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贝拜因博士
克劳斯·海因里希在一所属于贵族学校一类的寄宿学校里度过三年童年时光。与他做伴是来自宫廷或乡村贵族家庭的同龄人。为了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宫廷大臣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创立了此所学校,将其建在狩猎行宫——“雉园”,且把一切安排妥当。
百年来,“雉园”城堡一直属于公国政府财产。从都城始发北西走向的公国铁路火车在这里第一次停靠,站名就称“雉园城堡”。城堡不远处的草地和灌木林中,有旧时的小木屋,它是用来保护“驯服”雉属动物的。有一位旧时君主,他有保护动物的爱好。
那座城堡是两层楼箱形乡村别墅,木板屋顶上竖着避雷针,工具棚和小木屋紧挨着大片针叶树的边缘。城堡前面是一排椴树,从城堡远眺,可见几条小径交叉延伸在一片宽阔的作为缘饰的蓝色树林和草地上,还可见辗压过的游戏场和用于障碍骑马的栏架。在城堡的斜对面,有一家客栈、一个啤酒一咖啡花园。园内长着参天大树,一位名叫施塔芬尼特的悠闲先生把这里租下。到了夏季的星期天,出游的人,特别是来自都城的骑车族,会成群结队地来到这里。“雉园”的寄宿生们只有在老师的带领下才可造访客栈和花园。
寄宿学校除了克劳斯·海因里希外,另有五个寄宿生,他们是特鲁默豪夫、古默普拉赫、普拉托、普伦茨劳和威尔察恩。周围的人叫他们五人为“雉园小子”。这里有一辆从宫廷马车库里拉来的四座马车、一辆轻便双轮马车、一副雪橇和几匹马,这些都是为公子使用准备的。冬季来临时,一部分草地被浇上水结冰,供公子他们滑冰之用。“雉园”城堡还备有一名厨师、两个女仆、一个马车夫和两个男仆,其中有一人在紧急情况下还可驾驶汽车。
高级中学教师屈特切恩,矮个,多疑,易激动,未婚,长有一张演员般的脸,一副旧时骑士模样,寄宿学校由他做主。他蓄花白短髭须,惶恐不安的褐色眼睛前戴一副金边眼镜,在室外,总见他把礼帽移向颈背。他行走时,总将下腹前凸,像长跑者一样将两只小拳头紧靠住腹部两侧。在对待克劳斯·海因里希方面,他自鸣得意,但对待其他寄宿生,他心里则是对贵族傲慢充满怀疑,当他察觉到因自己是平民而遭蔑视时,他会像雄猫一样发怒。他爱散步,每当学生靠近,他总是停下脚步,招呼学生围着他,而他拿着小棒在沙子里画画,以此向学生说事。阿梅隆太太,一个身上散发着强烈的霍夫曼滴剂气味的女人,她是上尉的寡妇,学校的钥匙由她掌管,屈特切恩老师叫她“仁慈的夫人”,如此文雅地称呼一个女人,足见屈特切恩很懂人缘。辅助他的是一位较年轻的拥有博士学位的临时代课老师,一个生性乐观、热爱职业、能言善辩、爱大声絮叨,且具狂热倾向的人,一个对克劳斯·海因里希的思维方式和自我感觉形成也许有着太多影响的人。还有一位体育教师,他名叫措特。顺便说明一下,那位临时代课老师叫于贝拜因,拉乌尔·于贝拜因。还需要说明的是,各位老师需要每天从都城乘火车前来。
克劳斯·海因里希注意到,学校对他在学业方面的要求很快地降低了,公子对此抱赞同态度。德勒格督学的多皱纹食指不再停放在书页行间,他已经尽职了;无论在上课期间,或是在批改书面作业时,屈特切恩老师总要利用一切机会来证实他举止的得体。
寄宿学校建立后不久的一天,在用过早餐和午餐之间的点心之后,在底层的高窗餐厅,屈特切恩把克劳斯·海因里希请到楼上他的书房里,对他说了这样的话“大家不愿意看到大公国的公子在与我们一道上科学讨论课时,来回答令您感到厌烦的问题。另一方面,也希望大公国的公子随时举手要求回答问题。为此,为了能让我知道,我请大公国的公子在遇到您不喜欢的问题时,把手举得高高的,而当遇到您想要解答的问题时,只需大手举得一半高,而且向右边偏。”
至于于贝拜因博士,他在行的是“大声满堂说”,让大家在兴致勃勃之际仍不忽视应该关注的对象。博士跟克劳斯·海因里希一点约定都没有,而是想向公子提问就向他提问,自由自在,也没有出现难堪的局面。克劳斯·海因里希的毫不切题的回答似乎令于贝拜因博士欣喜,更激起他的满腔热情。“哎呀呀!”他喊道,一边笑一边将头往后仰……“哦,克劳斯·海因里希!哦,大公的子孙!哦,您好天真!生活的严酷问题把您难住了!现在就让我以我饱经磨难的经历来启发您吧。”接着,博士自己来解答问题。如果克劳斯·海因里希回答错了,博士不再叫其他同学回答。其他老师也都采纳博士的不装腔作势的授课方式。体育教师措特接受了上级指令,在上体育锻炼课时,要特别顾及克劳斯·海因里希的左手,也就是说,甚至不让公子本人或者其他同学没有必要地去关注那点身体缺陷。体育课仅限于赛跑游戏,同样在骑马课期间,措特先生剔除了所有大胆的动作。
克劳斯·海因里希与他的五个伙伴的关系不算亲密,他们本来也没有想要发展亲密关系。公子独来独往,从不与同学在一起,完全不是他们中的一分子。他们五人,公子他一人;公子、五伙伴和老师,师生设置就是如此。
有很多因素阻碍了他们与公子之间建立无偏见的友好关系。他们五人因克劳斯·海因里希而住校读书,他们受指令为公子陪读。在课堂中,当公子答错时,老师是不可以再去叫他们五人回答的。在骑马和做游戏时,他们五人要约束自己的体质。校方提醒他们五人:与公子同学习同生活是一种优待。而对于这种优待,他们已经生厌了。五人中的几个年轻人,像古默普拉赫、普拉托和威尔察恩,都是不太富有的乡村贵族之子,当初他们一直沉浸于愉快和自豪中,因为当时他们的父母在收到来自大公国宫廷政府部门发来的要他们的儿子与公子同住同读书之邀请时,邻人都赶来祝贺。
还有,像普伦茨劳伯爵,胖胖的、蓄红头发、一脸雀斑、说话喘吁吁的,他教名是博古米尔,是大公国的一个极其富有高贵的地主家族后嗣,他爱挑剔,自尊心极强。他很清楚,他的父母是绝对不能够拒绝接受冯·克诺贝尔斯多夫男爵的邀请的,他也很清楚,此邀请完全不是上天开恩,他,博古米尔伯爵,靠他父亲的财产,他原本可以比在“雉园”城堡过更好的、与自己的地位更相配的生活。他发现这里骑乘的马不是什么好马,四座马车破旧,轻便双轮马车式样过时;他暗地里抱怨饮食。
达戈贝特·特鲁默豪夫伯爵,属于轻浮且伶俐的男孩,说话低声下气,在一切问题上皆站在公子一边。
他们五人有同一种表达方式,就是喜欢找茬,说话带贵族腔,他们经常性尖叫:“真肮脏。”他们把衬衫领子解开与肮脏联系起来,穿普通的Sacco牌子小西装打草地网球,在他们看来又是肮脏。
不过,克劳斯·海因里希觉得老说人家肮脏不应该。至此为止,他根本不知道衬衫上缝有领子这种事情,也不知道像博古米尔·普伦茨劳那样的人,同时拥有那么多小西装。他也爱说“真肮脏”,不过他在说这话的时候,他正穿着补缀过的袜子。他觉得当站在普伦茨劳旁边时,自己好没风度,与特鲁默豪夫相比,自己显得粗笨。特鲁默豪夫高贵得像一个大人物似的。他的鼻子长长尖尖的,鼻梁锋利,宽宽的薄壁鼻孔在颤抖,柔滑的太阳穴透出蓝色的血管,他的耳朵小,不见有耳垂,宽大的彩色衣袖口钉着金链纽扣,从袖口伸出的那双细嫩的手真像是女人的手,指甲修得圆圆的,腕上戴一只金镯子。他常半闭着眼睛低声说话……不,很明显,克劳斯·海因里希是无法与特鲁默豪夫比谁更高雅的。公子虽说有一只宽大的右手,长有具民族特征的颧骨,但在特鲁默豪夫旁边,他简直就是一个矮子。倒是阿尔布雷希特更合适与“雉园小子”一道去喊“真肮脏”。而海因里希,确切地说,他真不是个贵族。他的名字怎么来的?克劳斯·海因里希,乡下修鞋匠的儿子才取这样的名字。那边施塔芬尼特先生家的孩子,就是那些用手指擤鼻子的孩子,他们取的名字跟公子的、跟公子的父母和哥哥的一样的名字。但是,那些贵族则取名博古米尔和达戈贝特……克劳斯·海因里希完全孤立于他们五人。
不过,公子在“雉园”城堡还是与某一个人交上了朋友,那个朋友就是于贝拜因博士——临时代课老师。拉乌尔·于贝拜因长得不英俊,他蓄红须,有一张发青的脸,眼睛呈水蓝色,稀疏的红头发,一对极其难看的招风耳朵顶上呈尖状,但他的一双手小而柔嫩。尽管他的衣橱里的衣服少得可怜,但为了要有华丽的外观,他特别地爱系一根白色领带。外出时,他穿一件粗呢礼服大衣。于贝拜因博士爱骑马,而且是个极好的骑手。骑马时,他穿一件结实的小礼服,小礼服后摆用别针别住,穿一条紧身裤子,戴一顶高帽子。
他有什么魅力竟能把克劳斯·海因里希吸引住?他的魅力可是多元复合性的。据传,很早的时候,大家还没有在“雉园”共住,那位临时代课老师曾经很艰难地从泥沼里救出一个孩子,为此他获得一枚“救护奖章”。这是他给人的印象之一。以后,又有很多关于于贝拜因博士身世的传说,克劳斯·海因里希也都获悉了。有人说他的出身黯淡,没有父亲。他的母亲曾经是一个演员,她给贫穷的人一点报酬,求他们收养她的孩子,他曾经挨过饿,这也许是他的脸总是发青的缘故。这些事是不宜公开的,甚至不堪回想,是野蛮的、难以启齿的事,而于贝拜因博士自己有时候却要特别提及这些事,例如,当他在跟那几个贵族小子叙说自己黯淡身世的时候,当贵族小子他们在他面前表现狂妄和失礼的时候。
“最小的孩子,妈妈的宝贝儿子!”他常常会怒气冲冲地说,“我见过足够多的世面,我要你们这些年轻人谦逊一点!”于贝拜因博士确实见过很多世面,此事实对克劳斯·海因里希不失其影响力。博士将自己原本的个人魅力贯穿于对克劳斯·海因里希行为的指导过程,从与公子交往的第一天开始,博士对他说话的语气与对别人的是有严格区别的。他没有意识到仆人们生硬的沉默,没有意识到女人们的大惊失色,没有意识到来自德勒格督学表示中肯的鞠躬或者屈特切恩老师的会心的理解;他甚至没有意识到外面的人们看克劳斯·海因里希时的那种异样的、虔诚的但却是缠人的眼神。
在寄宿学校校会开过几天后的一段时间里,博士保持沉默,只让自己观察周围环境。然后,他接近公子,面带微笑,大声说话且态度坦率,他精力充沛,像父亲待儿子般对待公子。这样的伙伴关系是克劳斯·海因里希以前从未有过的。起先公子惘然若失,他通常惶恐不安地看着博士发青的脸。但是他的困惑竟然没有产生反作用,一点都没有吓住博士;博士将自己发自内心的但又惹人厌烦的正人君子思想强制性地施教于公子。不多久,克劳斯·海因里希被感化了,博士赢得了公子的好感。因为在于贝拜因博士的教育方法中不见有庸俗,不见有诋毁他人的思想,没有刻意,也没有说教。博士要讲授的是关于饱学之士所具备的优势,同时博士也对克劳斯·海因里希非同一般的出生和处境以温和坦率的态度示以敬意;博士在给予公子以爱和认同的同时,还以欢快的心情在他们两种性格之间求同。有几回,博士称公子“殿下”,后来简称其“公子”,再往后直称其全名“克劳斯·海因里希”,以后就一直这么叫了。
到了“雉园人”骑马兜风时,博士和公子总走在前头。博士骑他的宽体花斑马,克劳斯·海因里希骑他的驯良的栗色马,博士在公子左侧。在下雪、落叶时刻,在春天融雪或者夏季酷热期间,他们常沿着森林边缘策马小跑。在乡下,他们骑马穿过一个个村庄,于贝拜因博士一路讲述他的身世。拉乌尔·于贝拜因,他的雅致确实与众不同呀!是的,“于贝拜因”这个名字是他养父母的,当时老两口是银行低级职员圈子里的一对贫困者,按照法律,博士有权使用这个名字。但是“拉乌尔”这个名字是他的生身母亲在把补偿金和她的不幸的小家伙一同交出去的时候特别起的,显然,那是一个感伤的决定,一个虔诚的决定。至少他的生身父亲很可能叫“拉乌尔”,于贝拜因的养父母希望他们养子的姓能够与他的名完美地协调起来。
顺便提一下,领养一个孩子,是当年他的养父母做的一件非常轻率的事情,他们是在画饼给于贝拜因充饥,他们这么做大概只是缘于迫于穷困,急着要拿那笔补偿金。小男孩在受学校教育方面严重不足,然而他却自由自在地表现自己,爱“自我卖弄”。由于他喜欢当老师,他曾经申请到大学教育公共基金会资金。还是一个成绩不错的完成大学学业的人,他遂了自己的心愿,谋到一个薪水可观的公立学校教师的职位。偶尔他还出于感激,资助他的老实的养父母,一直到两位老人同时去世为止。他们真是幸运!
于是,于贝拜因在世上子然一身,他出身不幸,可怜得如一只麻雀,他天生一张丑陋青面和一对招风耳朵,此长相很适应奉承人。这条件能叫人喜欢吗?但是,这样的条件居然是好条件——永远是好条件,事实就是如此。他,不幸的青年时代,孤寂的生活,未交好运,惯于画饼充饥,以特有的严格态度孜孜不倦地工作;他,与肥胖无缘,内心世界丰富,不知舒适是什么感觉,确实比有些人强;他,一个头脑冷静、聪明的自食其力者,他的才智增长程度可想而知!然而在那些认为“没有必要如此做”,甚至认为“过去也没有必要如此做”的人眼里,在那些每天早晨要点上一支雪茄的人眼里,于贝拜因挡了他们的道了……
曾几何时,在一间闻不到一点春天花香的病房里,在一个脏兮兮小学生的病床边,拉乌尔·于贝拜因结识了一个青年人——他比于贝拜因大几岁,且两人身世相似,同样出身不幸,他还有犹太人血统。克劳斯·海因里希认识他,是的,据说,有人告诉公子,说与这个青年结交值得。此人名叫扎梅特,是医学博士;克劳斯·海因里希出生时,扎梅特正巧在格林堡,几年以后,他在都城开业当儿科医生。他过去就已经是于贝拜因的朋友,现在仍然是,他们之间经常就命运和责任问题展开讨论。另外,他们都是见过大世面的人。
至于于贝拜因,他回顾过去的时光时总那么认真且满怀欣喜。他曾是一个公立学校教师。他的活动不完全局限于教室,出于个人情感和人道的考虑,他没少关心这些“小淘气们”,偶尔造访他们的家,且乐此不疲。他看到孩子们的生活没有丁点田园气息,通过调查,他得知甚多。的确,假使他昔日不曾尝到生活的苦楚,那么在此时,他还是有目见的机会。此外,他不懈工作,给生活条件优越的市民孩子补习功课,为买书,他节衣缩食,把漫长的、静悄悄的和闲暇的夜晚时间用于研习。有一天,他以优异成绩通过了公国考试,还获得升职,转到高级中学任教。实际上,他不舍得离开他的那些“小淘气们”;但他还是服从命运安排。尽管他出身不幸,但后来碰巧被选中到“雉园”城堡当临时代课老师……
于贝拜因博士讲述着自己的身世,克劳斯·海因里希怀着和悦的心情倾听他的叙述。对那些“把什么都视为没有必要”的人和每天早晨吸雪茄的人,公子与博士均报以蔑视;对于于贝拜因在说及“世面”、“观察”和“生活中的苦楚”时所表现出的扬扬得意和自吹自擂的态度,公子既感到畏惧又觉得有趣,觉得似乎自己循着与于贝拜因同样的经历,即从养父母为得到补偿金而收养他,直至他受聘高级中学教师的那段不幸的和坚强的生活。公子觉得自己似乎理所当然地有资格参与关于命运和严正的话题的议论,感觉有回忆自己十五年来温和生活经历的冲动,他感到有这样一种渴望,即要有人安排他做事,要他全身心地去完成,而他自己试图去做的事就是诉述身世。
然而令他诧异的是,于贝拜因博士不让公子诉述,他决然地制止公子的这种意图。“不,不,克劳斯·海因里希,别说了,就这样。别以为您不跟我吐露心中的各式各样的秘密,我就不知道!……我只需观察您半天,就能知道您的身世,但是,如果您以为我要引诱您抱着我的脖子痛哭,那么您就完全误解我了。首先,您要是这么做,迟早会后悔的。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您尤其不乐意向人敞开心怀……您看,我又话多了。我是做什么的?一个临时代课教师。在我看来,这个职位不一般,但还没有人比我干得更好的。我是一个目标非常明确的人。但是您呢?您是做什么的?难说……我们说:您是一个完美的化身,一种理想,一只容器,一种象征性的存在。克劳斯·海因里希,同时是一种形式上的存在。但是,形式的存在和心声吐露,您还不知道两者是相互排斥的吗?完全排斥的。您没有权利吐露心声,如果您硬要尝试,您会体会到这么做是不合适的,会发现自己是不成熟的和愚蠢的。我得规劝您,克劳斯·海因里希……”
克劳斯·海因里希笑了,握着马鞭行了个军礼。边笑边骑马前行。
另有一次,于贝拜因博士随便地说:“受人爱戴,这样的说法不是很周密,但它却是一种极佳的极全面的与人亲密的形态。”此话题他说到此为止。
夏季,在上午较长的课间休息期间,他们偶尔一同去少有人光顾的客栈花园坐坐。他们一边闲聊,一边骑马散步到“雉园”的那块草地,随意地停留在施塔芬尼特先生的田园里停留,喝柠檬水。施塔芬尼特先生欣喜地抹着粗糙的桌子,亲自把柠檬水端上,除去瓶颈处的玻璃球瓶塞子。“很纯的饮料!”施塔芬尼特说,“喝它有益健康。它不含脂肪,公子殿下,还有您,博士先生,它是甜味的天然果汁,我可是真诚地推荐!”然后,他把孩子们唤来,叫他们唱歌,表示欢迎造访者。主人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孩,一个男孩,他们可以唱三声部的歌曲。七叶树的青绿色叶顶为他们遮阳,他们唱的是民歌,期间他们用手指擤鼻涕。他们的歌词开头是这样的:“人啊人,我们大家同属人类”,于贝拜因博士插话,对歌唱节目表示了反感。“这歌真烂,”博士说,朝身旁的克劳斯·海因里希欠身,“真是一首庸俗的歌,一首叫人懒惰的歌,克劳斯·海因里希,您可别去信歌中唱的。”过了一会,孩子们已经不再唱了,但博士又提及那首歌,称其为“彻底的草率”。“我们大家同属人类,”他重复道,“上帝保佑我们,是的,那是肯定的。但是,在另一方面,我们也许应该记住了,显而易见,在我们中间至少会有这种人,他们向来特别强调‘我们大家同属人类’这个真理……您看,”他说,说话间身往后靠,一条腿搁在另一条腿上,由上而下地捋着他的红色胡须,“您看,克劳斯·海因里希,一个有点精神需求的人,总想在这个平庸的世界里寻求卓越,总喜欢在某个地方以某种方式让自己这点精神需求显示出来,他一定会对如此草率的歌曲动怒,一定会对如此温驯地排斥特殊人群而动怒,所谓特殊人群就是高贵的和悲惨的,以及两者集一身的人们……我说话透彻吗?瞎扯!我只是一个临时代课老师。但是,上帝会知道,我血液里有什么东西在作祟,我要强调的是,本质上我们都只是临时代课老师,我不忍心说这话。我喜欢各种形式和各种思想的杰出人物,我喜欢那些意识到自身地位之尊严的人,他们在所有人的眼里属于奇特之人,属于装傻的人,我希望他们尊重自己的命运,我不希望他们漫不经心地在温和的真实中苟且地活着,很顺耳地听着‘我们大家同属人类’三声部歌曲……为什么我会成为您的老师呢,克劳斯·海因里希?我是一个吉卜赛人,我虽然有抱负,但是我仍然是一个天生的吉卜赛人。我为大公府当仆人的先兆不是特别明显的。当命令传到我这里时,为什么我会欣然同意接受任职呢?那是因为我的抱负,尽管我还是一个出身不幸的人。因为我按照您的生存方式生活,克劳斯·海因里希,我知道,您所遵循的是世界上最为清晰、最为明确、最受保护的特别生存方式。我成为您的老师,因为我能让您的命运在您身上生效。保守、礼仪、职责、正道、端庄、形式,生活于其中的人,难道没有权利鄙视他人吗?他还用得着去接受人性和善良方面的教育吗?不,来吧,我们走,克劳斯·海因里希,您不反对吧。施塔芬尼特家的那些孩子,真没教养。”克劳斯·海因里希笑了;他赐给孩子们一点零用钱,走了。
“是呀,是呀,”于贝拜因博士对克劳斯·海因里希说,他们一起在森林散步,跟另外五个“雉园小子”保持一段距离,“必须满足当今人们对精神世界的需求。高人在哪里?好啦,愿您一切顺利!但是,除了所有真正的高人和使命,不是还有我称其为高贵的东西吗?也就是上等的给人以伤感和孤寂感的生活方式,那是应该予以最温柔的同情的生活方式。另外,高人是强者,通常穿长统靴,在精神上享有独尊。但是,我说的那种高贵是令人动心的,要我看,它可是世界上最令人动心的幽灵。”
“雉园人”一年里要去几次都城,观看在大公国宫廷剧院上演的古典歌剧和戏剧;尤其在克劳斯·海因里希的生日,去剧院成了庆祝公子生日的一项活动。到时候公子平静地坐在一个铺红地毯的舞台前侧宫廷包厢里的一张靠着长毛绒护栏的雕花扶手椅子上,两个女子形象雕像的头将包厢的顶撑住,那女子形象交叉着手,脸无表情且严肃,公子望着他的同学们,那几个贵族小子,他们的命运将在舞台上表演,此时的公子,得忍受让很多的观剧镜频频地同时对准他,即便在演出时刻,仍有观众将观剧镜对着他。屈特切恩老师坐在公子的左侧,而于贝拜因博士带着“雉园小子”坐在旁边的一个包厢里。
他们欣赏了《魔笛》表演之后,他们坐着头等车厢返回“雉园城堡”车站。途中,于贝拜因博士引领全体“雉园人”发笑,他是在模仿歌手说话,原来歌手的角色有时需要将歌词变成散文对话说出来。“他是一个王子!”于贝拜因故作庄重地说,且以一种拖长的唱牧歌的声调自答:“他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个人!”甚至屈特切恩老师都乐得学羊咩咩叫。但是到了次日,在克劳斯·海因里希的书房里,就是在那间有红木圆桌、白色天花板、希腊雕像和瓷砖壁炉的屋子里,于贝拜因博士又作了一次讽刺滑稽的模仿,然后说:“万能的上帝,那台词当时道来是新颖的,曾是人们口口相传的话语,一件天大的真事!……人们头脑中长期以来一直有一种矛盾的想法,就是你只有把人给扶正了,你才可以让他逐渐变得大胆。‘他是一个人……他不仅仅是一个人’,这话说得多大胆,多动听,简直道出了真正的……喜欢回头看过去,这是人性;但我心中几乎没有给人性留位置,我欣慰地告诉你们,我蔑视人性。从某种意义上说,人的归属,正如民间流传的‘:所有人最终同属凡人’,或者说,人就是像一个临时代课教师那么平凡。我不奢望世间普遍存在的冲突和疏远会平和地得以调解。上帝保佑我,所以么,我是具有天赋的人,我是一个具有王子意识的人。确切地说,我令人生厌。我希望我没有针对您,克劳斯·海因里希?……您看,高贵者永远存在,卓越的人永远存在,他们无忧无虑地过他们的特殊生活,天真的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尊贵,或者粗暴地不承认自己的尊贵,他们能够只穿衬衫不穿外套上衣和市民一道玩保龄球,他们的内心深处不会感到极度痛苦和别扭。但是此类人并不是很多,也不是很出众,他们是一群缺乏灵魂的人。灵魂是什么?克劳斯·海因里希,灵魂是家庭教师,它无情地坚决要求人保持尊贵,的确,灵魂首先是实实在在的创造,它是一切人性的死敌和主要对手。‘不止这些吗?’不!您作为代表,其意义重大,因为您代表了高贵的和极其有教养的一群人。代表,很显然,是比普通存在更加高级的存在。克劳斯·海因里希,这就是为什么人称您殿下的理由……”
于贝拜因博士就这样发着怨言,声音响亮,感情真挚,遣词流利,他所说的话对克劳斯·海因里希的思维方式和自我感觉施加了影响,其程度之甚可能超乎想象。公子当时十五六岁,已经到了懂事的年龄,这种思想,即便他不能真正理解,也似乎能够吸收其本质内涵。重要的是,公子从心底里是特别赞同于贝拜因博士的信条和谈吐的。德勒格,就是那个向仆人鞠躬的人,当他提醒克劳斯·海因里希牢记其“天职”的时候,说话方式往往是夸张的,尽管其目的是向听者强制性地提出实在的要求,然而实际上他的话语中并没有真切的内涵。但是,于贝拜因博士,正如他自己所说的,由于他出身不幸,他脸色发青,是曾经挨过饿的标志,就是这样一个人,曾经把一个孩子从泥潭里拉上来,曾经饱经沧桑,见过世面,他不仅不向仆人鞠躬,而且间或还朝仆人大声吆喝,他可以在仅认识克劳斯·海因里希三天,就直呼其教名,不必问是否允许。完全是直截了当地称公子的名字,他以父亲般的微笑,声称:克劳斯·海因里希“应向高贵之人转变”(这是他喜欢的惯用语)。于是。在公子内心深处唤起了自由的和全新的感觉,即所谓的来自内心深处的反响。克劳斯·海因里希倾听博士大声地欣喜地叙述他的身世,他的“生活苦楚”,公子此时的感觉如同当时他与妹妹迪特琳德一起去探寻时,有意识地把自己说成是“历经折腾的人”,他与别人不同,他的表现不拘谨、不虔诚,毕竟那人对公子表示出的敬意是直率的、愉快的,把他视为同命运的和同样以正道待人处世的人。博士的话温暖了克劳斯·海因里希的心,让公子难以用语言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公子从这位临时代课老师那里感受到了使自己永远离不开他的魔力……
十六岁生日过后不久(阿尔布雷希特,大公继承人,当时因健康原因,他正在南方),公子在宫廷教堂领受坚信礼[1],与他一道去的还有他的五个“雉园小子”。《信使报》刊登的相关报道中没有煽情。高级教区委员会主席维斯利岑乌斯神学博士根据大公挑选的《圣经》题材来宣讲。克劳斯·海因里希要在这个场合被授予少尉军衔,尽管他对于军事一窍不通……他的存在形态中,真实的成分已经逐渐地失去。就职仪式同样不具有重要意义。正因为如此,在仪式结束之后,公子立刻不声张地返回“雉园”城堡,回到老师和同学的圈子里,继续他的生活。
一年之后,公子才离开校舍。那校舍真是又老式又简陋,瓷砖壁炉上还安放着雕像,学生宿舍也被拆除。此时,五个高贵的伙伴转入军校学生团,克劳斯·海因里希回到古城堡居住。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和大公之间有一个约定:克劳斯·海因里希要在都城的最高级中学接受一年的教育。这是一个考虑周全且受人欢迎的举措,不过,该举措对公子知识的增进与否并无多大关系。屈特切恩老师回到他在公立学校的岗位,跟以前一样,他在许多专业方面仍为克劳斯·海因里希授课,他甚至表现出比在寄宿学校期间更大的热情,要显示出他的举止是如何地得体。他还表示,他是向来按照规定,采用两种方式来要求公子在课堂上回答问题的,并且已经告知了其他教师。于贝拜因博士后来也来到了那所最高级中学,但由于他在职业方面还未获得长足发展,他不得不到最高级班级授课。
但是,应克劳斯·海因里希强烈的甚至是迫切的要求,于贝拜因博士没有直接向大公提出,而是根据公事程序行事,让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提出,由他来担当辅导公子的临时代课老师,并指定由他负责公子的家庭作业,这样于贝拜因博士可以每天到城堡去,并借机会以他的无拘无束和热情奔放的言语熏陶公子。克劳斯·海因里希与年轻的同学共用的课桌已满是被划痕迹,这也许是持续影响公子与同学之间关系的部分起因,跟他与五个“雉园小子”之间的关系相比,他与这里的同学的关系显得不太密切,甚至是疏远。于是,他无法达到在该年度受人爱戴的目的。学校夏冬两个假期,他被安排与全体学生共住在宽敞的、铺着地砖和面砖的前院,此安排是为他提供与同学维系关系的机会。考虑到克劳斯·海因里希的学校生活特别疲劳,假期的大部分时间原先就是提供给他休息的。很自然,至少在学年的第一个季度里,在校园里,他成为众多眼睛注视的目标,这可为难他了,实际情况是:在这里,周围不再有外部力量在支持他,他得自个儿在公共的石子路上行走,让他人盯着自己看。极其天真的小学童们,很随意地做出对周围环境毫无顾忌的姿势,对着公子张口呆视,其中大一点的孩子睁大眼睛打量着公子,或是斜眼睛看他,或是仰视他……
人们对公子的好奇心随着时光的推移而减退,但是即使在那个时候,克劳斯·海因里希与他人的伙伴关系并没有真正得以改善。校长和老师都在尽责:照看好公子。人们常看见公子站在他们的右侧,而其他人则好奇地紧随公子身后和周围,在校园里来回散步。人们也常看见公子在教室的座位上与同学闲聊。此情景真是让人觉得可爱可亲!他倚靠在上釉砖墙的斜凸出部,两脚交叉,左手叉在腰深后部,最高级班级的十五名同学面向着他围成一个松散的半圆。有这样一种看法,说这一年,该班级十五名同学能否获得最后升级,已经没有其他选择因素了,考虑他们的出身或者品格看来也是不适宜的了,而是仅仅考察他们与克劳斯·海因里希相处得是否融洽。正因如此,他们被规定好称公子“你”。克劳斯·海因里希与他们中的一位说话,因为这位同学从半圆中向前突出了少许,他靠近公子,向公子微微地鞠躬并作答。问者和答者都笑了;每当有同学与克劳斯·海因里希说上话,大家总要发笑。例如公子问道:“你是否已经完成了下星期二的德文作文?”
“没有,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还没有全部完成,我还没有写结尾部分。”
“这是个难题目。我甚至不知道该写什么。”
“噢,您会……你一定会知道怎么写了!”
“不,不容易写。你的代数课堂作业成绩可是A。”“是的,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我运气好。”
“不,你是应该得A的。我对代数一点都不懂!”
激动声、喜悦声和喝彩声从围成半圆的同学中发出。克劳斯·海因里希转向另一位同学,第一个作答者很快归队。人人皆有这样的感觉,重要的不在于写作文,也不在于做代数作业,而是把与公子交谈当成了一件事情的过程和一种行为,因为这样交谈的重要性是显然的,说话的态度和声音、朝前跨步和朝后退步的姿态也变得重要起来。在谈论有关事物时,能否表现得合意、超脱、和谐和冷静,同样很重要。也许出于如此考虑,大家都把微笑显在脸上。
有时候,碰到围上来的人并不多的情况,于是克劳斯·海因里希就说了:“尼科勒维斯老师看上去简直像一只雕枭。”此话在同学中间引起一片欢呼声。公子做手势让同学安静。他们放荡不羁,齐声喊“噢,噢,噢!”听得出是刚变声不久的男声,此刻有一位同学称克劳斯·海因里希“出身显贵”。不过,克劳斯·海因里希不常谈起自己的出身,据说,他仅仅在看到大家的笑容退去之时,在大家感到无聊和厌倦的时刻才会讲自己的出身。是呀,当看到大家的脸上有不耐烦的表情时,公子才会讲自己的家事,那是为了提大伙儿的神,在由他引起的短暂的纵情欢乐期间,他的目光显得既好奇又惊恐。
安塞尔姆·席克丹茨没有说公子“出身显贵”,就是为了他,克劳斯·海因里希刚才还把尼科勒维斯老师比喻为一只雕枭。安塞尔姆·席克丹茨甚至跟大家一样,为不拘礼节的玩笑而笑,但是他不仅没有真正赞同的意思,而且还每个词都用重音说道:“你是可爱的上帝!”他是棕色人种,其臀部瘦削,是全校有名的“讨厌鬼”。这一年,高级中学最高级班级获得优秀的呼声是很高的。每一个与克劳斯·海因里希同班的人都肩负着责任,班级里来自各地的年轻人都充分意识到这一点,克劳斯·海因里希也不想要他的同学忽视他们的责任。但是,安塞尔姆·席克丹茨是一个讨厌鬼,海因里希也常有耳闻,所以每当看到他的时候,克劳斯·海因里希满心喜幸,他相信了传闻,尽管他还不清楚席克丹茨是如何获得“讨厌鬼”这个名声的。
有很多次,他暗地里跟人打探,试图了解席克丹茨的“讨厌鬼”名声的来历,还要让人以为他是偶然问问的。但是,他没有探到明确的东西。所得到的回答,无论是对席克丹茨有敌意的还是对他持颂扬态度的,公子预感到了一种非同寻常的亲切感,这是一种享受冲破束缚的美妙人性的感觉,此地所有的人,除了公子,都把这些看在眼里,公子的这种预感几乎成了他的一种痛苦。人们提及安塞尔姆·席克丹茨,都直截了当地对公子说,且很唐突地使用忌称:“是的,殿下,当您面对着同学时,您应该看到他!”
然而当克劳斯·海因里希面对同学时,还是没有正眼看席克丹茨,不去接近他,当然不认识他。每当席克丹茨与别人站在半圆中,跟别的同学一样微笑一样全神贯注时,公子会偷偷地瞥他一眼。面对克劳斯·海因里希,众同学都尽力控制住自己,他们考虑的是自己的存在,对此公子他很清楚,他看不到处于自由奔放状态的安塞尔姆·席克丹茨是什么样子的,会有什么行为。想到此,公子有一种类似嫉妒的感觉,心中微微萌生起遗憾……
就在此时,发生了一件难堪的,甚至是伤风败俗的事,大公夫妇对此事还全然不知,因为于贝拜因博士守口如瓶,甚至也没有向都城市民宣布,因为所有介入其中的人都负有责任,显然都感到羞耻,后来干脆采取静默态度。之所以要说那是一件伤风败俗的事,是因为有人非礼了一位小姐,此事发生在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出席年度市民舞会期间,小姐名叫乌施利特,她是富有的制皂商的女儿。
市民舞会是都城社交生活的一项常设活动,具有官方性质的同时是无拘无束的庆典。它由市政府组织,每年冬季在“市民花园”旅馆举行。该旅馆很大,刚经扩建和修葺,坐落在南郊,舞会为市民们提供一个自由地与宫廷建立联系的机会。众人皆知,老约翰向来对这个民间的自由自在的娱乐活动没有兴致,他身穿黑色大礼服到场,以他与市长夫人共跳波洛奈兹舞作为舞会的开始,大家也都知道,大公总是尽可能早地退场。更令人感到愉悦的是,大公的次子,虽然还未到承担义务的年龄,却已经露面于今年的舞会,而且,正如人们所知,他是自己迫切要求来的。人们听说了,公子让冯·克诺贝尔斯多夫阁下向大公夫人传达他的急切愿望,再由大公夫人从大公那里获得准许……
庆典活动从表面上看还是全部按照传统进行的。大公府来人是:卡塔琳娜公主,她身穿彩色丝料装,戴一顶小兜帽,由几个红发孩子陪着;兰贝特公子与他的美丽的妻子在一起;最后是老约翰和多罗特娅,还有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他们在“市民花园”旅馆露面。在前庭,他们受到市议员们的欢迎,议员们胸前佩着有长饰带的玫瑰花饰。到场的还有好几个大臣、穿便装的副官、诸多宫廷男女、社会上层人士以及来自邻近地方的大庄园主。
在粉刷得洁白的大厅,大公夫妇首先出场,然后,在上面弧形楼厢里的乐队开始奏乐,老约翰和市长夫人,多罗特娅和市长绕舞场一周作为舞会的开场。再后,就是在波洛奈兹舞与圆舞转换期间,欢乐达到一个高潮,舞者面颊发热,激情被煽起,其中不乏甜美、多情和难受,庆典弥漫着热烘烘的人体气味,在这种场合,大公府来人站立着,保持着最高贵的主宾的架势;在大厅上层,楼厢下面的平台上,保持着独特的和友善的微笑。老约翰与一位男子,多罗特娅与一位女子不时地搭着话。被大公夫妇招呼去说话的人都是疾步走去和离开,他们与大公夫妇保持一段距离,半欠着身子,斜着脑袋,鞠躬致意,颤抖并微笑着,应对大公夫妇的提问以及对自己被召去与大公夫妇说话而引发的议论,他们摆出的就是这副姿态,有人回答得很唐突,有人却很有礼貌地将自己内心的喜悦缓缓地过渡到深沉和严肃,他们富有激情的行为无疑地与其平日里一贯的表现相悖,明摆着是勉强所为。还在气喘吁吁的舞者站在四周的半圆中,好奇地望着那边正在进行的无实际意义的谈话的场面。谈话者为了要显示自己特别动情,还摆出翘起眉毛微笑的姿态。
很多人把注意力集中于克劳斯·海因里希。与他站在一起的是他的两个红发表兄弟,他们已经在军中任职,但他们今天也穿便装。公子站立在他父母身后不远处,摆出稍息的姿势,左手撑在腰后部,他将脸的右半侧朝向公众。《信使报》的一名记者受委派来到庆典现场,他在一个角落里写着关于公子的简闻。人们看见公子举起戴着白手套的右手向他的老师,即红胡须青脸色的于贝拜因博士表示敬意。博士在观众夹道欢迎中,朝公子迎面走去,他甚至走到大厅很显眼的地方。博士的衬衫前胸钉着瓷质大纽扣,当克劳斯·海因里希向他伸出手时,他先是鞠躬,但很快地开始无拘束地以父亲般的口吻规劝公子。公子看上去心神不定,尽管保持着笑容,但他似乎在回绝博士的话。但是,很大一部分人听得很清楚,于贝拜因博士在嚷嚷:“不行的,没有理智,克劳斯·海因里希,您为什么要学跳舞?!为什么瑞士太太在您幼年时就教导您了?!我搞不懂,既然您不想跳舞,您为什么要赴舞会?!一,二,三,现在去找舞伴!”说过一连串打趣的话之后,博士把四五个年轻女子引荐给公子,公子没有考虑更多礼节,向她们伸出手。他们进入舞池,然后又逐个地亮相,他们竭力保持谦恭,艰难地完成一整套宫廷礼节动作。克劳斯·海因里希摆出立正姿态。他说:“我高兴……我很高兴……”
他甚至还对一位女士说:“真是一个欢乐的舞会,是吗,小姐?”
“是的,殿下,我们快乐极了。”她答道,她的话音高,像是在咋呼。她身材高,尽管瘦了点,她身穿白色装,金黄色头发蓄成波浪形发型,头发下面是一张美丽的面孔,一条金链戴在裸露的脖子上,她的锁骨明显前凸,一双大而白的手戴着露指长手套。她接着说“:四对舞曲来了,敬请殿下共舞,好吗?”
“我不会……”他说,“我真不会……”
他环顾四周。大厅里的人群已经呈对称行列队,成排成方块地站好。舞对陆续结成,音乐尚未响起。
克劳斯·海因里希向他的表兄弟那里探询。是的,他们正准备跳兰谢舞,他们已经把幸运的女舞伴搂上了。
可以看到,克劳斯·海因里希从后面激动地走到他母亲的有红色花缎套子的沙发椅子边,低声对她说话,只见她做了一下美丽的转颈脖的动作,向她丈夫转达了克劳斯·海因里希的问题,大公点了点头。
就在公子疾步往下走的当儿,从狂热的年轻人那里发出一阵笑声,原来公子不想错过圆舞曲的开始部分。
那位《信使报》记者,一手拿着笔记本,另一只手握着铅笔,欠着上身,把脑袋伸出他所在的角落探看大厅,他要确定的是:公子要请谁跳舞。来看制皂商的女儿乌施利特小姐——一位金发高个女孩,她锁骨凸出,有一双白净大手。她还站在克劳斯·海因里希离开她时的位置上。
“您怎么还在这儿?”公子气喘吁吁地问道,“我请您跳舞,好吗?来吧!”
跳舞方阵已经排好。一时间他们没有了方向,找不到可以立脚的地方。一位戴着玫瑰花饰带的先生急匆匆地进来,搭住一对年轻舞者的肩膀,催促他们离开枝状吊灯下方的位置,因为公子殿下和乌施利特小姐可能要占此位置。刚才还在迟疑的乐队,现在又开始奏起了慢步舞曲和迎宾曲,克劳斯·海因里希与在场的其他舞者一样,蹁跹起舞。
通向邻室的门开着,可见某一邻室内摆放着餐柜,还有花瓶、潘趣酒[2]酒罐和装着多彩小面包的器皿。跳舞延伸到了邻室;有两对四步舞者的舞步跨进了餐具室。在另一间邻室,摆放着有白布覆盖的桌子,那桌子还没有让人占据。
克劳斯·海因里希前前后后地迈着舞步,他面带微笑,伸出手来去接她的手,他一再接到舞伴的白净大手,他把右胳臂放到姑娘柔软的紧身胸衣上,在原地旋转着跳舞,此时他的戴着白色小手套的左手正撑着臀部。人们边旋转边跳着慢步舞边谈笑。他常出错脚,常想不起来如何迈步,在舞蹈花样方面总犯迷糊,常处于不知所措的状态。“您要给我指正!”公子慌忙地说道,“我舞步全乱套了!您一直在捅我腰部!”人们因此渐渐地鼓起勇气,为公子指正,周围的人都微笑着向公子下指令,甚至把手搁在公子身上,必要时还推他一下。那位锁骨前凸的美丽姑娘特别起劲地推他。舞者的兴致越来越高,其动作越发不拘礼节,叫喊亦越发大胆。他们开始踩舞伴的脚,快步地前后运动,他们一边互牵着手,一边摆动着胳臂。克劳斯·海因里希也踩舞伴的脚,起先仅仅是暗示,但后来他用力了。那位美丽的姑娘只注意摆动胳膊,与公子一起迈舞步。每当她面对着公子跳舞时,她总要在公子面前夸张地行屈膝礼,这使得快乐的气氛变得更浓。
餐具室里满是喘气声和笑声,众人向其投去妒忌的目光。舞蹈方阵中溜出一人,他疾奔到餐柜前,拿了一只小面包,一边咀嚼,一边心满意足地摇晃着踏着沉重的脚步走出来,众人皆笑。
“放肆!”那个美丽的姑娘说,“不觉得无聊吗!”眼前的人让她不安起来。转眼之间,她离开了舞群,灵巧地在一排排舞者中间疾奔,也到那边拿一只小面包,然后折回。
克劳斯·海因里希对她的举止报以最热情的喝彩。公子的左手不好使,于是他用其右手捶了捶大腿,俯身大笑。接着,他无声了,脸色略微发白。他在与自身抗争……四对舞即将结束。他想做什么事得赶紧去做。因为慢步手拉手一行舞已经开始。
由于来得已经太迟,所以他做事得使足劲。他离开了,在舞者中间急速穿行,要是撞到人,他嘴里头就轻声低语着向其致歉,就这样他来到了餐具室,拿起一只小面包,奔回去轻捷地加入到舞蹈方阵……这还没完,他把那只夹着蛋和沙丁鱼的小面包送到他的女舞伴的嘴唇边,女舞伴就是那个有一双白净大手的姑娘,她略微屈一下膝,不用手,直接去咬,再咬,大概咬去半只小面包……公子做了个向后甩头的动作,将剩下的部分塞进自己嘴里!
纵情欢乐的舞蹈方阵变成了大舞蹈链,正好开始手拉手一起跳。舞者在大厅四周围成一圈,他们纵横交织在一起,伸出手来,迁回曲折地移动。停顿片刻之后又是一轮狂舞,此后的舞者已不辨方向,晕头转向,他们发笑闲聊,他们迷失、迷惘,急匆匆地想要纠正混乱局面。
克劳斯·海因里希握着伸过来的手,全然不知那手是属于谁的。他心潮起伏,微笑着。他的平滑的向两边分梳的头发已经松开,垂落在额头;他的衬衣镶边从马甲略微拱出,柔情显在他脸上,映在他动人的眼睛里,他的激奋和热诚,是幸福的偶尔表露。他庄重而缓慢地行走,不间断地去握伸过来的手,连连说道:“真好玩!真好玩!”他遇见了他的表兄弟,他也对他们说道:“真好玩,我们去那边!”
然后就是一阵鼓掌和道别:大家尽兴了;克劳斯·海因里希再度站在那里,面对着那位锁骨前凸的美丽姑娘;随着音乐节拍的变化,他再度搂着姑娘柔软的腰,在闹哄哄的气氛中,他们又舞了一阵。
克劳斯·海因里希没有带好舞,频频与其他舞对碰撞,因为他的左手撑在臀部;他好不容易带着他的舞伴来到餐具室入口处,他们在此停住,叫仆人拿来菠萝波利酒,喝过之后,他们又振作起精神。他们坐在离入口处附近的两只天鹅绒面子的矮凳上,一边喝果酒,一边谈论四对舞、市民舞以及其他社交活动,公子的舞伴——美丽的姑娘,在那年冬季已经参加过了这些活动……
这时,一位随员来到克劳斯·海因里希跟前,他是普拉托少校,大公的侍从武官,他向公子鞠了一躬,接着提醒公子可以走了,他报告说,大公殿下要走了。他受命……但是克劳斯·海因里希在流露出自己还不想离开的意愿时,其态度如此地强烈,以致侍从武官放弃执行传话任务。
被激怒了的公子发出叫喊声,现在就要他回家,这不明摆着要置他于痛苦之中么。“我们多么高兴!”他站起身来,轻轻地抓住少校的胳膊说,“尊敬的冯·普拉托先生,拜托您为我说说情!您去对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阁下说,随您说什么,但是现在就要我们走,在我们正欢的时候走!我确信,我的表兄弟也不想走……”少校注视着那位有一双白净大手的美丽姑娘,姑娘对着少校微笑,少校回以微笑,然后答应公子他将尽力而为。正当发生这小小的事件的时候,大公和大公夫人已经来到了“市民花园”门口,陪同他们的是几位市议员。之后,舞会在二楼立刻继续进行。
舞会进入高潮,所有正式的程序都免了,人们尽情欢乐。邻室的几张铺白布的桌子被几个家庭占据,他们喝着波列果酒,享用着晚餐。偶尔有年轻人来回进出,纵情欢乐,坐在椅子边缘不停地大肆喧闹,他们吃点心,喝果酒,一再让自己沉湎于欢乐。底层有一个老式的德意志啤酒馆,那里坐满了庄重的人士。大舞厅和餐柜室现在已经让年轻的舞蹈爱好者占据了,餐具室内挤满了十五岁到十八岁的少年,他们来自本市市民家庭,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克劳斯·海因里希。他们在那里开起了私密舞会,和着从大厅传来的音乐节拍翩翩起舞。
有人看到于贝拜因博士,也就是公子的导师,在此短暂地露了一下面,跟他的学生简短地说过几句话。有人听见博士一边拽着怀表,一边提及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的名字,听博士说,先生就在下面的啤酒馆里停留,是来接公子回家的。博士说完就走了。此刻已经十点半。
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在下面就座,喝着一罐啤酒,与朋友聊天,仅仅过去一小时,至多也就是一个半小时,然而就在这个时段,餐具室里发生了有失体统的事,此时此刻,要想阻止其发生,可惜太晚了。
他们喝的波列酒是低度的,所含的碳酸水比香槟酒多,如果说年轻人内心失去平静,与其说是醉酒不如说是醉舞。但是,就公子的性格和与他同乐者的富家出身来看,说是因醉舞还不足以解释所发生的事。还有一种特别的醉,它对公子的性格和与他同乐者的富家出身可是均起着作用的……之所以要说那种醉意特别,是因为克劳斯·海因里希精准地经历了醉意的各个阶段,而且仍然不能或者说本来就没想从醉态中醒来。
他幸福着。当看到别人的脸绯红时,他也感觉到自己的脸火辣辣的,他的视野里,周围似有薄雾一片,一个接着一个激情的人影在雾中闪动,他的眼神似乎在说“我们!”他的嘴也在说“我们!”醉醺醺的他大声地发着心声,句句含有“我们”。“我们坐下,我们再来跳舞,我们喝酒,我们组成两个方队……”克劳斯·海因里希尤其要对那位锁骨前凸的姑娘说“我们”。他已经把他的左手完全忘记了,任凭左手下摆,他不觉得它妨碍自己的快乐,他不想把它隐藏起来。很多人第一次目睹眼前出现的事,对藏在大礼服袖口里的那只瘦削的、过于短小的胳臂,对套在手上的那只已经肮脏了的白色羔羊皮小手套,人们无不投以好奇的目光或者下意识地做鬼脸。然而,克劳斯·海因里希对这些毫不在意,于是,大家壮着胆子上前,很随意地牵起他那只畸形的手,跳起了圆舞或者轮舞……
他没有退缩。他感觉到自己应该更放开些,让舞步更显出欢欣,显出发自内心的强烈的、纵情奔放的欢欣,这种不可阻挡地朝他涌来的心潮使他激动不已,呼吸急促、洋洋得意的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会发生什么事?很难断定,很难把握。满屋子的人都在说话,不时传来叫喊声,还有非口头表达的、但很巧妙地映在脸上和举止上的那种话语。“他应该再跳一支……!”“下来,下来,叫他下来……!抓牢,别放手……!”一位长着朝天鼻子的年轻姑娘,在《女舞伴挑选》音乐响起时,请公子跳加洛普舞,说了一句毫无关联的话“啊,真是的!”她已经预备好朝公子疾步走去。
公子看见所有人的眼睛里闪出欢乐的光,看见所有人都以与他共舞与他在一起为乐。公子原以为和他们在一起,与他们为伴,成为他们中的一员,是他的幸福和梦想,然而当下他的幸福和梦想中不时地渗入了一种令人心寒的如同受针刺的感觉,他觉得他在欺骗自己,觉得那热诚的、美妙的“我们”的称呼欺骗了自己,觉得自己和他们之间并未真正地相融,只是成了他们目光的焦点和关注的对象,而这种目光非同一般,是存有恶意的。他们在一定程度上是自己的敌人,公子看到了他们眼睛里透露出的幸灾乐祸。他听见异样强烈的惊叫声,像是从远处传来的,好像是那位白净大手的美丽姑娘在对他直呼其名,他感觉到,同样是对他直呼其名,姑娘和于贝拜因博士所表达的情感迥然不同。从某种意义上看,她有权且被允许这么称呼公子,但是难道这里就没有人来保护公子的尊严了,非得要公子自己来保护自己吗?人们竟然扯公子的衣服,偶尔还有粗野的动作,放肆地讥笑公子。一个高个子、长金黄色头发、戴夹鼻眼镜的年轻男子借跳舞冲撞公子,还大声喊道:“怎么搞的?”全场的人都听见。这话不怀好意。而此时那个美丽的年轻姑娘正把胳膊搭在年轻男子身上,跟他一起转圈子呢,她裸露着牙齿,转了好长时间,直至极度眩晕为止。就在他们转圈子的时候,年轻男子噙着眼泪,看着那个美丽姑娘脖子上的白皮肤和凸出的锁骨。
他们倒地。他们太放纵了,最后摔倒在地,而当他们撑着站立起来时,仍止不住要转圈子;他们跌跌撞撞地碰到了另一对舞者,要提一下,不是完全由他们用力碰人家的,而主要是因为那个戴夹鼻眼镜的高个子年轻男子在用力推。地上混乱一片,克劳斯·海因里希听到楼上房间里的合唱声,这声音他在校园里听到过,当时他无拘无束地拿合唱提神寻乐,“噢,噢,噢!”只是在此地这合唱声听上去令人厌恶……
午夜刚过,于贝拜因博士出现在餐具室门口,可惜他来得迟了点。在他面前呈现的是如下一幅景象:他的年轻学生独自坐在靠左侧墙壁的那张绿丝绒面子沙发上,身穿皱巴巴的大礼服西装,身上的装饰极其特别。很多原先放在两只中国花瓶里用来装饰餐柜的花,现在都插在他的马甲前襟和衬衫前胸的纽孔里,甚至插到了他的衬衫硬领上;套在他的颈脖上金链条是属于那个锁骨前凸姑娘的;一只扁平金属波列酒罐盖子被他的头平稳地顶着,当作帽子。他喃喃自语”您要干什么……您要干什么。”而此刻,舞者正手拉手成一个半圆,在公子面前来来去去跳着圆舞。他们有克制地欢跃,咯咯地笑,发出扑哧扑哧的声音,还“噢,噢,噢”地叫。
看于贝拜因博士那张发青的脸,眼睛下方泛起的红,显得完全异样和难以想象。“别再这样!别再这样!”他大声喊道,紧接着是突如其来的宁静、震惊和清醒,他阔步朝公子走去,几下子就把那些花去除,把金链条摘下,把酒罐盖去掉,然后他鞠躬,神色严肃地说:“公子殿下,恕我……”
“我干傻事了,干傻事了!”公子一边往外走,一边连连说道。在其随行人员陪同下,克劳斯·海因里希离开了市民舞会。
这就是克劳斯·海因里希在校期间发生的难堪事件。前面已述,参与者对此事都闭口不谈——以后的几年里,于贝拜因博士甚至没有向公子重提此事——再则由于没人在细说该事件,因而它也就未能留在人们的记忆中,人们对它的印象也渐渐模糊,很快被人遗忘,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市民舞会在一月份举行过了。之后,包括在星期二狂欢节中的宫廷舞会,以及包括在古城堡大觐见活动中的聚会季节也都已经结束了。这些定期的庆祝活动,克劳斯·海因里希均未出席。复活节以及高级中学的学年终结行将来临:克劳斯·海因里希的高级中学毕业考试,也就是个美丽的形式,老师总在旁边一再问道:“大公殿下,您说这样行不?”公子的成绩总归是突出的,他的举止给人以适宜感。这算不上是给人以深刻印象的重大事件;克劳斯·海因里希依然住在都城。但是在圣灵降临节过后,他的十八岁生日临近,届时将有一系列庆典活动,标志着他人生中的一个重要转折点的到来,那几天,他将要很认真地承担起重任。
公子成年了,且已向世人宣告。自洗礼以来,他是第一次再度在重大仪式上成为每个人的注意对象,成为领衔主角。但是,当时他对常规是抱着拘谨的、漫不经心的和忍耐的态度。然而在这一天,他得受常规的制约,承受常规的负重,义不容辞地对常规负起责任。他受制于要他承担义务的各项规定,他要身陷庄严的波浪形的装饰织物中。悬挂褶裥装饰织物,这是公国的一个重要习俗,为了让观众欢欣,让观看者抖擞精神,公子一定要摆出高贵典雅的姿态,还要显示出自己轻松愉快。
另外,我得说褶裥装饰织物,这不只是一种比喻,因为在那个场合,公子身穿紫袍,是一件豪华戏装,是他父亲和祖父在宣告成年时穿过的,它尽管已连续数日经日照风吹,但仍有樟脑气味。那件紫袍曾经属于格林堡骑士团服装,现在也只是用来给未来大公继承人在其成年日穿一下。阿尔布雷希特大公从未把穿此紫袍当作大公府的标志。由于大公在冬季出生,因此他总在南方的一个气候温暖空气干燥的地方过生日,他想到了秋天再返回,然而到了他十八岁生日的那一天,他因身体不佳不适合回家,于是在他缺席的情况下,宫廷正式对外宣告他已成年,宫廷庆祝活动也就免了……
再说克劳斯·海因里希,现在只有一个声音,特别在民众代表当中,说公子穿那外套显得很高贵,公子本人也觉得穿上那外套很舒适——尽管给他行动带来不便,但他可以很松弛地将其左手藏匿起来。
公子的卧室在三楼,朝向庭院的灌木丛,在室内的天盖床和凸肚橱中间的位置,公子在为自己露面做准备,他不厌其烦,精心细致。
帮他做准备的是一个名叫纽曼的宫廷侍从,此人不爱说话,但做事仔细,最近派来当公子的服装管理员和贴身仆人。纽曼原本从事理发职业,他对自己最初的职业抱以认真态度,倾注了满腔热情,他孜孜不倦地学习,为的是提高自己的技能。他给人剃胡子的方式与众不同,他不把短髭给剃掉是不会罢手的;他的剃法是这样的:每一根给人留下印象的胡须都应该剃掉,他不伤及皮肤,在剃须时始终让皮肤保持完全柔嫩和光滑。他把克劳斯·海因里希的头发修剪到耳朵上方,并使头发垂直向外翘起,他尽全力为公子整理头发,他知道这是为了公子在仪式上露面的需要而做的准备。他要给公子分头路,让一路头发垂在左眼上方,将其斜向梳到头顶旋儿,不让一绺头发甚至一根细发翘起;将头发从额头右向梳成一个紧密的小山,这样就不至于让帽子或者军盔把头发压得变形。然后,克劳斯·海因里希在仆人的帮助下,小心翼翼地硬撑着穿上那件近卫军轻步兵少尉制服,制服的镶边高领子和贴身的式样让公子的举止显得镇定自若,公子佩戴柠檬色丝带和扁平的大公府勋章金链,接着走向楼下的画廊,亲贵和大公夫妇的异邦亲贵在那里恭候。宫廷侍从在隔壁的“骑士大厅”等着;就在那儿,老约翰将亲自把红色外套给儿子穿上。
比尔先生已经安排好了一支仪式行列队伍,计划让队伍从“骑士大厅”行进到“御厅”,就这么点事,比尔先生却伤透了脑筋。依宫廷人员的组成情况来看,要妥善安排人做事,很难。冯·比尔先生尤其抱怨缺乏高级宫廷官员,在这样的场合下,情况愈发显得严重。最近,宫廷马厩也归比尔先生管理了,他觉得自己已经能够胜任所有工作。尽管如此,他逢人便问,仪式行列队伍应该怎么走才可引人注目,因为仅有的两个最高级的官位让别人占据着,他们是最高宫廷猎区管理长官冯·施蒂格利茨以及大公国剧院经理——那位患脚病的将军。
冯·比尔,身居最高内廷总监、最高宫廷礼仪大臣和内廷大臣等职位,此时他身穿绣花服装,头戴棕色假发,胸佩各种勋章,像一个领舞者,还戴一副夹鼻眼镜,他扭动着身子庄严而缓慢地走到一队扮成宫廷侍者、头发垂到左眼上方的军校学生的后边,他将高贵的权杖放在胸前,然后宣布成人仪式行列开始。他还仔细关注跟随其后的人。几个侍从官把羽饰帽子夹在胳膊下,把钥匙放到紧身胸衣的线缝后面,跟着这位脚上穿丝袜的典礼官走,侍从官人数不多,到了仪式行列行进结束时还需要他们的。随后冯·施蒂格利茨先生和那位跛行的剧院经理阁下迈着庄严而缓慢的步子为克劳斯·海因里希公子引路。公子身披外套,走在他的高贵的双亲中间,跟随公子的是兄长阿尔布雷希特和妹妹迪特琳德。这些人组成了行列行进的真正核心。紧随最高主人后面的是宫廷大臣、国务大臣冯·克诺贝尔斯多夫。此刻的他,眼角皱纹松弛了。再其后是一小队侍从副官和宫廷贵妇,他们是:总长副官施梅特恩伯爵、冯·普拉托少校、一个叫特鲁默豪夫的伯爵——宫廷财政主管的堂兄弟,由他担任大公继承人的武官,还有大公夫人身边的女人们,男爵夫人、宫廷女总管冯·舒伦堡一特雷森正气喘吁吁地带领着她们。副官们、侍从官们和宫廷贵妇们、卡塔琳娜公主和她的红发后辈、兰贝特公子和他妩媚的妻子以及他们的异邦亲贵及其代表,他们不是跟着别人、伴送别人就是被别人跟着。宫廷侍童殿后仪式行列。就这样,他们以稳健的步伐从“骑士大厅”穿过“美人室”、“十二月大厅”和御厅中的“大理石大厅”。仆人们穿着棕色盛装大礼服,佩戴着红金色胸前饰带,成双地站立在开着的双扇门口,如同在演戏。六月上午天气晴朗,似火的骄阳晒进宽阔的窗户。
在仪式行列里,克劳斯·海因里希走在他父母中间。他环顾四周,随行列经过装饰精巧但显得阴森的地方,他亮相所在的豪华房间因缺乏灯光美化而显得破旧。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房子破旧相一览无遗地展现出来,让人可以尽情地看个够。被织物遮盖着的大型枝形吊灯杆在这天被除去外套,一根根未点燃的蜡烛竖立起来,像茂密的小树林;但是四周的棱镜不见了,枝形灯架上的水晶般的彩带都被扯断,以致给人一种朽迈的印象。靠墙炫耀地摆设的豪华家具,外罩浆硬的弧形丝绸锦缎套子,宽展的臂状架其布置显得单调且已磨损,镀金的框架也已损坏;墙上高置于镜子两侧的枝形灯,其不透明的大斑点阻隔了光照;起皱的帘帷已部分脱色,褶裥业已褪色,阳光从点点蛀孔照射进来。墙上的裱糊布金银织边有好多业已脱落,而在“美人室”的“银厅”,这个大公经常举行大型庆典招待会的地方,当中安放着一张珍珠母桌子,桌脚呈银色树墩状,抬头可见天花板上的银色装饰物落下了一块,留下大大的一个白色石膏缺面……
尽管如此,但是为什么这些厅室看上去还能经受住似乎是冷漠的、嘲讽人的阳光?为什么它们显得是骄傲的、令人敬畏的挑战者呢?克劳斯·海因里希斜眼看他的父亲……居室的颓相看来没让他父亲觉得迷惑。大公身高本来连中等个子都够不上,岁月几乎让他变得更矮,但他盛气地昂头迈步,今天他把柠檬色勋章绶带佩戴在将军制服上,尽管他并不爱好军事;在他高秃的额头和发白的眉毛下面,是他的那双闪着黯淡蓝光的眼睛,他的眼圈发黑,远看他,可见一副困倦和傲慢相;两条像被擦伤留下的皱纹深深地刻在老年黄皮肤里,从长着前突的白髭须部位一直向下延伸到长颊须的部位,足见大公对他人的鄙视……
不,晴朗的白昼终究损不了厅室,腐朽不仅不能使它们毁誉,反而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它们的尊严。它们的状态让人觉得极度地不惬意,它们像舞台一样对称,其异常潮湿的又有霉气的看台,或者说是教堂气氛,让人觉得难以接近,冷冰冰的被废弃的房间与充满阳光、空气流畅和温暖的外面世界截然不同。就是在这令人肃然起敬的表演性礼仪场合中,克劳斯·海因里希要在这一天第一次执行他的庄严任务……
一对对男仆站立着,他们表情冷峻,嘴唇紧抿,两眼闭着,仪式行列在他们中间通过,进入金黄色的御厅。当仪式行列从典礼嘉宾前面经过时,整个大厅里表示敬意的动作开始起伏不断,鞠躬者发出了阵阵脚擦地的声音,向仪式行列欠身致意。到场的有外交官和他们的夫人、贵族和乡绅、都城的军官团和各位大臣,其中有摆出强作镇定姿态的新任财政大臣克里彭罗伊特博士,有佩戴格林堡巨鸟大勋章的骑士,有议会主席,有形形色色的显贵。但是在楼上的小厢座里,在进口一侧,在大镜子上方,可见有报社代表,他们互相让同伴在自己的肩膀旁观望场景,并勤勉地做笔记……御座华盖前面,布置着均匀褶子的天鹅绒,带有鸵鸟毛装饰和金线编带镶边翻新。列队像跳波洛奈兹舞一样分开行进,炫示出谨慎而规范的变化。宫廷侍童和侍从官转向左右两侧,比尔先生面向着御座,举起权杖向后退,在大厅中间站立。大公夫妇及其孩子们登上圆形的铺红地毯的阶梯,来到最高处,那里安放着几只宽大的染金色的戏院座椅。另外,大公家族成员与异邦王室成员一道在御座两边排列着,随行人员、宫廷贵妇和宫廷值勤侍臣列于其后,在阶梯上宫廷侍童站立着。在老约翰的手势示意之下,早先已经在御座对面位置上的冯·克诺贝尔斯多夫先生眼睛带着微笑,身体保持一定弧度的弯曲,径自朝铺着天鹅绒的安放在楼梯边的小桌子走去,在一旁立刻开始宣读记载有官方常例的各种文件。
克劳斯·海因里希被宣布已成年,有做事能力,在必要时有权戴上冠冕。现场所有的眼睛都朝这个地方看,看公子,看站在他身旁的阿尔布雷希特殿下——公子的哥哥。大公继承人身穿匈牙利轻骑兵上尉制服,听人称呼他的名字。从他的银色镶边立领内侧凸出的白色便衣,根本就不与军人服装相配,贴住领子的是他高贵的、聪明的、弱小的脑袋,那脑袋有长长的脑壳和狭长的太阳穴,上嘴唇上方蓄着不成型的淡黄色胡须,一双投射出独特蓝色目光的眼睛似乎看到了死亡……他看上去不像骑兵军官,而是很像一个细长身材的难以接近的高贵者;而在一边的长着具有民族特征颧骨的克劳斯·海因里希看上去如同一个粗人。众人把目光都投向大公继承人,此时的他将其小嘴噘起,将自己略微短小的下唇轻轻地吸往上唇。
公国所有的勋章,以及阿尔布雷希特十字勋章和格林堡巨鸟大勋章都授予已经成年的公子,还不包括一直授予他的大公府勋章——此象征物自他十岁生日起就已经获得。接着举行大型庆祝活动,以宫廷仪式行列行进为形式,喜欢巴结的比尔先生担任引导。之后,在“大理石大厅”和“十二月大厅”举行盛大早餐。
在以后的几天里,异邦的王孙公子们受到款待。在霍拉布伦将举行一次游园会,期间在公园里为高贵的年轻人燃放烟火和举办舞会。他们在宫廷侍童的陪同下去夏季乡村庆典游览,去的地方有:蒙布里兰、雅格尔普莱斯、哈德斯坦因遗址。大公国的民众生来有敦实身材、沉思的眼睛和高高的颧骨,此时他们站立在路边镶边石上,为祝贺公子而发出欢呼声。在都城的艺术品商店的橱窗里,挂着克劳斯·海因里希的照片,《信使报》甚至刊印了公子的肖像:一幅受人喜欢的、罕见的和理想化的人物画——身穿紫袍的公子。接着而来的又是一个重要日子:克劳斯·海因里希的正式入伍,加入近卫军轻步兵团。
入伍仪式是这么进行的:克劳斯·海因里希加入近卫军轻步兵团,成为其中的一名军官,轻步兵团奉命到阿尔布雷希特广场的露天正方形场地集合,士兵的很多帽子羽饰在飘动;在场的有大公的后嗣,有将军。民众,黑压压的一片,集聚在警戒线后面,他们身后是彩色人物油画。在很多点上,照相机架起来,镜头对着仪式现场的中心。大公夫人与公主们以及其他贵夫人坐在古城堡窗前观看表演。
克劳斯·海因里希身着少尉军装,首先正式地向在城堡里的大公报到。他不带一丝笑容,很严肃地思索着,走到父亲面前,摆了一个立正姿势,认真地表明他的到场。大公冷冷地向他道了声谢谢,同样没有一丝笑容。轮到大公前行了,他身穿宽大的制服,帽子上的羽饰在风中飘动,他往前走,朝着广场方向,副官紧随其后。克劳斯·海因里希走到降下的旗帜前面,那旗帜其实就是一块绣了花的、褪色的、一半已经被扯破了的丝织物,他向旗帜宣誓。大公断断续续地、以一种刺耳的命令口气讲话,他特地利用了这一次机会说他的儿子,称他为“大公殿下”,众目之下与公子握手。近卫军轻步兵团的上校红着脸向大公三呼万岁,在场的宾客、近卫军轻步兵团官兵以及民众开始同声呼喊。一支游行队伍加入到欢呼的行列,最后,全体人员来到城堡用军营早餐。
在阿尔布雷希特广场举行的美丽的仪式是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是为仪式而举办的仪式。克劳斯·海因里希压根就没想要去干一线勤务,就在那一天,他与他的父母和兄妹到霍拉布伦去,到那里的阴凉的旧式房子里度夏天。那房子坐落在河畔的花园里,两旁是矮树篱笆墙;然后在秋季上大学去。根据他为生活勾画的蓝图,在秋季,他将上一年大学,不是在都城的那种大学,而是在乡村的另类大学,且由他的导师于贝拜因博士陪同。
年轻的于贝拜因博士再度出任导师,遂了公子一个特别强烈的心愿。这既考虑到了导师的人格,导师与公子须相得投合,还考虑到了让克劳斯·海因里希在他的学生时代尽享自由。宫廷认为必须挑选一个具有权威地位的、具有特别思想观点的人。反对这样的人选的人仍然很多;至少在很多场合可听见人们或大声说话或悄声细语,他们反对被选中者,说他没有人缘。
拉乌尔·于贝拜因在都城不受人爱戴。尽管他曾因冒生命危险救人而获得奖章,尽管他不顾一切地追求荣誉,但他不是一个受欢迎的市民,不是一个有趣的伙伴,不是一个无可挑剔的官员。在与他最亲近的人眼里,他是一个怪僻的人,他顽强然而遭厄运,他不知疲倦,没有星期日,没有下班时间,没有休息,不懂得在履行了职责之后要与他人相处。这个女冒险家的私生子摆脱了贫困,从社会底层走出,从一个虽具备顽强意志力但又不明事理和绝望的青年人经历了向公立学校教师、在学术领域享有崇高荣誉者、高级中学讲师的晋升。“他成功了”,正如很多人说的,他受聘于“雉园”寄宿学校担任公子的导师;尽管如此,他仍不思休息,不满足于已经得到的,不去尽情享受生活……但是,正如某个正派的人对于贝拜因博士所作的评论,他说生活不只意味着致力于职业和获得成就,生活有它纯粹的人性要求和义务,忽视了这些就是一种严重的罪孽,与在工作领域里对己对人表现出一定程度的随便这种罪孽相比,前种罪孽要重于后者。无论如何,只有懂得兼顾职业和人性、生活和存在、成就等各个方面,才可以称得上是具备了和谐的人格。
于贝拜因的不合群引起同事们对他的反感。他的朋友圈子局限于一个来自其他知识领域的人,一个医生和儿科专家,此人名字很不讨人喜欢,叫扎梅特,顺便提一下,来找扎梅特看病的人很多,也许此人与于贝拜因在性格上有点相投。于贝拜因很少光顾像聚众会友这样的场合——在那个时候还被视为是恩赐,作为高级中学讲师的他,往往在一天辛苦劳累之后,喝上一杯啤酒,玩一圈纸牌游戏,与他人就公共的和私人的问题无拘无束地交换看法。据他的女房东说,在大部分夜晚时光里,他在他的书房里进行科研工作,期间他的面色经常性地发青,从他的眼睛里可察知他过度紧张。
当他从“雉园”城堡回来之后不久,校方很负责任地任命他为首席教师。他还能做什么?当校长?当高等学校教师?当教育大臣?人们都以为,他无节制地和不懈地追求将他的非分和自负隐藏起来——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根本就隐藏不了。他的装模作样、放大声音夸夸其谈的说话方式,让人生气、愤懑和怨恨。他跟比他年长的、职位比他高的教师说话常常用不适当的口吻。他对待每一个人,从校长到职位最低的临时代课老师,都摆出一副老子的样子,每每说起自己,都说他“在外面见过大世面的”,都要说及“命运和严正”;此外,他对所有的人都表示出友好的轻蔑,好像所有的人都不值得他去尊重,他每天早上点上一支雪茄,毫无疑问,他是一个自高自大的人。他的学生追随他,跟学生在一道,他取得出色的成绩,这是有目共睹的。但是在城市里他还有许多敌意者,其数量要比他想象得多,人们在忧虑,不希望他会对公子施加影响,人们的想法甚至被编成文字,占了几家报纸的版面。
不管怎样,于贝拜因向高级中学请了假,暂以为公子安排住宿者的身份,独自探访那个知名的学生城,克劳斯·海因里希将在学生城里度过他美好的学生社团之年。于贝拜因返回时,受到大公国宫廷大臣冯·克诺贝尔斯多夫阁下的召见,跟往常一样,他将领受指令。指令内容如下:这一年的可以说是最最重要的必须得到的结果是,以学术自由为公共基础,建立起公子和学生社团之间的密切友好关系,尤其是为了大公国宫廷的利益。这样的固定习用语,冯·克诺贝尔斯多夫说起时态度很随便,而于贝拜因博士聆听时则是默默地鞠躬,期间他咧着嘴,将红胡子略向一边撇。于是,克劳斯·海因里希启程上大学去了,跟随他的是他的导师、一辆轻便马车和几个侍从。
在公众眼睛里和公开报道的报纸版芯里,这一年是美丽的,充满了艺术自由魅力,但是,在各个方面,这一年还没有发生具有实际意义的重要事件。曾经出现过这样的忧虑,即于贝拜因博士可能以错误的和使人误解的方式过度要求公子在实际知识研究方面有所进展,然而这种忧虑是多余的。相反地,博士明显意识到:在他自己的认真态度和他学生高贵的生活方式之间存在着分歧。另一方面(无论是导师的过错或是公子自己的过错),有一个有节制的和纯粹象征性的暗示,即导师和学生的关系依然是自由的和无拘束的伙伴关系,所以说,知识也好,自由也罢,都不可能是该年度本质的和实在的事。确切地说,本质的和实在的事,正如已经显示出的,就是该年度本身,例如习俗和美丽的繁文缛节,对此,克劳斯·海因里希很有克制地摆出姿态,跟他在最近一次庆祝生日仪式上表演似地摆动作一个样,只是现在不穿紫袍,而是偶尔戴一顶彩色学生帽,即所谓的大学生便帽,他的戴学生帽的模样很快地在《信使报》上刊登,展示给了读者。
说到学业,他在办理入学注册时,并未见有特殊礼遇,尽管校方有关照,在克劳斯·海因里希入学注册时,要对其表示尊敬;凡是公子出席的课,总以“大公殿下!”的呼喊声作为开始,他父亲的内廷总监为他雇了一辆轻便马车,他在一个仆人的陪同下,乘马车从舒适的爬满常青藤的别墅出发去上课,经过一条高雅的但又不太奢华的公园大街,一路上行人注视他,向他致意,他坐在马车上思忖着:所有的事情对他的天职来说都是非实质性的和不必要的,尽管他保持着谦恭和专注的脸部表情。
流传的关于公子的诱人轶事让人觉得有趣:博物学课程(因为公子只听这门课程的概况)快结束时,教授为进行直观教学,在一只金属盒子里装满水,然后说,盒子里的水结成冰后会膨胀,会把金属盒子胀裂;他要在下一次课出示被胀裂的金属盒子碎片。然而到了最后关头,或许是因为健忘的原因,他未能兑现他所说的;学生在下一次博物学课中,没有目睹金属盒子胀裂。而此时,克劳斯·海因里希却要打听实验的结果。在上课结束时,他像其他普通的学生一样,加入到向教授提问的行列,他谦逊地问道:“那颗炸弹爆炸了吗?”对此,那位教授先是完全找不到头绪,最后,友善地对公子表示出惊异,甚至是激动,为公子善意地关注他的讲课表示感谢……
克劳斯·海因里希是大学生联合会的宾客,仅仅是宾客,因为他不被允许进行格斗,他参加过一两回正式的饮酒狂欢活动,头上总戴着大学生便帽。但是负责监护他的人心里很清楚,因畅饮含酒精的饮料引发的懈怠和令人讨厌的醉酒状态与公子所担任的天职是完全不相容的,所以他不应该再这么煞有其事地喝酒了。考虑到公子的尊严,大家也都有节制,都谨慎起来,几乎让粗野的习性得以收敛。大家交谈的语气像在当时高级中学最高班里那么优雅,大家唱着配上新词的老歌。总之,人们给盛会和游行狂欢活动此类平常之事抹上了美丽的色彩。克劳斯·海因里希和联合会的同学们都以“你”相称,这样的称呼象征着他们之间的关系到了不拘礼节的程度,也是他们之间密切关系的基础。但是人们普遍地察觉到,这样的称呼根本就是一种错误,是具有强制性的。正如大家看到了,在各个场合中,人们在公子到场的情况下,都会情不自禁地想到他的高贵。
这就是他的行为所达到的效果,他待人友善,严格克己,不曾有过失态,哪怕是一次。此外,与公子接触的人,他们的行为有时也变得怪怪的,甚至有滑稽的现象发生。事情出在某个晚上,公子的一个老师举办了一个社交晚会,期间公子引来一位客人参加谈话,一个上了年纪的肥胖男人,有司法顾问头衔,顺便提一下,尽管他享有社会名誉,然而他却是一个大大的酒色之徒和老无赖。谈话内容无关紧要,而且几乎没有着重点,谈话持续了相当长的时间,因为一下子还找不到一个顶替正在谈话的人。那位司法顾问在与公子谈话期间,突然吹起了口哨,通过他的厚厚的嘴唇,吹出了一种听来乏味的音列,此声音通常是处于困境的人佯装泰然时发出的,然后他清嗓子和咳嗽,企图掩饰他的令人发笑的失礼……克劳斯·海因里希对这样的场景已经习以为常了,对此他温和地表现出视而不见的态度。他或许会走进一家商店,想独自决定购买某件商品,门口总会引发一场小小的混乱。他索要自己所需,一粒纽扣,这就是他要买的;但是商店小姐没听懂他的话,小姐目光迷惘,她的专注力很难集中到那粒纽扣上,显然已经转移到别处了,她不再有做生意的心情了,她已经极度地分心,有东西掉在地上,她明显地不知所措,慌张忙乱,克劳斯·海因里希竭尽全力摆出友好的姿态让小姐心情平静。
如上所述的公子行为已经在该城市里频频地产生影响,人们谴责他的行为,将其视为傲慢和对众人的蔑视。当然,也有人否认公子有傲慢行为,于贝拜因博士在某个社交聚会场合谈及公子时,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是否应该允许有各种各样的蔑视人的行为?”当某人远远地超脱了所有普通人的现实时,例如公子所处的状况,蔑视人的行为可能反映出了真实。确实如此,当人们还在认为公子傲慢的时候,博士却理直气壮地大声断言:公子不仅没有对人傲慢,相反地,公子甚至尊重所有最最劣等的人,全心全意地尊重他们,重视他们,认真对待他们,善待他们,以至于那些过度受宠又过度辛劳的贫困的普通人感觉非常累。
公子在大学城要与人交往,他没有时间为自己是否对人傲慢和蔑视去争论。学年转眼之间就过去了,克劳斯·海因里希要启行了。根据他的生活安排,他回到了父亲的宫殿。在那里,尽管他的左手有问题,但他继续在军队里非常认真地服役了一年。他在“龙之卫队”服役了六个月,接受了长矛操练的八步距离间隔法的指导,还学会了如何组成四角队形,他把这些事当作分内事,然后他变换使用武器,他还到其他部队观察步兵值勤,特别是近卫军轻步兵。他甚至到宫殿站岗和指挥换岗——一件吸引很多人关注的事情。他,胸前佩戴着勋章,从警卫室快步出来,手握出鞘之剑,站立到队列侧翼,发出不是很准确的号令,但是没关系,勇敢的士兵照样做出正确的动作。
还有,在节日宴会上,他坐在正在赌博的上校的一边,公子到场使得军官们不能把他们的军装领扣解开,餐后也不能一味沉浸于赌博。后来,在二十岁的时候,有一回,他踏上了“教育旅途”,他不常跟于贝拜因博士在一起,而是更多地与一位军事陪同兼旅行侍者为伴,此人是卫队上尉冯·布劳恩巴特-舍伦多夫,一位金发绅士,他受指派充当克劳斯·海因里希的副官,旅行为他提供了机会,借此他可以亲近公子且赢得公子对他的好感。
克劳斯·海因里希在“教育旅途”中见识得并不多,尽管他被人领着到处参观,热心的《信使报》紧跟着他。他走访了好些个宫殿,向当地的官员作自我介绍,与冯·布劳恩巴特先生一同赴盛典宴会,离开时,他被授予一枚国家高级勋章。他探访了冯·布劳恩巴特先生(他自己同样领受了好多勋章)为他选择的古迹,《信使报》不时地报道了关于公子向重要的博物馆馆长或者负责文物的保管官员对某幅画、某个博物馆、某座建筑表示的最高赞赏。他独自游历,冯·布劳恩巴特先生保护着他,为他提钱箱,像骑士一样照顾他,正因为有冯·布劳恩巴特先生如此温顺和热情的防护,克劳斯·海因里希得以在旅行结束时未遗失一件行李箱。
还有两句话想说,只说两句,是关于某个幕间小喜剧。该喜剧出演在本国以外的某个大城市里,是由冯·布劳恩巴特先生一手精心策划的。剧情是这样的:冯·布劳恩巴特先生在该城市有一个朋友,他出身高贵,骑兵上尉,单身,与戏剧界的一位年轻善良、可信赖的女子关系颇为密切。冯·布劳恩巴特先生和他的这位朋友经过了相应的书信往来,约定好克劳斯·海因里希和他的那位年轻女子相聚,而且有目的地将相聚地点安排在她家。他们相会,两双眼睛对视,以认真的方式有意识地达到了“教育旅行”之目的,该目的显然是预先设定好了的,只是没有计划好让克劳斯·海因里希去心甘情愿地与某人结识。这位年轻女子理所当然地接受了纪念品,冯·布劳恩巴特先生的朋友曾为此被授予勋章。这件事就说到此。
克劳斯·海因里希还游历了公国的南方。他隐匿身份,使用具有传奇色彩的、听起来很有贵族气的假名。他在某处也许会独自地坐上一刻钟,身穿一件不显眼的便服,在一个朝向淡绿色海洋的白色餐馆平台上,他走到陌生人中间,另一张桌前的人们观察他,他们以旅行者的眼光打量他,试图与他进行社交攀谈。这位目光平静和坚毅的年轻人,他会是什么人呢?那些旅行者的脑子里在搜索平民圈子,试图将他往商人、军人、学生阶层上靠。但是他与这些类型的人都不相符,他身上没有一点与他们相符的部分,更何况是全部。那些旅行者感觉到了他的高贵,但是没有人能猜准他。
[1]天主教和东正教“圣事”的一种。入教者在领受过洗礼一定阶段后,在接受主教所行按手礼和敷油礼,谓可使“圣灵”降于其身,以坚定信仰,振奋人灵,故名。
[2]一种由葡萄酒、果汁、香料、糖、茶或水混合的热饮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