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职

天职

现在对克劳斯·海因里希的生活方式和职务风格的特点做一番描写。

在某个地方,走下马车,身穿宽大外套的他,缓慢地走过一条集聚着高呼“万岁”的民众的短通道,来到一条铺着狭长红地毯的人行道,通过一扇两旁种植桂冠树的大房门,那边一个华盖[1]已树立起来,沿楼梯而上,举烛台的仆人成对站立在两侧……公子是赴宴去的,身佩的勋章覆盖至腰部,他瘦弱的肩膀上扛着少校军衔的流苏肩章,他的随从在哥特风格的市政厅走廊里站立。两个仆人奔走到他的前面,殷勤地为他打开一扇老式窗,窗玻璃还在铅质窗框里咯咯作响。窗外下面的小小集市上挤满了民众,只见众多的人头在攒动,一张张朝上的脸组成的一个斜平面,被烟雾弥漫中的火炬光微微地照亮。人们在欢呼,在唱歌,而公子站立在开着的窗前,向民众鞠躬,他朝着欢呼的人群亮相了片刻,向他们致以谢意。

公子的生活每天就是那么地平平淡淡,也说不上有什么实际意义;生活全然由急切期待的时刻组成。他每到一地,当地的那一天就成了节日和纪念日,因为是人民自己热情地颂扬他们是在过节,那儿惨淡的生活被美化成了充满诗意的日子。挨饿者被美化成朴实无华的人:贫民窟被描写为幽静的小屋;肮脏的街头顽童被说成是:穿着星期天服装的纯洁的小姑娘和小男孩,他们用发水弄平了头发,都能开口诵诗;穿着大礼服戴着大礼帽的暮气沉沉的市民甚至被描写为具有同情心的和自知之明的人。但是,不仅在他克劳斯·海因里希眼里世界就是这个模样,而且在他出场的时段里,大家也都以为世界就是这个模样。在他的职务训练场上,到处可见奇异的假象和表面文章,场景布置得均匀平整,但并不耐久,虚假的和让人为之激动的外表,其实是用纸板、镀金的木头、花圈扎制品、灯笼、帷幕和旗帜组成的,它们就为了那美好的一小时。公子独自站立在陈设豪华富丽的场景中心的地毯上,地毯覆盖住了光秃秃的地板。在涂双色的旗杆中间布置着一圈彩带,他以立正姿势站立着,漆树和冷杉树散发出芳香,他左手叉腰微笑着。

公子要为新建一座市政厅奠基。经过精心的财政策划,市民们筹措到了必需的金额,委托了一位来自都城的有造诣的建筑师来做建筑设计方面的事。但克劳斯·海因里希先要把奠基这件事做了。在民众的一片欢呼声中,公子的御驾行驶到华丽的临时搭建的木板房前,他行动镇静自若,从开着车门的御驾走出,踏在经过辗压的且撒过细黄沙的地面上,独自朝站立在入口处恭候他的身穿大礼服系白色饰带的官员们走去。他要人向他引见那位建筑师,让建筑师与他站在一起。面对着民众和身边人的呆板的笑颜,他与建筑师这位高贵的普通人进行了长达五分钟的谈话,内容涉及不同建筑风格的各自优点。接着,他转过身去,此动作在他与建筑师谈话时就已经暗暗地准备好了,他被引导着,走在狭长的地毯上,踏上板材阶梯,来到中央看台边缘的椅子。他坐在那里,佩戴着链条和星形勋章,一只脚前置,戴白手套的双手交叉着搁在马刀柄上,他的军盔就放在靠近他身旁的地上,四周尽显集会庆祝气氛。公子摆出端庄的姿态,倾听市长讲话。然后,应组织者请求,公子起身,走下阶梯,他没有刻意的谨慎,也没有看自己的脚,他来到那个放着基石的坑,抡起小锤子缓慢地在砂石块上敲了三下。此刻,四周极度寂静,唯有他在说话,其声音有点刺耳,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事先为他拟定好了一小段箴言。学童发出响亮的合唱声。然后,克劳斯·海因里希乘车离开。

在国家战争纪念典礼上,公子通常行进在老兵前面。在火药的烟雾中,一位白发老人用沙哑的声音喊道“立正!敬礼!向右看!”他们站立着,制服上佩戴着奖章和十字勋章,把粗糙的大礼帽搁置在大腿部,把目光投向公子,那目光像是从充血的狗眼射出似的,公子走过时,也友好地看着老兵,不时地在好几个老兵前停住脚步提问,例如,在哪里服役,在哪里参加过战斗……公子通常要出席体操日庆典,好让庆典活动增辉,他还把优胜者叫到跟前,为的是“进行一次谈话”。那些刚刚取得出色成绩的、有胆量且身材匀称的年轻人当站立在公子面前时就显得很笨拙。克劳斯·海因里希很快地接连地运用了几个技术术语,他回想起冯·措特先生曾经教过他的,他熟练地将这些术语说出来,同时把他的左手隐藏起来。

“五宫渔业日”的庆典他出席了。在格林堡举行的赛马活动期间,公子出现在铺着红色桌布的贵宾台上,为优胜者颁奖。他还拥有联邦射击比赛庆典活动名誉主席和赞助人的头衔;他出席大公特别射击协会的颁奖仪式。他的“发言”,正如《信使报》所报道的那样,是“为真诚地回敬欢迎酒宴上的祝福而作”,说他在为射击选手颁银质奖杯时,先吻了吻奖杯,然后向选手做立正动作,之后他朝荣誉靶射了好几枪,至于打中与否报道中没有提起。紧接着是连续与三个人进行交谈,内容就一个,是关于射击运动的益处。在《信使报》上,这次交谈被描写成“平易近人的谈话”,最终公子向大家告辞,诚恳地念叨着“祝好运!”这一句祝福的话在人群中引发了难以形容的欢呼声。这种套语是许纳曼副官在经过咨询以后,在最后的关头低声告诉海因里希的;当然,对专门知识的知晓和执著爱好的美丽假象也起到了干扰作用,因为每当射手在瞄准射击的时候,克劳斯·海因里希会向射手说道“祝你平安!”若面对登山者,会说“祝你幸福!”

尤其是,公子的职务演习科目要求他,根据具体情况,对专业知识有一定程度的了解,为的是让公子能够在适当的时刻以吸引人的形式应用。训练科目主要涉及人类活动的各个领域,包括常见的艺术风格和历史事件。克劳斯·海因里希在赴各种交际场合之前,总要在“隐逸宫”自己的家中就必要的学科问题阅读小册子和聆听口头传授。当他以大公“我的最仁慈的兄弟”的名义时,在克尼佩尔斯多夫参加老约翰的立式雕像落成揭幕时,在合唱《正歌花冠》之后,他在庆祝会上作了一次演讲,其中公子所引用的均是他自己记录下的关于克尼佩尔斯多夫的信息,这给在场所有人留下了极佳的印象。特别是注意到了,公子曾全身心地研究人类文明中心的历史命运。首先,克尼佩尔斯多夫是一座让其全体居民感到骄傲的城市,这一点克劳斯·海因里希在演讲中提及了三次。公子接着说,克尼佩尔斯多夫这座城市,正如它过去的历史所证实的,数百年以来,一直与格林堡宫殿有联系。他说,众所周知,早在十四世纪,鲁滕斯坦因人,兰德格拉夫·海因里希十五世,对克尼佩尔斯多夫特别给予恩惠。所谓鲁滕斯坦因人就是居住在靠近鲁滕斯坦因那个地方的城堡里的人,在远处乡村矗立着的用作保护克尼佩尔斯多夫的高傲的塔楼和坚实的城墙,一直在向鲁滕斯坦因城堡主人致意。而后,克劳斯·海因里希提醒大家,继承和婚配是如何使得克尼佩尔斯多夫最终附属于某一个家族的,而他的兄弟和他本人就是这个家族的人。在漫长的岁月里,强风暴侵袭过克尼佩尔斯多夫,连年战争、火灾和瘟疫肆虐过它,然而它一次次地重新挺立起来,始终对一代代大公家族成员保持忠诚。当今的克尼佩尔斯多夫表现出了同样的思想意识,为表达对前辈的怀念,克劳斯·海因里希为他已故的父亲树了一座纪念碑,作为他兄长的最高代表,他将特别荣幸地将自己在此地受到的隆重和真诚的欢迎情况向他仁慈的兄长汇报……面纱落下,合唱《正歌花冠》响起,弥撒合唱团成员再次尽情放开他们的歌喉。克劳斯·海因里希微笑着站立在戏篷下,显露出才思枯竭和安然喜悦之情,不会有人再会向他提问了。因为关于克尼佩尔斯多夫,他已经没有更多确切的话可说了。

公子活得多么疲惫,多么费力啊!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必须要持久地硬撑着保持站立的姿势,而实际上又没有这个必要,或者仅仅是在身体状况极佳的情况下保持站立姿势。有时候他觉得,职务给他带来的是悲哀和可怜,尽管他热爱他的职务,尽管他乐意代表兄长出行。

公子要乘车到乡下去参观一个农业展览会。他乘坐轻便马车从“隐逸宫”一路颠簸地前往火车站,站立在车站中那节豪华车厢前为公子送行的有:行政专区主席,警察局长和站长。公子行进了一个半小时,期间,大公副官受委派一直在公子身边,陪同公子的还有:严谨和令人尊敬的黑克普芬,他是农业负责人、政府部门处长,他们很辛劳地保持一路上有话说。就这样,公子乘坐的火车驶进了那个小城车站,农业展览会就在此地举办。市长,身穿大礼服,恭候海因里希的到来,与市长一起前来的是六七位其他官方人士。车站用冷杉树枝和花彩装饰。车站背景树立着阿尔布雷希特和克劳斯·海因里希的绿色石膏半身塑像。界线后边的公众三呼万岁。钟鸣起。

市长向克劳斯·海因里希致欢迎辞,向克劳斯·海因里希致谢,一面说话一面挥动手中的大礼帽,代表全市市民向克劳斯·海因里希的兄长以及海因里希本人给予该城市的所有恩赐表示感谢,并真挚地希望公子的统辖能长久且充满幸运。他一再请求公子为展览会冠名,因为展览会工作是在公子的资助下才得真正有效地进行的,市长还请求公子为农业展览会致开幕辞。

市长有经济参议头衔,此事克劳斯·海因里希事先知道,正因如此,海因里希在答谢时,曾三次提到市长的经济参议头衔。海因里希说自己荣幸地获悉,农业展览会的工作是在他的资助下得以真正有效的发展(实际上,公子早已经忘了他是本次展览会的资助人),他今天来此,最终是为了完成一项伟大的工作——为展览会致开幕辞。为此,他探询四桩事:该城市的经济状况、近些年的人口增长、劳动力市场(尽管他不是很清楚劳动力市场究竟是什么)以及食品价格。当听到食品价格较贵时,公子表示出他是“认真”地在听此消息的。毫无疑问,他所能做的只有这样了。对于公子,人们没有更多的期待,普遍叫人感到宽慰的是,公子他非常认真地接受了高昂的报价。

接着,市长向公子介绍城市的高官显贵,他们是:地方高级法官——附近的一位高贵大庄园主、教士、两位医生和一位探险者。克劳斯·海因里希向他们每人提一个问题。当他们作答时,海因里希在思索接着他应该说什么。其他到场的有:本地的兽医和动物饲养监督官员。最后,公子一行登上马车,行进在市民的欢呼声中和由学童、消防队员、旗手队伍组成的夹道欢迎行列中间,然后通过装饰绚丽的城市,朝庆典场地驶去。

马车在大门口不止一次地停住,接受戴花环头饰的白衣少女的欢迎,其中一位女孩是市长的女儿,她将一束有白缎套的花献给坐在马车里的公子,为了持续此刻情景的记忆,克劳斯·海因里希将收到的献给他的那些价廉物美的饰品一路上带着,但人们怎么也不明白,为什么放置在丝绒上的胸针,在《信使报》上被描写成镶金子嵌宝石的首饰。

帐篷、亭子和临时木板房在草地上立起来。一排排的旗杆上系着彩带,五彩缤纷的三角旗迎风飘扬。一只木制的挂满小旗帜的看台置于帷慢、花彩[2]和双色旗帜中间,克劳斯·海因里希宣读了简短的开幕词,视察就这样开始了。

有角牲畜拴在一根矮横梁上,它们躯体光泽,圆润多彩,宽额头上有数字标牌,是品系繁育的精选样本。这里展出的干重体力农活的耕马正踩着地打着鼻响,它们的口鼻部呈弯曲状,蹄子上长有一束毛发。陈列的还有优种好动的乘骑牲口。还有身躯光赤的矮脚猪,其中有散养的品种,也有精选圈养的品种。它们挺着沉甸甸的肚子,一面咕咕叫,一面用其红润的嘴拱地。场地上响遍长毛羊的叫声,听上去像是男低音童声合唱。

在家禽展区,嘈杂声响成一片,展出各个品种的鸡,从布拉马大种鸡到桂香竹矮脚鸡,还有鸭子、家鸽和供它们食用的饲料,以及新鲜的和加工过的禽蛋。

农作物区,包括各种谷物、甜菜和三叶植物、马铃薯、豌豆和亚麻,还有新鲜的和密封瓶装的精制蔬菜,新鲜的和罐头装的水果、浆果、果酱和果汁。

展览会最后部分是农业器具器械,种类齐全的展品由多家技术公司提供。各种展品均为农田耕作定制,从手扶犁到大型黑排管发动机,那发动机外形如同一头棚中大象,从最简便最容易操作的农具到一个由车轮、链条、活塞、辊子、手柄和齿状件组成的错综复杂的世界,一个完全让人觉得自己渺小的世界,眼前展示的机械其构思真太巧妙了。

克劳斯·海因里希环顾四周,庄重而缓慢地行走,马刀搁在前臂上,瞥了一眼那一群群动物,一个个笼子、口袋和大圆木桶,一只只玻璃器皿和一件件小型工具。在他右边的那位戴白色格拉茜丝绸手套的高官指这指那,大胆地解释各种东西,而克劳斯·海因里希所做的,则是在尽其职责。他对自己所见到的大发赞美之辞,他不时地驻足,引动物的展出者参加谈话,很随和地询问他们的境况,他还向农民提问,而答者则抓耳挠腮。公子边走边向两侧对他表示敬意的民众致谢。

尤其是在庆祝会会场的出口处,马车在那里等候,人们在那里集聚,观看公子离开。有一条畅通无阻的路为公子保留着,一条笔直的小路直通到他的四轮马车车门,他快步通过,一手举到头盔上,不时地点头,他与在场所有向他欢呼的人告别,他的行礼形式独特且完美,人们如欢呼偶像一样向公子欢呼,赞美公子是生活和工作的卓越典范,尽管公子根本就没有加入到他们的生活和工作中去过。

公子迈着轻盈自由的脚步,登上了马车,当他很洒脱地坐好之后,即刻摆出一个优美雅致的姿势,真可谓优美到了极顶,公子是敬着礼离开的,马车朝“俱乐屋”驶去,那里已经备好了早餐。餐间,也就是在第二道菜之后,区行政官提议向大公和公子致祝酒辞,接着克劳斯·海因里希立即起身,为本区和本市的繁荣兴盛干杯。宴席之后,公子回到了市长那个房间里,那是市长在自己的官邸里为公子安排好的,公子在床上躺了一个小时;他的职务演习使他异常疲惫。那天下午,他不仅计划好视察城市里的教堂、学校、各个经营单位,尤其是本克兄弟公司的干酪仓库,并须对所有视察对象都表示极大满意。他还将继续一段行程,去走访一个受灾区,那是一个贫困乡村,他要到那里代表他的兄长和他本人对受灾的人们表示同情,并想以他的亲自到场来为灾民鼓气……

公子回到“隐逸宫”城堡时,回到他那个家具简陋的法兰西第一帝国时代流行的艺术风格的房间,他读到了报纸上刊登的关于他出行的报道。此时,舒斯特曼出现在“隐逸宫”,他是新闻局的枢密顾问,新闻局是隶属于内政部的,他带来了报纸文摘,文摘很干净地贴在白色厚纸上,且备有日期和文章题名标注。克劳斯·海因里希阅读有关他个人影响的文章,关于他的优美和高尚的举止,关于他的高贵表现,关于他是如何迅速赢得年轻人和老年人的爱戴,关于他是如何提高民众意识,让他们走出平淡的日常生活,让他们心中充满爱和友情。

然后,根据事先安排,公子在古城堡自由接见了来宾。

自由接见的习俗是由阿尔布雷希特二世的一位善良的前任大公创立的,并延续至今。阿尔布雷希特本人,或者由克劳斯·海因里希代替,每星期一次与每个人谈话。无论请见者具有地位与否,无论来者的谈论内容影响重大与否,无论是涉及个人的担忧还是向官方提出意见,请见者由冯·比尔先生,或者只由值勤副官通报,于是他们的事情便有机会引起最高职位者的注意。

真是一种美好的和人道的做法!于是,请见者就不需要走提交书面申请这一条路了,他们不再心寒地预计自己的申请书到了文书处会如同石沉大海一样,而是有了幸运的保障,即他们的请求完全能够直达最高职位者。不得不承认,最高职位者,此时是克劳斯·海因里希,其地位无疑地还没有到可谋其政的地步,于是他没有严格地去审查,也没有对提交上来的问题去做抉择,而是把请见者的诉求转交给了文书处,诉求到了那里也就“失踪了”。

可是自由接见仍然有很大用处,尽管其有效性不太明显。某个市民,即某个请见者,向比尔先生提出受自由接见的请求,由比尔来确定某一天,某个时段受接见。请见者看到受接见的日子来临,其心情既愉悦又不安,他通常对自己要陈述的事情做认真的思绪整理。他得把大礼服拿出来,把丝质帽子和衬衫熨平,一切准备就绪。但是,这种隆重的接见,仅仅是为了摆样子,请见者的心思根本不放在想诉求什么,他已经从严肃的实质性利益谋求转移出来,接见本身成了最重要的事情,唯有接见才真正让请见者兴奋,也是请见者的急切期待。召见的时刻到了,平日里从来不叫出租马车的请见者此刻叫了一辆,为的是不弄脏他的干净光泽的靴子。他在阿尔布雷希特门的石雄狮子中间穿过,警卫和身材高大的看门人许他自由通行。他在宫廷庭院的柱廊处的剥蚀大门前下车,一个身穿棕色燕尾服,腿上有沙土色绑腿的男仆立刻将他带到地层左侧的一间接待室里,室内的一角安放着一只四方旗帜支架,那里还有几个请见者,他们几乎都在交头接耳,处于虔诚、紧张的状态,等候着召见。一名副官,手上拿着一份请见预约者名单,来回地走,他把在名单上已经轮到第一的那个人叫到一边,低声吩咐他如何遵循行为举止规则。

在隔壁被称为“自由接见室”的房间里,身穿银色领子、佩有多颗星章军装的克劳斯·海因里希站在一张有三条镀金桌腿的圆桌前,接见请见者。冯·普拉托少校向公子粗略地介绍某个请见者的个人情况,然后请他进来,过了一会儿,少校过来跟公子简要地说了几句话之后,把紧接在后面的人带进来。那个市民走进来,满脸通红地站在克劳斯·海因里希面前,微微冒汗。

请见者被提醒如下事项:不可与殿下靠得太近,必须与其保持一定距离;在获得许可之前不可说话;还有不可喋喋不休地瞎扯,答话要简洁,好让公子有发问的材料;谈话结束后,要倒退着退出,离开时不可将后背朝着公子。这样做的结果是,前来的市民为了不违反规定,仅仅力求让自己所参与的对话是一个顺利的、平和的、和谐的过程。

克劳斯·海因里希询问请见者,如同他询问老兵、射击手、体操运动员、农民和穷人一样,习惯性地面带笑容,左手插在腰部深后处;那个市民也无意识地报以微笑,此时公子的心情处于这样一种状态,他觉得自己在取笑曾经束缚过他的一切。请见者,凡人一个,却心高气傲,除了明确有用的东西,别无他物,甚至连日常生活中的礼仪都不加思考。他还有其他来意,内心深处有比他所说的事,尤其比他所说的事更为高尚的事,于是他觉得精神振作,纯洁真挚,他离开时,虽目光迷茫,然微笑仍旧留在他那张泛红的脸上。

克劳斯·海因里希就是这样给人以自由接见,就是这样训练他的天职。他住在“隐逸宫”的一小排法兰西第一帝国时代艺术风格的居室,内部布置得简朴寒酸,冷冰冰地全然不给人舒适安逸感。墙上白色护壁镶板上的丝织物褪了色,天花板上悬挂着一只无华的水晶冠状悬灯,沙发是直排式的,沙发前大多没有桌子,细腿壁架和柱形支架钟倚墙而立,数对上漆的、有椭圆形靠背的、有丝质薄套子的椅子安置在上白色漆的多扇门的两侧;在居室角落里,安放着几只上白漆的牌桌,还有花瓶形状的枝形灯架。克劳斯·海因里希的居室就是这个模样,主人与环境和谐得很。

公子内心平静地生活着,他没有热情或者虔诚敬心去看待那些众说纷纭的问题。他代表他的兄长,宣布议会开幕,但是不参加那里的活动,以避免参与各政党之间的或赞成或反对的纷争,他不做决断,不热衷于将自己的那些事务凌驾于各个政党的事业之上。大家都认识到,他的职务让他受到了限制,但是很多人觉察到,从公子的令人惊诧的、丧失活力的行为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缺乏兴致。许多与公子接触的人还把他说成“冷酷”;当于贝拜因博士大声地说了一些客套话,对“冷酷”的说法予以否认时,人们就怀疑,那个片面的、粗鲁的人是否能够道出问题的关键。

克劳斯·海因里希的目光不可避免地与这样的目光相遇,其中特别是那种对他不予承认的、无礼的、讥讽的、恶意惊异的、无视他全部成绩和努力的目光。但还是有顺从善良的人,乐意对公子的生活表示出尊敬和祝贺。公子有时注意到,在他处于筋疲力尽(应该说是神经过敏)状态之后的短时间里,似乎觉得在他的生存空间里几乎不能呼吸;克劳斯·海因里希为此而悲伤,不知道如何去消除忧虑。

日常生活中,公子根本就是无所事事;然而无论是他向人们致意,对人说一句友善的话语,还是做一个讨人喜欢的、庄重的手势,都是重要的和具有决定性意味的。以前,当他头戴便帽、身着披风散步归来时,他通常骑着弗洛里安(他的棕色马),缓缓行走在桦树林荫大道上,该大道修在一片没有建筑物的荒芜土地边缘,它通往公园和“隐逸宫”城堡。在公子前面行走的是一个年轻人,他身穿磨损大衣,头戴毛线帽子,一绺令人发笑的头发垂到颈部,袖子和裤子对他来说显得太短,一双脚特大,以内八字步走路。那个年轻人看上去像一个技术学院或类似学校的学生,因为他胳膊下夹着一块绘图板,板上钉着一张大图画,画中有用红黑墨水绘成的错杂纷乱的线条,那是一幅投影图或者类似的图。克劳斯·海因里希长时间地在年轻人后面拉着马缰绳,观察绘图板上那幅红黑色投影图。那个年轻人或许在想,多亏他有一个体面的姓氏,人称他费希尔博士,也多亏他从事一个严肃的职业。

公子出席宫廷庆典,出席大大小小的舞会、宴会、音乐会,还出席大规模的宫中接见。在秋季,按照常规,他还跟表兄弟及其随员一道去宫廷猎场,尽管他的左臂不便用于射击。他经常在宫廷剧院亮相,出现在有红色铺饰的舞台前部侧包厢里,包厢两旁是白色雕塑,人像交叉着手,面容无表情且严肃。剧院给公子他带来愉悦,他喜欢上了剧院,喜欢上看演员,喜欢上看他们如何表现,看他们上场下场,看他们演角色。通常情况下,公子认为演员的表演没有尽力,手段不温和,在表演自然和不造作方面还没有达到精湛熟练的水平。此外,公子喜欢通俗的大众化的场景甚于高雅的庆典场面。

一个叫米茨·梅耶的女高音歌手受聘于都城的“德国小歌剧剧院”,报纸和公众称她“我们的梅耶”,原因是,她深受各阶层人们爱戴。她长得不美,算不上俊俏,唱歌时发出的声音尖锐刺耳,严格地说,她没有特别的天赋。然而,她需要的仅仅是登上舞台,引来满场赞扬和暴风雨般的掌声,让自己受到激励。这位金黄色头发的矮个女子生有一双蓝眼睛,颧骨宽且略高起,她身体健康,言行诙谐,通常易动感情,与民众关系密切。只要她经过打扮化妆,在聚光灯照射下,站到舞台上面对着观众,实际上她就成了被观众神化了的人物。当此神化的人物鼓掌时,观众确实也报以掌声,因为此时唯独米茨·梅耶的魅力征服了观众的心。每当米茨·梅耶要在“德国小歌剧剧院”唱歌,克劳斯·海因里希总乐意和冯·布劳恩巴特-舍伦多夫先生一道去那里,加入到雀跃鼓掌行列。

有一天,公子遇见某人,此人一方面激起公子的思绪,另一方面让他再度失望。公子遇到的是马蒂尼先生,阿克塞尔·马蒂尼,此人写过两本诗歌集《召唤》和《神圣的生命》。公子与此人的相遇引发于如下的事件。

在都城住着一位富有的老人,其身份是高级行政专员,自他从公职退休后,他献身于艺术,特别是诗歌采集事业。他创办了“五月比赛”,即一年一度在春季举行诗歌比赛。高级行政专员在全国范围内发出邀请诗人(不论性别)的通函和布告。比赛将评选出最充满深情的恋歌、最真挚的宗教诗歌、最激昂的爱国主义歌曲,还将在那些颂扬音乐、森林、春天、生活乐趣的作品中评出情感最卓越、最丰富的诗作。奖品除了金钱外,还包括一些很有价值的纪念品,像金自来水笔、古琴和花朵造型的金胸针等,还有其他类似的东西。都城市政府也设立了一个奖,大公捐助了一座银质奖杯,将授予所有投稿的诗作中绝对优秀的作品。

“五月比赛”发起者本人,是第一个审阅源源不断来稿的人。他与两位大学教授和《信使报》以及《大众时报》的文艺副刊编辑一道负责评奖。获奖者以及表彰提名者的稿件将付印于定期年刊,由高级行政专员承担出版发行费用。

阿克塞尔·马蒂尼参加了该年度的“五月比赛”,并且赢得比赛胜利。他提交的诗歌是一首对人生充满激情的赞歌,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对人生乐趣本身的极其狂热的感情爆发,是一首动人心弦的关于生活的美好与苦难的诗,他将诗歌装订成两本书,裁判委员会曾对此风格有争议。高级行政专员本人和哲学教授曾主张给予该诗歌一个纪念奖,以此打发它;因为他们认为,诗歌的措辞过分了,激情中不乏粗野,某些地方放纵到了有伤风化的地步。但是文学史教授和编辑们以多数票否决了专员和哲学教授的意见,不仅是因为马蒂尼的稿件是描写生活乐趣的最佳诗集,而且还因考虑将它放在绝对领先的位置上。专员和哲学教授这两位反对者最终也没能摆脱令人兴奋和陶醉的马蒂尼诗的感化。

阿克塞尔·马蒂尼就这样赢得了三百马克、一枚古琴造型的金质胸针,还获得大公银质奖杯,而且他的诗作刊登在年刊的重要位置上,诗作的周围印有艺术家冯·林德曼教授的画。另外,按照惯例,“五月比赛”的优胜者,不论性别,都将受到大公的接见;阿尔布雷希特正逢身体不舒服,于是接见这桩事又落到他的爱弟肩上。

克劳斯·海因里希有点害怕马蒂尼先生。“天哪,于贝拜因博士,”在一次与他老师的短时间会面时,他说,“我跟他该从何谈起呢?他准是一个狂热的、放肆的人。”

但是于贝拜因博士答道:“绝对没有的事!克劳斯·海因里希,不必担心!他是一个十足的彬彬有礼的人。我了解他,我旁听过他的课。您只需表彰他就行了。”

于是,克劳斯·海因里希将接见撰写《人生的乐趣的诗人,接见地点是“隐逸宫”,他想尽可能地将此事处理得像私人之间的交往。

“在‘黄室’,”他说,“尊敬的布劳恩巴特,做这类事情,上那里最体面。”

“黄室”内陈放三只漂亮的椅子,它们确实是小城堡内仅有的贵重家具,是用沉重的红木制成的,扶手呈螺旋球面状,黄色织物套子上绣有青灰色古琴图案。在这样的场合,克劳斯·海因里希不站在那里接见人,而是带着几分不安的心情在一旁等候。而此时的阿克塞尔·马蒂尼在“黄室”内等候了七八分钟。公子匆匆地走来,近乎急促地来到室内,朝着诗人迎上前去,诗人向公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认识您我感到很荣幸,”他说,“尊敬的先生……博士先生,是不是?”

“不,殿下,”阿克塞尔·马蒂尼答道,从其声音中可听出他患哮喘病,“不是博士,我没有学位称号。”

“哦,请原谅……我认为……我们坐下说,尊敬的马蒂尼先生,我已经说过,我很荣幸能够祝贺您取得的巨大成功……”

马蒂尼先生的嘴角向下动了动。他来到那张有镀金边框的、没有覆盖物的桌子旁,在一把红木扶手椅子的边缘坐下,跷起二郎腿,他脚上套一双有裂缝的上漆靴子,身穿一件大礼服,戴一副淡黄色羔羊皮手套,他的衣领角上有处损坏,他的眼睛有点儿呆视,脸颊消瘦,嘴边留着深黄色的修剪得像灌木丛似的胡子,太阳穴处的头发已经花白。尽管他看上去未过三十岁;他的眼睛下边泛出一种神色,看得出此人不很健康。对于克劳斯·海因里希的祝贺,马蒂尼答道:“多谢殿下,这可不是什么有大难度的胜利。我参与这样的竞争可能不是很得体。”

这话让克劳斯·海因里希听不懂,但他说:“我是兴致勃勃地反复阅读您的诗篇的。依我看它是极大的成功,无论在诗律方面还是在诗韵方面。另外,您的诗篇把人生的乐趣完美地表达了出来。”

马蒂尼先生在座位上鞠躬致意。

“您的技巧,”克劳斯·海因里希继续说道,“一定给了您极大的快乐,完美的消遣……您做什么职业,马蒂尼先生?”

马蒂尼先生上身做出一个如同疑问号的姿势,以此给出他没有听懂殿下问话的暗示。

“我的意思是您的主业。您有没有公职?”

“没有,殿下。我没有职业。我专门从事诗歌创作……”

“绝对不可能……哦,我明白了。一个非凡的有天赋的人是值得贡献出他的全部力量的。”

“这个我不懂,克劳斯·海因里希。是不是值得,我不知道。我得承认,我完全没有选择。我一直觉得我完全没有能力去从事其他任何一种人类活动。在我看来,所有其他方面我表现出的是绝对的无能,这是无疑的,这正是诗歌创作职业的唯一证明和试金石。当然,诗创作者本来就没有职业,而在人们的眼里,诗作仅仅是诗人对现实持逃避态度和无能的表现形式。”

“这倒是一个独特的见解。”克劳斯·海因里希说。

“绝对不是,殿下。请原谅。不是,一点都不独特。这个见解已经被广为接受。我所说的一点都不新颖了。”

“您什么时候开始以诗创作为生,马蒂尼先生?您早先学过诗吗?”

“没有正规学过,殿下,没有,我刚才说起过的无能,那是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已经显示出来了。我念书一直不行。一直到中学毕业考试未通过时,我离开了学校。后来我到了大学,发誓日后一定考试成功,但是我从来就没有成功过。当我的第一本诗卷引起人们注意时,可以这么说,我再也不去想考试那些事了。”

“不,不……但是您的父母那时候赞同您的职业吗?”

“哦,不赞同,殿下!我可以说,多亏了我父母当时坚决不赞同我。我出身于一个不错的家庭;我父亲曾是高级检察官。现在他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他曾经是高级检察官。他自然不赞同我的职业,一直到死,他都没有给过我一次资助。我跟他一直不合,尽管我对他的严厉抱以非常尊重的态度。”

“哦,您也有过艰难的时期,马蒂尼先生,您一定是闯过来了。我可以想象,您见过大世面!”

“还没有,殿下!没有,世道太可怕,简直不堪忍受。我的健康状况不佳,我不能说为之哀叹,因为我深信,我的天才和我的虚弱身体是连在一起不可分开的。我的身体和我的天才都经受不住饥饿和寒风,也不需要经受住。我母亲很懦弱,她背着我父亲供我生活所需,微薄但足够了。多亏了她的帮助,我的天赋才得以在初步温饱的条件下发展。”

“结果表明,尊敬的马蒂尼先生,那才是适当的条件……尽管什么是真正的好条件,真的难以说清楚。假定您母亲跟您父亲一样对您严厉,您在世上就会很孤立无助,完全自行其是,全部根据您的能力生活……您难道认为这样生活就是所谓的人尽其才了吗?您也许已经看到,您选择的时机,现在正离您远去?”

“呵,殿下,像我这一类人见识的事多了,也确实没有遭受过饥饿;几乎人人都认可这样的说法,即无论是现实中迫切需要,还是迫切需要了解现实,哈哈……都是天才所需要的。”

马蒂尼先生对他的双关语不免感到有点可笑。于是他迅速地把戴着淡黄色手套的手放到他的长着像灌木丛似的胡子的嘴边,此动作是用来矫正他的笑容的,让人看上去正好是他要咳嗽。克劳斯·海因里希以友好和期望的眼光看着他。

“殿下恕我直言……有一种广泛流传的观点,说是像我这样的实际经验不足,正是天才产生的温床,是激情的源泉,也正是我们暗指的天资。生活不让我享受,我被禁止享受生活,被严格地禁止,对此,我们毫不隐讳,而且享受生活不仅包括幸福,还包括忧虑,包括热情,总之,享受生活应该理解为包括与生活的每一种重要联系。生活的表达需要动用我们全部力量,特别是,当这种力量我们恰好生来不足。”马蒂尼先生连声轻咳,双肩朝前缩紧。“克己,”他补充道,“是我们与缪斯[3]的约定,我们力量和尊严的来源是克己,生活是我们的禁园,我们的大诱因,我们有时候受制于它,但是它从来没有给我们带来幸福。”马蒂尼先生滔滔不绝的讲话再度使他的眼睛噙满泪水。他试图用眨眼把眼泪消除。“我们每一个人,”他还说道,“都知道生活的庆典大堂里有迷路和出轨现象存在,都知道有人在走贪欲之路。但是,要是从此让我们在闭塞的风气中生活,我们会重新感到受屈辱和厌恶。”

马蒂尼先生沉默了。此时的他,上翘眉毛之下的目光一时间显得呆滞了,一会儿又消失在空中,同时他的嘴在倾吐着不快之语,他的面颊泛出病态的红,显得比往常还要消瘦些。这仅仅是在一秒钟内发生的;接着,他变换了一下姿势,他的眼睛恢复了自由。

“但是您的诗,”克劳斯·海因里希说,语气充满热情,“您对生活乐趣的赞美诗,马蒂尼先生!……我对您的诗作心怀感激之情。请您告诉我……您的诗,我已经专心地阅读过。它一方面涉及不幸和恐惧,另一方面涉及生活中的丑恶和暴行,如果我没有记错,它还涉及酒色带来的愉悦,不是吗……”

马蒂尼先生笑了,他用拇指和中指在唇角擦痒,将笑的痕迹消去。

“全部,”克劳斯·海因里希说,“是用自叙体,也就是用第一人称撰写的,不是吗?有没有不是根据自己的观察写的?你并没有真正的经历吧?”

“亲身经历过的很少,殿下。只是提一下。不,事实正好相反,如果我是那种历经沧桑的人,我不但不写这种诗,而且会彻底地蔑视当前的生存状况。我有一个朋友,名叫韦贝尔;一个年轻的庄园主,他活着,享受着生活。他以到乡村飙车为乐,他在大道和田头偶尔结识农家少女,在返回途中,他与少女……那是另外一回事了。总之,那个年轻人老远见到我就笑,他发现我和我的行为很诙谐。至于我,觉得对于他的取乐方式完全可以理解,而且值得羡慕。应该说,尽管我对他还存有一点蔑视,但与我对他的羡慕和赞赏相比,这点蔑视还真算不上什么。”

“您赞赏他?”

“是的,殿下。要我不赞赏他还真不可能。他花钱,他挥霍,他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慷慨大方,而我呢,是节省、恐惧和吝啬三位一体,还说是出于健康的原因。因为健康这东西,对我和跟我同一类的人来说,是最最需要的,它承载着我们的全部的道德。但是没有什么比生活更为不健康的了……”

“您是真的不想让大公的酒杯空着喽,马蒂尼先生?”

“把酒都喝了?不,殿下。尽管把酒都干了这举动很洒脱,但是我不喝酒。再说十点钟我要上床睡觉,我得好好生活,要不我就得不到优胜杯了。”

“那倒是真的,马蒂尼先生。外界对诗人的生活可能持有不正确的想法。”

“可以理解,殿下。但我可以保证,若说诗人的生活是很无忧无虑的,那是完全不可能的,尤其是我们,不是每时每刻都是诗人。谁会相信,为成功地创作一首诗,要经历很长时间的发呆、寂寞,给人以忧郁和游手好闲的印象。为卖香烟的人写一张明信片常常要花上一天的时间。我们贪睡,四处游荡,头脑昏昏沉沉。跟狗的生活相差不远……”

有人从外面轻轻地敲着涂白漆的门。那是纽曼在发信号,提醒克劳斯·海因里希,更衣和提神的时间到了。因为当天晚上在古城堡要举行宫廷音乐会。

克劳斯·海因里希站起身来。“我聊了好久了,”他说:在这样的场合他总是如实表述。然后他向马蒂尼先生告别,祝愿他在诗创作事业中取得优良成就,接着他敬重地离开,同时给诗人笑脸,其样子有点做作,手举起放下,摆出友善的致意姿势,虽然没有协调之美,但也算得上是高雅和周到。

这就是公子与《召唤》和《神圣的生命》的作者阿克塞尔·马蒂尼之间的谈话。马蒂尼的作品促使公子去思考,让他思绪万千。纽曼在帮他整理头发、帮他穿上金色闪亮的佩戴着星星的盛装时,公子还在思索;当就座于宫殿音乐会现场时,公子仍在思索;甚至很多天以后,他仍然如此,还试图将诗人的表述和他生活的经历一致起来。

这位马蒂尼先生,此时的他,深陷的脸颊泛出病态的红,连连喊道:“生命真是太强大、太美妙了!”可是已是十点了,马蒂尼蹑手蹑脚地上了床,正如他说的那样,出于卫生的原因,他远离生活,不与他人有真正的联系。这位诗人常穿领子磨损了的衣服,眼睛总噙着泪水,看到年轻的韦贝尔与乡下姑娘在田野追逐,他都会心怀嫉妒。他的感觉总跟别人的不一样,要想对他作一个确定性的评价是困难的。克劳斯·海因里希谈了对诗人的印象,他跟他妹妹谈到与诗人见面的事,当时海因里希说:“那位诗人的生活一点也不舒坦、不轻松,很显然,人们对他存有好感。但是我还不知道,与他相识是否叫我高兴得起来,因为他想把人给吓住,迪特琳德,是的,总之,他确实有点叫人反感。”

[1]华盖:指古代君王出门,张在头顶上或车上的华丽的伞盖。

[2]festoons,每隔一定距离系住的一条下垂织物,形成一系列优美的半圆环。

[3]希腊神话中给诗人画家和音乐家以灵感的女神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