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尔布雷希特二世

阿尔布雷希特二世

老约翰死于一种可怕的疾病,人们对该疾病既有几分明白又不可名状,事实上,除了称其为“致命疾病”,没有别的叫法了。看来,在这样的情况下,死神似乎一定要把“致命疾病”患者的假面和外表剥去,让患者原形毕露,让患者寿终正寝的时候以其本来面目出现。原来,发生过一起由体内化脓引起的血液分解事件。那是一次深入身体内部的手术,由大学附属医院的医生施行,主刀的是一名著名外科医生,他甚至不能够延缓进食管毁灭的过程。死神很快来临,而且来得是如此地迅速,以至于老约翰来不及向死神做一点抵抗。他对他的亲属,甚至对负责治疗的医生一再地并且强烈地表示出极度的倦意,“事必躬亲”——其中当然包括显示他的君主存在和炫耀他的高贵的生活方式——让他疲惫不堪。他的面部特征,也就是给人以高傲和烦扰之印象的那两道皱纹,在他最后的日子里,显得很夸张、很恐怖,他的那张脸真的成了极其怪诞的鬼脸,那皱纹到了他死期临近时才平坦少许……

大公的病情最后一次发作是在冬天。有大公继承权的阿尔布雷希特从他的温和干燥的疗养地被召回,到达的一天正值潮湿的下雪天气,这天气对他的健康极为有害。他的兄弟克劳斯·海因里希中断了他的教育之旅,顺便提一下,他的旅行本来也已经临近结束了,于是他与冯·布劳恩巴特-舍伦多夫先生一同踏上返程,从美丽的南方乡村回到都城,路上花了整整一天时间。留在垂危病人卧榻旁边的,除了两位公子,还有大公夫人多罗特娅、公主卡塔琳娜和迪特琳德、兰贝特公子(不见他的窈窕夫人在场)、负责治疗的医生们和贴身男仆普拉尔,值勤的宫廷侍从和大臣们此时聚集在隔壁房间。据仆人们说,有好几周的白天,“鹰室”发出了特别响的鬼魂呻吟般的声音。那隆隆声和震荡声周期性地重复,人在室外是听不出那是什么声音的。

老约翰的最后一次君主行为是:亲手向枢密大臣送上给那位教授的证明书,以表彰他在那次无效手术中所表现出的高超技能。大公已经疲惫不堪,“事必躬亲”使他劳累过度,他的神志即便在最清醒的时刻都已经说不上是清醒的了;但是他的行为仍然不失精细周密,他仍然为授委任状给教授这件事举行了一个仪式。他强使自己略微振作,调整好姿势,用似蜡的手为眼睛遮光,也许因很多人在场,他吩咐他的几个儿子站到他的遮有华盖的床两边——此时他的心灵正处于模糊状态,已经进入莫名的歧途,他机械地将自己的脸部表情调整为慈祥的笑容,把证明书交给教授,教授是在离开房间之后不久返回的……

一切都要结束了,尽管大公此时意识已经混乱,但是他还是想立一个遗嘱,虽然几乎没人能听懂他,但立遗嘱这件事还是极其匆忙地完成了,即使他的愿望实现了,对他来说也无济于事。垂死者言语含糊不清,显然是在说胡话,在不住地絮叨。他说起很多物品,说到了丝、缎,还提到织锦,提到了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还用了一个医学术语,说到了一件有关勋章的事,据说,那是一枚阿尔布雷希特三级十字、带有王冠图案的勋章。此刻有人发现,垂死者在啰啰唆唆叨家常,他可能提及了王公的使命,听上去,无非是说他的责任是如何特殊,众人的生活又是如何舒坦,而后又念叨起“丝绒”[1]的名称,最后大声说了声“扎梅特”,守候者这时才听懂,大公是想把扎梅特医生请来为他治疗。扎梅特在二十年前在格林堡克劳斯·海因里希出生时正好在场,现在他在都城开业行医有很长时间了。这位医生实际上是儿科医生,但是,既然有请,他就来了。他头发已经花白,胡子往下挂,狭窄的鼻梁显得过分的塌,此外,面颊上还有刮伤的痕迹。他把头歪向一旁,一只手放在怀表链条上,双肘紧贴住上身,立刻开始很投入地很温和地检查病人病情,他安抚这位高贵的病人,病人很清晰地表示出他的满意。接着,扎梅特医生给大公注射最后一次药,他伸出援救之手,想尽力减轻病人生死转换的烈度,在延缓大公死亡这件事上,扎梅特走在了其他医生的前面——他的这种凸显自己和邀功的做法无疑引起他人默默的过敏反应;但另一方面,出现了这样的结果,即扎梅特医生很快地填补了那个重要职位的空缺,他被委任为多萝特恩儿童医院院长和主任医师,有了这一身份,扎梅特医生今后参与一些事务的进程就有了正当名义。

老约翰就这么死了,他在一个冬天的夜里咽下最后一口气。他走时,古城堡像节日一般灯火通明,他脸上的给人以严厉和烦扰印象的皱纹消失了,他自己也摆脱了紧张。他还得经历一个仪式,以示他最后一次行使权力,他还得穿一回蜡似的衣服,再次成为人们视线的焦点,再次被用作道具……比尔先生精力充沛地主持操办大公的葬礼,大公家族有很多宾客在场巡查葬礼。叫人感到沉闷的琐事,葬礼队伍,以及在灵柩台的祈祷和纪念活动,这些需花上几天时间。老约翰的遗体供人瞻仰八小时,在此时段,遗体由一个礼仪警卫组守护,礼仪组由两名上校、两名中校、两名上士、两名中士、两名士官和两名侍从官组成。最后,来自宫廷教堂祭坛龛的棺材被抬到现场。此时,八个侍从在前大厅持着蒙上薄纱的枝形烛台和一人高的蜡烛,列队行进到灵柩两侧,八个护灵人将遗体放到红木棺材中,八名近卫军士兵将灵柩罩上黑色罩饰,抬上一辆六驾柩车,在礼炮声和钟声中灵柩被送往陵墓。多面旗帜降至旗杆当中,因被雨淋湿而显得沉重。虽是刚过中午时分,但在出殡行列将要经过的街上,汽灯已经点亮。悲哀气氛下的陈列窗里安放着老约翰的胸像,印有逝者像的明信片到处在出售,人们踊跃购买。享有荣誉的体操运动员和武士列队站立着,在他们后面,众人踮着脚尖立在融化了的积雪里,他们裸露着头,看被马拉着缓缓通过的灵柩。走在队伍前面的是提花圈的仆人、宫廷官员和拿大公权杖等象征物的人,还有宫廷传道士维斯利岑乌斯神学博士、最高内廷总监冯·比尔、最高宫廷猎区管理长官冯·施蒂格利茨、总长副官格拉夫·施梅特恩和国务大臣冯·克诺贝尔斯多夫,他们位于银丝绣罩子的四个角上。走在克劳斯·海因里希旁边、紧挨着拖灵柩的马匹身旁、在其他哀悼者前面的,是大公阿尔布雷希特二世。他的装束是:戴一顶有硬羽饰的毛皮高顶帽,脚穿一双上光翻口靴子,上身着一件光亮的有褶裥的十五世纪匈牙利轻骑兵大衣,臂戴黑纱,此身打扮很适合他。众目睽睽之下让他走路好不自然,他的肩胛骨本来就长得有点斜,现在变成连走路都显得笨拙和神经质。在这个葬礼表演中,他必须充当主角,对自己所承受的压力他感到厌恶,这从他苍白的脸色可看出。他脚步徐缓,目不斜视,其短而圆的下唇吸住上唇……

在罗马教廷主持的仪式正式开始时,阿尔布雷希特二世仍然摆着那副面孔。不过在仪式上,主持者还是尽可能地顾及他。大公在“美人室”的“银厅”里,当着群臣面,在宣誓文书上签字,并在御厅里宣读誓言,他站立在弧形戏剧座位前和华盖下作演说,讲稿是由冯·克诺贝尔斯多夫拟订好的。他认真地温情地提及公国的经济,说经济状况是一贯良性的,全然不顾大公家族和公国之间存在种种困难的事实。旁边一位高级官员,很可能对自己晋升的职位不满意,与邻座者耳语,说君主和公国是一贯负债的,这样尖刻的话反复地说,甚至登上了怀有敌意的报纸……最后,议会主席宣布将在宫廷教堂举行一个庆祝大公嗣位仪式,这件事就算是定了。阿尔布雷希特还签署了一个命令,根据该命令,将对一系列受罚款处分者和监禁者实行赦免,因为他们所犯罪行的危害性较小,主要是违反森林条例。全市范围的庆祝游行和在市政厅举行的欢迎仪式全部取消,因为大公觉得自己太累。迄今为止,他的军衔只是骑兵上尉,而就在他登基之时,他立刻被提升为匈牙利轻骑兵团最高统帅,不过他几乎不穿军装,还尽可能地远离士兵圈。或许出以对亡父的崇敬,他不更换人员,既不更换宫廷侍从,也不撤换大臣。

民众很少见到他。他傲慢,耻于露面,耻于表露自己,不愿意别人向他致意,人们从一开始就看出他的这种让民众伤心的倾向。他从不在宫廷剧院的大包厢里出现。从不参加在城市公园里举行的彩装游行。在古城堡居住时,他乘坐在封闭的车厢里到近郊某个偏僻荒凉的地方去,他在那里下车,稍做运动。夏季,在霍拉布伦,仅有一次破例,他出现在公园的矮树篱道上。

民众能见到他吗?例如在阿尔布雷希特大门,当时的他,穿着他父亲穿过的黑色皮大衣,把他的脆弱的脑袋靠在厚领子上,登上双座马车,人们朝他投去谨慎的目光,欢呼声显得迟疑,没有真正的信赖。穷人一定在想,像他那样的大公不祝颂他也罢,他可能自己心里也明白。人们看到他,甚至都认不出他,其实,十足的傲慢不见得是特殊种类人的特征。人们看不惯他。那一天,不是有一个侍从站立在阿尔布雷希特广场上吗?他长有高凸的颧骨,蓄灰色络腮胡子,仔细看他,全然一副粗野和低下的样子,活像已去世的老约翰再世。下等人里难道也有长得跟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很像的吗?阿尔布雷希特没有与他爱弟在一起。在这个通常欢呼某人万岁的时刻,在这个人们觉得应该欢欣鼓舞的时刻,人们没能在他身上看到一个希望中的高大形象。他的高贵——他的无可争辩的高贵!他生来就是一个贵人,然而他太土气,不具有过惯舒适生活的人的典型特征。他也知道这些;他意识到他的高贵,同时意识到他不具有普通人的特征,也许这就是他显得胆怯又高傲的真正原因。他当时已经开始尽可能地让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来代表自己。他派公子出席伊门市的泉水纪念碑落成仪式,派他出席在布特堡举行的历史性城市庆典。是的,他对每一次大公角色表演都抱鄙视态度,以至于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不得不竭力去说服他,要他亲自到御厅去隆重地接见两院主席,而不要再打算以“健康原因”为借口把这种显耀转让给他的爱弟。

阿尔布雷希特二世孤独地寓居于古城堡;城堡里自然地会发生一些事。首先,自从老约翰去世后,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一直独守宫廷。他得按照礼仪行事,他选择了“隐逸宫”作为寓所,那是一座法兰西第一帝国时代艺术风格的建筑,坐落在北郊边缘,僻静,幽雅,庄严,然因长期没人住,显得被冷落似的,其中的花园杂草蔓生,那花园已经成为城市公园的一部分,远远望去,花园显得很小,其中的池塘里满是烂泥。不久前,当阿尔布雷希特举行成人礼的时候,“隐逸宫”急需翻新,为的是将其作为大公嗣位者的行宫;但是由于阿尔布雷希特在夏季总是从温暖干燥的居住地直接前往霍拉布伦,他不再把这里当作行宫了……

克劳斯·海因里希住在那里没有花不应当花的钱,他雇了一个管理家务的宫廷主管,此人是男爵冯·舒伦堡一特雷森,他是高级家庭教师的侄子。除了宫廷侍从纽曼,公子有另外两个做日常杂务的仆人。为了礼节性出游的需要,他从大公宫廷那里借来了猎手;一个马车夫和两个穿红马甲的仆人,由他们照管车库和马厩,那里存放着的车马有:一部小型汽车、一辆双座四轮轿式马车、一辆双轮轻便马车、两匹坐骑和两匹车马。一个园丁,在两个仆人的协助下,照看园林和花圃;一个女厨师、两个女厨工以及两个女侍者组成了“隐逸宫”城堡的女性工作班子。宫廷主管冯·舒伦堡的任务是,为他的年轻主人操持封禄事务,阿尔布雷希特即位以后,议会召集会议,经过全面的考虑,批准了大公爱弟的封禄,总共为五万马克。由于最初八万马克款项的要求没有希望在议会获得通过,有人以克劳斯·海因里希的名义提出一项聪明的和慷慨的要求放弃的动议,这在公国留下极好的印象。每年冬季,冯·舒伦堡先生总要出售池塘表面的冰块。在夏天,舒伦堡先生两度到花园的草地割草,并将草出售。割过草之后的草地几乎就跟英国式草坪一个模样。

大公的母亲——多罗特娅公爵夫人,她在远处寓居,她已经不在古城堡住了,她隐居的缘由说起来叫人悲伤和害怕。见多识广的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不止一次称这位公爵夫人是他所见到过的最美丽的女人之一,因为公爵夫人的外貌总给人以欢快和善良的感觉,总让人情不自禁地要高呼万岁,每当她出现在公共场合,疲劳的民众都向她投来渴望的目光,她当然也要为此付出时间代价。

多罗特娅变老了,她那众人皆知的习惯性冷漠和严厉,人人为之欢呼的完美无瑕,随着岁月的流逝,正以极快的速度,以不可阻挡之势萎缩,然而她内心的女人味与她的外表不可能保持同步变化。

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没有什么技术,没有什么手段能够阻挡她的衰老,无论采用什么样的方式,纵然是令人难受的和讨厌的方式,都是枉然的,她深蓝色的眼睛里不再放出甜蜜的光芒,一圈圈松弛的淡黄色皮肤在她眼睛周围生成,她脸上曾令人叫绝的小笑窝已退化成深深的皱纹,她的曾经高傲得不易亲近的嘴,现在呈尖尖的消瘦相。此时她的心变冷漠,美貌亦变成冷脸,没人认她为美人,她的美丽曾经是她的灵魂,她曾经别无他想,别无他爱,只想给他人以高贵的印象,然而现在,她自己的心绝对不会为任何事、为任何人而激动,于是她无所适从,百无聊赖,她无法让内心转向新的境界,她心境已遭到破坏。御医总监埃施里奇指出,这是内心震动现象,起因于器官或肢体超快退化的过程。毫无疑问,御医总监的解释是正确的。多罗特娅在她丈夫的生命最后岁月里,就已经有严重的精神迷糊和错乱,这是不幸的事实。她怕光,于是她规定在“大理石大厅”举行的“星期四音乐会”上所有的灯只能发出红光,偶尔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因为她不能融入,于是在所有其他庆典活动中,在宫廷舞会上,在私人舞会上,在晚宴上,在宫中接待宾客的场合中,她常常大发雷霆,她在“大理石大厅”里表现出的垂暮情绪一直成为人之笑柄。她会在镜子前消磨整天的时光。人们注意到,她常常满怀柔情地抚摸自己的手,她这么做只有一个理由,让自己以最佳形象出场。然后,她又叫人把房间里所有的镜子都移去,于是嵌在墙上的镜子只好叫人给蒙上,随后,她躺在床上,叫喊着要去死。某日,舒伦堡男爵夫人看到她完全疯了,她在“十二月大厅”里的巨幅画像前号啕大哭,那幅油画极度展现了她的美丽……同时,她开始进入一种病态的愤世嫉俗的心境,宫廷的人们和民众很痛苦地注意到,她曾经有过的女神般的自信行为不见了,她很少露面,眼睛里总透露出可怜和羞怯的神色。

最后,她完全不露形迹。老约翰出席的最后一次宫廷舞会上,陪同他的是他的妹妹卡塔琳娜,而不是他“身体欠佳”的夫人。老约翰的死,在一定程度上对多罗特娅来说是一种解脱,因为它解除了多罗特娅的全部应酬义务。她选择了“福宫”作为寡居所,那是一个旧时狩猎行宫,让人感觉像修道院,从这里乘马车到都城有一个半小时的路程。“福宫”坐落在肃静的花园之中,宫里的装饰很杂乱,既有宗教的标志,又有狩猎人的陈迹。黯然失色且脾气古怪的她居住在此,出游的人可以常常从远处看到她,由舒伦堡-特雷森男爵夫人陪同,在花园里散步,多罗特娅友好地向两侧林荫道上的人们欠身致意……

最后说说公主迪特琳德。她在二十岁,即在她父亲去世一年后,结婚了。她把手伸给了一位出身邦君家族的侯爵,他叫菲利普·楚·里德-霍恩里德,一个不再年轻但保养得很好的人,一个有文化素养的观念新潮的小个子男人。他追求公主有好长时间了,对于自己的事,他总是亲自去办,在一次慈善庆典活动中,他以一个平民的身份很规矩地向公主求婚。说他们的结合在公国引起轰动,还真不是那回事。冷眼旁观的人们原先在老约翰的女儿身上抱有雄心勃勃的希望,这下子可真的落了空;按照吹毛求疵的评论家所说,尽管人们没有直说该婚姻属于门第不相当,但是他们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真实的情况是:当她向侯爵伸出手去,完全不受他人的影响,完全出于自由爱慕之情。迪特琳德无疑地就从她的高贵圈子里走出来,下行到了一个自由自在的平民生活区。她的配偶不仅仅是一个对她爱慕的人和一位油画收藏者,还是一个商人,一个跨行业的大工商业者。

尽管霍恩里德的邦君家族的君权数百年前已经被废除了,但是菲利普成了家族中第一个想坚持把君权自然地运用于他的私营经济实体中的人。自年轻时代起,他就在外谋生意,一心想寻找一个能让他心满意足的事业天地,最渴望的,首先(这是必然的)当属收入的增加。于是他投放资产,当上了企业家,建立了奶牛厂和啤酒酿坊,兴建了一座制糖厂和数家锯木厂;更为甚者,他想有计划地增加泥煤的开采层。由于他在企业营运中运用了专业知识,且在商务管理方面施展出了高超的才能,企业开始出现了初步繁荣,收益增长;虽说他们夫妇俩结婚之初的生活不怎么像侯爵,然他们现在无论如何能够过上真正的侯爵生活了。

人们不禁要问那些吹毛求疵的评论家们,当初公主要是客观冷静地选偶,倒是会真的挑错人。至于迪特琳德,她几乎没有给丈夫带来点什么,除了一大堆从卫队那里得来的物品,其中有几十件是完全过时的和用不着的,例如女式夜帽和围巾,但是这些却属于具有神圣传统的嫁妆。她通过婚姻获得的舒适、富有和愉快的境况,在娘家不曾有过:对于这一切她没有操过一次心。此外,她对于自己的个人生活所采取的步骤明显地感到满意,且对此表示出坚定的决心,至于她拥有的显示自己高贵的外来之物,除了爵位,已经没有别的了。

迪特琳德与侍女保持着友好关系,不过与她们之间没有任何公务联系,她避免把侍女仅当作是操持家务的宫廷侍从。一个格林堡女人,尤其是迪特琳德,竟然会有此行为,无疑让人感到惊异,但她这样做也许符合她的需求。菲利普夫妇的夏天在侯爵的庄园里度过,冬天则住在阿尔布雷希特大街上的美丽宫殿里,这宫殿已经归菲利普·楚·里德所有;大公的弟妹——克劳斯·海因里希和迪特琳德,偶尔还有阿尔布雷希特本人——有时就在这里,不是在古城堡,他们会聚,亲切地交谈。

发生过这样一件事,秋季开始的某一天,老约翰去世后还不足两年,一贯消息灵通的《信使报》在其晚刊上登出了消息,说是当天下午大公殿下和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殿下及其楚·里德-霍恩里德侯爵夫人殿下一同用茶。简闻就这些。但就在那个下午,他们兄妹之间商谈了许多涉及未来的要事。

将近五点钟,克劳斯·海因里希要出“隐逸宫”了。这天天气晴朗,他约了轻便马车,那辆敞开的上着褐色油漆的畜力车洗得发亮,尽管外观不很新,也不十分时髦。将近四点三刻,马车从马厩驶来,那马厩是一个铺石地面的院子,位于杂用建筑物右翼,马车走在小城堡宽阔的小石子路上。那幢杂用建筑物,赭色的老式一层房子,与白色的朴实无华的庄园住宅毗邻(尽管与其还有一段距离),组成一个很长的侧翼,每隔一定距离种植月桂树,建筑物前是泥塘和公园的一部。宅地前面部分,因为已经逐渐变成城市公园,所以车辆、行人和马车在此通过,只有一个用篱笆围起的花园稍微向上延伸,高处坐落着城堡,城堡后面还有一片野草丛生的公园土地,由矮树篱和栅栏围起,与荒芜的、覆盖着垃圾的郊野草地隔离开。马车一路驶来,道路一边是池塘,另一边是杂用建筑物,马车驶过高高的、其装饰灯曾经镀过金的花园门,驶过坡道,在一块硬地前等候,这里是两边植有月桂树的阶地,它通往那个朝向花园的房间。

克劳斯·海因里希在五点差几分的时候出来。他像往常一样穿一件紧身的近卫军轻步兵中尉军装,胳膊上挂着军刀柄。纽曼,穿一件袖子显得过于短的紫色燕尾服,跑下台阶,来到克劳斯·海因里希面前,伸出他的一双红润的理发师之手,将他主人折叠好的灰色外套放进马车。此刻的马车夫,手拿有玫瑰花饰的帽子,身体略向旁边的马车夫座位倾斜,他吩咐宫廷侍从把柔软的乘车用毯盖在克劳斯·海因里希的膝上,默默地鞠了一躬,退走。马拉车前行。

花园门前面,集聚着几个散步者。他们欢呼,紧锁眉头含着笑,深情地高举起帽子向克劳斯·海因里希致意,克劳斯·海因里希向他们表示谢意,他将戴白手套的右手举到帽舌,频频会心地点头。

马车沿着一块无建筑物地带边缘的一条桦树林荫大道行驶,桦树叶子已经发黄,然后马车驶过郊野,保养不善的道路两旁是陋宅,正在玩桶箍和陀螺的平民家孩子停下来,朝马车送去好奇的目光。有几个孩子高呼万岁,他们头朝向克劳斯·海因里希,跟随马车奔跑了一程。顺便提一下,原来马车可能要走“泉园”边上那条道的,由于走乡道,路程可以短一些,而且可以赶时间。迪特琳德有严守秩序的癖性,要是造访者因不守时而扰乱了她的家政,她是很容易被激怒的。

远处是多萝特恩儿童医院,于贝拜因的朋友扎梅特医生在那里担任院长。克劳斯·海因里希的马车从它那里驶过。然后,马车经过平民居住区,来到公园大街,那是一条宽阔的两边树木成荫的大道,是富人住所和别墅集中之地,电车沿大道将”泉园”与市中心连起。此时正值交通繁忙之际,人们向克劳斯·海因里希致意,克劳斯·海因里希费力地忙于回应民众的致意。平民脱帽高视,军官们,无论是骑马或是行走的,都向克劳斯·海因里希示以敬意,警察立正敬礼,在马车角上的克劳斯·海因里希将手举到帽舌,感谢道路两边的人们。从青年时代起,他就受过点头和微笑的训练,这样的姿态表明,对参加他的壮观人物秀的人们,他给予信任……他坐马车的方式很特别——不是懒洋洋地舒坦地靠在软垫上,而是按照类似参与驾车的方式,双手交叉着放在军刀柄上,一只脚前置,“做出”要踏上不平坦的地面的动作,积极地让自己适应剧烈颠簸的马车运动……

轻便马车行驶在阿尔布雷希特广场,马车离开古城堡时,两名卫兵站立在右边,保持立正、持枪、致军礼的姿态,他们密切注视禁卫军兵营对面的阿尔布雷希特大街。马车行驶在左边,奔侯爵夫人的住所里德舍恩宫而去。它是一个环境适宜的建筑,有发辫时代风格[2],大门上有弧形三角楣饰,夹层楼面小圆窗周围有涡卷形花饰,第一层楼有高大的阳台窗,宫内有一个雅致的招待宾客的庭院,它由两套两层楼侧厅边房组成,与大道之间隔着一道曲状栅门,栅门的柱石上饰有顽童石雕。但是,与保留历史风格的城堡外表完全不同的城堡室内陈设,则有新潮舒适的中产阶层风格。

迪特琳德在一层楼的大厅接待了她的哥哥,那个大厅里摆放着好几组淡绿色丝质面的曲形小沙发。在整个大厅后面四分之一部位,有又细又高的柱子,它们将大厅的主要部分与后面部分隔开,大厅摆满了棕榈、放在金属桶里的盆花,桌面全给五彩缤纷的花卉占了。

“你好,克劳斯·海因里希。”侯爵夫人说。她细条,纤柔,只是头发是灰黄色的,早先她在耳朵边留着像公羊角的金发,现在她编的粗发辫压在她的长着具有格林堡特征的颧骨的心形面容上。她身穿一件蓝灰色料的便服,像胸铠一样的白色尖领开得很低,老式的衣带由椭圆形饰针扣住。在她面孔的细嫩皮肤上,在太阳穴和额头上,在她温柔冷静的蓝色眼睛的眼角上,显现出了青筋或者黑圈。很明显,她怀孕了。

“你好,迪特琳德,你有那么多花呀!”克劳斯·海因里希答道,此时他把两只鞋跟并拢,上身向迪特琳德的那只小小的、白净的、略微过宽的手弯曲,“你身上怎么有股气味!我说,房子里到处都有这气味。”

“是呀,我就是喜欢花。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生活在万花丛中,闻花的芳香,这是我的一个夙愿,克劳斯·海因里希,可以说,我是为了这个才结婚的,因为古城堡里没有花,你知道的……那个古城堡,那里的花!我们长时间探寻,找到什么了,我说。是捕鼠器之类的东西。准确地说,全是那些弃用的捕鼠器,积满灰尘,看上去可怕的东西……天哪……”

“不是还有蔷薇灌木么,迪特琳德。”

“是呀,万能的上帝,只有一点点蔷薇灌木,还是写在旅游指南手册上的,而它的花朵散发着陈腐气味!手册上说,有一天那些花自然绽放,芳香无比,和其他蔷薇花一样。但是我根本不相信。”

“你不久就会相信了,”他说,他看着迪特琳德,微笑着,“应该期待有比你的花更美好的东西,小迪特琳德。”

“是呀,”她说,很快地她有点脸红,“是呀,克劳斯·海因里希,但我现在还是不相信。现实仍然如此,上帝喜欢这样。进来,我们再坐在一起……”

他们刚刚寒暄的那个房间,其面积与其高度相比,显得小了,室内铺一条蓝灰色地毯,摆放着造型优美的银灰色家具和配备淡色丝质套子的椅子。一只乳白色瓷质枝形吊灯从白色的周围有涡卷形花饰的天花板中心垂下,墙上装饰着大小不一的油画,都是菲利普侯爵购置的。在明亮的环境里,以新的审美观去细心观赏这些油画,似乎可以直观到阳光下的山羊、阳光下的家禽、沐浴在阳光下的草地,还有眯起眼睛的、脸上有日晒引起的雀斑的农民。靠着被白色帘子遮住的窗的,是细腿的女用写字柜,上面杂乱地摆放着小东西、小摆设、文具,以及好多小型的拍纸簿——因为侯爵夫人习惯于仔细清楚地记录下她的全部义务和计划。在墨水瓶前面,摊开一本家庭收支账簿,显然,迪特琳德刚才还在做记录。在写字柜旁边的那面墙上,固定着一幅小型的、有丝带装饰的工作日历,日历上印有“财务报告”字样的下方有铅笔写的字:“五点钟,我哥哥。”在客厅的那扇白色双扇门对面,在长沙发和呈半圆形摆开的椅子之间,安放着椭圆形桌子,覆盖桌面的是薄锦缎和一条蓝色丝质长条台布;桌子上匀称地摆放着飘香的茶具、一个用糖果组成的装饰物、盛放糖糕和小块黄油面包的微长果盘,在旁边的一只玻璃桌子上,那只银质茶壶正放在酒精燃烧器上煮茶。室内到处是花,在写字台上的花瓶里、在茶桌上、在化妆台上、在摆满瓷器人物塑像的玻璃橱柜里、在白色软躺椅旁边的小桌子上,摆设着花,窗前的一只花桌上摆满了盆栽植物。

这个位于迎客厅边角上的房间是密室,她的内室。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迪特琳德通常在下午招待客人,还亲自动手为客人煮茶。克劳斯·海因里希看着她用热水清洗茶壶,用一把银勺子把茶叶放进茶壶内。

“阿尔布雷希特……他来吗?”公子无意识地低声问道……

“我想他来的,”她说。此时她专心地向水晶茶叶罐弯下身子,好像是为了不让茶叶倒出来(公子也不想看她),“我当然请过他,克劳斯·海因里希,你知道的,他不能保证来。来不来,取决于他的健康状况……现在我马上煮茶,因为阿尔布雷希特要喝牛奶……也许耶特切恩今天也会来坐坐。你会很高兴地再见到她。这个机灵的小家伙总有讲不完的事……”

“耶特切恩”是冯·伊森施尼伯小姐的意思,是侯爵夫人亲密的朋友。她们从小就亲密无间。

“还是一副武相?”迪特琳德说,说话间,把茶壶放在架子上,注视着她的哥哥……“还穿军装,克劳斯·海因里希?”

海因里希站立着,两鞋跟并拢,他的那只冰凉的左手与他的右手一起紧贴在胸部。

“是的,迪特琳德,我喜欢这样,我很喜欢。这衣服很合身,你看,很适合我穿。再说它也很便宜,我想,一套合适的便装要花一大笔钱,而舒伦堡已经在抱怨啦,说什么东西都很贵。所以我有两三套外衣足够了,我甚至可以穿着它自豪地走访我的富有亲属……”

“富有亲属!真的还差得远呢,克劳斯·海因里希!”迪特琳德笑道。

他们坐在茶桌旁,迪特琳德坐在沙发椅上,克劳斯·海因里希坐在对着窗的椅子上。

“富有亲属!”她又说了一遍,可见克劳斯·海因里希的话让她感兴趣极了,“不,正相反,我们怎么是富有呢,因为现金短缺,所有的钱都留在企业里了,克劳斯·海因里希。正如我亲爱的菲利普说的那样,我们还年轻还在发展,还全都在成长中,大概要由我们的后代来收获果实了。但是,情况在往好的方向发展,而我做的是保持家的整洁……”

“是的,你做到了,迪特琳德,你真能保持整洁!”

“……保持整洁,把什么都记录下来,管好家仆,还要管理所有的开支,我对社会所尽的义务就是为了孩子每年节省一笔钱款。我的亲爱的菲利普……他向你问好。克劳斯·海因里希,我忘了告诉你了,他对今天不能到场深表遗憾……因为我们刚刚从霍恩里德回来,他又不在家了,或在忙生意,或在他的庄园,他生来个头小,弱不禁风,一旦他的泥煤矿和锯木厂出了点事,就会脸红,他自己说了,自从经历了很多事之后,他的健康状况已经好多了……”

“他说这话?”克劳斯·海因里希问道。当他直瞪瞪地望着明亮的窗台上的花时,眼睛里透露出沮丧……“是呀,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正是他的才能,在一定程度上起到让他兴奋的作用,于是他就成了大忙人。我呢,在花园里,又割了一回草,今年已经是第二次割草了,看这草地,我就感到愉快,为能把割下的草堆结实,要在每个草堆中间插上一根棍子,好多草堆看上去像是一个印第安人小茅舍营地或类似的东西,后来,舒伦堡竟然要把草卖了。但是,自然不能将其相比于……”

“哦,你!”迪特琳德边说边将自己下巴贴住胸口。“对你来说,情况就不同了,克劳斯·海因里希!你是离大公宝座最近的人!另有事业在召唤你,我想。不!你应该尽享民众对你的爱戴……”

他们沉默了片刻。

“还有你,迪特琳德,”然后他说,“要是我没有出错的话,你跟以前一样好,甚至还要好些,不对吗。我说你并没有像菲利普那样,提到泥煤矿就脸红;有一点苍白,你一向如此,现在仍然是。你气色很好,用的什么方法?自你结婚以来,我还没有问过你,但我认为,对你来说,什么都不用忧虑。”

迪特琳德平和地坐着,两臂轻松地交叉在胸部下方。

“是呀,我很好,克劳斯·海因里希,你有眼力,我要是不承认我的幸福,那就是不知感恩了。你看,我很清楚公国的很多人对我的婚姻很失望,说我嫁错了人,是下嫁,说了好多坏话。这些人看得不远,而阿尔布雷希特哥哥,你我都很清楚,他从心底里鄙视我的亲爱的菲利普,甚至还鄙视我,阿尔布雷希特讨厌菲利普,暗地里说他是商人和小市民。不过我不会计较这些,因为我是情愿的,情愿接受菲利普的求婚,当时我很激动,他不是那种危险的人,我接受了他,因为他给了我温暖,他是善良的人,他表示要带我走出古城堡。每当回想起古城堡,每当回想起那里的生活,我都感到害怕,克劳斯·海因里希,要不是亲爱的菲利普,我可是要一直在那里生活,稀里糊涂地做一个怪僻的可怜的人母,我觉得我已经不能忍受了。我生性有点脆弱,你是知道的,我所经历的那么多无聊和伤心事,简直让我崩溃,当亲爱的菲利普出现时,我意识到:他是来解救我的。如果人家说我是一个失宠的公主,因为我几乎失去了公主的地位,逃到了这儿,这里给了我很多的温暖和情谊,如果人家说我失去了尊贵的感觉或者高贵的意识,或者诸如此类的东西,那他们真是愚蠢无知,克劳斯·海因里希,因为我拥有得太多了,相反地,我拥有了太多的尊贵的感觉或者高贵的意识,事实就是如此,要不古城堡也不会让我感到如此恐惧,阿尔布雷希特应该明白的,因为他自己在那里也已经受够了,我们格林堡人都受够了,这就是我们有的时候看上去不怎么有尊贵感觉的原因。有时候,每当菲利普不在家时,就像现在,我坐在这里,身旁有花,有菲利普的画像,还有太阳,幸亏那是画出来的太阳,天哪!否则我们要求人保护了,这里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叫人觉得舒服,我想到要做好事,正像你说的,现在这几乎成了我的期待,我真想变成童话里的那个小小的美人鱼,如果你还记得,是瑞士太太读给我们听的,美人鱼后来变成了一个女人,原有的鱼尾变成了双腿,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理解我……”

“哦,迪特琳德,我非常理解你。你现在一切都好,很幸福,我由衷感到高兴。我要告诉你,根据我的经验,用适当的方式获得幸福,对我们来说是一种冒险,也不容易做到。人容易陷入错误,被误解,然而糟糕的是,没人来保护我们的尊严,除了我们自己,再则我们很容易因失去节制而蒙受羞辱……但是正确的路在哪里?你已经寻找到了。报纸上说,最近我也与我们的表妹格里塞尔迪斯订婚了。这是在放试探气球,正如人们说的,这个气球放的正是时候。但是格里塞尔迪斯是个蠢姑娘,让萎黄病折腾得半死不活的,就我所知,她一味地说‘是的’。我对她从来没有意思,克诺贝尔斯多夫也对她没意思,谢天谢地。这消息发布得真是没趣……阿尔布雷希特来了!”说着,克劳斯·海因里希站起身。

有人在外面咳嗽。一个穿棕绿色制服的仆人举起双臂打开双扇门,其动作敏捷、用力且不出声,低声通报:“大公殿下到。”然后,仆人欠身退到边上。阿尔布雷希特径直走向大厅。

大公乘坐封闭式四轮马车从古城堡来到此,只有百来步距离。他的猎人坐在背靠马车夫的座位上。阿尔布雷希特跟往常一样穿便服,此时他穿的是一件纽扣全扣住的有缎子小翻领的小礼服,瘦削的脚上套一双上漆靴子。自即位以来,他还不曾理过他的山羊胡子。他的剪得很短的金黄色头发,从他的两边纤细的很明显的鬓角往后梳。他步态笨拙,然而却显示出了令人难以置信的高雅和高傲的气质,他的肩胛骨显得很拘束,他把头往后摆,将他的短而圆的下唇轻轻地往上吸,使其紧贴住上唇。

侯爵夫人去门口迎接他。因为大公害怕吻手的动作,于是他干脆伸出手,他的低声问候语几乎成了耳语。他瘦削且冰凉的手给人以极敏感的印象,他将深藏在胸部的手伸出时,还想把前臂贴住上身。他还以同样的姿势向其爱弟克劳斯·海因里希致意,而此时的克劳斯·海因里希两只鞋跟并拢,站立在沙发前等候着,不再说什么了。

迪特琳德说:“阿尔布雷希特,你能来真好。你还好吗?你气色不错。菲利普要我转达他的歉意,他今天必须外出。你请坐,坐哪儿都可以,就这儿吧,最好了,朝着我。这椅子坐上去相当舒服,你上次来就是坐在这儿的。你坐,我去备茶。我马上给你送牛奶来……”

“谢谢,”他轻声道,“我请求原谅……我来迟了。你知道,尽管我们离得最近……不过我下午要躺一会儿……就我们几个?”

“没别人,阿尔布雷希特。至多还有耶特切恩·伊森施尼伯来走走,你不讨厌她吧……”

“哦?”

“要不我可以拒绝见客。”

“噢,请别这样……”

热牛奶端来了。阿尔布雷希特双手端起那只高高的、厚厚的、饰有浮雕的玻璃杯子。

“呵,还热着呢,此地怎么已经冷了。整个夏季,我在霍拉布伦就感到寒冷了。您生炉子了吗?我生炉子了。另一方面,我又受不了煤气味。炉子无不散发煤气味。冯·比尔答应我每年秋季在古城堡供热。但是看来不可行。”

“可怜的阿尔布雷希特,”迪特琳德说,“往年这个时候你已经在南方了,只要爸爸还活着。你一定向往那里了。”

“你的同情心会有回报的,我的亲爱的迪特琳德,”他答道,还是那样子轻声地说话,有点吞吞吐吐,“但是,我们一定要认识到,我公务在身。大家知道,我要管理这个国家,我来到此也是由于此原因。今天我做出了一个最最宽厚仁慈的决定,我允许公国的某个国民——我很抱歉,他的名字已经忘记了——获得并佩戴一枚外国勋章。此外,我给园艺学会年会发了一份电报,声明我接受学会荣誉主席称号,还发誓为学会尽我全部力量——当然我不知道除了发一份电报还需要我做什么,因为学会的成员完全能够自行处理其事务。另外,我屈尊批准挑选一个忠诚的人担任美丽的七山市市长,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有了我的批准,那个市长会比在没有我的批准的情况下更加听从命令呢……”

“好啦,好啦,阿尔布雷希特,小事一桩!”迪特琳德说,“我深信你有更重要的事情……”

“噢,那当然。我已经会见了我的财政和农业大臣。就是这个时间。克里彭罗伊特博士一定对我有反感了,如果我还不吩咐他做事。他采用即决审理的方式向我作了一次报告,给我很多相互关联项目的概貌,其中有预算清单新规则,有税务改革等,所有他正在做的事情。收成看来不佳。农民遭受歉收和坏天气造成的损失程度叫人吃惊,所以不单单是农民,连克里彭罗伊特的境况也不好,于是他说了,国家的纳税力量将再度萎缩。还有更不幸的,不止一座银矿面临着灾难。它们已经停止了营运,克里彭罗伊特说,它们已经没有了收益,恢复生产要耗费大笔钱。我注意听他说的一切,摆出一副适宜的脸色,还要尽己所能为那么多的不幸显示出忧虑的表情。之后,我听取他对有关问题的看法,这些问题包括:是否为非盖不可的财政部、森林-海关部和税务部新楼的费用制订一般的或者特殊的预算,很多关于费用增减比例、收入税、流动性行业税、减轻贫困农业的负担和城市债务等问题,我的总印象是:克里彭罗伊特很懂得他的业务,我只是说‘是呀,是呀’和‘那当然’和‘我感谢您’,让他把话全部说完。”

“你说得太尖刻了,阿尔布雷希特。”

“不,我还要跟你说,克里彭罗伊特今天在报告时我想起的事。这个城市里住着一个人,他鼻子上长有赘肉,他拥有的财产不多。每个孩子都认识他,见到他都叫他‘尤赫’,那是一个疯人的名字,因为那男人头脑有点不正常,他的姓已经好久没人叫了。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有份,尽管他的愚蠢使他没能够正式地参与其中,但他总是在衣服纽扣眼里插一朵玫瑰花,还用他散步用的手杖尖端顶帽子。一天几次,在火车要开动的时刻,他去火车站,敲打车轮,检查行李,他以此来炫耀自己。然后,当戴红帽子的铁路工作人员发出信号时,那个疯人便向火车司机挥手,于是火车开了。但是,那个疯人还真以为是他让火车开的。我就是如此。我一挥手,马车就走了。但是即便没有我,马车也要走的,我挥手仅仅是愚蠢的行为。我厌恶这种行为……”

兄妹都无语。迪特琳德忧虑地看她的衣服下摆,克劳斯·海因里希扯着他的弧形短髭须,凝视着她和大公之间那扇明亮的窗。

“我完全听懂了你的意思,阿尔布雷希特,”在停顿了片刻之后,海因里希说,“不过拿你自己还有我们与狂人相比,你也太冷酷了。你知道,我当然也不懂累进税计算、流动性行业税以及泥煤开采,还有很多方面的事,我是一窍不通,所有这些事,就像人们说的‘人世间的不幸’,饥饿和贫困,就是这些事情,还有‘为生存而斗争’,还有战争和医院恐惧等。对于这些事,我看不明白,也感觉不到什么,对于死亡这事,像父亲的去世,我是看明白了,他的死不是真正意义上死,他的死给人带来乐子,整座城堡照得通亮。有时候,我因自己没有到外面去见见世面而觉得羞耻。但我再思量一下,我过得也不舒坦呀,一点都不舒坦,尽管我,正如人们所说的那样,‘漫步在高贵人群之上’,或者正因为如此,对于生活的严格,我有自己的方式,如果你要我说空话,我把嘴闭上,也许要胜过很多善于跟量器刻度打交道的人,甚至胜过通晓各个领域事务的人。可问题是,阿尔布雷希特,我活得不舒坦,这才是所有问题的关键,我这么说,是有充分理由的。当人们看见我,朝我欢呼时,他们一定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我的生活一定有某种意义,虽然我已经把自己跟所有重要事务脱离开来,就像你说的那样。你说得完全正确。你能做的只是向人们挥手致意,但是,事实上,人们在想,你招手,如果你没有真正地支配他们的意愿和希望,而又想要让他们的意愿和希望实实在在地表达出来,也许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阿尔布雷希特端坐在桌子前。他的一双瘦削的显得格外敏感的手交叉着,搁在桌子边缘,桌子前端摆放着一只高高的半满的牛奶瓶,他眼皮垂下,同时将下唇紧贴住上唇。他轻声答道:“像你这样一位如此可爱的公子对命运顺从,我并不感到意外。就我来说,我不想有人跟我有不同的意愿和表现,我说,我不想这样,我是要你好好地去想,我犹如高高挂着的葡萄,让你望尘莫及。实话告诉你,我只能以我的灵魂,而不是用身体,稍微去留意一下人们的欢呼。人是脆弱的,人体中有些部分会在掌声中膨胀,在冷酷的沉默中会萎缩。但是我的理智使我超越了受人爱戴或不受人爱戴的境界。我知道,民心所向意味着什么。世人对于我本人有误解。所以么,陌生人的鼓掌叫我想起人耸肩的动作。还有的人,包括你在内,也许受世人的影响,有欢欣鼓舞的感觉。请原谅我,我过于理性地看待这种深奥莫测的幸福感,而且我不愿让人说我‘肮脏’,我可是个爱清洁的人,请允许我如此用词。我觉得这种形态的幸福已经变味了。不管怎么说,我与民众疏远了。我没给他们什么,而他们能给我什么呢?至于你么……哦,则另是一番样子。成千上万跟你一样的人为此感激你,他们通过你重新认识了他们自己。你可以想怎么笑就怎么笑。你所处的危险是,你太想沉浸于民众的爱戴了,最后你的知觉会迟钝的,尽管在今天还不明显。”

“不,阿尔布雷希特,我不这么认为。我不认为我处在危险之中。”

“我们能够相互理解那就更好了。总之我不喜欢哗众取宠。受人爱戴,让人觉得肮脏。”

“奇怪,阿尔布雷希特。我说真奇怪,是指你的用词。‘雉园小子’老用‘肮脏’这个词,他们是我在寄宿学校的同学,是年轻贵族,你是知道的,他们就在‘雉园’城堡。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你是一个高贵的人,就是这样。”

“你这么认为吗?你错啦。我不是高贵的人,从理智,从审美的角度来看,我正相反。你得允许我说,我并不因为自大而拒绝人们朝我欢呼,而是倾向于乐善好施。人类高尚,说起来真可悲,在我看来,所有人必须意识到,每个人的行为一定要有人性,相互之间要善待,不该相互贬低,不该羞辱他人。人一定要有足够厚的表皮,以至于能在抗拒高贵者欺骗的时候没有羞耻感。我生来较为敏感。我觉得自己无法应对我的荒唐可笑的处境。每一个站立在门口的男仆,他们要我走过他们时,不要去注意他们,只把他们当作是门框柱子,这让我感到难堪。这就是我的亲民态度……”

“是的,阿尔布雷希特,完全对。当这样一个人走过时,你要做到表情自如,有时候可真不容易。那些男仆!谁不知道他们这些人都是失意的人!你可听说过关于他们的趣事……”

“什么趣事?”

“哦,人总是好奇的……”

“绝对没有的事!”迪特琳德说,“我们对这事不感兴趣。你们谈的是一般的问题,我想过,我们今天下午将讨论我记下来的两个议题……劳驾,克劳斯·海因里希,把书桌上那本蓝色封皮拍纸簿递给我好吗?……多谢。我把记得的所有事情都记录在本子里,不仅有关于家事,也有关于其他事。能够阅读白纸黑字记录下的一切,那是多么令人愉快的一件事呵?我的头脑确实不灵了,记不住东西,要是我不讲究秩序,不把什么都记录下来,我简直就没法生活。首先,阿尔布雷希特,我还没有忘记,我提醒你,你一定要在十一月一日把卡塔琳娜姑妈领到宫廷里来,这事一定得做好。上次宫廷舞会,我离开的时候,卡塔琳娜姑妈很生气……你同意我吗?好,现在我删去这个议题……其次,克劳斯·海因里希,我想请你于十五日在市政厅举行的孤儿义卖场合短时间地露下面。我赞助那次活动,你要知道,我很看重它。你不需要买任何东西……买把小梳子吧……总之,你只要露面十分钟。为了孤儿……你来吗?你看,现在我又可以划去一条,第三点……”

但是,侯爵夫人的话被打断了。宫廷贵妇冯·伊森施尼伯小姐来了,她小步奔跑,很快穿过大厅,她的鸵鸟羽毛围巾让穿堂风吹起,她戴的一顶大羽饰帽的帽檐在上下摆动。她的衣服中涌出了外边清新空气的气味。她个子矮小,灰黄色的头发,尖鼻子,眼睛近视得连星星都看不出。在晴夜,她常常站在阳台上,通过望远镜观察繁星密布的天空,她乐在其中。她戴的夹鼻眼镜有双层镜片,在行屈膝礼时,她眼睛眯着,颈脖前伸。

“上帝呵,大公殿下,”她说,“我不知道,我打扰您了,我搅局了,请您宽恕!”

两位兄长起身了,小姐害羞地在他们面前行屈膝礼。就是当阿尔布雷希特将他紧贴住胸口的手伸出时,也还是把前臂贴着身体,而小姐的手臂几乎是垂直向上伸出的,当小姐在阿尔布雷希特面前行屈膝礼时,大公伸出的手达到了最低点。

“亲爱的耶特切恩,”迪特琳德说,“你说什么呀!我盼你来,欢迎你来。我哥哥知道,我跟你很要好的。你也不要称什么大公殿下。我们不是在古城堡。坐,请随便。用茶吗?还热着呢。请吃蜜饯水果,我知道你喜欢吃的。”

“好的,多谢,迪特琳德,我向来喜欢吃这东西!”冯·伊森施尼伯小姐背朝着窗,在茶桌的纵侧面的椅子上与克劳斯·海因里希相对而坐,她脱掉手套,开始俯身探看,用银质夹子把糖果夹到碟子里。她的小胸部很快地上下起伏,她激动不已又惴惴不安。

“我得到消息,”她说,她已经不能自持……“我得到的消息……可多着呢!也就是说……真正的消息仅有一条,仅有一条——但是这一条消息可是重量级的,经得起人们品评,它是确切无疑的,我是有很可靠消息来源的,你是知道我的,我是一个可信赖的人,迪特琳德,就在今天晚上,《信使报》将刊登此消息,成为明天全城人的议论话题。”

“是呀,耶特切恩,”侯爵夫人说,“我们得承认,你是不会空手来的。既然我们很好奇,那么你就说你的消息吧。”

“好吧。让我喘口气。你知道,迪特琳德、殿下知道,大公殿下知道,有人来了,有人来泉园了,六至八个星期,他们下榻‘泉宫’,抽取泉水,他们就是为喝水来的吗?”

“不,”迪特琳德说,“但是你认识他们吗,我的好耶特切恩?”

“施波尔曼,”冯·伊森施尼伯小姐说,“施波尔曼。”说着,她身体往后靠,用指尖敲打着桌缘,而她的手紧靠在蓝色丝质台布上。

兄妹三人以怀疑的目光相互对视着。

“施波尔曼?”迪特琳德问……“你想一想,耶特切恩,真的是施波尔曼吗?”

“千真万确!”小姐压低嗓音呼喊着,“千真万确,迪特琳德!就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人人都认识他,正是我们在‘泉宫’等候的那个人,了不起的施波尔曼,巨人般的施波尔曼,来自美国的非凡的萨穆埃尔·N.施波尔曼!”

“不过,孩子,他是怎么到这儿来的?”

“好了,好了,原谅我这么回答你,迪特琳德,但是这个问题提得真是!他当然是越洋过来的,至于他是乘他的游艇还是搭乘大轮船,我还真不知道,那个随他去了。他是来度假的,他要来欧洲旅行,而且他说了出行的目的是到泉园来喝水。”

“这么说他有病在身?”

“那当然,迪特琳德。为此而来的人都是有病在身的,他也不例外。”

“那就怪了。”克劳斯·海因里希说。

“是呀,大公殿下。他是一个引人注目的人。他的生存方式肯定是引人注目的。然而那是一种累人的生存方式,一点都不舒服,与普通人相比,他的那种生存方式是要很快耗尽精力的。大多数人来是因为胃疼,而施波尔曼他是患结石病,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怎么,结石病……”

“当然喽,迪特琳德,你一定听说过,只是又忘了。他患肾结石病,恕我冒昧提及这个骇人听闻的词,它是一种严重的、难受的病痛,我敢肯定,荒唐的财富没给他带来一丁点乐趣……”

“他究竟是怎么突然想到我们的泉水?”

“要我说,迪特琳德,很简单,那泉水确实很好,实在是好,特别是‘迪特林敦泉水’,它富含锂或诸如此类的物质,可抗痛风和结石,它正待让外界知晓和评估。但像施波尔曼那样的人,你想象一下,这样一个人,他已经不必去谋求名声和生意场上的知名度,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行事。于是他发现了我们的泉水或者是他的私人医生向他推荐的,也许吧,把瓶装泉水带给他,他饮用之后觉得真的有疗效,现在他可能这么想,到原处去喝效果一定更佳。”

各位沉默不语。

“天哪,阿尔布雷希特,”迪特琳德终于说话了,“不管人们是怎么看施波尔曼和他的同伙,我总是以慎重的态度看待他,这一点你可以放心,但是你不认为这些人来‘泉园’会带来大收获吗?”

大公转过头来,带着文雅和生硬的微笑。

“我们问冯·伊森施尼伯小姐,”他答道,“她肯定也注意到这方面的事情。”

“听从殿下的吩咐……收获大着呢!无法估量,完全无法估量的收益,很显然的!管理部门乐坏了,他们准备用花冠装饰整座房子,让‘泉宫’亮堂起来!多好的一个推荐!对外来人多具魅力呵!殿下不是还认为……来者是一个怪人!大公殿下刚才还在说‘他的同伙’,但是他没有同伙,顶多也就是两个人。他是一个海怪,一只大鹏!现在人们远道而来,为的是目睹某人是如何在一天里花费大约五十万马克的!”

“天哪!”迪特琳德大为震惊地说,“而我亲爱的菲利普,正在为他的泥煤辛苦操劳呢……”

“开始的情况是这样的,”小姐继续说,“这两天来,有两个美国人在外边长廊里散步。他们是什么人?据证实,他们是记者,是纽约的两家大报社的代表。他们先于那个大怪人到达,而后打电报给他们的报纸,暂且对地形做一个描述。在他到来时,记者将发电报,叙述他走的每一步,跟《信使报》和《国家报》报道殿下时的情景一样……”

阿尔布雷希特鞠躬致谢,眼睛朝下看,同时下唇前突。

“他已经占据了‘泉宫’内的‘侯爵套房’,”耶特切恩说,“用作临时寓所。”

“就为他自己吗?”迪特琳德问道……

“才不是呢,迪特琳德,你想,他会独自一人来吗?我还不知道陪同他的人和他的仆人的详细情况,但是可以确定,陪同他来的有他的女儿和他的私人医生。”

“你老是说‘私人医生’,耶特切恩,我生气了。还有记者。还有‘侯爵套房’。他还不是国王。”

“据我所知,他是铁路大王。”阿尔布雷希特眼睛朝下看,轻声说道。

“不仅仅是铁路大王,殿下,据我所闻,甚至铁路还不是他的主业,他在美国那边有大公司,人称托拉斯,正如殿下所知道的,例如钢铁托拉斯、糖业托拉斯、石油托拉斯,还有煤炭托拉斯、肉类托拉斯、卷烟托拉斯等。萨穆埃尔·施波尔曼在几乎所有这些托拉斯里都有份,他是大股东和大控股者,人们如此称他,我从报纸上读到的,他的生意我们或许可以称之为‘混合货物销售’。”

“这生意挺好,”迪特琳德说,“一定是上好的生意!你说服不了我,人通过诚实的工作,是可以成为大亨的,亲爱的耶特切恩。我深信他的财富沾有鳏夫和孤儿的血。你怎么想,阿尔布雷希特?”

“我想,迪特琳德,我想,这对你和你的丈夫是安慰。”

“要这么说,”小姐说道,“财富跟施波尔曼,我们的萨穆埃尔·施波尔曼,几乎搭不上边,因为他是一个继承人而已,他甚至对他的生意没有特别的兴趣。要说是谁积累起了那笔财富,是他的父亲,我阅读过关于他父亲的信息,可以说,我对他有了一个大致了解。他的父亲,就是那个德意志人,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冒险家,他越过大洋,去淘金。他运气真好,淘金使他发了点小财——也可以说是发了大财——他开始在石油、钢铁和铁路等行业投机,于是他尽其全力,使自己变得越来越富有。他临死时,各方面的生意正红火,于是他的儿子萨穆埃尔继承了VogelRoch公司,他实际上什么事都没干,就获取了大笔红利,他的敛财之路越发顺利,连他自己都快说不上有多少钱。这就是他走过的路。”

“他有一个女儿是吗,耶特切恩?说说她的情况,好吗?”

“好的,迪特琳德,他的妻子死了,但他有一个女儿——施波尔曼小姐,他带她来了。据我所知,她是一个独特的少女。施波尔曼本人是一个混血儿,因为他父亲娶了一个具有克里奥尔血统的南美洲女人,也就是说这个女人的父亲是德意志人,母亲是土著人。但是萨穆埃尔又与一个有一半英国血统的德裔美洲女人结婚,他们的女儿就是现在的施波尔曼小姐。”

“天哪,耶特切恩,她是一个十足的混血儿!”

“你说对了,迪特琳德。我听说她很有学识,还像男人一样,学习代数,是一个非常机敏的小姑娘……”

“即便如此,那也不足以吸引我。”

“但是来者中还有更厉害的人,迪特琳德,施波尔曼小姐有陪聊侍女,该陪聊侍女竟然是一位伯爵夫人,一位地地道道的伯爵夫人,她专门陪伴小姐。”

“天哪!”迪特琳德说,“她不觉得羞耻吗?不,耶特切恩,我决心已下。我不再关心施波尔曼了。我想让他在这儿平静地享用泉水,让他与他的伯爵夫人和他的学代数的女儿再一同离开,我不会去回头瞧他一眼。我对他的罪恶的财富没有印象。你怎么想,克劳斯·海因里希?”

克劳斯·海因里希的视线越过耶特切恩小姐的脑袋,投向明亮的窗。

“印象?”海因里希说……“不,我认为,我对财富没有印象,我的意思是,获得财富的途径。但是我以为,要紧的是……要紧的是,依我看,要有规则。在这个城市里我们也有两位富人,制皂商乌施利特应该有一百万马克了……我多次看到他坐他的车……他很胖,而且粗俗。但是如果某人因辛苦创造财富而得一身疾病,而且还落得个孤立无援……我不明白……”

“终究是个可怕的人儿。”迪特琳德说。

关于施波尔曼的议论渐渐地平息。

在座的人谈起了家庭事务,说到了“霍恩里德”庄园,还有即将到来的季节。将近七点,大公派人去叫车。大家都起身,相互道别,毕竟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也要走了。但是,就在前厅,当仆人为他们兄弟俩套上外衣时,阿尔布雷希特说:“克劳斯·海因里希,如果你把你的车夫打发回去,再给我一刻钟时间和你一起欢聚,我将不胜感激。我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想跟你谈谈……我可以陪你去‘隐逸宫’,但这晚上的空气对我无益……”克劳斯·海因里希立正答道:“不,阿尔布雷希特,你绝不可以这样想!要是你想去的话,我驾车接你到我的城堡。我为你效劳是理所当然的。”

大公和公子,两位年轻人之间一次引人注目的谈判拉开序幕,谈判结果在几天后的《国家报》上登出,受到了普遍的赞同。

公子陪同大公回他的城堡,通过阿尔布雷希特大门,走在宽阔的石质楼梯上,经过两侧有仆人站立的、亮着无罩煤气灯的走廊和沉寂的前厅,来到了阿尔布雷希特的“小房间”,普拉尔老人点亮了壁炉台上的两只铜质煤油灯。阿尔布雷希特接管了他父亲的办公室。这里一直是统治者的工作室,它位于一楼,其两侧分别是副官室和日间使用的餐厅。办公室朝向阿尔布雷希特广场,大公经常性地从写字台这个地方眺望和监视广场。那房间怎么也不适合居住了,它叫人觉得厌恶,一个小厅,天顶画早已经破碎开裂,地面铺着红色丝质金镶边地毯,三扇落地窗离地板很接近,可感觉一阵阵风从窗外吹来,窗前那幅有绉织物装饰的紫红色窗帘此时正拉上着。室内有一只按法兰西帝国风格设计的假壁炉,在它前面安放着一只小型的、半圆形的、绗缝得很时髦的无扶手长毛绒沙发椅,那只花纹装潢得极为难看的白色瓷砖壁炉正散出强劲的暖气。两只绗缝的大沙发相对安置在墙边,其中一只的前面是一张铺着红色长毛绒的四边形书桌。两扇窗之间耸立着两面与天花板齐高的狭长金色框镜子,大理石座架的右边是闪亮光泽的雪花石膏雕塑群,左边放的是一只大腹车料玻璃水瓶以及药瓶子。那只写字柜,是一件有卷盖的和黄铜饰片的旧紫檀木家具,孤零零地置于室内中央的红地毯上。一个角落里的一座柱台上有一尊古玩,它似以其无表情的目光注视着室内。

“我要向你提个建议,”阿尔布雷希特说,他站立在写字台旁,无意识地拿着一把裁纸刀,那个玩具一般的小东西与骑兵的马刀相似,“与我们今天下午的谈话有一定的关系……我先要说的是,今年夏季在霍拉布伦,我跟克诺贝尔斯多夫详细讨论过这事。他同意,要是你也同意,我不怀疑你会的,看来我是可以实现我的意图了。”

“阿尔布雷希特,您请说吧。”克劳斯·海因里希说,他站在沙发桌旁,像军人一样摆出立正姿势。

“我的健康状况,”大公继续说道,“最近一个时期已经越来越糟了。”

“您叫我难过,阿尔布雷希特!你在霍拉布伦时,怎么没有完全恢复健康?”

“谢谢你。没有。我的情况不好,我的健康状况显示,我越来越不能满足人们对我的要求了。我说的‘要求’,主要是指:在庆典时和重要场合我所承担的义务,这些义务与我的地位是联系着的,这就是我们在迪特琳德家里说话的共同点。尽责让我高兴,因为我可以与人民相处,与宗室相处,我与他们同一条心。而现在,我的义务在折磨我,虚伪的角色使我疲乏到了如此的程度,我不得不想一个办法去应对。我现在这副样子——就我的身体状况来看——我的医生赞同我,他们完全支持我的计划……我没有结婚,我也不保证我会结婚,我不会有孩子。你也是大公继承人,从与父亲的关系来看,你生来享有这个权利,你还具有浓厚的民众意识,你受他们爱戴……”

“呵,阿尔布雷希特,你总说我受民众爱戴……我根本不相信。或许差得远……我是说与我们差得远。我们仅仅是远距离让人爱戴。”

“你太谦逊了。你再听我说。你可真好,你已经把我的各个重要义务接收过去了。我希望把我的全部义务都接收过去,是全部,而且是永远。”

“你是想退位吧,阿尔布雷希特?”克劳斯·海因里希惊讶地问道……

“我没有往这方面去想。相信我,不过我确是很愿意这么想。但是我会受到阻碍。我甚至连摄政都不曾想过,我只是想让你代替我——你或许还记得,你在学生时代学过国家法的特征——你将担任的是一个长久的、正式确认的、涉及所有重要职能方面的代表,这是出于爱护我健康的考虑。你意下如何?”

“我听从你的命令,阿尔布雷希特。不过我不是很清楚。这个代表能走多远?”

“哦,尽可能地远。我希望你能代表我出席所有要求我亲自出席的公众场合。根据克诺贝尔斯多夫的要求,仅仅在议会开幕和终止辩论提付表决的时候,如果我卧病,我才根据情况把工作移交给你。我们就这么定了。但是,在其余场合,你得作为我的代表,出席各种典礼,像旅行啦,访问各个城市啦,出席公共纪念日庆典和市民舞会开幕式啦等等,这些活动都得你去……”

“也得我去?”

“为什么不呢?此地我们一直有每周一次的自由接见活动,这无疑是一种很有意义的习俗,但是,该活动也让我耗尽了精力,你替我去挡一挡觐见者吧。我不再列举了。你接受我的建议吗?”

“我听从你的命令。”

“那么你得始终不渝地听从我。在一切场合,你代表我,你可以用我的随从。这对于你快速擢升军衔是极为需要的。你是中尉吧?你将被授予上尉军衔,甚至在你上任之后马上升少校……我会成就你的。还有,我要强调一下我们的安排,那就是适当地显示出你的地位与我有关,为此我授予你‘殿下’头衔。形式还是要的……克诺贝尔斯多夫都已经把那些事办妥了。我将把我的决定以两份公文的形式记录下来,分别给你和国务大臣;而且,克诺贝尔斯多夫都已经将这两份公文拟好了……你接受吗?

“我要说什么呢,阿尔布雷希特?你是爸爸的长子,我总是仰仗着你,因为我一直感觉到,而且已经意识到,我们两个你更加高贵,跟你相比我只是一个粗人。但是,如果你认为我配得上站在你边上,配得上以你的名义在人民面前代表你。虽然我觉得我不是那么英俊,左手有生理障碍,我不得不把它藏起来,好啦,我要感谢你,听从你的命令。”

“我说,请你走吧,我要休息了。”

他们相对而行,一位从写字台走来,另一位从书桌走来,他们从地毯上走过,来到房间中央。大公向他的爱弟伸出手——那只瘦削的冰凉的手从其紧贴着的胸口伸出,前臂还贴住上身。克劳斯·海因里希在握手时,做了个立正和鞠躬的动作。而阿尔布雷希特点了点他那瘦削的、留有金黄色山羊胡子的脑袋,表示告辞。期间他还轻轻地将其短而圆的下唇往上唇吸。克劳斯·海因里希返回“隐逸宫”。

《国家报》和《信使报》两家报纸都在八天后刊登了这两封亲笔信,信中内容涉及最重要的决定,其中的一封称对方为“我尊敬的国务大臣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博士男爵!”另一封开头则写“最尊贵的侯爵,可亲可爱的弟弟!”签字是“您的殿下,最最忠诚的兄长阿尔布雷希特”。

[1]Samet德文:丝绒,实际上他在说Sammet,也就是扎梅特医生。

[2]1725年至1760年,洛可可艺术在法国流行,“洛可可”来源于法文“rocaile”,原意“贝壳式”,引中含义指“像贝壳表面一样闪烁”,最初是指建筑式样和室内陈设及装饰式样;而德国的发辫风格是指1770年到18世纪末的洛可可的丰富的宫廷造型与古典造型相互融合产生的一种古典主义建筑风格,它给人以像发辫一样僵硬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