!我劝您,公子,恕我直言,解掉您的武器,除非您有不可让我知道的理由。”

“谢谢,”克劳斯·海因里希说。“我没有理由不照您说的做。”使他难过的是,他没有足够的智慧,去想出一个较机灵的回答。

佣工收下他的剑,把它放在画廊里。佣工帮他们摆放椅子,让他们在茶桌前坐下,然后,退到阶梯高处,穿着雅致地挺立着。

“您得知道,公子,”施波尔曼小姐说,一边倒水,“不是我亲手沏的茶,我父亲是不喝的。别人递给他的杯子里的茶,他是不相信的,也是禁忌的。您一定要适应。”

“哦,这样也好,”克劳斯·海因里希说,“让人在家庭用茶时,感到愉快,随意……”他中断说话,思考着为什么他在说这话的时候,从洛温朱尔伯爵夫人的眼睛里,会对他侧目仇视。

“您的学习课程,”他问道,“小姐?可以让我知道吗?数学,您不觉得难吗?我知道它可搞脑子了。”

“绝对不搞脑子,”她说。“学数学太有趣了。可以说,如同是空中游戏,或者说是在遥远的空中游戏,至少是如同在无尘埃的地方。让人觉得冷,如同到了美国阿迪朗达克山脉……”

“那是什么地方?”

“美国阿迪朗达克山脉,是地理名词,我的公子。大洋对岸的一片山脉森林。我们在那儿有一幢乡村别墅,五月份我们在那里过。夏季我们通常去海边。”

“无论如何,”他说,“我可以为您的勤奋学习作证。您不喜欢准时听课。我还没有问过您,您是不是最近准时听课了。”

“最近?”

“是的,几星期前。在那起门卫换岗事件之后。”

“您呀,公子,现在您也开始这么做了。这个故事看来已经从宫殿到农舍传遍了。我要是早先知道事情会闹得这么大,我宁可围着城堡广场走三圈。我听说,这事已经上了报纸了。现在,全城的人都视我为撒野和狂怒的魔鬼。但我是世界上最温和的人,只是不喜欢受人支配。我是魔鬼吗,伯爵夫人?我要求让人信服的回答。”

“不,您是善良的,”洛温朱尔伯爵夫人说。

“噢,善良,您又把话说过头了,是从另一方面的说过头,伯爵夫人……”

“没有,”克劳斯·海因里希说,“没有说过头。我完全坚信伯爵夫人……”

“不胜荣幸。冒险的消息究竟是怎么传到殿下这里的?通过报纸吗?”

“我亲眼所见,”克劳斯·海因里希说。

“亲眼所见吗?”

“是的,小姐。我偶然站在军官守卫室窗前,从事件开始到结束我都看见了。”

施波尔曼小姐脸红了。无疑地,她的珍珠白肤色的罕见的小脸蛋变成了深色。

“好吧,公子,可想而知,”她说,“您当时没有做什么好事。”

“是吗?”他大声说,“当时那事太吸引人了!我跟您说,我从小到大从未见到……”

珀西,两只前爪妩媚地交叉着,一直躺在施波尔曼小姐身边,此时它抬起头,摆出紧张而专注的脸色,用尾巴拍打着地毯。在同一瞬间,佣工忙碌起来,只要他的体重允许,他尽可能地加快脚步疾行,从阶梯往下走到高高的边门,茶桌正好对着边门,猛地撩起褶皱的白色丝质门帘,同时高抬双颌,显得强劲有力。萨穆埃尔·施波尔曼,就是那个富翁,走了进来。他身材匀称,外形特别,刮净的脸带有易怒的神色,脸庞异常扁平,更显鼻子突出,一双圆润的小眼睛长得很靠近,长得像小孩子和动物眼珠般的、金属色的、浑浊的蓝黑色眼珠,透露出心不在焉和恼怒目光。施波尔曼的头顶光秃秃的,然而在脑后部和两鬓,蓄着浓密的灰色头发,是一种在一般人当中不多见的发型。虽说他的头发蓄得不长不短,却让人觉得很是整洁,仅把颈部的头发剪短,剃去耳朵周围的头发。他长一张小巧的嘴。身穿黑色礼服大衣和丝绒马甲,马甲上挂一根细长的老式怀表链子,两只不大的脚上穿着柔软的皮鞋。他满面愁容,神色紧张,疾步走近茶桌;但是,他一看见他的女儿,脸色就开朗起来,显得温和愉悦。伊玛迎他而去。

“您好,最令人景仰最可尊敬的父亲,”小姐说着她从她的宽松下垂的砖色袖子伸出她棕色的小孩子的胳臂,搂着父亲的颈脖,父亲低着头,把自己的秃顶展现给女儿,让女儿吻。

“你不会不知道吧,”她继续说,“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今天和我们一起用茶。”

“不知道,我很荣幸,很荣幸,”施波尔曼先生说,声音听来急切刺耳。“但愿没打扰!”他如是说。此时他与一同站立在茶桌前的公子互相握手(施波尔曼先生瘦小的手,让未上浆的硬袖口半掩着),施波尔曼朝旁侧连连点头。这就是他迎接克劳斯·海因里希的方式。他行为拘谨、病态,是一个怪诞的富翁。他得到了原谅,一切都解脱了——克劳斯·海因里希看清了,他在竭力地克服内心的茫然。“……请随便,”施波尔曼还含糊地说,在他刮干净的嘴唇周围,露出短暂的阴险表情。然后他示意让大家跟他一样都坐下。他坐在伊玛和克劳斯·海因里希之间的位子,面对着伯爵夫人和阳台门,佣工下去把阳台门推开。

施波尔曼先生没有因自己来的不是时候而表示出歉意。克劳斯·海因里希说了:“得知今天您身体不佳,我深表遗憾,施波尔曼先生。我希望您有所好转。”

“谢谢,好转还谈不上,”施波尔曼先生的声音刺耳。“你放了多少勺?”他问他女儿。他的意思是茶壶里倒了多少茶叶。

她为父亲沏茶,端给他。

“四勺,”她说,“每人一勺。没人会说我会亏待我的灰发父亲。”

“天哪,,”施波尔曼先生答道。“我不是灰发老人,你说话要注意。”他从一只小银罐里拿出一种面包干,那是特地为他准备的。他把面包干打碎,气呼呼地将其浸在金黄色的茶水里,他和他的女儿一样,喝茶不放奶油和不放糖。

克劳斯·海因里希重开话题:“我急切想欣赏一下您的收藏,施波尔曼先生。”

“好的,”施波尔曼先生答道。“您想看看我的玻璃制品吗?您是爱好者吗?或许是收藏者?”

“不是,”克劳斯·海因里希说。“我的所有爱好还不至于让我成为收藏者。”

“没有时间吗?”施波尔曼先生问道……“是不是公务占去太多的时间?”

克劳斯·海因里希答道:“我没做很多公务,施波尔曼先生。我在部队服役。我是穿军装的人,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

“天哪,做样子的,”施波尔曼说,他的声音刺耳。

“你整天做些什么?”

克劳斯·海因里希停止了喝茶,在说话期间他就把所有的茶具挪开,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期间,他挺直地坐着,为自己辩护。他感觉到,伊玛·施波尔曼的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里发出的审视的目光正落在他身上。

“每当举行庆典和仪式,我都要为宫廷尽义务。我要出席军界的活动,出席新兵宣誓和授旗典礼。我还要代表我的当大公的哥哥举行招待会,还要作短途公务旅行,访问乡村居民点,出席纪念碑、雕塑等的揭幕典礼、建筑物的落成典礼和庆典活动。”

“天哪,典礼、庆祝活动。不就是去凑热闹么。哼,我搞不懂。我跟您直说了,我不支持您的职业。这是我的立场,先生。”施波尔曼先生说。

“我完全理解,”克劳斯·海因里希说。他身穿少校军服,直挺着,发出苦笑。

“当然喽,人也需要熟悉社会,”施波尔曼先生继续说,口气温和了一点“,熟悉和学习,我懂的。我一生中,每当要我充当怪人时,我总是有生不完的气。”

“我希望,”克劳斯·海因里希说,“我们的人民能体谅……”

“谢谢,还好,”施波尔曼先生答道。“这里的人民还算友好;他们看人的时候,眼睛里没有嗜血的神色。”

“这话让我听了高兴,施波尔曼先生,”克劳斯·海因里希感觉好些,因为从现在起,话题已经转了,轮到他发问了。“虽然您对这里的环境不习惯,但您会喜欢上与我们在一起。”

“谢谢,”施波尔曼先生说,“我很舒畅。那水是唯一对我有点帮助的东西。”

“您不在美国的日子艰难吗?”

一种目光朝克劳斯·海因里希袭来。那目光敏捷、疑惑,甚至羞涩,是克劳斯·海因里希无法明白的。

“不,”施波尔曼先生说,语气尖锐刺耳。这就是他对公子提出的“您不在美国的日子艰难吗”的问题的全部答复。

对话出现了一阵停顿。洛温朱尔伯爵夫人歪着她的小脑袋,她的头发分梳得很平滑,她心不在焉地发笑,把自己当作圣母似的。施波尔曼小姐黑亮的大眼睛盯着克劳斯·海因里希,像是在审查她父亲奇特的粗暴在这位宾客身上所产生的效果。是的,克劳斯·海因里希感觉到,小姐正以平静的对来宾抱以理解的态度期待公子起身告辞。公子和小姐的目光相遇了许久。施波尔曼先生则拿出一只金色罐头,取出一支粗雪茄,雪茄点着之后,散发出一阵美美的香味。

“抽烟吗?”然后他问……克劳斯·海因里希觉得,施波尔曼先生拿罐头里的东西来招待人是很不合适的。

在前去欣赏玻璃制品之前,他们聊了各个话题——主要是关于克劳斯·海因里希和施波尔曼小姐之间的事。此刻伯爵夫人的思绪早就在别处了,而施波尔曼先生只是偶尔插入一句刺耳的话,提及本地的宫廷剧院,提及施波尔曼的欧洲之行乘坐的那艘大船。不,还没有去利用他们的游艇呢。那艘游艇主要是为施波尔曼先生度炎热的夏天用的。那时候,伊玛和伯爵夫人在英国的新港,他自己也因生意被牢牢地吸在该城市。到了晚上,游艇向大海驶去,他习惯在甲板过夜。现在,游艇又停靠在威尼斯。但是,在大洋上,他们得乘坐巨轮,那是一个海上旅馆,其中有音乐厅和体育场。“轮船有五层楼”,施波尔曼小姐说。“从下往上数的?”克劳斯·海因里希问道。伊玛立刻答道:”当然是从上往下数的,有六层楼。”

他被弄糊涂了,甚至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有搞清楚自己被嘲弄了。然后,他试图自己来解释,自己来说明,自己来阐述自己提出的幼稚的问题,即她是不是把水下部分,所谓的底层舱,也计算在内——总之,他要证明自己绝不缺乏洞察力,结果他从心地里感到喜悦。

关于宫廷剧院,施波尔曼小姐道出了她的想法,说话间她噘起嘴唇,来回转动她的小脑袋,她强烈建议那位扮演天真姑娘的女演员去经历一次玛丽亚温泉治疗①,外加舞蹈和社交礼节课程培训。同时,她提醒那位男主角扮演者,在自己的私人生活中应该格外审慎地使用他的悦耳的嗓音……尽管提了那么多的意见,施波尔曼小姐还是高度赞扬了那个常设的艺术机构。面对伊玛的伶俐,克劳斯·海因里希笑了,他感到惊异,内心有微痛。

她说得多么好呵,多么尖锐且闪烁出睿智的光芒!他们还聊了在冬季出台的乐曲、歌剧和戏剧。伊玛·施波尔曼对克劳斯·海因里希的看法提出异议,她对公子说的一切一概驳斥,似乎不提出反对意见就是耻辱。她诙谐言辞的优势迫使公子顿时陷于茫然。她的珍珠白色脸上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正为她的巧言而闪烁着得意的光芒。此时的施波尔曼先生斜着身体向后靠,粗大的雪茄衔在双唇之间,脸上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他在烟中眨着眼睛,用温柔的目光得意地看着他的女儿。

克劳斯·海因里希不止一次地感受到,自己的脸有小小的因悲痛引起的变形,他当时在可尊敬的女护士长的脸上也看到这种变形。尽管如此,他深信,伊玛·施波尔曼绝没有伤害他的意思,她不会因为他未能胜过她而叫他蒙羞,相反地,她认可了他的贫乏的回答,因为她认为,公子不需要用诙谐的语言,而诙谐的语言只有她需要。

但是怎么会是这样?为什么?听着伊玛说的许多尖刻的话,他不由地想起了于贝拜因,想起了于贝拜因博士的善言自夸。于贝拜因可是一个生来不幸,但生长在他称为“优越条件下”的人。一个可怜的年轻人,他孤独,不幸,是个混混儿,此外,他没有发胖,生活中没有愉快感,他有自知之明,自食其力,与那些“不知道需要做什么事的人”相比,他明显地占上风。

①玛丽亚温泉市在今天的捷克西部,该城市以温泉著名。——译注

身穿金红色衣服的伊玛·施波尔曼温和地坐在大厅的桌子前,一副懒洋洋的模样,脸色显示出任性和挑剔,从其坐势可见,她沉浸于安乐享受,她的话语中充满亮点、坚定、警醒、诙谐和活力。但是为什么她要这样说话呢?克劳斯·海因里希内心费力地在寻找答案,而此时正在议论邮轮和戏剧。坐在桌子前的公子挺直身体,做出绝对镇定,没有一点倦意的姿态,期间他隐藏起他的左手,他多次遇到洛温朱尔伯爵夫人从眼睛里朝他投来的含敌意的目光。

一个仆人进来,将放着一份电报的银质托盘呈递给施波尔曼先生。施波尔曼先生生气地撕开电报外封,眯起眼睛从头到尾读完电报,嘴角叼着剩下的一段雪茄,将电报扔回托盘里,断然命令道:“弗莱普斯先生。”于是他愠怒地再点上一支雪茄。施波尔曼小姐说:“您不严格遵照医嘱,今天下午您已经抽第五支雪茄了。我不想对您隐瞒,让癖好任意发展下去,不能从坏习惯中自拔,这对您健康不利。”在场的人看见,施波尔曼先生试图发笑,然后在场的人又看到,他没能笑出来。他忍受不了听那严厉又刺耳的声音,他顿时面红耳赤。“闭嘴!”他咆哮着。“你总是认为什么事都可以拿来当笑料。但是我忍受不了你对什么都不在乎的态度,你呵,口无遮拦!”

克劳斯·海因里希震惊地看着伊玛,只见她那双大而受惊的眼睛看着她父亲的怒容,随后她悲哀地低下她一头黑发的小脑袋。当然,她没有恶意,她只是通过讲一些带有忧郁色彩的怪异的大话来取乐,她的言语里夹带着嘲讽人的成分,她本来是想引发大笑,然而现在却意外地失算。“父亲,我亲爱的父亲!”她恳求道,走了过去,抚摸施波尔曼先生绯红的两颊。“真是的,”他还咕哝着,“你还没有长大。”不过他看上去仍旧那样和蔼可亲,他让女儿亲吻自己的秃头,表示自己的气已消。平静得以恢复之时,克劳斯·海因里希想起了那些个玻璃制品。于是,宾主三人离开茶桌,走向隔壁的收藏大厅。洛温朱尔伯爵夫人没有跟去,她深深鞠了一躬后退下。施波尔曼先生亲手开启枝形灯架上的电灯开关。

漂亮的大腹形柜子,拱形的柜子玻璃门,与整座城堡的风格相配,整个房间里,各只柜子之间摆放着丝质面子的豪华椅子。这里就是施波尔曼先生珍藏艺术玻璃制品的地方。是的,很显然,施波尔曼先生的珍藏即便在欧洲和北美,都是最完整的,海因里希拥有的玻璃制品,无疑地只是其中简朴的个例。

珍藏展示始于厅室一隅,那里陈列有最早期各个行业的豪华制品,有原始时代文化的非基督教的上色文物。再往前看,是东西方各个时代的文化制品,可见有繁花图案装饰的花瓶和高脚杯,它们出自威尼斯吹制师之手,还有产自波希米亚玻璃厂的贵重物品、德国的大酒杯,还有繁花图案装饰的各行业的选帝侯[5]玻璃制品,它们饰有滑稽可笑的动物造型和诙谐无比的图案,以及大型水晶高脚杯,这让人想起歌中唱到的“伊甸之运”那只杯子[6]经打磨的水晶制品折射出夺目的光彩,还有那极像圣杯的红宝石玻璃制品,陈列的最后部分是最新发展的艺术,其中有由极容易碎的细颈支撑着的超精致的玻璃花朵,有按照现代审美观制作的、最普通的、外罩闪光珐琅的贵金属质地的加湿器。紧跟在宾主三人身后的珀西也全神贯注地缓慢地走在陈列厅的地毯上,而施波尔曼先生则在用刺耳的声音解释着每件珍品的来历,期间他从他的半遮盖的软袖口伸出瘦弱的手,小心地将珍品从绒质底座拿下,将其置于白炽灯下。

克劳斯·海因里希在视察、询问和表示褒扬等方面受过训练,因此他能够同时思考伊玛·施波尔曼的讲话方式。小姐奇特的讲话方式使他焦虑万分。她说话怎么老是把嘴唇噘起!她说话怎么如此随心所欲!“激情”,“不道德行为”,哪来的这些词?她怎么到处用这些词,而且还满不在乎?洛温朱尔伯爵夫人,对于事物的看法,她说话的方式同样令人迷惘,她在公开场合袒露的想法真让人觉得可怕,她把自己说成是完全清白的!无疑地,她说的话是正确的,因为要不是她出身特别,跟公子一样,生长于优越的环境,远离尘世喧嚣、人间纷争以及一切与野蛮沾边的事物,她的夹带着忧郁的大话,能适合现实生活吗?但是,她抓住了这些大话,且彬彬有礼地表达出来,权当作取笑。是呀,事情是这样的:身着金红色衣服的既严厉又可爱的人,她生活在空话中,她生活中只知道这几句话,她极其认真地、严肃地叨念这些话儿,如同在玩弄混杂的石头,当引起人们讨厌时,她还没有感觉!想到这些,克劳斯·海因里希心中充满着同情。

将近七点钟了,海因里希让人去叫车。长时间的逗留,宫廷和平民双方都感到有点忧虑。他的启行再度引起那条长毛大牧羊犬珀西可怕的发作。贵宠动物发作的每一种变换或者中断,都给它带来精神上的平衡。它发颤、狂吠,对每一次的哄骗概不理睬。它十分激动地穿过高雅的房间,穿过前厅,在台阶上下动个不停,连宾主告别的话语声都被它的骚动声淹没。男管家向公子敬礼,一直敬到公子走进下面的神像走廊。施波尔曼先生一步都没有送陪客人。施波尔曼小姐把话说得很清楚:“我深信,您在城堡与我们家人共同度过的时光使公子您充满了欣喜。”他不知道“在城堡与我们家人”这话是具讽刺意味,还是小姐的真实想法。不管怎样,克劳斯·海因里希知道自己几乎无言以对。他靠在双座马车中一角的座位上,有点受到伤害和被击溃的感觉,但同时他因受到非同一般的接待而兴奋。他乘着马车,穿过昏暗的城市公园,回到“隐逸宫”,回到他的节制的宫廷居室。他将与舒伦堡-特雷森和布劳恩巴特-舍伦多夫共进晚餐。次日,他阅读了《信使报》的按语。按语的内容如下:昨天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殿下到”德尔芬寓所”城堡用茶,且参观了施波尔曼先生著名的艺术玻璃制品珍藏。

克劳斯·海因里希仍旧过他充满虚假的生活,仍旧担当着他的天职。他出言慈和,摆公子手势,出席由议长在宫廷举办的舞会,他要向人民发表讲话,到近卫军军官食堂用早餐,在宫廷剧院露面,声势浩大地出行公国各地。他总是摆出微笑和两鞋跟靠拢的姿势,保持与他所肩负的艰巨职责绝对相符的举止,即使此时的他思绪万千:在想那位易怒的施波尔曼先生,那位迷惘的洛温朱尔伯爵夫人,那只发疯似的狗——珀西,特别在想伊玛——“德尔芬寓所”主人的女儿。对于他初次访问“德尔芬寓所”期间提及的很多问题,他现在还不能回答,而只能在与施波尔曼一家人进一步交往过程中才能得以解答。他是很紧张的,因为民众最后是发疯似地关注着这个交往。最近的进程是:某天清晨,公子做出了令他家人、仆人还有他自己都感到惊讶的事。是的,几乎是无意的,是命运的安排,公子独自一人骑着马出现在“德尔芬寓所”,他要打断小姐的数学研习,且要带她去郊游。

冬天的威力因出现在这个永远值得纪念之年而早早归于化解。温和的一月份过去了,迎春的二月中旬日间,鸣声啾啾,阳光灿烂,空气芳香。在充满希望的最初几天的早晨,克劳斯·海因里希在“隐逸宫”他卧室里的老红木床上醒来,床杆上的球形冠饰早已被折断且已丢失。他觉得好像触及一只奇特的手,不可抗拒地敦促他要有新的行动。他拉响了铃,唤来了诺伊曼,嘱咐在一小时内为他的马——弗洛里安[7]备好鞍。是不是也为男仆备一匹马呢?不,没有必要;克劳斯·海因里希说道,他想独自骑马。然后,他在诺伊曼那双认真之手的帮助下完成了早晨洗漱,不耐烦地到楼下一间面向花园的房间用早餐。他在小阳台脚下登上马。他的安装了靴刺的马靴伸在马镫中,戴着棕色手套的右手拉住黄皮缰绳,敞开外衣下摆,那只左手插着腰。在温和的早晨,他骑着的马一直在遛蹄。他在寻找栖在光秃树枝上的鸟儿,倾听叽叽喳喳的鸟鸣。他路过他的公园的开放部分,路过城市花园和“德尔芬寓所”的地界。特别让人意想不到的是,他九点半到达那里。

到了大门口,公子把弗洛里安交给一位英国马夫。而那个男管家正忙碌着,他横穿过马赛克地面的大厅走来,静立着,看见克劳斯·海因里希,他惊诧。公子响亮地、近似于以目空一切的声音,探问下榻这所房子的女士的情况,男管家根本不作答复,而是不知所措地转身走向大理石阶梯。望着最上面的一级台阶,克劳斯·海因里希默默地抬头往上看;施波尔曼先生正在那里站着呢。

看上去施波尔曼刚用完早餐,正处于惬意的心境。他两手深插在裤袋里,身着一件室内穿的长毛粗呢大衣从绒坎肩向后撩起,从他两片嘴唇中间冒出的近于蓝色的雪茄烟,使他不住地眨眼,“你好吗,年轻的公子?”他说,目光朝下……站在阶梯红色地毯上的克劳斯·海因里希赶忙向上敬礼。在他看来,事不宜迟,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决问题。

“您会惊讶的,施波尔曼先生,”他说,“在这个时刻……”公子喘不过气来,感到非常惊恐:他哪碰到过这样的场景。

施波尔曼先生用脸色和肩膀运动来作答,竭力控制自己,但是还是渴望有一个解释。

“事关一次约会……”克劳斯·海因里希说。他站在比眼前这位富翁低两个台阶的位置上,抬着头朝上说话。“伊玛和我约好去骑马散步……我答应过,要带上两位女士去看雉园或者宫廷猎场……伊玛小姐告诉过我,她对周围乡村几乎一无所知,我们约定好天一晴……今天天气多好呀……当然,还必须得到您的同意……”

施波尔曼先生耸了耸肩膀,还活动了一下嘴,像是想说:“同意——为什么?”“我女儿已经长大了,”他说。“她的事我一般不干预。她要骑马,就让她去骑。不过我想她不会有时间。您自己一定也打听到了。她就坐在里面。”此时,施波尔曼先生走到一边,将下巴对着饰有壁毯的门,那扇门,克劳斯·海因里希曾经踏进过一回。

“谢谢!”克劳斯·海因里希说。“好呀,那么我自己去了。”于是他往上走完楼梯,动作坚决地将门帘撩开,然后走下阶梯,来到充满阳光和植物馨香的冬园。

伊玛·施波尔曼坐在湿漉漉的水井和水池前,水池里有多只装着假羽毛的鸭子。此时,小姐几乎完全背向造访者。她的身体向着一只小桌子弯曲。她蓝黑色且发亮的蓬松头发分两边头路垂下,将上身遮住,只让人看到她那张冷漠的童稚气小脸,而且还是一个阴暗的四分之一侧面,该侧面在幽暗的头发衬托下显得如象牙一样白。她完全专心于学习,研究放在她身旁的听课笔记中的记录,此时她低着头将其嘴唇贴着瘦削的左手背,食指伸直,紧握着自来水笔。

伯爵夫人也在场,同样在忙于书写。她远远地坐在棕榈树丛下,克劳斯·海因里希曾在那里与她初次闲聊。她笔直地坐着,在写着什么,脑袋斜向一边,看着一堆信纸,半闭的眼睛看了公子片刻。克劳斯·海因里希的靴刺声引起她的注意。她只看造访者两秒钟,手中握着长长的纺锤形蘸水钢笔杆,眯起眼睛;然后,她起身鞠躬。“伊玛,”她说,“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殿下到了。”

坐在藤安乐椅中的施波尔曼小姐快速地转过身,将头发向后甩,一双大眼睛惊讶地注视着来访者,她不做声。克劳斯·海因里希向两位女士行军礼道早安,这才打破沉默。然后她结巴地回应:“早安,公子。您没有赶上用第一次早餐[8],我们早吃过了”。

克劳斯·海因里希笑了。

“唉,那好,”他说,“既然您我都已经用过早餐了,那么我们可以即刻去骑马。”

“骑马?”

“是的,按照我们的约定。”

“我们有过约定吗?”

“是的,您不应该忘记!”他恳求道,“我不是承诺过带您去附近看看吗?天气好的时候我们一道去骑马吗?呵,今天天气好极了,您看看外面……”

“天气不坏,”她说,“但是我发觉您太心急了,公子。我记得,确实有骑马的计划,但是要那么早吗?至少要让我事先知道一点消息吧,我能冒昧地告诉殿下一句话吗?您得知道,我真的不太喜欢骑马兜风。”说着,她站起身来,可见她的晨装。那是一套闪光丝质宽腰身长外衣,还有一件敞开的绿色丝绒短上衣。

“不,”公子说道,“可惜您不能这么做。我可以在这儿等,你们两位女士去更衣。现在还早……”

“早很多了,再说我正忙着研究我的那点功课,您也看到了,功课对人有益无害。我还要去听十一点钟的课。”

“不,”他吼道,“今天您不该做代数功课,伊玛小姐,您也不该在真空中做游戏,正如您所说的那样!您还是去看看太阳吧!……我是否可以?……”于是,公子走向小桌子,拿起那本听课笔记本。他所看见的令他目眩。展示在他眼前的是伊玛·施波尔曼以她特别的握笔姿势写出的字,那些字圆润、带孩子气且显得夸张。原来本子上涂满了古怪的恶作剧咒语,眼花缭乱的,线条纵横交错的神秘符号。高度不一的希腊字母、拉丁字母与数字掺和在一起,混以十字形符号和线条;一串串水平线将代数内容分成上下部分,还有的线条盖住帐篷形状的符号,双线用作等值符号,圆括号用作概括符号,方括号则用于将公式组合合并。括号前的单个字母,像岗哨一般列在内有各个项的括号外边。那些常人思维是完全不得理解的玄妙的记号将其“胳臂”“搂住”字母和数字置于它们前面的是分数,它们的顶上和脚下盘旋着数字和字母。处处夹带着离奇的音节符号、深奥莫测文字的缩写,在一系列如向亡魂问卜的巫术数字文字中间,写着日常语句和注释,一般智力的人无法读懂其中高深的意思,对读它们的人而言,简直就是在听魔鬼低语。

克劳斯·海因里希看着那个小身材女人。她穿着闪色的服装,头发像黑色窗帘一样,将服装盖住一部分,她站在公子身旁,奇特的小脑袋在深思,显得高雅、轻松和充满活力。公子说:“您就这么把美丽的早晨浪费在这种冒犯神的技能上吗?”

小姐的大眼睛诧异地看了公子一会儿。然后噘着嘴回答:“看来,殿下想弥补自己理解力缺乏的缺点,这些缺点是您近来在此地为表现自己职责的时候暴露出来的。”

“不,”他说,“不,别这样!我想对您说,我对您的研究表示深深的尊重。不过您的研究惹我发火,我对它一窍不通。再说了,今天我对它有点厌恶感,因为它要阻止我们去骑马……”

“哦,要阻止您行动的人不止我一个,公子!伯爵夫人是第三个。她在写作。写她的生平回忆录,不是写世事,也不是为在狭小范围里传阅,我保证,它将是这样一部作品,不仅仅是您公子,还有我,都可以从中学到很多新东西。”

“我确信无疑。但是我同样相信,伯爵夫人不会拒绝您伊玛小姐的请求。”

“还有我父亲呢?我们中间第四个看法不一致的人。您知道我父亲的暴躁性格。他能同意吗?”

“他已经同意了。他说了,您要骑马,您就去骑吧……”

“您有先见之明吗?现在我开始佩服您的缜密,公子。您以一个统帅自居,尽管您还不是一个真正的士兵,您徒有其表,是您不久前对我们说的。但是,我还有一个不去骑马的理由,一个决定性的理由。天要下雨了。”

“不,您说下雨,这种可能性很小。天色亮着呢……”

“要下雨了。空气很温和。我断定,我们在泉园用早餐之前这雨就落下来了。您要是不相信我,您就来看晴雨计。它就挂在大厅里……”

他们真的走出去了,来到毯饰大厅,在大理石壁炉旁边挂着一只大型晴雨计。伯爵夫人跟随其后。克劳斯·海因里希说:“气压上升了。”

“殿下您老搞错,”施波尔曼小姐答道。“视差欺骗了您。”

“我不懂。”

“视差误导了您。”

“我不明白视差是什么,伊玛小姐。我被搞糊涂了。我学识浅薄,与我的生活方式不无关系。您得谅解。”

“噢,实在对不起,请您原谅。我应该想到,跟殿下说话要用通俗语言。您在指针前面斜视,所以您看到的是气温上升。您要是站直了,您就会看到黑色指针绝对没有超出金色针,甚至还稍微滞后于金色指针。”

“我完全相信,您是对的,”克劳斯·海因里希说,“气压也比我想的要高些!”

“比您想的要低。”

“水银柱什么时候下跌?”

“水银柱在低气压时下跌,高气压时不跌,殿下。”

“我一点都不懂。”

“我以为,公子,您以风趣的方式夸大您的无知,好让您的无知界限变得模糊。但是,如果说高气压使得水银柱下跌,那无疑是严重违反了自然规律,我们还是骑马去吧,伯爵夫人,您的意思呢?既然他又来了,我不能不负责任地再将公子打发回家。他可以到里边去等,我们得准备一下……”

当伊玛·施波尔曼和伯爵夫人回到冬园时,已经穿好了骑装。伊玛穿一件带上衣胸前里袋的黑色紧身毛料连衣裙,戴一顶黑绒毛三角帽;伯爵夫人系一条黑色头巾,上浆的衬衫有男式假前胸,头戴一顶高帽子。他们一起走下阶梯,穿过马赛克大厅往外走。在圆柱门廊和大泉水池之间,两个马夫和马等候着。他们还未坐上马鞍,就传来狗的狂叫声,简直像发疯,珀西,那条苏格兰长毛大牧羊犬,正流着口涎,它狂吠着,以旋风般的力量从城堡奔跑出来,在马的周围不安地甩头,开始旋舞。

“我们知道它会这样,”伊玛大声说道,她拍着受惊爱骑的脖子。“还是没能躲过它。最后它什么都发现了。现在它跟着来了,而且还想寻事,我们就让它走在先吧,公子?”

虽然克劳斯·海因里希知道,为了求得民众对他们的骑马外出感兴趣,他要让佣工带着银质小号骑马走在前面,但是他还是强作欢乐地说,珀西必须跟着来;它属于施波尔曼家的,他应该熟悉周围的情况。

当他们牵着马走过宽阔的栗林通道时,伊玛问道:“现在上哪儿?”她骑上马,行在克劳斯·海因里希和伯爵夫人之间。珀西走在前面,吵闹着。那个英国马夫,头戴玫瑰花饰帽子,脚蹬黄色翻口的靴子,与主人保持适当距离,跟随其后。

“宫廷猎场很美的,”克劳斯·海因里希答道,“但是去‘雉园’有点远,早餐前我们还是有时间的。我愿意领两位女士去看那里的城堡。我在那里度过三年童年。那是一所寄宿学校,您知道的,我和老师和同学在一起。我在那里结识了我的朋友于贝拜因,于贝拜因博士,我最尊敬的老师。

“您有一个朋友?”施波尔曼小姐问道,口气中有一定程度的惊讶,注视着公子。“您得找时间跟我讲他的事,”小姐接着说。‘您是在‘雉园’城堡长大的吗?那么我们要去看看。因为很明显您在兴头上。快!”她说。此刻,他们骑马转向一条泥沙路。“您的‘隐逸宫’就在那儿,我的公子……您的池塘里有足够多的饲料……我想,我们加把劲,到离泉园远一些的地方去。”

克劳斯·海因里希同意了。于是他们离开了园林地带,骑马一阵小跑越野,来到公路,沿西北方向直奔他们的既定目的地。在城市花园,他们意外地受到散步人群的致意。克劳斯·海因里希把手放到帽舌表示谢意,伊玛·施波尔曼神情严肃地在思索,略微拘束地点头,她黑发白脸的小脑袋上戴着三角帽。不一会儿,他们来到了开阔的野地,不必再准备遇见人。于是他们上了公路,偶尔过来一辆农民的马车,或者有一辆自行车在奋力赶路。但是他们一直走在路边的草地上,平缓空旷的地面很适宜跑马。珀西在马前面跳舞般地倒着行走,不停顿地骚动不安,似乎有所期待,不停顿地转身,小步奔跑,摇摆尾巴,它呼吸急促,从流涎水的大口伸出长长的舌头,一再发疯般地想摆脱痛苦,紧张地大声地发出短促的、叹气似的叫。不一会儿又发出怒号般的狂叫,接着它把耳朵竖起,在地上频频高跳,在猎场的旷野里追逐一只奔跑的兔子,放纵的狂吠声在无际的天宇回响。

他们的话题转到了法特姆——小姐的坐骑。克劳斯·海因里希是头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它,且真心地观赏它。法特姆有长长的、肌肉发达的颈脖,傲慢的它边行走边点头,它的头长得小,然它斜视的眼睛里闪出火爆的光芒;它长有纤细的、阿拉伯式的腿,一根波浪般下垂的、闪着银光的尾巴。它像月光一般白,背上白鞍已整好,白色皮革笼头已上好。弗洛里安,一匹有点昏昏欲睡的短脊背栗色马,马鬣经过修剪,绑着一副黄色蹄冠带,尽管它受到精心饲养,但在贵宾身边它还是看上去像一头顺服的驴子。洛温朱尔伯爵夫人骑一匹高大的米色马,那马有其名:伊萨博。伯爵夫人端坐在马上,硬撑着摆出高大挺直的形象,戴着男式帽子的小脑袋歪向一边,上下眼皮半合着,眨着眼睛。鞍上的克劳斯·海因里希向后转过身去,在施波尔曼小姐的背后面对伯爵夫人说话;但伯爵夫人并不在意,半闭着眼睛继续前行,摆出圣母似的样子向前眺望,伊玛说:“我们别去打扰伯爵夫人,公子,她走神了。”

“我想,”他说道,“跟我们交朋友,伯爵夫人不会不乐意吧。”然而,当伊玛·施波尔曼镇静地给出回答时,海因里希却本能地大为惊愕,“老实告诉您吧,她可能真的不乐意与我们在一起。”

“是因为打扰了您的研究吗?”他问。

“啊,研究。不急,只是一种消遣——尽管我心里想从中受益。不瞒您说,公子,伯爵夫人不太喜欢您说的话。她已经向我表达了她的意思。她说您冷酷严肃,待她冷淡。”

克劳斯·海因里希脸红了。“我知道,”他低声说,说话间他朝下看他的缰绳,“我显得不热情,伊玛,或者说,与人疏远……我说过,我与同类人相处。但是我没有意识到,我对伯爵夫人冷酷严肃。”

“可能不是在说话方面,但是您不允许伯爵夫人有丁点放纵,不允许她有片刻时间的闲聊,这就是您没有对她行善。我也知道您做了什么,知道您是如何为难那些可怜人的,如何让他们寒心,我知道,”小姐连说“我知道”,转过身去。

克劳斯·海因里希不吭声。他左手叉腰,眼睛已经困倦。然后他说:“您都知道?不过我对您难道也冷淡吗,伊玛小姐?”

“我警告您,”她不假思索地、结巴地答道。她来回转动她的小脑袋,噘起嘴唇,“您给我的印象,我不想过高评价,公子。”说着,她突然让法特姆飞跑起来,在田野里朝远处黑压压一大片松树林奔跑,其速度之快,是伯爵夫人和克劳斯·海因里希都无法跟得上的。一直跑到树林边缘,再通过乡村公路,小姐停住了,掉过马头,以嘲讽的神色,望着紧随而来者。

洛温朱尔伯爵夫人的坐骑伊萨博轻快矫健,它首先跟上来。接着来的是弗洛里安,它打着响鼻,对主人异常的苛求甚感惊愕。他们笑了,呼吸加快,骑马进入发出回响的森林。伯爵夫人缓过神来了,活跃地闲谈聊天,她的举止富有生气和高雅,她还显露她的白牙。她在马背上对珀西说话,并逗弄它,它的脾气在强烈的刺激下重新发作,它跑到马前狂吠,在树林里疾奔乱转。

“殿下,”她说,“好好看看它蹦跳……看它表演……它能够跨越六米宽的沟壑,动作还很轻松优美,很迷人的。但是应该注意到,它很任性的,很自我的,它宁愿被打死,也不愿意受驯或者被强制学技。我可以说,它生来就是自己驯教自己,虽说它难以管束,但它从不粗野。它像一个男爵,像一个贵族,具有尊贵的和严格的品性。哦,它傲慢,看上去很放纵,但是它知道克制。人们从未听见它因痛苦、受伤或者受惩罚而叫。它只在饥饿的时候进食,其他场合它连最最美味的点心都不吃。早上它吃奶油……还要人喂它。它常常内心折磨自己,丝质外衣盖着它的消瘦的身体,可以很容易地摸到它的肋骨。遗憾的是,将来一定会是这样的结局:它不是老死的,而是生肺病死的……社会上的流氓跟踪它,要抢夺它,在各条狭窄道路上盯梢它;但是狂怒之下的它总是能够顺利逃脱,它没有粗野习性,只有当人们视它为敌,它才会展露它的华丽的牙齿,让流氓们长长记性。它集骑士风度和纯洁于一身,可爱吧。”

伊玛赞同伯爵夫人的话,认为是克劳斯·海因里希从伯爵夫人口中听到的最为真诚的,且毫无疑问,也是最为严厉的话语。

“是呀,”她说,“珀西,你是我的好朋友,我要永远将你豢养。有一个人,一位动物专家,声称狗疯了,说高贵的狗也不稀罕,劝我们把狗杀了,因为这狗不能叫人容忍,它每天都会让我们生气。但是,我不让人把我的珀西夺走,决不,是的,很多次它真让人不堪忍受,但是,尽管如此,它对我亲,听话,我喜欢它。”

接着,伯爵夫人还谈及苏格兰长毛大牧羊犬生性方面的事。但是,她的话可以说是既混乱又离奇,她转而又自言自语,伴随着猛烈而高雅的手势;最后,她在向克劳斯·海因里希瞟去一个眼神之后,突然又走神了。

克劳斯·海因里希感到愉悦和宽慰,一方面是因为富有刺激性的骑马出游,此外,他肯定在尽其全力控制自己,因为虽然他骑在马上的模样显得端庄和引人注目,但实际上,由于他左手的原因,他不能成为一个很稳重的骑者,另一方面是因为有别的原因。当他们离开针叶树林,来到两旁是草地和有沟痕的耕地以及寂静的公路时,他们有时会朝一个农舍、一家乡下小旅店策马奔去,他低声问道:“您不想履行您的诺言,不想跟我讲伯爵夫人的事了,伊玛小姐?您的那位陪聊女她怎么啦?”

“她是我的朋友,”她答道,“从某种意义上说,她还是我的老师,尽管她在我长大了才到我家。那是在三年前的纽约,伯爵夫人当时的生活处境极其糟糕。她挨过饿,”伊玛·施波尔曼说。就在她说话的当儿,她那双又大又黑的眼睛朝着克劳斯·海因里希发出审视和惊愕的光。

“真的挨过饿?”他问道,回她一个眼色……“请接着讲!”

“是呀,她来我家时,我也这么说,尽管我非常清楚地知道她脑子不正常,但是她给我的印象太深,我还是促使我父亲让她做我的陪伴。”

“她怎么去的美国?她还是伯爵夫人出身?”克劳斯·海因里希问道……

“不是伯爵夫人,但她出身高贵,在上等的优渥的家境中长大,未经历风雨。所以她告诉我,她从小内心脆弱,易受伤害,需要得到爱护。但是后来她嫁给了洛温朱尔伯爵,一个骑兵上尉军官,属于有点特别的贵族之类,我是听她说的,说得婉转一点,他还算不上是一个很完美的人。”

“他哪里出了毛病了?”克劳斯·海因里希问道。

“是的,公子,我还不能很详尽地告诉您。您一定注意到了伯爵夫人说话含义有点模糊。但是,根据她的暗示来判断,她丈夫一定是一个易怒的品行不端的男人,他几乎不可能向人作自我介绍,原来他是一个纵欲者,您知道……”

“是的,我知道,”克劳斯·海因里希说道;“所以嘛,人们管他叫放荡的家伙,没有管束的轻浮者,或者把他看成是花花公子之类的人。”

“好,我们就说他是花花公子,意思是说他放纵无度,但是根据伯爵夫人的暗示,我们得出结论,他在这方面简直没有限度……”

“没有限度,我也有这样的印象,”克劳斯·海因里希说。“我认识很多此类的人,人们都说这些家伙讨厌。我听说那类人当中有一个人,喜欢在全速行驶的汽车里谈情说爱。”

“是您的朋友于贝拜因对您说起他的?”

“不是,是从其他途径得知的。于贝拜因认为让我知道这样的事不合适。”

“这么说,他一定是一个没有用的朋友,公子。”

“当我更多地告诉您关于他的事,伊玛小姐,您定会对他产生敬意的。不过,请您继续说!”

“现在我不明白,洛温朱尔的行为是否也跟你们的那位花花公子一样。他毕竟属于放肆的……”

“我可以推断,他是一个赌棍和酒鬼。”

“那当然,我想是的,此外他还喜欢上别的女人。正如您说的,他对伯爵夫人不忠,到哪儿看到放荡的女人就勾搭上,勾搭了好多女人。起先他背地里做丢脸的事,后来就不是背地里做了,而是放肆地公开地做,根本不同情夫人的痛苦。”

“但是,您告诉我,为什么当初她同意嫁给伯爵呢?”

“她违背父母的意愿,正如她对我说的,因为她爱上伯爵了。首先,他们相识时,伯爵是一个俊男,他变成一副颓废相是后来的事;其次,他花花公子的名声在外,据夫人说,这个名声不可避免地对她产生了一种不可抗拒的吸引力,尽管自幼未经风雨,但是她还是执意要与伯爵一起生活,没有什么能够使她动摇。好好想想,她的做法可以理解。”

“是的,”公子说。“我能理解。她似乎要向所有人敞开心扉,很想了解外边的世界。”

“怎么说都可以。虽然她给我的印象是太滑稽可笑,但是她讲她经历的事。她丈夫虐待她。”

“您是说她丈夫打她?”

“是的,她丈夫曾经在肉体上虐待她。但是,远不止这些,公子,有的事您从未听到过。她还向我诉说,她丈夫不但在发怒、生气和争吵的时候虐待她,而且在平时也虐待她,这样做只是为了取乐。我说如此叫人难忍的爱抚真可称得上是虐待。”

克劳斯·海因里希不语。他们俩表情严肃。最后公子发问了:“伯爵夫人有孩子吗?”

“有过两个孩子,都早早夭折了,都只活了几个星期,这大概是伯爵夫人最难以忍受的悲伤。从她的暗示来看,放荡女人就是罪孽,她们受丈夫的欺骗,孩子说不定刚生下来就死了。”

他们俩再次不语,眼睛透出冥思的光芒。

“还有,”伊玛·施波尔曼继续说,“伯爵把他夫人的嫁妆都挥霍于赌博和玩女人,这可是一份可观的嫁妆,包括夫人父母去世后留给她的遗产。夫人的亲戚也帮过伯爵一回,那个时候他因负债被迫离职。然而就在此刻一个意外事件发生了,那是一种不法行为,有伤风化,而他陷入其中,落得个彻底堕落的下场。”

“发生了什么事?”克劳斯·海因里希问道。

“我也不能确切地告诉您,公子。但是,据伯爵夫人透露,那是一件最令人恼火的事,像我们刚才那样,说起来话长了。”

“后来他去了美国?”

“猜对了,公子。我真的钦佩您的机敏。”

“啊,伊玛小姐,您接着说!我从未听到过像伯爵夫人往事那样的故事……”

“我也没有听到过呀;所以您可以想象,当她来到我家时,给我留下的是什么样的印象。警察盯上了洛温朱尔,于是他就逃到美国,毫无疑问,留下一大堆债务。伯爵夫人跟他走了。”

“夫人跟丈夫走?为什么?”

“因为她仍然离不开她丈夫,尽管有这样那样的事,她今天仍然如此,因为她想要在任何情况下都与伯爵一起生活。但是,要说伯爵不弃夫人,大概因为他更想从夫人的亲戚那里获得资助,只要夫人与伯爵在一起。夫人的亲戚后来还越洋给他汇去一笔巨款,以后再没有给他,最后夫人的亲戚还是把帮人的手抽回来;洛温朱尔伯爵看到,他夫人对他已经无用了,于是他离弃了夫人,让她彻底一个人回到痛苦世界去,让她一直痛苦下去。”

“我明白了,”克劳斯·海因里希说,“后来发生的事,我可想而知。”但是,伊玛·施波尔曼继续说:“当时她的处境是:被剥夺了所有的生活资料,处于无助境地,由于她不知道如何去挣钱度日,因此她面临着无情、贫困和饥饿。大洋那边的生活比起您这儿的要苦得多,可怜得多,再想想,她生来就是一个脆弱和敏感的女子,很多年来又受到无情的虐待。总之,她不断地从生活中得到这样的印象:她无法应对生活。而就在此时,幸运降临到她身上。”

“是嘛,什么样的幸运?她也跟我说起过。什么幸运事情,伊玛小姐?”

“这件幸运事情的发生,让她思想出现混乱,在最悲惨的情况下,她脑子闪过一个念头,她在我面前就是这么说的,说是不再需要有清醒冷静的头脑,不再需要保持正直,不再需要为生活去抗争,而需要做的,可以说,就是允许自己放纵,让自己松弛,说话随意。总之,这件幸事使她的脾气变得古怪。”

“不过,我的印象是,”克劳斯·海因里希说,”伯爵夫人说话已经够随意的了。”

“现在的情况是这样,公子,她很清楚自己在唠叨,而且边唠叨边笑,要么就是告诉大家,她无意伤害人。她的古怪是精神困惑者表现出的症状。她在一定程度上控制着精神困惑,她在放纵自己。告诉您吧,她缺少……”

“自制力,”克劳斯·海因里希说,朝下看他的缰绳。

“对,缺少自制力,”小姐重复说,朝公子看。“看来公子您也认同她缺少自制力。”

“不过,我的看法是,”他轻声答道,“人不可以放纵自己,不应该懒散,倒是应该在任何情况下保持自制力。”

“殿下道出了一个值得称赞的道德准则。”然后,她噘起嘴唇,黑发白脸、戴一顶三角帽的小脑袋来回转动着,她用其结巴的声音说:“现在,我要对殿下您说几句话,敬请您注意听。如果殿下肩负的天职不包含一点对人的同情、宽容和乐善好施,我只有永远不要跟您为伍,不会以您的尊贵为乐。”

公子低着头,无声地骑马前行了一阵子。

“您能跟我讲伯爵夫人是怎么来您家的吗?”他最后问道。

“不能,我不能讲,”她说道,目光直对前方。但是,公子诚心恳求小姐把伯爵夫人的故事讲完,小姐说:“干脆讲个够吧。伯爵夫人来到第五大街报了名,她探听到我们需要一名讲德语的陪聊女。而且尽管来报名的还有五十多人,但我的选择——我已经做出了选择——很快地落到她身上。第一次面谈之后,我对她很有好感。我看得出,此人不凡;而从她的言谈中可知,她只是对人的痛苦和丑行知道得太多,至于我么,一向有点孤独和闭塞,社会经验全无,尽管我从大学课程学会……”

“难道不是吗,您一直有点孤独和闭塞!”克劳斯·海因里希又说了,声音里伴随着愉悦。

“这就是我要说的。我曾经过过,现在仍然在过一种很无聊单纯的生活,我这么说是因为我的生活没有多大改变,一切如故。我参加过艺术明星的社交聚会以及舞会,有很多次乘在封闭的汽车里飞快地赶到剧院,我坐在正厅上方的又小又低矮的包厢里,为的是能够被所有的人看见。正如大洋那边的人说的,是身份的缘故。”

“作秀吗?”

“是的,为了作秀,这是责任,炫示自己与民众之间不存在隔阂,而是让民众走进花园,踏上草坪,看我们坐在阳台上用茶。我父亲,施波尔曼先生,对此极反感。但是这也是我们的身份缘故。”

“平日里您都做些什么,伊玛小姐?”

“春天我们去阿第伦达克山[9]上的城堡,夏天我们去海边新港的城堡。当然,那些个地方常举办游园会、花车巡礼和网球比赛。我们经常骑马,乘四驾马车或乘汽车去闲逛,人们站在一旁,好奇地凝视着我,因为我是萨穆埃尔·施波尔曼的女儿,很多人走到我身后口出脏话。”

“他们骂您?!”

“是呀,他们这么做一定是有动机的。总之,受众人注目,被众人议论,这就是我们的生活。”

“在此期间,”他说,“您在微风中玩乐,是吗,要不就是在真空中,在没有尘埃的地方……”

“我是这么做的。殿下喜欢豪爽的人。但是,您不妨想一想,伯爵夫人在第五大街来见我时,我对她特别有好感。她介绍自己时表达得不是很清楚,相反,她的话很是诡秘。她唠叨起来总是没有一个明显的界限。但是,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正常,而且对我有教益,因为她让我看到了在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无边际的痛苦和丑行。您羡慕我有伯爵夫人,是吗?”

“什么,羡慕……您是想说,伊玛小姐,我没有一点观察力。”

“您有观察力吗?”

“也许有过一两次。譬如说吧,我听说,您几乎连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们仆人的那些事。”

“您的仆人就那么糟糕吗?”

“糟糕?他们简直就是卑贱,只有用‘卑贱’来形容他们。首先他们搞欺诈,心怀诡计,从卖主那里索取报酬……”

“我说公子,他们这么做,相对来说,并无坏处。”

“是呀,是呀,伯爵夫人的眼力也许是无人可比的。”

他们骑马小跑一阵。在路标附近,离开了缓缓起伏的公路。公路延伸段的两旁是针叶树林,他们转走一条沙质的、狭窄的、略微高起的道路,那是一条两边有悬钩子属灌木林的近路,它一直延伸到“雉园城堡”周围的绿草地。克劳斯·海因里希对这地方再熟悉不过了;他伸出胳臂,当然是右边的一只,为他的女伴们介绍这里的一切,尽管此地没有很多名胜古迹。在树林的边缘,坐落着有木板屋顶和避雷针的城堡,它显得闭塞寂静。旁边就是猎场,这里的地名就叫“猎场”,这里有施塔芬尼特客栈和花园,海因里希和拉乌尔·于贝拜因有时在这里坐坐。冬春之交的阳光柔和地洒向湿润的草地,远处用作苑界的树林沐浴在柔和的阳光中。

他们勒住缰绳,并排地在客栈花园前止步,伊玛·施波尔曼扫视了一下那座城堡,也就是被称作“雉园城堡”的乡村别墅。

“这奢华令人迷醉,”她说道,噘起嘴唇,“您的青年时代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的。”

“不,”公子笑道,“城堡里没什么东西值得看。里外都一样,跟‘德尔芬寓所’无法比,它甚至比不上修缮前的‘德尔芬寓所’……”

“我们就在此休息吧,”她说,“行不行,伯爵夫人,郊游也得休息呀。下马,公子!我渴了,我想看看您的施塔芬尼特那里有什么喝的。”

施塔芬尼特先生站立在那里鞠躬,他系绿色的前襟,裤脚塞进沾着污泥的靴子,此时的他戴绣花小便帽,双手按住胸部,他做了个笑的动作,可以看到他完全裸露的牙肉。

“殿下!”他说,从其声音可知他觉得很幸福,“殿下一再光临,还有小姐!”施塔芬尼特先生以虔诚的语气补充道;因为关于萨穆埃尔·施波尔曼的女儿,他知道得已经很多了,在大公国的报纸中,还没有什么能够比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和伊玛的名字绑在一道的文章那样吸引狂热的读者。

施塔芬尼特扶伯爵夫人下马,此时的克劳斯·海因里希先从马鞍上下来,他要全身心地为小姐效劳。他唤来一个身穿施波尔曼家制服的随从仆人,叫他把马看好。接着就是主人忙于欢迎和招待宾客,对此克劳斯·海因里希已经习以为常。公子摆出一副他特有的姿势,向频频鞠躬的施塔芬尼特先生提一些俗套的问题,和蔼可亲地询问他的健康状况和工作情况,公子倾听他的回答,不住地点头,做出一副很中肯很投入地倾听他说话的样子。伊玛·施波尔曼,两手反复地弯曲她的马鞭,一对严肃闪光的眼睛审视公子的造作而冷淡的举止。“我是否可以提醒您,我口渴难忍,”她最终以尖锐和生气的口气说话。随后,他们走进园子,商讨他们是否要去寻找客房。克劳斯·海因里希觉得树下还很潮湿;但是伊玛坚持要坐在户外,她自己选了一张两边安放着凳子的窄长酒桌,施塔芬尼特先生急忙在桌子面铺上一块白色台布。

“柠檬水!”施塔芬尼特说。“柠檬水最解渴,而且纯!不掺杂,殿下,还有你们,我的女士们,甜味的天然果汁有益于健康,人们都爱喝!”他拔出玻璃瓶塞子。当贵宾在品尝饮料时,施塔芬尼特先生还在桌子前停留了片刻,他要伺候客人,和客人闲聊。他当鳏夫很久了,他的三个孩子曾经在此大树底下用手指头擤鼻,唱歌,唱四海之内皆兄弟》等歌曲,现在孩子们都不在家了:儿子在城里当兵,一个女儿嫁给了邻近的一位农艺师,另一个女儿因为心高,在城市人家当女佣。于是施塔芬尼特先生落得个独自一人的境地,而且有三重身份:他是城堡农庄的佃农、城堡看管人、“雉园”看护人。他对自己的命运已经知足了。很快地,当天气放晴,远方的人们会在星期日到充满阳光的花园来,他们骑自行车和散步走到一起,生意就这样兴隆起来。高贵的主人,是不是想观摩一下“雉园”呢?是的,等一会儿,他们要去的。施塔芬尼特先生为桌子旁边趴着的珀西送上一杯牛奶后,便暂时地有礼貌地退下。可以猜到,那只长毛大牧羊犬在路上掉进过泥潭里,难看极了。它瘦削的四条腿湿淋淋的,乱蓬皮毛的白色部分被弄脏了。它张开的嘴流着口涎,它已经翻土寻觅过田鼠了,一直到咽喉,口中是黑黝黝的,湿淋淋的三角形舌头从口中垂下。它舔完盘中物之后很快恢复了精神,然后它不停地运动肋腹,在它的女主人跟前趴下,其身体一侧完全着地,它往后甩着头,摆出一副平静又贪婪的姿态。

克劳斯·海因里希称伊玛对自己不负责任,这当儿不该在骑马出游后穿得那么少,让自己被迷惑人的春风吹。“穿上我的大衣!”他说,“我可是真的不需要它。我暖和着呢,我上衣的胸部有棉絮衬填着!”小姐对公子的建议不予理睬,但是这个时候公子仍旧坚持要小姐穿上他的大衣,小姐终于同意了,她让公子把他的灰色军大衣盖在自己身上,那大衣肩上有少校肩章。被大衣裹着的她,将其张开的手掌撑住戴在她黑发白脸的小脑袋上的三角帽。她看着公子,此时的公子正朝着城堡方向伸出胳臂,向小姐讲述他以前在那里生活的经历。

可见到城堡底层的高窗,那里曾经是餐厅,曾经是教室,楼上曾经是克劳斯·海因里希的居室,居室内的瓷砖壁炉上安放着石膏雕像。公子说及屈特切恩教授,讲述他在授课中的得体的要求学生发言的方式,说及女主管阿美隆以及高贵的“雉园”。就是大家说它“肮脏”的那个“雉园”,特别是拉乌尔·于贝拜因,此人是公子的朋友,伊玛·施波尔曼不止一次地要求公子谈论他。

海因里希谈及于贝拜因博士的神秘来历,谈及那笔补偿费;谈及那个落入沼泽或者泥坑的孩子,谈及那枚救护奖章;谈及于贝拜因勇敢的和有志气的生活经历。那是一段在艰难困苦中靠理智去搏斗的经历,而他习惯于把艰难困苦说成是有益于人生的。他还说及博士与扎梅特医生之间的密切关系,这是伊玛小姐知道的,他说博士的外表不太讨人喜欢,说这些话时他尽可能地用让人产生愉悦的词。他从社交一开始就按照老师教他的去做。根据克劳斯·海因里希对他老师的行为的描述,于贝拜因待人是:爱护备至且诚恳热心,珍惜人间情谊,其行为举止与他人明显不同。公子还顺理成章地提到了于贝拜因的生活观,最后公子表达了他的担忧,就是于贝拜因博士似乎没有真正得到周围人的喜爱。

“我相信,”伊玛说。

公子惊讶地问小姐她为什么相信。

“因为我确信,”她一边回答,一边转动她的脑袋,“您的那个爱说俏皮话的于贝拜因,是一个遭厄运的人。他吹大牛不脸红,他没有节制,公子,所以说他不会有好结果。”

此话让克劳斯·海因里希震惊了片刻,且陷入沉思。然后,他转向心不在焉的伯爵夫人,夫人回以微笑。公子对她的骑术说了几句恭维话,为此她彬彬有礼地报以几句优雅的感谢之言。公子表示,大家察觉到伯爵夫人很早就学会了在马背上生活,她自己也承认,在跑马场上课成了她受教育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她说话清晰,且兴致勃勃;但是她逐步地在几乎让人觉察不到的情况下,将话题岔开,转而讲述一些关于大胆骑马出游的离奇事,她说自己像一个最后一次出征的少尉军官牵马出去溜达,而后又完全出人意料地讲述那个难以置信的放荡女人——一个近卫军中士的妻子,说那天夜里,中士来到夫人的居室,毫不留情地划破她的胸部,说了一些不堪复述的话。克劳斯·海因里希低声问道,那一天门窗究竟有没有锁上。“当然锁好的,但是玻璃不挡人!”她急急忙忙回答。她在反驳的当儿,脸庞是一半苍白,另一半通红。公子很知趣,不住地点头,还奉送她几句温和语。此时他还垂下眼帘,请求伯爵夫人,允许他暂时叫她几声“梅耶夫人”。夫人欣然接受这一建议,非常亲密地露出笑容,还无目的地向远处眺望,好像那里有稀罕的诱人之物。克劳斯·海因里希拿回大衣,他们要去参观“雉园”了。

当他们离开客栈和花园时,伊玛·施波尔曼说:“很好嘛,公子。您有长进了。”赞美的话让公子脸红,也确实给他带来无与伦比的喜悦。平时,枢密顾问舒斯特曼将公子的外表打扮得华丽无比,让公子产生令人崇敬的效果,报纸为此替公子美言,也曾给公子带来喜悦。然而此时小姐的赞美带给公子的喜悦远胜于报纸的美言。

施塔芬尼特先生陪同他的客人进入木栅栏围起的“雉园”,也就是一片草场和灌木林,那里有六七个养雉户,过着一种充满忧虑的平民生活。观看活动着的鸟,它们当中有的长着五彩斑斓的羽毛,有的长有一副红颜色眼睛,有的鸟长有一条坚硬的尾巴,他们还参观了摆放着喂饲料用具的孵鸟屋,而此时的施塔芬尼特先生很高兴地来到一棵漂亮挺拔的红杉树下。接着克劳斯·海因里希为施塔芬尼特先生陪他们参观表示他的最诚挚的赞许。为完成礼节的需要,伊玛·施波尔曼用她的那双大而深邃的眼睛审视着施塔芬尼特先生。然后他们在宅园前上马离开,此时的珀西跑在马前,疯狂地号叫,它吵着要回家。

在他们回家的路上,克劳斯·海因里希想通过对话来获得关于伊玛·施波尔曼的生性和品行的哪怕是很细小的示意,一个关于她性格某些方面的间接性诠释,为持久不断的深思提供材料。

很快地,也就是说,在他们离开长满悬钩子属植物的狭路,骑马回到起伏平缓的公路后不久,克劳斯·海因里希,即他的第一次造访“德尔芬寓所”,并在那里进行过一次极其短暂的茶桌闲聊,谈性毕竟未尽,为此他一直感到心神不安。

“我还想向您,”他说,“提一个问题,伊玛小姐。要是不想回答,您就不需要回答。”

“看怎么问了,”她答道。

“四星期前,”他开始说,“当我第一次荣幸地与施波尔曼先生,您的父亲,闲聊时,我向他提出一个问题,他的回答冷淡,还断断续续,我生怕自己干了失策的事,或者迈出了错误的一步。”

“您问什么了?”

“我问他离开美国是不是很艰难。”

“是呀,您看,公子,您又提出了一个恰当的问题,这才像您自己,正是一个公子提的问题。如果您有点逻辑方面的知识,您就会很理智地保持沉默,要是我父亲离开美国是轻松愉快的,那么他也就绝对不会离开了。”

“也许您是对的,伊玛小姐,请您原谅,我考虑不周。但是要是我的提问仅仅是思想逻辑方面的问题,不是再次犯错,我就心满意足了。您能宽恕我吗?”

“现在还不能,公子,恐怕不能,”她说,突然间将其闪闪发光的黑色大眼睛对着他。

“您知道吗?是怎么回事,伊玛小姐?您得告诉我,您得让我知道。看在我们友好的份上!”

“我们是朋友吗?”

“我想是的,”他恳求地说道。

“好啦,好啦,耐心点!我不知道我们是不是朋友。我很想知道。接着说我父亲吧,事实上他对您的提问很生气,他易怒,很多场合他会情不自禁地情绪激动。现实情况是,在美国,公众舆论对我们不是特别有善意。折腾人的事频频发生……我要强调,我不详述细节,但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政治运动发生了,目的是发动众多的人反对我们,他们中的很多人我们根本就不认识,因司法活动引起的仇视和可恶之事屡屡发生。我父亲的生活不堪重负。您知道,公子,我们有今天,不是我父亲造就的,而是我的讨厌的祖父,他拥有一块金地,拥有布劳克希德农场。我父亲帮不了我祖父,他有继承遗产的命,然而他生活得不轻松,因为他生来丑陋且软弱,最喜欢玩管风琴和收藏玻璃制品。是的,我认为,生活中持久的折腾,使得我们积怨很深,有时候当我乘坐的汽车开过时,人们会在我身后骂我,——他的肾结石很有可能是由仇恨引起的。”

“我衷心地同情您父亲,”克劳斯·海因里希重重地说。

“我想恳求,公子,假定我们能够成为朋友。但是还有一个会恶化关系的问题需要指出,这个问题让我们在大洋彼岸感到有点棘手,是关于我们的出生。”

“关于您的出生?”

“是的,公子,我们没有高贵的门第,很遗憾,我们既不是华盛顿的后代,也不是最早移民的后代……”

“不,您毕竟是德意志人。”

“哦,是呀,但那也不是什么都好。您仔细地观察一下我,我是那种倨傲而又显示宽容的人吗?您有没有发现我长着笔直的、黑中带蓝的成绺头发?我不想让头发垂下,但总是做不到。”

“天知道,您有一头美发,伊玛小姐!”克劳斯·海因里希说。“我还知道,您有部分南美人血统,因为我阅读报纸得知,您的祖父是在玻利维亚或者其附近地方结婚的。”

“是的,麻烦就出在这里。公子,我身上有十六分之一印第安血统。”

“有什么?”

“有十六分之一印第安血统。”

“这牵涉到阿迪朗达克山脉和视差,伊玛小姐。关于它们,我不知道。我告诉过您,我阅历不深。”

“那倒也是。我祖父待人接物很爽气,他在当地下娶了一个印第安血统的女人。”

“印第安血统!”

“是的。那个女人是三代印第安人出生,她的父母,一个是白人,一个有一半印第安血统,作为他们的女儿,她就是有四分之一印第安血统的人,哦,她一定很漂亮!她是我的祖母,这种祖母的孙女有十六分之一印第安血统。这是事实。”

“是的,很稀奇的事。但是您不是说,血统影响人们对您的态度吗?”

“呵,公子,您是不知道。但是您一定要知道,在大洋彼岸,有印第安血统意味着有一个重大缺陷,该缺陷一旦显露,足以让混血者在交友和恋爱时受人羞辱。但有八分之一印第安血统的人,问题还不是太严重,您看,没有太多的妨碍吧,而有十六分之一印第安血统的人几乎是完美无缺的人了。但是,我们的情况跟他人相比自然就不同了,我们是被众人议论的人,有很多次,当人们在我身后谩骂我的时候,我听到人说我是有色人种。总之,有色人血统成了人生的障碍和额外的负担,它把我们与那些跟我们差不多同等地位的少数人隔离开,我们总得掩盖点什么,或者厚脸皮为自己声辩。”

克劳斯·海因里希感谢她的解释。确实,当到了“德尔芬寓所”门前时,已经到了午餐时分,他手举到帽子上,向两位女士告别,一再对她们说的话表示谢意,然后慢慢踏上返程路。他要对上午的对话结果做一番思考。

身穿金灿灿红色裙子的伊玛·施波尔曼懒洋洋地坐在大厅桌子旁柔软的垫子上,显示出一副任性和惯养的神色。她安然地坐着,沉浸于享乐。她在说话,其言语尖刻,说的是大洋彼岸的事,说那边的光明,那边的艰难,那边的人对生活所展示出的戒备心和机智。然而为什么要这样呢?克劳斯·海因里希现在理解了,他日复一日地在思考,一直想弄个明白。施波尔曼一家受人钦佩,同时遭人厌恶和鄙视,在世人看来,他们一半是世界奇迹,一半是卑鄙无耻,她曾经就是过这种生活,正因如此,小姐话中带刺,言辞严厉,口吻嘲讽,听似攻击人,实为防备人。精神上的痛苦使她的面容变得难看、失真、变形,让人觉得无需对她使用机智这一武器。她曾经要求公子,在可怜的伯爵夫人不能自控时,要给予她同情和宽厚;可是小姐自己也要人给她同情和宽厚,因为小姐她很孤独,与公子一样,她也活得很累。同时,一段记忆萦系公子心头,那是一段久远过去的痛苦记忆。公子回想起,就在那个“市民花园”的餐具室里,他最后竟然头顶酒桶盖……“小妹妹!”他对自己喊,接着他很快地从回忆中缓过神来。“小妹妹!”——现在,他首先要考虑的是:如何在最短的时间里能够与伊玛·施波尔曼再相会。

各种场合的相聚接连发生。二月过去了,又迎来了预兆不祥的三月、多变无常的四月和温和的五月。那些日子里,克劳斯·海因里希常去“德尔芬寓所”,也许一周去一次,上午或者下午,每次去时始终持满不在乎的心境,跟那次二月的早晨现身于城堡时的心情一样,听天由命吧。

两个城堡相距不远,给公子造访带来了便利,从“隐逸宫”到“德尔芬寓所”,是一小段园林道路,骑马或者乘轻便马车可以在不显眼的情况下来去;但随着时光的推移,周围的人气越发聚拢,要想在出行时避开众人注意已经是越发困难了。然而,此期间公子的内心情境已经是什么都无所谓了,他对周围的世界、宫廷、城市和乡村已经视而不见,毫无顾忌了,不去想它们了。到后来,当公众的参与确实显示出其重要性,起到了给他带来喜悦作用的时候,他才把公众放在心上,才去追求公众。

第一次与两位女士一道骑马之后,公子向她们告别,肯定要说以后再与她们一道骑马。伊玛·施波尔曼此时噘起嘴,摇晃起她的小脑袋,没有对此建议认真地提出反对意见。于是,公子又来了,第二次骑马外出,他们到“宫廷猎场”,那是位于城市花园北缘的一片森林,他们的第三个郊游目的地,同样不是在城市里。然而,春天把市民吸引到了野外,城市花园挤满了人,谁都喜欢找一条偏僻的奇径,实际上这种路是不存在的,有的只是一块开满花的大堤斜面或者一块草地边缘斜坡,一侧有一条水流湍急的河流小支流,朝北面方向远远地延伸。为了在躲避众人视线的状态下到达那里,他们沿着“隐逸宫”城堡的花园后侧走,在城市公园北缘的河谷草地上骑马行进,一直到“宫廷猎场”的高处。接着,他们没有走水闸边上的河谷草地木桥,而是沿着河道行进。农庄在他们的右侧渐渐远去,他们直奔树林的尽头。在其左侧是一大片草地,生长着白色和艳色的毒人参属植物、银莲花属植物、黄花植物、风铃草属植物、三叶植物、春白菊以及勿忘草属植物。某村庄的教堂塔楼耸立在田间,交通繁忙的乡村道路与骑者有好长一段距离。不多时,他们的左侧出现了一片草地和欧洲榛子灌木丛,遮挡住了骑者的视野,这下骑者可完全受到保护了,他们完全避开了人们的视线,因为道路狭窄,两个年轻人一直由伯爵夫人跟随着,他们在马背上时而闲聊,时而沉默,期间,珀西跨越一个个水潭,或者到水中洗澡,仓促地、吧唧吧唧地喝水解渴。他们按来路返回。

但是,每当低气压使水银柱下降,或要出现降雨时,克劳斯·海因里希总是认为有必要见伊玛·施波尔曼。于是他乘坐轻便马车,在喝茶时分来到“德尔芬寓所”,因为施波尔曼一家总在“德尔芬寓所”城堡内。施波尔曼先生在喝茶时分与家人一道喝茶只有两三次。因为每到此刻,他的病痛加剧。好多天来,他不得不卧床用热泥罨剂。当他露面时,总是这样说:“喔,年轻的公子,”他的被白硬袖口部分盖住的瘦弱之手,将一块病员专用面包干浸在茶水里,与在座的人东拉西扯。话说完了,他就向客人展示他的金质香烟盒,接着他与刚刚还坐着喝茶和沉默微笑的沃特克鲁斯医生再次离开花园大厅。此外,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他们乐于在花园内活动,在一块很平坦的地面上架起的球网一直延伸到阳台下的那块场地,他们打球消遣。是的,有一回,他们甚至乘坐施波尔曼家的汽车,飞速地行驶到很远的“雉园”城堡。

一天,克劳斯·海因里希问道:“伊玛小姐,我读报得知,令尊每天收到大量的信和请求书是不是?”于是小姐就向公子说起源源不断涌进“德尔芬寓所”的教堂募捐和认购国债的一览表,都写着要尽可能地给予考虑。小姐还说起几大堆通过欧美邮局寄来的乞求信,它们经弗莱普斯先生和斯莱普斯先生筛分后,递交给施波尔曼先生,由他来挑选。她说,有时候,她拿检查大堆信件和阅读地址取乐,因为信封上写得极为巧妙。发信人中不乏索求者或者投机者,他们竞相在信封上表现出对收信人的敬重和卑从,所有发信人尽可能地用全部头衔自称,尽可能地用奇特的文字写信。但是有一个申请者,他打败了所有的竞争对手,因为他在收信人地址栏写:“萨穆埃尔·施波尔曼先生殿下”。顺便提一下,那人得到的并没有比别人多……

另有一次,公子压低声音说及古城堡的“鹰室”,他向小姐透露,最近又听见从那屋里传来嘈杂声,预兆他的家族——克劳斯·海因里希的家族,要有重大事件发生。伊玛·施波尔曼于是笑了,她向公子作科学解释,此时的小姐噘起嘴唇,晃动着小脑袋,再现当时她解释晴雨计奥秘时的情景。那是胡闹,她说,可能的情况是,发出嘈杂声的屋子一隅是椭圆形的,屋子里还有第二个椭圆形平面,其曲率与该屋子一隅的相同,而在屋外的某个点上,有一个声源焦点,其结果是,在鬼屋内可听到隆隆声,但该屋周边的人,却听不见这声音,尽管他们距离屋子很近。如此解释,几乎叫克劳斯·海因里希绝倒,他不再相信轰隆声和他的家族的命运之间存在着联系的说法了。

他们就这样说着话,伯爵夫人也掺和进来,一会儿显得很明智,一会儿又变得很糊涂。此时克劳斯·海因里希很费力地克制住自己的性子,不去扫她的兴,也不去冷落她,相反,每当她提醒有必要提防放荡女人缠身时,他称伯爵夫人为“梅耶夫人”。他向两位女士谈及他的远离实际的生活,谈及学生联谊会的盛大酒会、军队的庆宴和他的教育旅行,谈及他的家庭成员,他的曾经高贵的母亲,他说他经常去“福宫”探望名为高贵实已悲惨的母亲,谈及阿尔布雷希特和迪特琳德。作为回报,伊玛·施波尔曼作一些补充,她谈自己美好又特殊的青年时代,伯爵夫人几次插入一些令人不快的、事关恐怖和人生秘密的话,两个年轻人倾听着,脸色严肃,甚至是虔诚。

他们喜欢上了一种游戏:猜测人的生存方式,也就是说,尽其所能地大致上估计他们所看见的人在市民世界中所处的阶层,——在马背上看去,或者从施波尔曼家的阳台上看去,对远处的路人做一次特别细致的观察。那些年轻人可能是做什么的?他们从事什么职业?他们可能来自哪里?从他们的标志来看,他们不可能是商业学校的学生,倒有可能是技术学校的学生,或者是正在学习的森林人员,或许他们来自农业高等学校,虽说他们有点粗犷,但无论如何,他们是能干的小伙子,未来是很有作为的人。但是,那个朝这边走过来的衣着不整洁的小个子,可能是一个工厂女工,要么是一个制衣女工。这种女孩子通常有一个同阶层的男友,通常在星期天,男友带她到公园去喝咖啡。他们对各自观察对象的猜测做了交流,他们相互赞许,感觉到如此消遣要比远足和打球有趣得多。

有一回,伊玛·施波尔曼诚邀克劳斯·海因里希与她同乘一辆汽车。在汽车快速行驶时,伊玛解释道,她请公子同行仅仅是为了让他看看自己的司机——那是一位年轻的、身穿棕色皮外衣的美国人,被伊玛称为有公子的外表。克劳斯·海因里希笑了,他不能看着司机的脊背来做断定,于是请伯爵夫人发话。伯爵夫人首先对司机长得像公子的说法表示不赞同,她显得优雅且愤怒。之后不久,看在伊玛的面子上,最终夫人勉强表示赞同,同时将其目光斜着投向克劳斯·海因里希。然后,施波尔曼小姐说,那个极认真的、严肃的和机灵的年轻人,原先是为父亲效劳的,他每天驾车从第五大街到百老汇去,还要去其他地方。不过,施波尔曼先生要求的车速很特别,几乎要与特快列车一样快,他要司机高度紧张地在喧嚣的纽约大街上高速驾车,然而长此以往,司机不堪重负。好在没有发生过事故;那个年轻人坚持高速驾车,为了对生命负责,他开车时专心致志;但最终还是多次发生这样的事情:司机驾车到达目的地时,已经无力从座位上站起,足见他每天都在超强度地工作。为了不使他遭解雇,施波尔曼先生让他当伊玛的私人司机,这样他便可以在新居留地,在减轻工作强度条件下继续开车。伊玛已经发觉她第一次见到的克劳斯·海因里希和她的司机很相似。当然他们之间的相似不在容貌,而可能是在表现。伯爵夫人赞同她的看法……克劳斯·海因里希说,他全然不反对两位女士说自己和司机相似,因为他完全赞同那个开英雄车的年轻人。然后他们继续谈论作为一个司机生活中所经受的困难和紧张,洛温朱尔伯爵夫人不再插话。漫游时,她不再瞎聊,不过到后来,她又激动起来,讲了几件确切的清晰的事情。

顺便提一下,施波尔曼先生的快速需求似乎已经在某种程度上传给了他的女儿,因为在第一次一起出游期间,小姐一再利用每一个机会,放开速度策马疾奔。克劳斯·海因里希因小姐的嘲讽而激动,他心烦意乱,胸中充满厌恶,为了不落在后面,他驱策弗洛里安以最快的速度疾奔,于是这种力量型骑马每次都成为具有竞赛性质的赛跑,而每次赛跑都是由伊玛·施波尔曼出人意料地在情绪变化无常的情况下发起的。好几次竞赛在偏僻地带、水畔、草地斜坡进行,往往是特别地费时费力,需要有顽强精神。在对克劳斯·海因里希如何受民众喜爱作了简短的谈论之后,突然宣布竞赛开始,又突然宣布中断,全由伊玛·施波尔曼。她突然发问:“公子,我听说您极受民众喜爱,是不是真的?您是不是赢得了他们的心?”

他回答道:“人们是这么说的。也算是一种特性,根本不是什么优点。另外,我一点都不知道,我该不该相信,或者该不该为此而高兴。我怀疑,他们这么说对我是否有利。我的哥哥,就是大公,他说过,受民众爱戴是一件让人恼火的事。”

“是的,大公一定是一个知足的人;我很尊敬他。而您却生活在云雾中,以为人人都爱戴您……走!”小姐突然喊道,她用白色皮鞭重重地抽了法特姆一下,那母马惊起,开始赛跑。

赛跑持续了良久。以前他们从未跑得离河流那么远。左边的景色早就隐没。土块和草簇在马蹄下飞扬。伯爵夫人很快落在后面了。当他们最后把马勒住时,弗洛里安在颤抖,它已经筋疲力尽,骑者自己也都脸色发白,累得气喘吁吁,默默地踏上返途。

在这一年克劳斯·海因里希生日前的一个下午,他在“隐逸宫”亲自接待了拉乌尔·于贝拜因。博士带来了对公子的祝贺,并向公子解释因为工作忙,没能在上午前来,他们在花园后面的砾石路上散步,这位首席教师身穿小礼服,系一个白色领结,克劳斯·海因里希身着军服上装。下午的斜阳下,草长到已经可以割的程度了,椴属植物开着花。在某个角落里,密匝匝的矮树篱将宅地与不美观的近郊草地分隔开,这里矗立着一座老朽的小教堂。

克劳斯·海因里希说他往来于“德尔芬寓所”的事,这也是他最想说的话题;他把事情叙述得很清楚,但就是不向博士透露真实情况,因为博士显示出自己知道最新情况。他是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哦,从各种渠道来。于贝拜因未曾在刺探消息方面胜过别人。

这么说市民们关心此事?

“不,决不,克劳斯·海因里希,没有人会想到此事。既不会想到骑马的事,也不会想到茶间造访的事,不会想到驾车旅行的事。诸如此类的事不至于引人议论。”

“但是我们得小心呵!我们是高贵者,克劳斯·海因里希,要小心谨慎。再说,有冯·克诺贝尔斯多夫阁下在认真履行职责。”

“克诺贝尔斯多夫?”

“克诺贝尔斯多夫。”克劳斯·海因里希无语。

“克诺贝尔斯多夫男爵对报纸上的有关报道怎么看?”于是他问道。

当下,那位老先生还没有理由干涉事态的发展。但是舆论怎么看?民众怎么看?是的,民众自然是屏息静待喽。

“然而您,您自己呢?!尊敬的于贝拜因博士!”

“我等待您顶波列酒罐盖子,”博士答道。

“不!”克劳斯·海因里希以欣喜的声音喊道。“不,不顶波列酒罐盖子了,于贝拜因博士,因为我是幸福的,幸福的,不管发生什么,您明白吗?您曾经教导我,幸福与我无缘,每当我还在试水的时候,您就一再在我耳边谆谆告诫,我真不知道该如何感谢您,难以忍受,难以忍受,我不会忘记。但是我没有到市民公园的舞厅去,那地方给人带来的是耻辱,让人从心底里觉得厌恶,我并没有迷惑,没有做出轨的和丢人的事。难道您看见,我们谈论的那个人,她既不属于在市民舞厅跳舞的人群,也不属于高贵者,甚至不属于世界上任何人群,她只属于我,您没有看见她是一位公主,于贝拜因博士,她跟我是一样的人!难道您没有看见,还谈什么开香槟酒?您曾经教导我,‘我们大家只是普普通通的人’,这句话不是可以随便说的,您还教导我,要是我的行为真的像是一个普通人,我内心会感到绝望,您不允许让我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去求幸福,否则结局一定是耻辱。但是,现在我面临的幸福不是随随便便的,也不是您不允许的,而是第一次可以让您允许的,让我内心充满希望的,让我满怀喜悦的幸福,于贝拜因博士,我正在兴头上,我不管会发生什么……”

“再见,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于贝拜因博士说,但他没有即刻离开。他继续往前走,双手交叉着放在背后,红色胡子垂到胸前,漫步在克劳斯·海因里希的左侧。

“不,”克劳斯·海因里希说,“不,没到告别的时候,于贝拜因博士,这正是我的意思!我永远是您的朋友,您生活总是那么艰难,然而您对命运又是那样自豪,您保持着威风,还要我也自豪起来,您把我当成伙伴。我现在不会麻木的,因为我已经找到幸福了,我仍然忠诚于您,忠诚于我和我的天职……”

“不可能,”于贝拜因用拉丁语说,摇了摇他的丑陋的头,他的两只尖尖的招风耳朵在动。

“不过,于贝拜因博士,我现在完全确信,追求幸福和履行天职两者皆有可能。还有,您不要一边走在我身旁,一边无情地抵触人,我正高兴着呢,而且今天是我生日前夜。您却对我说……您有丰富的阅历,曾经想方设法让自己见多识广——但是在这方面,您不是也没有过经验……您知道……您甚至还不曾有过像我现在那样的激动,是吗?”

“哼,”于贝拜因博士发出声音,他紧抿双唇,红胡子竖起,面颊上的肌肉呈球形。“私下里我还真的有过一次。”

“是吗?是吗?您说给我听听。于贝拜因博士!今天您一定要说给我听!”

阳光下,气氛庄重寂静,正值椴花盛开,空气中芳香弥漫,于是拉乌尔·于贝拜因应公子请求,说出了关于他经历过的一件事。早先他从未说起此事,尽管此事有可能对他一生来说意义重大。那件事发生得很早,当时于贝拜因要给那帮小淘气们上课,他格外勤劳节俭,还为富家子弟进行私人补习,赚点买书的钱。他说话时总把双手放到背后,把胡子贴到胸前,博士叙事时态度生硬,声音尖锐,两句话的停顿间隙,还将双唇抿紧。

当时,命运将他与一个女人极其紧密地联系起来,那是一个漂亮的白面女人,她丈夫是一个高贵的值得敬重的男人,她是一个有三个孩子的母亲。作为孩子的家庭教师,他来到了她家。到后来,他频繁地成了她家座上宾和家庭常客,还和男主人成了知心朋友。而年轻教师和白面女人之间的关系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并不引人注意,两人长时间里连话都不说,双方都把话语深藏;但是此处无声胜有声,于是在一个夜晚时分,她丈夫因处理业务而晚回家,那可是一段刺激的甜蜜的却是可能带来灾祸的时光,情欲之火猛地燃起,几乎让他们进入仙境。那当儿,两人的要求是呼唤幸福,而幸福的巨大力量将两人融为一体。而唯独在此刻,于贝拜因强调,世界上的存在皆合理。他说,当时他们觉得太低下,毕竟走上了卑劣的荒唐的欺骗人的邪道,如人所说的,让那个毫无猜疑的丈夫“戴上了绿帽子”,毁了他的生活,而白面女人从丈夫那里获得的自由释放情欲的权利,同样没有完全合现在他们俩的口味。简言之,为了尊重孩子,为了尊重那个善良的高贵的男人,两人选择了罢手,各自放弃对方。诚然,放弃情欲这种事情发生过,然而肯定需要下点决心的。像往常一样,于贝拜因还是常来白面女人家,晚上在她家吃过晚餐,如果时间允许,与朋友一起赌牌,吻女主人的手,道晚安!……但是当他讲了那些事之后,最后他要作结论了,与开始时相比,其语气更加冷淡严厉,口角上堆起的肌肉团块更多。当时他和白面女人放弃的,于贝拜因一直称其为“放荡的幸福”的那种幸福,最终与他拜拜了。由于他没能得到白面女人,或者说他没想要白面女人,因此起誓要为她争脸,要和她分享他的成就,分享他在工作的领域里获得的名声,他为此目的安排生活,他的生活仅以此为目的,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这样。

于贝拜因的冷漠、自恃和虚荣,其中总有奥秘,而上述事件至少有助于解开谜底。当克劳斯·海因里希看到于贝拜因在告辞时深深鞠躬的模样,听他说:“向小伊玛问好,克劳斯·海因里希!”时,看到了博士青得出奇的脸色,不由得害怕起来。

次日早晨,公子在“黄室”接受了宫廷人员的祝贺,过后又接受了冯·布劳恩巴特一舍伦多夫和冯·舒伦堡一特雷森等几位先生的祝贺。上午时分,大公家族成员来“隐逸宫”道贺。下午一点钟,克劳斯·海因里希坐他的轻便马车前去与里德一霍恩里德侯爵和夫人共进家庭早餐,一路上他受到公众的非同一般的认同。全体格林堡的亲贵集聚在坐落于阿尔布雷希特大街上的那座秀丽的宫殿里。大公也来了,他身穿小礼服,向各位点着他的小脑袋,期间将他的下唇轻轻地盖住上唇,喝兑矿泉水的牛奶,吃甜食。早餐一结束,他就离开。兰贝特公子也到场,他没带夫人。那位老芭蕾舞爱好者化过妆,他两颊下陷,身体颤抖,其声音阴森低沉。他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被他的亲戚看厌了。

午餐间谈话一度涉及了宫廷发生的事,然后涉及小公主菲利皮内的成长,而后几乎只谈菲利普侯爵的大规模商业活动。这位柔弱的小男人谈论他的酿酒厂、制造厂和磨坊,特别来劲地谈论他的泥煤加工厂,他谈及经营的改善,列举了投资收益方面的数字,说话时他的面颊通红,他妻子的亲戚在倾听他说,且显示出好奇、赞许或者嘲讽的脸色。当侍者把咖啡端进花卉大厅时,侯爵夫人拿起她的镀金小酒杯,走向她的哥哥说道:“上回你把我们忘了,克劳斯·海因里希。”

迪特琳德自从生了她的女儿之后,她的具有格林堡特征颧骨的心形脸不再那么苍白了,而是略微显血色,她头上蓄着的灰黄色发辫也显得不那么沉重了。

“我把你忘记了吗?”他说,“是的,请你原谅,迪特琳德,也许是的。但是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我知道你也有很多事,你现在不再忙你的花了。”

“是的,花在我的生活中已经不占重要地位了,我也不再对花费太多心思。现在花开得很盛,忙煞我了,我想,我的面孔红,正是花映的,就好比我亲爱的菲利普,他的面孔是被泥煤映的(他在早餐期间一直在谈论泥煤,我不赞同他那么做,但这是他的爱好),正因为如此,我脑子不停地想事,没怎么关注你,没有细看你的最可爱的形象,没有关心你的生活道路,所以你的生活道路让我感到惊异……”

“你知道我的生活道路,迪特琳德?”

“是的,可惜,不是你告诉我的。但是,耶特切恩·伊森施尼贝伯随时向我通报情况,你知道,她消息灵通。起先我很吃惊,我不否认。但是,他们毕竟在‘德尔芬寓所’下榻,有私人医生,菲利普也认为他们以其自己的方式与我们平等了。我承认,早先我曾以轻蔑的口吻议论过他们。克劳斯·海因里希,如果我还记得,我曾经说过关于‘大鹏’的事,我用这个词是说笑‘纳税人’。但是如果你认为他们值得你交朋友,那么我就是错看了,自然就收回我的意见,后来我重新考虑了他们,我告诉你……你一直想探寻。”当公子微笑,吻过她手时,她继续说,“我要与你同去,我的衣服(你还记得吗,是那件红绒的)要泡汤了。你独自去探寻吧,上帝保佑你,不会没有收获的,克劳斯·海因里希。”

“哦,迪特琳德,我坚信,人的经历无论优劣,都是美好的。再说我所经历的又是属于优的……”

四点半,公子又离开了“隐逸宫”,而且乘坐单匹马拉的马车,他亲自驾驭马车,与仆人背靠背。天气正暖,克劳斯·海因里希穿一条白色长裤,上身着一件双排扣大衣。他向两侧的人们致意之后,再次进城;确切地说,是上古城堡去,但他不走阿尔布雷希特大门,而是走大门通道边上的入口处,穿过两个庭院,一直到蔷薇灌木处停住。

这里一片寂静,满是石头;有怪异窗户的钟楼,锻铁打造的栏杆和漂亮的雕塑在角上高高矗立着。四周竖立着风格各异的建筑,有的在阳光下,有的被阴影笼罩,部分呈灰色,已风化;部分呈现新面貌,它们有山墙和箱形挑出部分,有开放式柱廊,透过宽阔的拱窗往里面看,可见拱顶大厅和结实的拱廊。庭院的中央是带围栏的植物苗床,这里有蔷薇灌木,正值盛开花朵的季节。克劳斯·海因里希把缰绳交给仆人,走过去观赏深红色的玫瑰花。它们格外地美,盛开着的花朵如天鹅绒般柔软光滑,它们形态优美,真是天然的艺术品。很多花朵已经开足了。

“请帮我叫黑塞基尔,”克劳斯·海因里希对一个留髭须的看门人说,那看门人正走来,手举到三角帽子上。

黑塞基尔来了,他是蔷薇灌木的守护人,是个年过七旬的老人。他系一条园林围裙,眼睛患流泪症,背驼。

“您带剪刀了吗,黑塞基尔?”克劳斯·海因里希大声说,“我要一朵玫瑰。”黑塞基尔从他的围裙的袋状口袋里取出一把园林剪刀。

“这朵,”克劳斯·海因里希说:“这朵最好看。”

老人用他战栗的手剪开了那根带刺的杆。

“我来给它洒点水,殿下,”他说着,拖着脚步走到庭院一角的水龙头。当他回来时,那朵玫瑰花正滴着闪光的水滴,如同水禽羽毛上的水珠。

“谢谢,黑塞基尔,”克劳斯·海因里希说,拿过玫瑰花。“您身子骨还行吗?”他赏给老人一枚硬币,登上马车,把玫瑰花放在座位上,经过庭院,走了。所有看到他离开的人都以为公子是从古城堡来的,可能与大公商谈过什么事之后回“隐逸宫”了。但是,他从这里出发,经过城市公园,直奔“德尔芬寓所”。

天灰蒙蒙的,大雨点已经落到树叶子上,远处在雷鸣。克劳斯·海因里希在那个大腹便便的男管家引导下,出现在走廊,庄重而缓慢地踏着阶梯往下走进花园大厅的时候,女士们正端坐着喝茶。施波尔曼先生与上回一样,还是不露面。他身涂泥罨剂正躺着呢。蜷作一团的珀西趴在伊玛的座椅旁,用尾巴连连敲击地毯,表示欢迎来客。家具的镀金层没有了光泽,因为阴沉天气笼罩着玻璃门后面的花园。

克劳斯·海因里希与小姐握过手,与正在行高雅鞠躬礼的伯爵夫人行过吻手礼,他温和地将正沉醉于摆习惯动作的夫人扶起。“夏天来了,”他对伊玛·施波尔曼说道,且向她献上玫瑰。他还未曾给她献过花。

“多么有骑士风度呵!”她说,“谢谢,公子!这花真美!”她不停地表示出真诚的赞赏(往常她不称赞任何东西),伸出她那双纤细的不戴装饰物的手,环抱起美丽的花朵,边缘卷起的花瓣还带着露水,显得优美精致。“哪来这么漂亮的玫瑰?您从哪里弄来的?”热切地低下她那黑发白脸的小头。当她再次把头抬起时,她的眼睛里满是惊骇。“这花没有香味!”她说,嘴角露出厌恶的表情。“您等等……这花怎么有陈腐味!”她说。“这就是您送给我的,公子?”疑惑使她惊恐,她珍珠白色的小脸蛋上,那双特别大的黑眼睛发红了。

“是呀,”他说,“请您原谅,我们的玫瑰就是这种味。我是从古城堡庭院的植物主干上摘的。您从未听说过这花吧?关于这花,还有一段故事呢。据说,从某一天开始,它会散发特别香的气味。”

小姐似乎不在听他说话。“尽管它没有灵魂,”她说着,盯着玫瑰。“但是它太完美了,得让它……它可是奇妙的自然物,公子。不过,我还是感谢您的关注。因为它来自您父亲的城堡,所以对它我一定要表示出敬意。”

她把玫瑰插到她的餐具边的一只水瓶里。一个穿天鹅绒服装的仆人给公子送上茶和碟子。他们喝着茶,先是聊着魔似的蔷薇灌木,再谈及一些日常话题,谈宫廷剧院,谈他们的马,谈各种微不足道的但有争执的问题。期间,伊玛·施波尔曼对公子提出异议,引用洗练的谚语性成语来取笑公子,用精美的书面语言来奚落公子,她的话说得既结巴又急促,同时还任性地转动着她的小脑袋。过一会儿,有人送来一只很重的用白纸包着的包裹,这是装订工人给施波尔曼小姐的邮件,里面装着许多本装帧优美坚固的书。小姐打开包裹,三人一同查看装订工人的活干得是否到位。

几乎是清一色的学术类书籍,其内容要么像令人迷惑的伊玛·施波尔曼的大学听课笔记,要么就是关于内心世界敏锐分析的心理科学。书籍装帧得极为豪华,用了羊皮纸和压制皮革,烫了金,用了精选纸张和丝绸质地书签。伊玛·施波尔曼对送来的货还算满意,但是克劳斯·海因里希从未见到过如此豪华的书册,因此他对其大为赞赏。

“现在我们要把书都放好吗?要与楼上的书放一起吗?您不是有很多书吗?都跟这里的书一样漂亮吗?我要看您是如何整理这些书的!我也走不了了,天气不会好,我的白裤子都要毁了。况且我不知道您在‘德尔芬寓所’是怎么生活的,我没有到过您的书房。您能给我看看您的书吗?”

“这要看伯爵夫人了,”她说,正忙着将一本本新书摞起。“伯爵夫人,公子要看我的书。能请您发表意见吗?”

洛温朱尔伯爵夫人坐着,走了神。她眯着眼睛,小脑袋歪到了肩膀上,用灵敏的甚至是尖刻的目光观察着克劳斯·海因里希,然后又将视线飞也似地转向伊玛·施波尔曼,夫人脸色变了,变得充满了仁慈、同情和忧虑。她一脸微笑,从她的棕色的紧身外衣里取出一只小怀表。

“七点钟了,”她神气地说,“施波尔曼先生希望您,伊玛,朗读给他听。您有半小时时间来满足殿下的愿望。”

“好,您来吧,公子,来参观一下我的书房!”伊玛说,“若不介意,请您帮我一道搬这些书。我拿一半……”

克劳斯·海因里希还是把全部的书都拿起来。他用双臂把书抱住。尽管他的左臂不太好使,但是他还是把书叠得高高,一直碰到下巴颏。然后,他向后弯身,小心地走,不让书掉地。他跟着引路的伊玛,来到车道大厅后面的侧房。施波尔曼小姐的房间和洛温朱尔伯爵夫人的房间就在这侧房的主层。

他们通过一扇沉重的门,进入宽敞舒适的起居房间,公子把负重放到那张六角形乌檀木桌子上,站在一只金线交织物覆盖的大沙发前。伊玛·施波尔曼的书房的布置没有拘泥于城堡历来的风格,而是按照全新的审美观,尤其是室内全无少女的妩媚情调,相反地充满了慷慨大方的男人气质,显得豪华而不失实用性。名贵树木料护墙板上伸得很高,在天花板下突出于墙四周的横线脚上布置的装饰用古陶器闪闪发光,地面用东方地毯装饰,壁炉外罩黑色大理石,壁炉板上安放着几只造型别致的花瓶和一只镀金座钟,宽大的椅子饰有丝绒卷边,窗帘与沙发套子用同样材料编织成。宽大的写字台安放在圆肚窗前,可以凭窗眺望城堡前边的泉水池景色。书籍把一面墙挡住,但是主图书室在隔壁的一个小间,通过一扇朝里开的拉门,可见它与大间一样铺着地毯,四周的墙全被与天花板齐高的书架挡住。

“哎,公子,这就是我的居所,”伊玛·施波尔曼说,“您喜欢它不?”

“真豪华呀,”他说。不过他没有环顾四周,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小姐。此时的她靠在六边形桌子旁的沙发侧垫上。她今天穿一件漂亮的便服,这一件夏装用的是纯白色百褶衣料,开放式袖子,胸口有一片黄色的刺绣衣饰。她胳臂和脖子的肤色在服装的白色衬托下,犹如熏过的海泡石,呈现出棕色;她特有的孩子般的脸上,一双特别大的眼睛闪出严肃的光芒,流利地、连续地传递着一种语言,一绺平滑的蓝黑色头发,顺着她的前额边垂下。她手里拿着克劳斯·海因里希送给她的玫瑰花。

“真豪华呀,”他说。站到她前面。还不知道自己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他那具有民族特色的面颊上的蓝色眼睛,因痛苦而显得没神。“您有这么多书,跟我的迪特琳德妹妹拥有的花一样多了。”

“侯爵夫人有这么多花?”

“是的,不过近来她的花没有那么多了。”

“我们来整理一下吧,”说着,她捧起书。

“不,您等一等,”说这话时他呼吸急促。“我有很多话要跟您讲,而我们的时间又很紧。您一定知道今天是我生日,所以我来送您玫瑰。”

“哦,”她说,“这倒是值得注意的!今天您生日?现在,我知道了,您是以自己的规矩来接受祝贺的。您也应该接受我的规矩!您今天送玫瑰给我,真是太美了,尽管让我感到可疑……”于是她再次去闻那霉味,脸上泛起畏惧的表情。“今天开始您多大年龄了,公子?”

“二十七岁,”他答道。“二十七年前我出生在格林堡。从那时起,我一直活得很辛苦,很孤独。”

她沉默了。突然间,公子看到她略微暗淡的眉毛下发出的目光正朝他这一边射来。是的,虽然他接着做出习惯性动作,身体稍微斜着站在她面前,右肩膀转向她,将叉腰的左手放到很后边,但是还是阻挡不了伊玛默默审视他左臂和左手的目光。

“您生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吗?”她轻声问道。

他脸色发白,但还是发声了,这种声音像是获得解脱的人发出的,他倒在她面前。此刻,他用双臂搂住她那奇特的身体。他倒在地上,身上还穿着白色裤子,蓝红色上衣,狭窄的肩膀部位还佩戴着少校肩章。

“小妹妹……”他说。“小妹妹……”

她噘着嘴答道:“冷静些,公子。我的意见是,人不应该放纵自己,相反人应该在所有场合都保持冷静。”

他沉醉了,抬起头,将其已模糊不清的双眼盯着她的脸庞,只道:“伊玛……小伊玛……”

此刻的她,握住了他的手,那只弯曲了的、残疾的、妨碍他肩负天职的、自青年时起就成习惯地、巧妙地、小心翼翼地将其隐藏起来的左手,——她将它握住,吻它。

[1]泉宫宾馆(HotelsQuellenhof),简称“泉宫“,建造在泉园(Qullengarten)内,宾馆内有“菲勒厅”,宾馆外有一个园子,称“疗园”。

[2]疗园,泉宫宾馆中的一个园子,里面有泉水。

[3]泉园,包括泉宫宾馆在内的开放式花园。

[4]公子坐骑的名字。

[5]德国历史上有权选出神圣罗马皇帝的诸侯。

[6]据传说,曾有一大群精灵们曾在庄园欢饮。然而,一些好奇的人们中途闯入了这场盛宴。精灵们受惊后仓促退散,留下了这只杯子。最后消失的那个精灵发现落下的杯子后,对人们惊叫着:“杯子破碎之时就是伊甸之运。“后来,“伊甸之运”指世界著名的玻璃杯。

[7]公子的坐骑的名字。

[8]德国人在午餐前有两次早餐或早点。

[9]纵贯美国东部的山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