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经症患者的家庭浪漫传奇(1909)
[227]成长中的个体摆脱父母的权威,这是发展过程中最为必要也最为困难的一项任务。执行这项任务完全有其必要性,并且人们可以设想,每个健康成长的人都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这项任务。的确,社会的进步毕竟有赖于两代人之间的这种对立性。另一方面,存在这样一类神经症患者,人们发觉他们在这项任务上的失败对于其处境形成了制约。
对于小孩子而言,父母起初是唯一的权威和一切信仰的源头。变得和双亲中同性的那一方一样,变得和父亲和母亲一样强大,是童年这段时期最强烈、最具有影响力的愿望。不过,随着智力的不断发展,孩子不可能不逐渐认识到父母所属的范畴。他认识了别人的父母,把他们和自己的父母做比较,并因此[228]有权质疑自己父母的无可比拟和独一无二。在孩子的生活中引发不满心态的小事给了他批评父母的机会,并且让他把别人的父母在很多方面都更可取这一既有认识,用于向其父母进行这种表态。我们从神经症心理学得知,在性方面最强烈的敌对性[心理]活动和其他[心理]活动在此共同发挥着作用。这些动机的主题显然是受到冷落的感觉。只不过,让孩子受到冷落或者至少让他感觉自己受到冷落的场合太多了,这时他会怀念父母完满的爱,尤其会对必须和其他兄弟姐妹分享这份爱感到遗憾。他个人的喜好未能得到足够的回应,这一点于是就在下面这种想法中找到了出气口,而这种想法从童年早期开始就经常会被有意识地回忆起来,即他是一位继子或一位养子。许多后来没有患上神经症的人经常回想起他们——大多受到阅读的影响——通过这种方式来理解并回应父母表现出敌意的场合。不过这里已经显示出了性别[所产生]的影响,男孩更多表现出对他父亲而非母亲的敌对行为,并且相比于想要摆脱母亲而获得自由的倾向,他所表现出的想要摆脱父亲而获得自由的倾向要强烈得多。女孩在这方面的幻想活动(Phantasietätigkeit)可能表现得要弱得多。在这些被有意识地回想起来的童年期心理活动中,我们找到了让我们能够理解神话的因素。
接下来,很少被有意识地回想起来却又几乎总是被精神分析事后证实的,便是这种已经开始了的疏远父母的后续发展阶段,人们可将其命名为“神经症患者的家庭浪漫传奇”。[229]下面这种完全特殊的幻想活动一定属于神经症的本质[特征],不过也属于一种较高天赋(Begabung)的本质[特征]:这种幻想活动最早出现在童年时期的游戏中,而现在大约开始于前青春期(Vorpubertät),并且延续了家庭关系这一主题。这种特殊幻想活动的一个典型例子就是广为人知的做白日梦(Tagträumen)[2],它在青春期之后依然大大延续了下去。对这些白日梦的一种细致观察告诉我们,它们服务于让生活回到正轨的愿望,并且首先有两个目的:爱欲的(erotische)和雄心勃勃的(ehrgeizige)(不过在雄心勃勃的目的背后,多半也会安插有爱欲的目的)。在上述时期,孩子的幻想会忙于执行这样一项任务,即摆脱被贬低的父母,并且用通常是社会地位较高的人物来取代他们。在此,[幻想]与真实经历(对于封地领主或土地所有者以及宏伟都市的认识)之间偶然的巧合派上了用场。这些偶然的经历唤起了孩子的嫉妒,而这种嫉妒体现在了用更高贵的人物来取代父母这样一种幻想中。在构建这些幻想——它们在这时候显然是有意识的——的技艺方面,一切都取决于孩子所拥有的技能与材料。同样还涉及到在经过或多或少的努力之后,幻想是否达到了逼真的程度,是否得到了精心的加工制作。孩子在尚缺乏关于[婴儿]出生的性知识时,就达到了这一阶段。
之后,随着对于性关系中父亲和母亲各自不同角色的认识,孩子理解了“父亲总是不确定的”(pater semper incertus est),而母亲是“确定无疑的”(certissima),于是家庭浪漫传奇受到了一种特有的限制:它满足于提升父亲的地位,[230]而将母亲的出身视为某种不容更改的东西,不再对其加以质疑。家庭浪漫传奇的这第二个阶段(性欲阶段)还带有第一个阶段(非性欲阶段)所缺少的第二种动机。随着对于性爱过程(geschlechtlichen Vorgänge)的认识,出现了喜欢描绘色情场景与色情关系的倾向,这背后动机是将母亲——这个最容易在性方面让人产生好奇的对象——带入秘密的不忠情境与秘密的爱情关系中的乐趣。通过这种方式,最初那些与之类似的不带性欲色彩的幻想被带到了现在这种认识的高度。
此外,之前处于显要地位的报仇与报复的动机,在此也有所表现。神经症儿童多半都在被父母制止性方面的坏习惯时受到过惩罚,如今他们就通过这类幻想来报复他们的父母。
后出生的孩子非常特别,他们通过这种虚构(完全就像历史上的阴谋)来剥夺先于他出生之人的特权,并且往往并不羞于将与自己现有的竞争者数量相当的爱情关系归于母亲。这种家庭浪漫传奇的一种有趣的变体,就是身为创作者的主人公将自己归为合法的,与此同时却用这种方式将其他兄弟姐妹作为私生的而加以铲除。在此,还有一种特殊的兴趣可能会左右家庭浪漫传奇的方向,后者因其多面性及其多用途性而可以迎合各种要求。于是,小幻想家例如就会用这种方式抹除对他产生过性吸引力的姐妹与他的血缘关系。
谁要是对儿童心灵的这种堕落感到不寒而栗,甚至想要对这种事情的可能性进行反驳,那么他就应该注意到:所有这些看上去如此充满敌意的虚构其实并没有那么恶毒的意味,[231]并且它们在简单的伪装之下保存着孩子所遗留下来的对于其父母最初的温情(Zärtlichkeit)。这只是表面上的不忠不孝与忘恩负义,因为如果人们去深究这些浪漫幻想最常见的细节,也就是用更高贵的人来取代父母双方或者只是父亲一方,那么就会发现这类新的、高贵的父母一律都带有这样一些特征,这些特征全都源于对现实中身份更加低微的父母的真实回忆,因此孩子其实并没有铲除父亲,而是提升了他。用一位更高贵的父亲来取代现实的父亲,这整个努力只不过表达了孩子对于已经逝去的幸福时光的向往。曾几何时,在他心目中,他的父亲是最高贵且最强大的男人,他的母亲是最可爱且最美丽的女人。他背离他现在所认识的这位父亲,转向他在更早的童年时光所信仰的那位父亲,而幻想其实只是表达了对于这段幸福时光一去不复返的遗憾。因此,对于最早的童年时光的过度拔高(Überschätzung)再次合情合理地出现在了这些幻想中。来自梦的研究为这一主题做出了令人瞩目的贡献。对梦的诠释告诉我们,即便在后来的岁月里梦见皇帝或女皇的梦中,这些尊贵的人物也都意指父亲和母亲。[3]由此可见,正常成年人的梦中也保留着孩子对于父母[地位]的过度拔高。
[1]译注:原文标题Der Familienroman der Neurotiker.译自Sigmund Freud.Gesammelte Werke(G.W.)Band Ⅶ.London:Imago,1941.(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全集》第七卷,伦敦:伊玛格,1941)。正文方括号内数字为原书页码,下同。
[2]原注:Vgl.Freud:Hystcrische Phantasicn und ihre Bezichung zur Bisexualität(G.W.,Bd.Ⅶ)[参见弗洛伊德,“癔症的幻想及其与双性性欲之间的关系”,《全集》第七卷],那里列出了关于这一主题的参考文献。
[3]原注:Traumdeutung,8.Aufl.,S.242(Ges.Wcrke,Bd.Ⅱ/Ⅲ)[《释梦》第八版,242页;《全集》第二/三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