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检验学琴的成果

四 如何检验学琴的成果

学了一段时间钢琴后,家长们都会特别想了解自己孩子的学习情况、学习进度,想知道孩子的钢琴弹到什么水平了,但是自己又“听不懂”,无从判断,于是会陷入一些误区。

比较常见的误区是:一部分家长片面地以考级或比赛的结果来衡量孩子学琴的成果,比如要在什么时候考完什么级等。此外,还有一个误区,很多家长以为弹钢琴比的就是快、多、难。这些家长大概是受到了追求“更高、更快、更强”的体育精神影响,同时被各种媒体、短视频平台推送的一些内容误导了,如某某小孩在几岁就弹什么什么大曲子啦,某某的演奏手速号称全球最快、一秒钟能弹多少个音啦,谁谁谁可以弹奏某个作曲家的所有奏鸣曲啦,以及什么世界上最难的十大钢琴曲等。

我们先来说说“快”。在很多人的认知里,和“快”有关的误区有两个。一个是弹奏某首作品的速度快,这个主要比拼的是手指的能力以及对作品的熟练程度。然而,因为眼花缭乱的手指动作而发出惊呼和赞叹,属于典型的“外行看热闹”的表现。某电视台曾在一个钢琴比赛节目中为选手们计时,看谁弹改编版的《野蜂飞舞》用时最短,以此来决高下,此举令内行人大跌眼镜。我举一个相声表演中的例子:我们常看到相声演员在台上比谁的绕口令说得快,似乎越快水平越高,但一位相声行内的朋友告诉我说,那其实属于“闹着玩儿”,他们内行人看的恰恰是谁能说得慢、说得稳、说得准。我当时立刻觉得这和钢琴演奏有着相通的道理,那种用一首曲子来比谁弹得快的做法,就是“闹着玩儿”的。

关于演奏速度,报刊上还曾闹过一个笑话。曾有一个记者写文章说某钢琴明星演奏的格什温《蓝色狂想曲》为全球最快的版本,我找来该明星的演奏录音听,并未觉得他弹的速度比别人快,深感纳闷。待到听完全曲,我恍然大悟,原来该明星在自己的演奏中略去了作品的一大段没有弹,因此他的演奏时长明显比别人的短,想必那位记者只是拿一些《蓝色狂想曲》的录音版本看一下演奏时间,就武断地得出某某演奏速度最快的结论,这不禁令人哭笑不得。姑且不说他的结论是错误的,即使是对的,这种鼓吹某个作品谁谁的演奏速度最快的做法,也是一种严重的误导。从来没有哪位钢琴家是因为演奏速度快而成为钢琴大师的。生于1896年的巴西女钢琴家诺瓦伊斯早就为我们指出:“年轻一代给我的印象就是拼命地想快,弹得越快就越高兴。在比赛中也是这样。有一个年轻钢琴家弹给我听,我对他说:‘你应该控制速度,因为风格不是这样的。’”遗憾的是,直到今天,这个认识误区依然存在,而且愈演愈烈。

有关“快”的另一个误区,就是完成作品的速度快。我发现,人们总是热衷于传颂某个演奏家或某个孩子,只用很短时间就练好某个钢琴协奏曲并上台表演这类事情。首先这些传言中很可能有夸大其词的成分,而即使完全是实事求是,这也并不值得大肆宣扬,更不应该去争相模仿。弹钢琴识谱快、背谱快的能力当然是令人欣喜和骄傲的,但是这并不是弹琴的终点。练习一首作品直到演奏,就是打磨一件艺术品的过程,而所谓“又快又好”地练出一首作品去登台,显然与我们国人都知道的“慢工出细活”的常识相违背。一首作品从识谱到艺术处理、诠释出个人风格,一定的时间长度是必不可少的。很多钢琴家都指出,学会一首作品后,不要急着拿到舞台上演奏,要让它沉淀一段时间再拿出来。这就是说,很多曲子并不是刚刚背熟就可以上舞台表演的,正如英国钢琴家斯蒂芬·霍夫曾说的那样:“现在很多人追求快速学习新曲子,快到曲子并没有真正成为自己的风格。”另外,请大家想一想,会有演奏家在自己演奏会的节目单上注明学习每首作品花了多少时间吗?来欣赏演奏会的观众会关心这个问题吗?观众在乎的是这位演奏家弹得怎么样、以怎样的风格和手法来诠释这些作品。“普神”普雷特涅夫对此一语道破:“在艺术中,结果才是最重要的。没人对你花了多久学会这个作品感兴趣,不管是十分钟还是十年。”

接下来我们谈谈“多”的问题。学琴中对“多”的盲目追求主要表现在学习曲目的量上,也就是常说的“学会了几首曲子”。固然,不论是业余学琴还是职业演奏,学习和掌握一定数量的曲目是必不可少的,但是很多人在这个问题上被一些极具误导性的宣传带偏了。这些宣传常常是某某会弹多少多少部协奏曲,某某可以弹多少多少个作曲家的全集作品,某某的曲目量是多么的大等,这会让人们误以为曲目量越大越好。然而事实绝非如此。拿世界级的钢琴大师来说,固然有阿什肯纳奇、古尔德那样录制过多位作曲家作品全集的钢琴家,但是也有很多知名的钢琴大师,从来没有追求过要弹某位作曲家的全集或是一个作曲家某类体裁的全部作品,他们对自己喜爱的作品精益求精,成为代表自己演奏风格的标签,如著名的意大利钢琴大师米凯兰杰利。钢琴界的“超级明星”霍洛维茨也没有弹过什么全集,但他所弹的每个作品,从第一个音就可以辨认出这是他在演奏。就连以演奏肖邦作品著称的波兰钢琴家阿图尔·鲁宾斯坦,也没有录制肖邦作品全集。相反,很多长篇大套地演奏和录制“全集”的演奏家,都如流星划过,没有给人留下什么印象。古尔德到今天还被乐迷奉若神明,是因为他对所演奏的作品,特别是巴赫作品那惊人且充满说服力的诠释,而不是因为他录了很多巴赫的作品。这说明,能在演奏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演奏家,靠的是无可复制的个性,以及给世人带来诠释新天地的想象力,而不是弹过、录过作品的数量。就如钢琴大师波格莱里奇说的那样:演奏家“最好做得少而精。他不应该让自己演奏了好几百首不同的奏鸣曲,却没有任何一首演奏得非同凡响。你应该只演奏其中某一首,把它演奏得非常之好。在艺术中,我们需要的是最最难以忘怀的杰作”。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中国的一句俗语早就给了我们启示,那就是“贪多嚼不烂”。每个人的精力都是一定的,片面追求演奏作品的数量,势必会没有时间精雕细刻。此外,演奏家对作品的喜爱程度,会直接影响诠释的效果。在弹全集时,演奏家常常不会对其中的每首作品都同样喜欢。而那些“没什么感觉”的曲子,演奏家为了完成“全”的任务也不得不弹,成了凑数之作。因此,在很多演奏家的全集录音中,我们经常会遗憾地听到不少非深思熟虑之作,甚至有些录音会给人以平庸之感。这大概就是很多钢琴大师对演奏全集并不感冒的原因吧。“普神”普雷特涅夫就表示,他只弹自己欣赏的作品。俄罗斯“超级大师”拉扎·贝尔曼说:“我曾经试图录制拉赫玛尼诺夫的全部前奏曲,然而不久我就发现其中有一半的曲子不能让我感动,我只能放弃。”贝尔曼还曾经问过钢琴巨擘里赫特为什么只弹李斯特《超技练习曲》中的八首,而没有弹全部,里赫特的回答是:“因为我不喜欢另外四首。”里赫特的师弟、名满全球的钢琴大师吉列尔斯也曾说过:“我从不弹自己不喜欢的作品。我弹奏莫扎特的一些作品,弹奏勃拉姆斯的一些作品,但绝不会不加区分地弹奏他们的全部作品。”十三岁时就与乐队演奏两部《肖邦钢琴协奏曲》的世界顶级钢琴大师基辛,也明确表示说:“任何全集计划都不吸引我。即使我那么喜爱肖邦,我也必须说他的某些作品实在不够好,我并不想弹。”华沙肖邦国际比赛获奖者、我国著名钢琴大师傅聪也表达了类似看法:“我可能喜欢一位作曲家的某些作品,而不喜欢另一些,所以我永远不会演奏他所有的作品。”霍夫曼曾表示,弹好一首贝多芬的奏鸣曲比弹了很多首却都弹得不好要强;他还认为,即使是贝多芬的奏鸣曲,也不都处于同样的思想高度,所以没有必要全部都弹。霍夫曼觉得,掌握六到八首贝多芬奏鸣曲就可以熟悉贝多芬的宏伟思想和风格了,但这六至八首要做到精通。

曲目的多少不是衡量一位钢琴家水平的标准,钢琴界从来没有以曲目量大小为钢琴家排过名。就像西班牙钢琴大师何塞·伊图尔维说的:“你不应该说:‘我很喜欢他刚才的演奏,但不知道他是否能弹贝多芬的全部三十二首钢琴奏鸣曲。’一个艺术家的伟大主要取决于他刚才表演得怎样,而不取决于他是否有大量的保留曲目。”那些没有弹“全集”的大师们,绝不是他们完成不了,而是因为“不喜欢”。许多钢琴大师很讨厌别人给自己贴上“演奏某某作曲家作品专家”的标签,就连作曲家斯克里亚宾的女婿、演奏过大量斯克里亚宾作品的著名钢琴大师索弗罗尼斯基,都对自己被称为“斯克里亚宾专家”感到很生气。

最后我们来谈谈“难”的问题。其实很多家长和学生并不太能够判断钢琴作品的难度,而在这方面一些媒体再次起到了误导的作用。诸如我们经常看到的“世界最难钢琴曲”“十大最难钢琴曲”等标题,先不说这些所谓“最难”是否准确,首先我们会发现,这些宣传中对“难”的定位基本都是音符多、速度快、跨度大、八度多、力度大等,也就是“硬技术”层面的难。然而,钢琴中的“难”是非常多元多面的,除了“硬技术”,还有很多“软实力”。掌握“硬技术”固然不容易,而“软实力”常常更能看出一个演奏者的内功和火候。比方说,把一首奏鸣曲的慢板乐章弹得富于音色变化,一点儿不比把快板乐章弹好容易;弹好相对音符较少的莫扎特、贝多芬的协奏曲并不比弹好音符密集的拉赫玛尼诺夫的协奏曲简单;弹好一首巴赫的赋格曲,使得各声部层次分明,常常令演奏者殚精竭虑,而那些所谓“最难排名”中却从来没有看到过巴赫的赋格曲上榜。实际上钢琴曲的难度是很难进行准确排位的。

我们该如何向着“硬技术”和“软实力”兼备的方向努力呢?首先不要紧紧盯着“难”,而要在“美”的方面下功夫。我经常在一些比赛或考试中听到有些学生勉为其难地弹一些所谓的“难曲”,因为学生和家长都觉得只有弹这样的作品才能得到评委认可,但由于水平达不到,结果弹得顾此失彼、狼狈不堪,更谈不上有任何美感。其实如果这些学生弹一些自己能胜任又喜爱的曲子,可能成绩会好得多。每当这种时候我就会想起被称为“键盘狮王”的德国钢琴大师、李斯特的再传弟子巴克豪斯的话:“大家总是问:‘最难弹的作品是哪个?’这个问题总是令我发笑,但我觉得这很正常,我们总是想比出哪栋楼最高、哪座山最高、哪条河最长……然而奇怪的是,好像从来没有人问:‘最美的是哪一首曲子?’音乐的难度绝不能以技巧的复杂程度来衡量。要弹好莫扎特的协奏曲,是比登天还难的任务。何必为了追求高难度,而舍弃差不多同样美丽又不那么难弹的曲子?”

对于那些急于挑战“硬技术”难度作品,想以此来证明自己的学生,以及总是鼓励学生去弹力所不能及的“难曲”以证明自己教学水平的钢琴老师们,奥地利女钢琴家蔡司勒夫人给出了极为中肯的忠告:“切勿弹奏远在你掌握之外的乐曲。我们音乐教育最大的错误,就是允许他们弹奏技术上根本掌握不了的乐曲,希望学生一蹴而就,跳过多年练习,这是天大的错误!”对于钢琴教学中普遍存在的“揠苗助长”现象,俄罗斯钢琴大师帕赫曼的话十分具有警醒作用:“我们固然可以教会一个小孩弹一首他二十年后才能理解其内涵的作品,但请告诉我,这种训练有什么用处?这样有艺术性吗?有音乐性吗?训练他去弹他能理解,也能用自己的方式表达的曲子,不是比较好吗?”

所以,各位家长们,检验您的孩子学琴成果的,不是“快”“多”“难”,而是“美”。美才是弹钢琴、学音乐的终极追求,也是每一位优秀演奏者的立身之本。而且这个标准是即使不会弹琴的人也可以感受到的,只要用心倾听孩子的演奏,感觉一下,是不是比之前弹得更动听了?是不是声音更有美感了?而难度和进度的问题,交给有经验的老师就可以了。

最后,我还想提醒一下,从挑战“硬技术”的角度来说,前辈钢琴大师们基本上已经走到头了,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可超越的余地。比如以“飞毛腿”的手指技术著称的就大有人在,其演奏速度令人瞠目结舌;各类单项技术上的奇才也有之,比如在十九世纪有一位以左手技术闻名的钢琴家德莱萧克,曾被同行惊呼“他没有左手,只有两只右手”,他最出名的事迹就是以左手全程八度演奏肖邦的《革命练习曲》,而且据说速度与左手单音跑动演奏此曲一样快!他的这个举动过于令人震惊,以至于李斯特在演奏会上以右手八度演奏肖邦练习曲《f小调练习曲》(Op.25 No.2)来表示回敬……在十九世纪类似的超技展示不胜枚举,然而时至今日,那些纯粹耍技术的大师们都已在人们的视野中消失,还有多少人记得德莱萧克的壮举?李斯特名垂青史也是因为他美好感人的演奏和作品,而他曾用右手八度弹肖邦练习曲的事早就被很多人忘掉了。“读史使人明智”,我们很幸运,之前已经有那么多大师为我们展示了在钢琴演奏技术上有怎样的可能性,以及由此达到的效果,我们不该再重蹈浅薄的“技术至上”的覆辙,而应该清楚地看到艺术最本质、最持久的东西是什么。钢琴演奏中技术是不可缺少的,但千万不要忘了,技术不是目的而是手段,高超的技术是保证我们能够随心所欲地弹出自己心目中美好声音的手段。我国著名钢琴大师石叔诚先生说过:“君不见,多少闻名遐迩的大钢琴家,并不具备过人的技术呀!技术再重要,充其量也不过是手段和工具,终究不是我们追求的目的。”技术就好比是我们的物质基础,有了物质基础作保障,我们就可以去追求精神层面的享受、追求文化领域的愉悦,但如果把追求物质基础当成人生的终极目标,终日蝇营狗苟于各种生财之道,精神世界一直处于极为空洞空虚、无聊无趣的状态,那就是我们常说的“暴发户”。我们可不要做钢琴演奏上的“暴发户”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