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匠欣纳克
大公次子的初次公开露面是在他的洗礼时。这项庆典活动与大公府内全部喜事一样,要让整个公国同庆。活动是在对部署方案经过数星期的反复讨论、挑选和确定之后才举行的。活动地点在宫廷教堂,由高级教区委员会主席维斯利岑乌斯神学博士来操办所有的礼仪程序。该活动是公开的,最高宫廷总监已经按照最高指令,向社会各界人士发出了邀请。
比尔先生,宫廷礼仪官,是一个极其谨慎细心的人。他身穿大号制服,在两位礼仪大师的协助下,行使他的监督权力。整个过程很复杂:他要安排大公的宾客集中到“美人室”,宾客由宫廷侍童和侍从官组成的庆典行列引导,走上豪华的海因里希阶梯,经过一条铺着地毯的通道进入教堂;为在教堂内包括上层贵族在内的公众安置好座位;在宗教仪式进行时,维护好所有表面的给人带来视觉冲击的习惯做法;在仪式全部结束之后,还要按照次序和等级进行庆贺活动……他气喘吁吁,扭着身子走路,手举着他的权杖,发出热情的微笑,一面鞠躬,一面退出。
宫廷教堂布置着植物和帷幔。一排排椅子上坐满了兴致勃勃的贵族和乡绅代表以及各级文职公务员,此外还有商人、农民和朴素的手艺人。在祭坛前呈半圆形排列的红色丝绒扶手椅子上,坐着受礼者的亲戚、异邦亲贵以及不能亲自前来者的监护人和委托人。
六年前,大公继承人的洗礼,人集聚的程度都没有这次火爆。考虑到阿尔布雷希特的虚弱身体、大公爵的年迈,考虑到格林堡父系亲属人气不足的事实,第二个出生的公子很快地被看作是朝代前途的重要保证……阿尔布雷希特没有出席他弟弟的洗礼仪式,他因身体欠佳而卧床,根据御医总监埃施里奇之说,他的病具神经质性质。
维斯利岑乌斯神学博士依照大公亲自选定的章节进行布道。《信使报》,一张爱写废话的都城报纸,详尽报道了大公是如何在某一天,独自从一间很少有人进去的藏书室里取出一本巨大的、用金属别针别着的全家使用的
圣经》。他把自己关在藏书室里,查找了整整一个小时,最终将挑选出的文章用小铅笔在一张纸上作词句摘录,署上“JohannAlbrecht”,送交给宫廷布道者。维斯利岑乌斯神学博士做事很积极,他几乎可以说用音乐的手法来准备布道。他反复翻阅了各页,从各种角度、各个方面详尽阐明其中的意思;他时而过分放低声音说话,时而使足全身气力发声,从一开始就展示他的语言艺术功力,他特别恭顺小心地摆出沉思状,涉及的只不过是乏味的且几乎没有实质性内容的话题,要结束讲话时,他要让听者觉得,他最后的阐述是多么富有音乐感,内容是多么充实,多么使人振奋。然后他转入真正的洗礼仪式,他将仪式文件放到前面很突出的位置上,好让在场的人都看得见,对每一个细节部分,他都重读。
这一天是公子首次公开露面的日子,他是舞台前的主角;给人的印象是:与世隔绝的他终于登台了。在比尔先生的引导下,他躺在宫廷女总管冯·舒伦堡-特雷森男爵夫人的怀里,缓缓地出场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聚焦于他。他身穿带花边、饰带和丝质白色罩衣,安睡着。他的一只小手正巧被遮盖。他的出场给人带来欢欣、激动和喜悦。他成了全场的焦点,然而他表现得平静、淡定、自然和富有耐心。他的功劳在于:他没有扰人,没有影响仪式进行,没有反抗,无疑地,是因为他自出生以来,周围的人无不对他示以亲密,他平静地沉湎于发生在他周围的洗礼,他领受着,现在他让每一个在场的人感到舒心……
在仪式的各个环节中,抱他的手臂需要频频地交换。卡塔琳娜姑妈表情严肃,她身穿一件刚刚翻新的淡紫色丝质连衣裙,戴一只镶宝石的冠状头饰,她把孩子放到多罗特娅的怀抱里——多罗特娅是孩子的母亲,她高贵美丽,迷人的嘴角露出傲人的笑。她把孩子抱了片刻,祈求上帝赐福于孩子,随后她把孩子转交给他人。下一位接过孩子的是孩子的一个堂姐,她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金黄色鬈发,双腿细瘦,发抖的小胳膊裸露着,系一根红色丝质宽腰带,那根腰带在她的白色连衣裙后边翘起,系成一个大大的蝴蝶结。她那张尖尖的脸转向执掌礼仪者,显得忧心忡忡……
公子醒了一会儿;但是圣坛上闪烁的蜡烛光和一条映出缤纷色彩尘埃的光柱让孩子目眩。那时刻孩子的头脑中还没有思想,有的仅仅是朦朦胧胧的无以言状的幻梦。他感觉不到有什么痛苦,便又睡着了。就在他睡着的时间里,他获得了一连串的名字;但是最主要的名字是:克劳斯·海因里希。之后他被放下,睡在有镀金边框和蓝色丝质帷幔的小床里。接着大公家族成员到“大理石大厅”,其他宾客到“骑士大厅”,出席为公子洗礼举行的盛宴。
报纸报道了公子的第一次亮相;描述了他的神态和着装,而且着重指出了,如人们所描述的那样,是一个真真切切的公子。报纸用词总想收到振奋人心和给人以崇高感的效果,其实这种场面过去也曾有。以后,公众很少听到公子的消息,公子更是听不到公众的消息。
公子还不知道,他还无法领会,更没有猜想到已经展示在他面前的生活的艰难、危险和严酷。他的生活态度不让他去猜想和感觉他与广大民众之间有什么对立。他,一个小小的存在,可以不负责任地、在他人特别细心的陪伴下做自己的梦,他的梦发生在一个非常开阔的舞台上,而这个舞台下聚集着众多的观众,凡做梦者,有精彩的露面,也有跑龙套和大段表演,有集中表演的,也有在台上匆匆而过的,还有在台上站着不动的。
在台上站着不动的表演者中有公子的父母,他们远远地待在后面,他们表演的完美程度确实不如人意。他们是孩子的父母,这一点确属无疑,而且他们是尊贵的亲人。他们走近了,给人的印象是,似乎要其他所有的人都退向两边,给出一条尊贵的通道,他们庄重而缓慢地走过这条通道,为的是向孩子表明片刻的慈爱……离孩子最近的,能让孩子看得最清楚的是两个头戴白色帽子、腰系白色围裙的女人。她们俩看上去端庄、纯洁和温柔。她们尽全力照料着孩子幼小的身体,为孩子的哭闹而担忧……生活中离公子最近的一个伙伴就是他的哥哥阿尔布雷希特。但是他哥哥是个严肃的人,一个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一个与公子年龄相差太大的人。
在克劳斯·海因里希两岁时,格林堡又有了一次分娩,一位公主出世了。礼炮为女婴鸣放三十六响,经过洗礼,她有了迪特琳德这个名字。她是海因里希的妹妹。她的出生给海因里希带来了幸运。起初,迪特琳德长得矮小且柔弱,但不久,她就长得跟海因里希一样高。他们俩常相依偎,整日里形影不离。他们情投意合,分享各自的观点、感受和思想。他们相依为靠,相知有素,共同感知同一个世界。
这样的一个世界,这样的生活体验,使得他们有心去思考。冬季,他们住在古城堡。夏季,他们住在凉爽的河畔,生活在紫罗兰色灌木丛的芳香中,灌木丛两旁竖立着白色雕像,那里就是霍拉布伦夏宫。在父亲或者母亲带他们去夏宫的路上,或者在任何其他时间里,道路两旁站着的人们总朝着他们欢呼致意。他们乘坐的是一辆上棕色油漆的马车,车门上有一枚小型金质王冠父亲是这个国家的君主,其子女是公子和公主。无疑地,他们觉得自己与瑞士太太朗读给他们听的法国童话中的王子和公主是一样的。
此刻的时光应该停留一下,无疑这是一个特殊情景。当其他孩子听到类似童话时,他们必定会把远远看到的公子,例如在节日活动时看到的公子,视为现实中被人赞扬的对象,和他在一起无疑是一种思想的美化,意味着脱离俗气。但是,克劳斯·海因里希和迪特琳德听瑞士太太讲童话故事时,兄妹觉得自己跟每一个童话形象一样,跟他们有一样的门第,跟他们呼吸一样的空气,跟他们住一样的城堡,跟他们一样有兄妹同胞关系,跟他们一样面对现实。是不是听童话故事就可以使人始终立于一个让人仰视的高度呢?当孩子提出此问题时,按照瑞士太太的行为准则,她是不会持否定态度的。
瑞士太太是一个加尔法尼牧师的寡妇,她负责克劳斯·海因里希和迪特琳德兄妹俩的管教,而兄妹俩另外分别由两个侍女服侍。瑞士太太真可谓是黑白分明她头戴白色小帽,身着黑色衣服;她脸白,连面颊上的疣都是白的,她的头发黑白混合。她是一个非常仔细的人,动辄大惊小怪。每当碰到一些虽没有危险但又不允许做的事情,她会仰望天空,悲伤地绞她的一双白手。在严肃的场合,她最安静、最严厉的管教手段则是:“悲哀地盯着孩子看”,告诉孩子,他们不可教。从某一天开始,按照一项指令,她要称克劳斯·海因里希和迪特琳德为“殿下”了,此后,她的大惊小怪倾向较以前更甚……
人称阿尔布雷希特“殿下”(卡塔琳娜姑妈的孩子不属于大公父系家族成员,这表明他们并不显要)。但是阿尔布雷希特是大公继承人,他的那张苍白的、与人疏远的脸,还有他久卧在床,与他的身份无法相符。他身着奥地利式宽大的短上衣,上衣有翻盖的衣袋,背面有抽紧的带子。他的后脑壳凸出,两鬓狭长,有一张长而聪慧的脸。他自幼重病缠身,根据御医总监埃施里奇的看法,他的心脏偶尔会“向右边移动”。他总以为自己要跟死神见面了。由此,他更为强烈地表现出特有的胆怯和自尊。他的外表显得特别矜持,他因拘束而待人冷漠,因缺乏雅量而又故作傲慢。他悄声说话,只消一会儿脸就绯红,因为他太谨小慎微了。他的肩胛骨有点不均衡。他的一只眼睛患弱视。于是,为了履行使命,他戴了一副眼镜,让自己显得老成和聪慧……始终位于阿尔布雷希特左侧的是他的老师——法伊特博士。博士的土色髭须翘起,颧骨高高,有一对模糊而又特别大的眼睛,常常是穿一身黑,食指夹在一本书的页中,持书的那只手下垂至大腿部。
克劳斯·海因里希发现阿尔布雷希特并不看重他,他意识到,这还不仅仅是因为他的年幼。他自身懦弱,动不动就哭,性格使然。每当有人“伤心地看他”时,他哭;当他的额头撞到大桌子上时,他哭;因为出血了,他为痛惜自己的额头而哭。而阿尔布雷希特在任何情况下,即使面临死亡,都不会哭,他只是将他的稍有点短而圆的下唇伸至上唇外边,轻轻地吸往上唇;他只有这样的举动。他可有教养了。连瑞士太太也常叨叨,要以他为榜样。他从来不跟城堡里穿戴过分华丽的人搭话。在他看来那些家伙不属于真正意义上的男人和女人,只是奴仆,而克劳斯·海因里希在没有人看着他的时候,还经常性地要与仆人说话呢。
阿尔布雷希特生来不好奇。他眼睛里闪烁出的是孤独者的光,他没想要与外界交往。克劳斯·海因里希正好相反,他渴望与男仆闲谈聊天,尽管他的这种愿望可能是危险的且不合礼仪,他的这种发自内心的渴望,其迫切程度已经超出界限了。但是,男仆们,无论是年长的还是年轻的,他们缠着沙土色绑腿,身穿棕色大礼服,很多场合下,他们还佩戴金红色绶带,头戴小花冠,出现在门口、走廊和过道间。每当克劳斯·海因里希与他们闲谈时,他们总是僵硬地行屈膝礼,将他们粗壮的手放在他们的厚厚的绒裤边缝上,身体略微朝公子前倾。于是他们的肩饰下垂,凌空摇晃,他们彬彬有礼地回答公子的话,最重要的是,他们称公子“殿下”,他们微笑,谨慎地对公子道:“您是纯正的高贵的”,以此表示出对公子的同情……有时候,只要有可能,克劳斯·海因里希希望能去城堡的无人居住的地方探寻,他要带上迪特琳德——他的已经长大了的妹妹。
当时,公子正师从德勒格督学。德勒格担任该城市多个学校的校长,他被指定为公子的第一位教师。德勒格督学生来讲求实际。克劳斯·海因里希在阅读时,德勒格用他的食指指点着书本上的印刷体字行,他的食指在一行的文字没有阅读完是不会离开的,可见他那皮肤多皱纹且干燥的手指上还戴一枚金质的不镶宝石的印章戒指。他身穿小礼服和白色马甲,服装的扣眼上有不起眼的勋章饰带。他脚上穿一双宽松闪亮的皮靴,靴统是自然色的。他蓄的灰白色胡须呈锥形状,从他的又大又平坦的耳朵处长起,乱蓬蓬的。他棕色的头发往上梳理,在鬓角处呈尖形且向两边分开,此发型让人可清楚地看到他的黄色的、干燥的、像画布一样多细孔的皮肤,在他的后边和两侧的深褐色头发下面露出了灰色的细发。他向男仆微微地点了点头,男仆为他开了教室门。教室很大,还装有护墙板。克劳斯·海因里希正在里边等着他。他进来时,向克劳斯·海因里希鞠躬的动作并不草率,而是显得坚定和审慎,当时他走到公子面前等待着公子伸出手来。克劳斯·海因里希确实伸出手来,而且是两度伸手,不仅仅在来的时候,而且在离去的时候,公子都伸出手了,那时公子俊俏动人,行为方式无懈可击,他看见过父亲是如何向等候他的人伸手的,对海因里希来说,那两次伸手比期间的听课更为重要,更为关键。
随着德勒格督学上这儿来的次数的增多,克劳斯·海因里希也不知不觉地学到了各种实用知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公子竟然在阅读、习作和计算等方面有长足进步,他能够按照要求非常完整地列出大公国各个村庄的名称。但是正如人们所说的,这些知识对他来说还不算是真正需要的和主要的。有时候,当公子上课时不太专心时,督学就告诫他,提醒他所担负的天职。“您的天职要求您……”他常这么说,或者说:“您对您的天职负有责任……”他的职责是什么呢?到底崇高在哪里?为什么男仆要对他笑,似乎在说:“您是纯正的高贵的。”为什么他的言行只要有丁点放纵,瑞士太太就会大为惊讶?他注意看周边的事,有时候,他长时间凝视,他的目光强制性地渗入现象的内在本质。他觉得有一种关于“本质”的预感在他心中升起,那是关于他自身的预感。
他站在“银厅”的一个人称“美人室”的房间里。他知道,他的父亲,就是大公,是在这里隆重招待来宾的。公子偶尔独自走进空敞的房间,扫视四周。
那时正值冬天,很冷,他穿的小鞋子映在玻璃镜子里,显得很亮,黄色的大四方形等分的镶木地板似冰面一般在他面前展开。有镀银的阿拉伯风格图案的天花板,因为高,需要用一根长长的金属杆将多臂形状的、密集地插着长长的白蜡烛的银质枝形吊灯在中央全伸展地悬空挂起。在冷冰冰的炉子后边,围着几把宽绰的泛银光的扶手椅子,白色丝质面子已破旧。两边的墙上,相对挂着两面带银色框的高大镜子。镜子玻璃上有明显的不透明的斑点。镜子上方是宽绰的白色大理石壁架,其左右两边高低错落地各放着两只枝形烛台,烛台上插着长长的白蜡烛,就像四周墙上的壁灯,又像角上那四只银色枝形吊灯。在右边朝向阿尔布雷希特广场的高窗前面的室外长凳子上,覆盖着雪白的软垫,放下的白色丝质窗帘沾上了污渍,银色的帘绳将衬着花边的窗帘拉成褶裥,窗帘触到了镶木地板,让人觉得这窗帘沉重且足够长。在房间中央,枝状吊灯下,摆放着一只中型桌子,桌腿像多节银树墩,八角形的桌面由乳白色珍珠母拼成,它搁在那儿没人用,周围没放椅子,然而那桌子搁在那儿是有明确的特别的用意的,其支撑物和支撑点意味着对主人的支持。此时男仆打开双扇门,引人入内,他们穿着盛装,在来者面前显示出一种喜庆和庄重姿态……
克劳斯·海因里希环顾大厅,他清楚地看到,这里没有什么东西反映了实际生活,而德勒格督学,尽管他向公子鞠躬,但他仍然要求公子承担起责任。这里似乎每天都是星期日,每天有重大活动,像是在教堂里,公子还是没有把督学对他的要求放在心上。这里的奢华建筑给人以威严和空荡荡的感觉,对称的陈设显得刻板,用途单一且舒适的设备显示主人很安于现状……一种让人有高贵和紧张感觉的作用,此种感觉无疑地远非轻松和舒适,它让人把心思放到姿态和修身上,对那些无可名状的东西全然不要去承担什么义务。
“银厅”寒气袭人,如同在安徒生童话《雪之女王》所描述的,那个把孩子们的心冻住的大厅!
克劳斯·海因里希走在光滑如镜的地面上,站在当中那只桌子旁。他把右手轻轻地放在珍珠母桌面上,叉腰的左手伸到很后边,几乎触及腰背部了,是为了不让他前面的人看到他的缺陷:那只棕色的、多皱纹的、与右手发育不同步的左手。他一条腿挺立着,另一条腿稍往前伸,目光对着门上的银色装饰花纹。这儿不是做梦之地,也不该摆这种姿态来做梦;然而,公子却进入了梦境。
他看见了父亲。他看着父亲,看着大厅,他把大厅当作了父亲,要从父亲那里领受旨意。他看见了父亲的蓝眼睛里透出的麻木与傲慢,看见了父亲面部的皱纹,具有高傲和忧郁意味的皱纹从鼻翼延伸至胡须,厌倦和无聊使得皱纹在很多处加深变粗……任何人,没有事先约定,是不允许随便地接近他父亲与其说话的,孩子也不例外。他这样其实很危险。他父亲确实回答别人的提问,但其态度总是与人疏远和冷淡,脸上表露出无助、不友好和心烦意乱的样子。然而克劳斯·海因里希是非常理解父亲的。
父亲说了一番话之后,把觐见者打发走;这是父亲的一贯做法。父亲在宫廷舞会开始时和晚宴结束时发表讲话,之后就是冷漠的开始。父亲携母亲走过集聚着宫廷上层人士的房间和大厅,走过“大理石大厅”和“美人室”,走过画廊、“骑士大厅”、“十二月大厅”、接见大厅和舞厅,不仅朝一个既定的方向,而且沿着一条既定之道走,这条道是殷勤的比尔先生为父亲开辟的。父亲时而与先生们和女士们说话。跟父亲说上话的人向父亲鞠躬,且在光泽的镶木地板上,与父亲保持一定距离,文雅地回答父亲的提问,他们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然而,出于安全的考虑,父亲向他人致意时,必须与其相隔一定距离,这是一项严格的规定,此规定虽限制了他人的行为,却可让父亲的动作更为自在。父亲微笑着轻松地向人们致意,继续前行。微笑和轻松……那是肯定的,克劳斯·海因里希完全理解。当人们狂热到要与父亲直接说话时,无助和惘然若失瞬间映在大公的脸上。海因里希完全理解父亲,他与父亲同样感到了恐惧!
有些东西其实很柔弱,很容易受伤害,而我们的行为方式很大程度上以这些东西作为基础的,如果它们被人粗暴地打破,我们就会感到无助。同样,这些东西使我们两眼呆滞无神,在我们脸上深深地刻上忧郁的皱纹……
克劳斯·海因里希站立着观看。他看见了母亲和她的美丽,母亲的美丽是远近闻名的,是广受赞扬的。他看见母亲身穿礼服直挺挺地站着,在她面前是一面好大的四周有蜡烛照亮的镜子;每当母亲要出席庆典,理发师和宫廷侍女就要为她化妆。母亲在佩戴王室珍藏珠宝的时候,大公国国务大臣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也在场,他看管并记录那些被拿去派用场的宝石,他眼睛周边的皱纹在舞动,他对海因里希的母亲说一些诙谐的令她发笑的话语,以至于在她柔软的面颊上形成了美丽微凹。但是她的微笑充满了艺术性和仁慈,她一边练习笑,一边在镜子里看自己。有人说她的血管里流淌着斯拉夫人的血,正因为如此,她生有闪烁可爱之光的深蓝色眼睛,乌黑的头发散发出香味。克劳斯·海因里希长得像母亲——他听人说,因此他也生有钢青色的眼睛和黑色头发,而阿尔布雷希特和迪特琳德长的是金黄色头发,兄妹俩像父亲,父亲的头发在变灰色之前也是金黄色的。但是海因里希根本算不上帅,因为他的颧骨太宽,尤其是他的发育不全的左手,母亲常叮嘱他要巧妙地把左手藏起来,藏在上装两边的口袋里,藏到背后,或者藏在胸前,还叮嘱他,尤其当他在柔情冲动下想伸出双臂拥抱母亲的时候,要注意藏好自己的左手。当母亲在敦促他照管好自己的左手时,母亲冷冷地看着他。
他看母亲,真像“大理石大厅”里画中的人;身穿闪光的有荷叶边的丝质礼服,戴一副长手套,在鼓起的袖子下面,隐隐可见她的象牙色上臂,黑发上戴一只冕状头饰。她身材挺秀,俊秀的嘴唇泛出冷美人似的微笑。她身后是孔雀开屏造型的车子。那是一只有蓝色金属头颈的孔雀。她神情虽温柔,而美丽使她的神情显得严肃,看得出,她内心同样严肃,让人对她严肃的关注胜过对她美丽的关注。每当有舞会或者有社交活动,她白天就大睡,为不使自己体重加大,她只吃蛋黄。然而到了晚上,她容光焕发,挽着大公的胳臂,按照设定好的路线,走过大厅,那些头发已灰白的官员,跟她说话时脸会红。信使报》写道:她荣膺庆典活动皇后,不仅仅是因为她具有大公夫人的崇高地位。是的,无论她在宫廷,还是在外边大街上,或者在下午时分的城市公园里,无论她在坐骑上还是在马车里,见到她的人们脸上会泛起光彩,因为他们觉得幸福。鲜花和欢呼,还有所有人的心都向着她。人们清楚地看到,“万岁”的欢呼声也是冲着他们自己而来的,人在这个时刻都会欣喜若狂。但是克劳斯·海因里希很清楚,母亲长久地将心思放在美化自己上,她对人微笑和致意纯属于习惯性的和做作的举止,她自己的心从来没有为任何事和任何人激烈跳动过。
她爱什么人,例如他,克劳斯·海因里希,或者爱与她类似的人?噢,只要她有时间,她还真爱着人,甚至在她用冷漠的语言提醒公子藏好自己的左手的时候。但是,在社交场合,她似乎在克制,不彰显自己的神色和举止,因为在场的人可能为她而兴奋着呢。克劳斯·海因里希与母亲接触机会甚少,主要是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兄妹俩不像大公继承者阿尔布雷希特那样与父母同桌用餐,而是跟瑞士太太一道在另外一桌用餐;他们每星期有一次机会被叫到母亲居室里团聚,期间母亲令冷地问几个问题,他们乖乖地作答,没有感情,没有激动,对话涉及很多方面的事,这些事其实是需要坐在靠背椅子上边喝着全脂牛奶边谈的。每两周举行一次的星期四音乐会,是以“大公夫人星期四”的名义举行的,地点在“大理石大厅”,音乐会安排得井然有序,宫廷侍臣在小桌子旁就座,小桌子的桌腿是金色的,外裹红色绒布,期间,宫廷剧院的功勋歌唱家施拉姆在音乐的伴奏下使劲地唱,连光秃的额头上的青筋都暴出来了。在音乐会开场期间,身穿节日服装的克劳斯·海因里希和迪特琳德,偶尔在节目间隙和休息时被允许入场,此时母亲摆出爱子女的样子,她表现得如此深切热诚且富于表情,没人会对她持有怀疑。她把孩子叫到她的桌子旁,欣喜地微笑着要他们跟她一道坐,将他们的脸紧靠着她的肩膀和胸部。她看着孩子,眼睛里射出温柔的富有情感的光,还亲吻孩子的额头和嘴。在一旁的女士们低下头,快速地眨着眼睛,表情喜悦,而男人们则缓缓地点头,摸着胡须,豁达大度地克制住……是呀,这情景多美呵,孩子们深深地感觉到他们是这美景的一部分,功勋歌唱家施拉姆那令人陶醉的歌声远不能产生孩子依偎母亲那样的美感效果。
有时候,城市和公园外的人们也前来看母亲是如何爱孩子们的。此时,阿尔布雷希特在清晨和大公一起乘车或者骑马外出,尽管阿尔布雷希特不是个好骑手。克劳斯·海因里希和迪特琳德在春季和秋季中午的散步时刻,不时地轮换着陪伴母亲闲逛,在场的还有冯·舒伦堡一特雷森男爵夫人。每当外出闲逛出发前,克劳斯·海因里希总是略感不安和狂躁,他对此是一点兴趣都没有,相反地,他感到很痛苦。
敞篷马车在两队列队步兵之间行进,驶过狮子门,前往阿尔布雷希特广场,广场上聚集着许多人,男人、女人和孩子。他们等待马车的到来。他们欢呼,目光透露出渴望;这个时候,正需要尽力控制自己,保持风姿秀逸,克劳斯·海因里希面带微笑,把左手藏好了,举帽向欢呼的人们致意,人们为此感到荣幸。马车在此气氛中离开了城市,驶往郊区。其他的马车必须与宫廷马车保持一定距离,这事由警察负责。可是,过往的行人站在道路两侧,女人们行屈膝礼,男人们把帽子放在大腿上,眼睛里充满虔诚和急切的好奇;克劳斯·海因里希想的是:行人在那里是因为他们本来就在那里,他们在看人;而他在那里是为了露面,是被人看;这就是问题的最严重之处。遵照母亲的旨意,在前行时,他把他的左手藏在双排扣短大衣服口袋里,他微笑着,脸颊发热,但他忍着。然而《信使报》写道:我们的小公爵的脸颊像蔷薇花一样,标志着健康。
克劳斯·海因里希当时十三岁,他站在“银厅”中没有生火的珍珠母桌子旁边,想探寻周围的涉及自己的真实事情。于是他深入探寻各种现象:空落落的、壮观景象荡然无存的房间,已经不能再使用,不再给人以舒适感;在高高的、给人以紧张感觉的细圆柱上对称布置着蜡烛,似乎在告诉人们它们已经被弃用好久了;他父亲在遇到人们跟他搭话时,脸上映出的是冷淡和惘然;他母亲保有冷漠严峻的美丽,每当她微笑,总会引来外人的虔诚、急迫和好奇的目光和欢呼。对于海因里希的处境,他自己有一种预感,一种隐约的和无言的认知。同时,恐惧向他袭来,每当想起肩负使命的方式,不由得毛骨悚然,面对“天职”,他感到极度恐惧,转过身去,用双手捂住眼睛,那只小小的左手有了皱纹,他扑倒在那只孤独的桌子上哭泣,因自己的苦境而伤心地哭泣,一直哭到有人进来,来者眼朝上望,击掌,提问,带他离开……“我怕”,公子说了真话。
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领会不到,生活由别人给指定好的,猜测不到其中的艰难和严峻;他的情绪是愉快的,无忧无虑地让马车前行,有很多次真让人吃惊。但是,早先的印象在他记忆中加深了,那就是,不可能永远不去看真情。在北郊,距离“泉园”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一条新街;据悉,根据市政府决议,将要给新街取名“克劳斯·海因里希大街”。偶尔有一次他同母亲外出,走访了艺术品商店,要买些什么。车夫在马车门旁边等候,引来众人过来围观,店主高兴地忙开了。这类事屡屡发生。但是克劳斯·海因里希第一次发现,自己的照片在橱窗里展出,与其相邻的是艺术家和大人物照片,还有几个高额头知名人像,人物目光中透露出的是孤独的神色。
人们总体上对海因里希是满意的。在使命压力之下,他举止端庄,竭力使自己镇静,行为不失风度。但是,奇怪的是,人们对他的要求同时也在提高:德勒格督学对公子时长时消的求知欲并不满意,因为公子在放任自己跟男仆闲聊。督学不再这样做了,因为那是没有什么结果的。人们常朝公子笑道:“您是纯正的高贵的。”人们的微笑使他确信,使他默默地猜测到,他生活在对称地插着蜡烛的世界里,无意之中与外面的世界成了对立,而蜡烛世界无助于他。他乘车兜风或迈步经过城市公园时,环顾四周,他常与迪特琳德和瑞士太太同行,有一个男仆随从。他察觉到:自己好像处于众目睽睽之下,在此期间,他特立独行,好让自己被人观看,而且自己不加入喧闹的行列,不成为喧闹者的一分子。他意识到,人们不可能总是像他眼里的那种模样,人们不可能总是站立着且以天真无邪的目光向他致意,也许是公子的纯洁和高贵引来了人们的天真无邪的目光。他还意识到,现在的情况就像孩子们听了关于王子的童话之后,在体验思想美化和超凡脱俗。但是他不知道,人们在未经历思想美化和超凡脱俗的时候是何等模样。他的“天职”蒙蔽了他,高贵蒙住了他的双眼,他的心却为表象而动,这或许是一种危险的和不得体的意愿。但是,他还是有这样的意愿,该意愿出自妒忌和时长时消的求知欲,只要有机会,他间或还想到古城堡的无人居住地带去进行探寻,带上他的妹妹迪特琳德。
探寻——那是很有诱惑力的一件事情。由于想熟悉古城堡平面布置和古城堡结构是有困难的,每当深入前行到某个冷僻之处,他们会偶然或经寻找后发现,竟然还有他们从未踏进过的陈设简单的又小又暗的房间和空荡的大厅,还有通往已知房间的陌生弯道。但是,他们有过这样一次漫游,期间他们偶遇一个外表不引人注意的人,为此,克劳斯·海因里希的内心受到强烈震动,他知晓了很多事。
机会就是这样出现的。在瑞士太太休假期间参加下午礼拜仪式的一段时间里,克劳斯·海因里希兄妹俩在两个宫廷侍女陪同下,与大公夫人一起喝了茶杯里的牛奶之后,被允许离开,他们得到的指令是:一同回到不远处的孩子居室去。克劳斯·海因里希已经长大,不需要人陪了,但他得带上迪特琳德。
他的确长大了,在走廊里他说:“好啦,迪特琳德,我们肯定是要回孩子居室的,但是现在我们没必要去走那条最短的最让人厌烦的路。我们先去发掘点什么。你上一个楼梯,沿着走廊往前,来到拱门,拱门后面是柱子大厅。你从柱子大厅登盘旋梯,你会看到后面有一扇门,然后你到一个木顶房间,那里乱放着好多奇怪的东西。但是那个房间后面是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们以后要去探寻的。现在我们一道走吧。”
“好,我们走,”迪特琳德说,“但是别走远,克劳斯·海因里希,不要去都是积尘的地方,我不想让人看见我的衣服被弄脏。”
迪特琳德身穿一件深红色绒质的单色领子的轻便衣服。当时她肘上有微凹,金光闪亮的头发在她耳朵周围鬈曲,真像公羊的角。近来她脸色苍白,而且瘦了。她的颧骨宽宽的,长得稍微过高了点,这是她的父辈和她的民族的特征。不过她生来一副柔弱的长相,享有一个纤细的心形脸蛋。与海因里希相比,她的颧骨太明显,以至于她的那双钢铁色眼睛有点太让人看了难受,因为那眼睛上下显得太窄,横向又显得太长。
海因里希的深色头发平滑地分梳,在鬓角处被仔细地剪成直角,又从前额斜向往后梳理。他穿一件白色翻领开衫,内衬高级马甲。他的右手牵住迪特琳德的小手,但是他的瘦削的、过于短的左胳膊,连同他的棕色的、多皱纹的且发育不良的手从肩膀下垂着。令他高兴的是,他可以不费力地让左胳膊下垂着,不必刻意将其隐藏着:因为在那个地方没人看他,他也不必摆酷,不必举手向人致意,他自己可以随心地去观察,去探寻。
他们这就走了,兴致十足地开始探寻。走廊一片寂静,他们几乎看不到远处有一个男仆。他们登梯上楼,走过通道,来到一个开着的拱门,他们所到的城堡的那个部分,正如克劳斯·海因里希已经知道和解释过的,是残暴者约翰和忏悔者海因里希那个年代的产物。他们来到柱子大厅,克劳斯·海因里希一次接一次地吹哨子,声音急促地变化,前次声音还在回响,后面的声音又发出了,于是响亮的和弦声在十字形拱顶下回荡。他们爬摸着,多次手足并用攀登石砌盘旋梯,楼梯后面有一扇沉重的门。此门通往有木制拱顶的房间,里面有好多珍稀物品,其中有几把很大很重的火枪,都已经被打碎了,枪机都生有厚厚的锈,即使把它们放到博物馆也太不合适了。还有一只被遗弃的登基座椅,上面有撕破了的红色丝绒坐垫,支撑座椅的是短短的、呈弧形的、展得很开的狮腿状的椅腿,座椅靠背上有飘然而下手捧一顶王冠的孩子的图案。兄妹俩还发现一样很有趣的东西,它严重变弯,满是灰尘,笼子形状,这东西让兄妹琢磨良久。要是没有弄错的话,那是一只捕鼠器,因为可见那东西有戳着一块肥肉的铁尖头,想到落倒在笼子折门后边的那只硕大的、令人厌恶的、咬人的动物,真是可怕极了……确实如此,事过之后,当他们缓过神来时,他们的脸庞发热,衣服沾满了铁锈和尘垢。克劳斯·海因里希试着把铁锈和尘垢拍掉,但是效果不大,因为他的双手同样满是尘垢。突然间,他们察觉到已近黄昏。必须返回了,迪特琳德内心不安地吵着要回去;太晚了,不能再往前走了。
“真是太可惜了,”克劳斯·海因里希说,“谁知道我们还有未发现的东西,我们啥时候再会有探寻的机会,迪特琳德!”但是他还是跟着妹妹,两人赶紧重新走完盘旋梯,穿过柱子大厅走出去。他们来到拱廊,开始手拉手地赶紧上路回家。
他们就这样走过一段路程;但是克劳斯·海因里希摇了摇头,因为他觉得他们好像走的不是来的那条路。他们再向前,很多迹象显示他们迷失了方向。这只有老鹰头的石凳刚才不见在此地安放,那扇朝西向的、对着位于低处的城市的哥特式窗,现在怎么朝向宫廷庭院的蔷薇灌木丛了。他们走上了迷途,继续执迷不悟是无济于事的;他们或许在穿过柱子大厅时选错了出口,不管怎样说,他们完全迷路了。
他们往回走了一小段路,但是他们的惶恐不安的心情已经不容许他们走漫长的回头路,于是他们再度改变万向,固执地走原先已经走上的路,想碰碰运气。他们的路被沉闷的、带有霉味的空气笼罩着,路边各个角落里可见到好多编织得大大的、未受破坏的蜘蛛网。他们忧心忡忡地走着,迪特琳德特别后悔,她差不多要哭了。
人们已经注意到他们没有回家这件事,皆表情沮丧,也许甚至向大公报告了;兄妹可能再也找不到路,他们记不得路了,他们会饿死。再看这边,这里有捕鼠器,有克劳斯·海因里希,还有老鼠……克劳斯·海因里希安慰迪特琳德。他们唯有找到那个挂着铠甲和十字旗的地方,只有在那个点上克劳斯·海因里希才能确定方向。正当他们正好走过了一条长廊的转弯处时,突然间,有情况发生了,令他们大为惊愕。他们听见的不只是他们自己的脚步回声,还有别的声音,这声音奇怪,比他们自己发出的要来得沉重。声音传来,时而急促,时而犹豫,随之而来的是喘气声和嘀咕声,令他们直冒冷汗。迪特琳德吓得发愣。但克劳斯·海因里希牵着她的手。他们呆立着,睁大眼睛,等待着将要发生的事情。
在半明半暗中可见,来者是一个男人,他正静心地思考着什么,其长相,绝非青面撩牙。他,矮壮身躯,一身如节日游行队伍中老兵的打扮。他穿一件老式的小礼服,颈脖上系一条羊毛围巾,胸前佩戴着勋章。他一手拿着一顶带卷毛的大礼帽,另一只手拿一把有骨制柄的、多节的、蜷缩的雨伞,他边走边用雨伞有节奏地戳着石板。他一只耳朵上的一绺稀疏的灰发黏在他的头上。他长着一对弧形黑色眉毛,一把淡黄色和白色的胡子,这一点很像大公,他厚重的上眼皮、蓝色而明亮的眼睛以及干瘪皮肤之下的泪囊清晰可见;他的颧骨很有本民族特征,他通红的脸上布满裂缝似的皱纹。他已经走得很近了,看上去他认识他们兄妹,因为他像做立正姿势似地,靠在通道的外墙上,开始连连鞠躬,反复地踮起脚,像踢足球似地做引体上升动作,从其嘴角显出幼稚相,他拿着大礼帽,帽顶朝上。克劳斯·海因里希原想从他旁边走过,跟他点个头,但是公子吃惊地站住了,因为那个老兵模样的人开始说话了。
“请原谅!”突然间,他以低沉的声音说道,然后他平和地继续说:“我冒昧恳求小主人为我指出任何一条出城堡的路……”
克劳斯·海因里希左手叉在腰部深处,几乎是放在背部了,他看着地面。那个跟公子简要地说着话的男人已经直接地,而且是强制性地拉他们对话。公子想起了父亲,他皱起了眉头。他匆忙思考着老兵的问题,思考着在这种错误的、混乱的场合,自己该如何表现。要是阿尔布雷希特在此,他一定是噘起他的小嘴,将他的短而圆的下唇略微吸向上唇,无语,只是继续前行,从老兵旁边走过,他肯定会这么做。但是海因里希和迪特琳德为什么要探寻呢?当他们第一次认真地进行冒险活动时就被拘束和受辱,那还有什么意义呢?克劳斯·海因里希强迫自己睁开眼睛,他看到了,那男子正派,对人没有一点恶意。于是公子说了:“您跟我们来吧,这样最好了。我愿意指给您看,要去的出口和该拐弯的地方。”他们继续前行。
“谢谢啦!”那男子说,“衷心感谢两位的友好!老天都想不到,我会在古城堡再次和小主人一道漫步。但是现在成事实了。我还是担忧……我曾经担忧过,极度地担忧,毫无疑问……我仍然担忧,尽管如此,现在我感到荣幸和快乐。”
克劳斯·海因里希急切地想问,为什么那男子有如此多的担忧。于是那位老兵就接着说(他边走边有节奏地用雨伞戳石板):“……我一眼就认出你们,年轻的主人,尽管这里的通道有点暗,因为我常常喜欢看他们坐马车,每当看到他们我就高兴,因为我自己家里也有两个小家伙,我是说,我的两个小家伙,我的两个……那个小的也叫克劳斯·海因里希。”
“刚好跟我一样的名字?”克劳斯·海因里希说,立刻乐了……“真是巧事!”
“不是巧事吗?跟您一样的名字!”那男子说,“这还不算是真正的巧事,他取了个跟您一样的名字,因为他比您小两个月,在城市和乡村,取这个名字的人有很多,他们都取跟您一样的名字。还没有人会说这是巧事……”
克劳斯·海因里希藏起他的手,无语。
“是的,一眼就认出,”那男子说,“我想,感谢上帝,我把此种情况叫做‘不幸中的大幸’,可以帮你们走出困境,你们重蹈了几个老笨蛋的覆辙,我想你们可以笑了,因为有不少人艰难地来到此地,他们是上了那些无赖的当,没有不被弄得湿淋淋的……”
无赖?克劳斯·海因里希思忖着……上当?他以呆滞的目光看着前方,他不敢发问。恐惧、希望,一同朝他袭来……他只是轻声地说:“他们,您……他们让您上当了吗?”
“上过当!”那老兵说,“我上过他们大当,那些骗子,十足的骗子!但是我可以告诉小主人,尽管您几位还年轻,但是还是知道的好,这里的下人都堕落透了。我来到此地,恭恭敬敬地拿出自己的活儿……是呀,上帝保佑我!”他突然叫喊起来,用帽子敲打自己的前额。”我还没有向主人做自我介绍,还没有报上名字吧?我叫欣纳克!”他说。“鞋匠欣纳克,宫廷承办商、退役军人、勋章获得者。”他伸出他的开裂的、有淡黄色斑点的大手,用食指指着胸前的勋章。“情况是这样的,大公殿下曾在我这儿定制了一双靴子,一双长统马靴,要带靴刺,上优质漆,用优质皮。于是我动手做了,我独自细心地做,今天终于做好了,靴子真亮呵。要亲自送去,我对自己说一定要亲自送去,那可是大公的靴子。于是我打扮了一番,带上我的靴子,到城堡去。‘真漂亮!’下边的男仆要从我手中把靴子拿走。‘不!’我说,因为我不相信他们。我获得订单和委任状,凭的是我的声望,我要跟殿下说话,不是因为我不给侍从小费。这些家伙被卖主的小费给宠坏了,要他们做事,他们非得从你这儿得到点什么。‘不,’我说,我不是在做骗人的和见不得人的买卖‘,我要亲自送去,即使我不能亲自送给大公,我也要送给宫廷侍从官普拉尔先生。’他们恼火了,但是他们说:‘您得从那儿上去!’于是我就从那儿上去了。上边也有他们的人,他们说‘真漂亮!’说要把靴子买下,但是我要求同普拉尔说话,我站着不动。他们发话了:‘普拉尔正在喝咖啡。’但我决心已下,说,‘那么我就等他喝完。’说这话时,有个穿着搭扣鞋的人走到我跟前,是谁?是侍从官普拉尔。他见了我,我把靴子交给他,跟他说了几句谦恭的话,他说‘真漂亮!’还特地朝我点了点头,然后把靴子给拿走了。我终于平心静气了,因为普拉尔是我信任的人,我终于可以走了。‘嗨!’有人在喊,‘欣纳克先生!您走错路啦!’‘该死的!’我说,然后返回,走向另一边。但是那是我做得最愚蠢的一件事情,原来他们在作弄我,我去了我不想去的地方。我走了一段路,又遇见一个男仆,我问他去阿尔布雷希特大门往哪儿走。他很快明白发生了什么,说‘:您得先上楼,然后再沿着左边走,再往下走,然后您再兜一大圈!’我相信他是好意,我就照他说的去做,我越发不知方向,完全失去耐心。那时,我发觉了,我并没有错,是那帮无赖的错,想起来了,我曾经听说他们经常这样对待不给小费的卖主,让卖主为四处寻路累得浑身出汗。生气使人茫然,我到的地方没见到一个会喘气的人,不知道进出的门在哪儿,我害怕极了。最终我遇见了你们两位小主人。这就是我为我的靴子的经历!”鞋匠欣纳克说完,用手背擦额头。
克劳斯·海因里希按住迪特琳德的手,他的心在剧烈跳动,以至于他全然忘记了要隐藏他的左手。原来如此。还不止这些,这仅仅是皮毛,事还多着呢!这档事是他的“天职”不让他知道的,这些都是普普通通的人的作为,多么丑陋、俗气!那些个男仆……他沉默了,他搜不出什么恰当的词来描述。
“不吭声了,”鞋匠说,“小主人!”他诚实的声音听上去极度激昂。“我不应该把这事告诉你们,因为与你们无关,你们甚至不是一定要知道这些丑事的。但是我也反复想过,”他说着,把脑袋偏向一边,手指打了个榧子,“这事没什么要紧的,对你们的前途和往后生活都无害……”
“男仆……”克劳斯·海因里希说,显出窘迫相……“真是恶劣!这件事我可以清楚地想象出来……”
“恶劣?”鞋匠说,“他们这叫卑鄙。要这么来形容他们。您知道,他们能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吗?要是他们得不到足够的小费,他们就把货物扣下,而要是卖主没有按照预定的时间交货,或者延期交货,卖主就要挨骂,因为在大公看来,那个卖主就是没尽责,接着就是取消订货。男仆们,毫无疑问,就是这么做了,这种事全城的人都知道……”
“真是太过分了!”克劳斯·海因里希说。他倾听着。他惊诧不已。“那帮家伙还做了什么?”他说……“我确信,那帮家伙用同样的手段还做了别的事。”
“肯定的!”鞋匠笑道,“他们是不会放过任何机会的,我要告诉小主人,他们无处不恶作剧。就说开门吧,他们也好恶作剧……这类事多着呢。每当殿下,我们大公殿下,要接见某人,您可以假定被接见的人是一个刚踏上社会的人,还没来过宫殿。他来时穿一件大礼服,还发着寒热。第一次站在殿下面前,肯定不是什么小事。男仆朝来人笑,因为仆人在这里随便惯了,他们把来人引导到前庭,来人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总以为这是正常程序,恰恰忘记了给男仆们小费。而就在此时,副官先生喊了来者的名字,男仆打开双扇门,请来者进去,大公殿下正在里边等着。那位刚踏上社会的年轻人就站在那里,做自我介绍,回答大公殿下的问题,大公端庄地向来人伸出手,示意来人可以走了,来人往后退,心想他身后的双扇门应该是开着的,他就是这么预计的。但是,我告诉小主人,那扇门并没开,当时男仆们对来人怀恨上了,因为他们没有拿到小费,于是在门外就是不肯出力。但是来人也不转过身去,他绝对不可以转身的,因为是不可以将背对着大公的,背对大公是最忌讳的,是对殿下的侮辱。于是来人用手去摸身后的门把,但就是摸不着,于是他不耐烦了,对着门发急,最后终于上帝帮了他,他摸到了门上的拉手,那是一把旧式的锁,他根本不会摆布,他用手指去摸,结果弄得胳膊关节脱臼,精疲力竭,期间他一直绝望地鞠躬,一直到最后,可能是最最仁慈的殿下亲手打开门让他出去。是的,这就是开门恶作剧!但是这还不是我想要告诉小主人的……”
他们之间的对话如此地投入,连脚下的路几乎都没有留意。他们走下楼梯,来到底层,离阿尔布雷希特大门不远了。艾尔曼,大公夫人的一个宫廷侍从,朝他们走来。他穿一件紫色大礼服,蓄络腮胡须。宫廷派他出来寻找公子他们几个。他很远就在使劲摇头了,口张得像个喇叭。但是当他看到鞋匠欣纳克和孩子们走在一起,并在前面用雨伞叩地时,他脸上的肌肉似乎都出了毛病,一下子松弛了,他傻眼了。
几乎来不及致谢和道别,艾尔曼急忙将鞋匠和孩子们分隔开,将他们离得远远的。他感觉到了不祥的预兆,于是领着小主人来到楼上瑞士太太的房间。
瑞士太太仰望着天空,为小主人的外出不归以及他们的衣服状态而悲伤地绞着手。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兄妹俩让人“伤心地看着”。但是克劳斯·海因里希不怎么感到后悔。他思索着:那些个男仆……他们通常笑着说“您是纯正的高贵的”,然而他们想尽法子弄钱,让卖主在走廊里瞎走,如果男仆没有弄到钱,就扣留货物,让卖主蒙受耻辱,不为受接见者开门,让受接见者烦躁不安。在城堡中就已如此,在外边不知还会怎样?在外边,当公子敬着礼在人群中经过时,人们不是还向他投来尊敬和异样的目光吗?……但是有谁敢向他说这些事情?鞋匠他一次都没有称公子为“殿下”,而且还对公子施压力,粗暴地损害了公子的纯洁和高贵的形象。然而又是为什么在听到男仆的所作所为之后,公子仍然那么觉得高兴呢?为什么他的心跳动得如此叫他感到快乐呢?那是因为在他没有亮出高贵身份的场合下,他的心被野蛮无耻的事情触动了,难道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