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148]在我看来,某些特定的困难妨碍了对自恋进行一种直接的研究。我们通往自恋的主要渠道仍旧是对于妄想痴呆的分析。正如转移神经症让我们得以追踪力比多的冲动活动,早发性痴呆与妄想狂也让我们在自我心理学(Ichpsychologie)方面有所洞见。我们必须再次从病理性的扭曲和粗糙化(Vergröberungen)出发来猜测看似简单的正常情况。毕竟我们还有其他一些途径可以认识自恋,我现在把它们按顺序罗列出来:对于器质性疾病的观察,疑病症(Hypochondrie)以及两性的爱情生活。
我关于器质性疾病对力比多分布影响的考察,受到了桑多尔·费伦奇的一次口头上的启发。众所周知并且在我们看来不言而喻的是,受到器质性的痛苦以及不适感折磨的人放弃了对于外界事物的兴趣,而这些事物总体上与他的病痛并不相干。更加细致的观察告诉我们,他也从他爱的对象那里撤回了他的力比多兴趣。只要他还承受着痛苦,他就停止爱它。这一事实的平庸无奇却不妨碍我们用力比多理论的表达方式来转述它。于是我们会说:病人将其力比多投注收回到了他的自我那里,以便在康复之后再次向外投注。[149]饱受牙痛之苦的诗人威廉·布施(W.Busch)说:“灵魂只停留在牙齿的窄缝里”。力比多与自我兴趣在这方面有着相同的命运,它们再次难分彼此。病人出了名的自我中心主义(Egoismus)涵盖了二者。我们发现这种自我中心主义是如此地不言而喻,因为我们确信自己在同样的情况下也会这么做。由于身体方面的紊乱而受到惊吓的人突然用彻底的冷漠取代了爱的决心,喜剧中对此有相应的演绎。
与疾病相似,睡眠状态也意味着力比多的定位自恋性地撤回到了当事人自己那里,更准确地说是撤回到了要睡觉的愿望上。梦的自我中心主义很符合这种关系。即便不计其余,在这两种情况下我们也都看到了力比多的分布由于自我的变化而发生变化的例子。
与器质性疾病一样,疑病症也表现出了痛苦和疼痛的身体感受,并且在对力比多分布的影响方面也与前者一致。疑病症患者将兴趣以及力比多——尤其是后者——从外界的对象那里收回,并且将二者都集中在他所关心的器官上。疑病症与器质性疾病的一大不同现在就凸显了出来:在后者那里,痛苦的感受是以可被证实的变化为基础的,在前者那里则不然。不过,如果我们决定说疑病症必然有它的道理,它并不缺少器官的变化,那么这也完全符合我们理解神经症过程的一般性框架。这种变化存在于哪个方面?
我们在此要让自己听从下面这种经验:与疑病症患者那里相似的不快乐的身体感受,这些感受在其他神经症那里也不少见。我[150]曾经一度公开表达过这样一种倾向,即要将疑病症列为神经衰弱(Neurasthenie)以及焦虑性神经症(Angstneurose)之外的第三种现实神经症(Aktualneurose)。如果人们说在其他神经症那里一般同时也会形成一部分疑病症,那么这个说法也不算离谱。这点在焦虑性神经症以及在其之上建立起来的癔症那里看得最清楚。现在,任何发生了改变却又在通常意义上并未患病的器官,这种器官的模型就是处于兴奋状态的生殖器。于是它是充血的、肿胀的、湿润的,并且是多种感觉的所在之处。我们把一个身体部位将性兴奋的刺激注入心理生活的能力称为其“爱欲引发性”(Erogeneität),而考虑到关于性欲理论的思考长期以来已经让我们习惯了这样一种观点,即某些其他的身体部位——爱欲引发区(erogenen Zonen)[10]—可以代表生殖器并且像它那样运作,所以我们在这里只要再敢于向前迈出一步就够了。我们可以确定爱欲引发性是在所有器官上都可以看到的普遍属性,于是就可以谈论它在某一特定身体部位的增强或减弱。器官爱欲引发性的每一种变化,都可以引发自我当中力比多投注的相应变化。在这些元素当中,我们要去寻找疑病症的基础,以及在力比多的分布方面是什么可以具有器官的物理病症[所产生]的那种效果。
我们注意到,如果我们继续推进这一思路,我们就不仅会遇到疑病症的问题,而且会遇到其他现实神经症——神经衰弱与焦虑性神经症——的问题。因此我们想在这个地方停下。大举侵入生理学研究的领域并非一项纯粹心理学研究的意图所在。只提示一点:[151]从这里可以推断疑病症与妄想痴呆的关系类似于其他现实神经症与癔症以及强迫性神经症的关系,前两者依赖于自我力比多,正如其他几项依赖于对象力比多一样。出于自我力比多的疑病症焦虑可谓神经症焦虑的对应项。更进一步:如果我们已经熟练地将转移神经症的发病机制与症状形成机制——从内倾发展至倒退(Regression)——和对象力比多的一种滞留(Stauung)联系在了一起,那么我们也会倾向于设想自我力比多的一种滞留,并将其与疑病症以及妄想痴呆的现象联系起来。
我们的求知欲自然会在这里提出问题:自我当中的这样一种力比多滞留为什么必然会被感受为令人不快的?我将满足于给出下面这种回答:不快根本上是高度张力的表达,因此是物理事件的一种量(Quantität),它在这里和在其他地方一样,都在精神当中转化成了不快乐的量。[尽管如此,]对于不快乐的产生具有决定性的毕竟不是物理进程的绝对数量级,而更多是这种绝对数量级的某种特定功能。人们在这里甚至可以大胆质问:心理生活超出自恋的界限而将力比多投注给对象的必要性究竟何在?顺着我们的思路给出的回答将会再次表示:这种必要性就出现在力比多对自我的投注超出一定限度的时候。一种较强的自我中心主义可以保护自己免于患病,但人们最终为了不生病必须开始去爱。人们若是由于受挫而[152]无法去爱,那么就必定会生病。这似乎符合海因里希·海涅为创世的精神起源所设想的原型:
整个创造的动力,
疾病无疑是它最后的原因,
通过创造我可以痊愈,
通过创造我会变得健康。
我们在心理装置(seelischen Apparat)当中首先见识了一种掌控兴奋的方式,否则这些兴奋就会被感受为令人痛苦的,或者会变成实际上具有致病性的。精神加工大大促进了下面这类兴奋的内部传导,对于这些兴奋无法直接进行外部的卸载(Abfuhr),或者这种卸载目前并不可取。至于这样一种内部加工是要落实到现实的对象上还是想象的对象上,[心理装置]起初却漠不关心。只是到后来才显示出了差异,转向不现实对象(内倾)的力比多导致了一种力比多滞留。对于撤回到自我当中的力比多进行一种类似的内部加工,就使得妄想痴呆那里的自大妄想成为可能。有可能只是在受挫之后,自我当中的力比多滞留才成了致病性的,并且开启了给我们造成患病印象的[自发]治疗进程。
在这个地方,我想试着在妄想痴呆的机制方面更进一步,并且把在我看来如今已相当可观的见解都罗列出来。我认为这种疾病与转移神经症的区别就在于下面这种情况,即由于受挫而变得自由的力比多并没有留在幻想中的对象上,而是撤回到了自我。自大妄想于是就相当于对这部分力比多的精神解决(psychischen Bewältigung),因此就相当于转移神经症向内倾注于形成幻想[的过程]。与这种精神机能的失灵相对应的是妄想痴呆的疑病症,它[153]与转移神经症的焦虑是对等的。我们知道,这种焦虑通过进一步的精神加工——也就是通过(躯体性)转换(Konversion)、形成反作用(Reaktionsbildung)、形成保护(Schutzbildung)(恐惧症)——是可以解决的。在妄想痴呆那里采取的是尝试性的修复(Restitutionsversuch)这种处理,对此我们要感谢那些引人注目的“患病现象”。由于妄想痴呆往往——如果不是大部分的话——只会造成力比多与对象的部分脱离,因此在其形态方面就要区分三组现象:1)遗留下来的常态现象或神经症现象(剩余现象);2)疾病进程(力比多与对象脱离,进而是自大妄想,疑病症,情绪紊乱,种种倒退)的现象;3)修复现象,而这种修复按照一种癔症的模式([其结果是]早发性痴呆,真正的妄想痴呆)或一种强迫性神经症的模式([其结果是]妄想狂)把力比多和对象重新连在了一起。这种新的力比多投注发生的水平和条件都不同于初始投注。在这种新的投注下创造出来的转移神经症,它们与正常自我的相应形成物之间的差异可以促使我们在心理装置的结构方面得出最深入的洞见。
人类的爱情生活在男人和女人那里的各种差异,让我们有了研究自恋的第三条途径。正如对象力比多起初遮蔽了我们对于自我力比多的观察那样,与此类似,在儿童(以及青少年)的对象选择方面,我们首先也注意到儿童的性对象源于其满足的经历。最初自淫式的性满足与生命所必须的、服务于自我保存的功能有关。性冲动起初以自我冲动的满足为依托,只是到了后来才独立于后者。不过,这种依托(Anlehnung)还体现在喂养、[154]照顾和保护孩子的人变成了最初的性对象,一开始也就是母亲及其替代者。除了人们可称之为“依恋型”(Anlehnungstypus)的这种对象选择的类型和来源之外,[精神]分析研究还见识了第二种类型,这是我们所始料未及的。我们发现有些人不是以母亲而是以自己为原型来选择其后来爱的对象,这在其力比多发展经历过一种紊乱的人——例如性倒错者和同性恋者——那里尤为明显。他们显然把自己作为爱的对象来寻找,展示了要被称为“自恋式的”对象选择类型。在这种观察中可以发现我们必须设想自恋[存在]的最强烈的动机。
我们现在并没有下结论说人类视其对象选择是依恋型还是自恋型便分裂成了泾渭分明的两个群体,而是宁愿设想每个人都有两条途径来选择对象,其中一条或另一条更受到青睐。我们说人有两个原始的性对象——他自己以及照顾他的女人——并因此而预设了每个人的原初自恋(primären Narzißmus),而这种原初自恋有可能在他的对象选择方面表现出主导性的作用。
男人和女人在对象选择方面的比较体现出了一些差异,这些差异即便肯定不是成规律的,但也是基本的。整个依恋型的对象爱(Objektliebe)其实刻画了男人的特征。这种对象爱展现了对于性方面显著的过度拔高,这种过度拔高肯定源于童年期最初的自恋,并由此对应于从这种自恋到性对象的一种转移(Übertragung)。这种对性方面的过度拔高让迷恋的状态得以产生,而这种迷恋状态让人想到神经症式的强迫,后者要追溯到[155]自我为了对象而在力比多方面变得贫瘠。女人大多数的、或许是最纯粹也最真实的[对象选择]类型的发展轨迹则与此不同。在这方面,似乎随着青春期的发育,在此之前一直都处于潜伏状态的女性性器官发育成型,原始的自恋得以增强,而这不利于形成一种常规性的、对性方面过度拔高的对象爱。尤其是在往美的方向发展的情况下,女人产生了自我满足的心态,这就弥补了女人在自由选择对象方面所受到的社会限制。严格来说,这些女人只爱她们自己,而她们爱自己的强烈程度与男人爱她们的强烈程度相当。她们也不需要[主动]去爱,而是需要被爱,并且她们会让满足这一条件的男人称心如意。这种类型的女人对于人类爱情生活的重要性值得高度重视。这些女人向男人释放的极大魅力不仅源于审美方面——因为她们通常是最美的——而且源于有趣的心理情丛(psychologischcr Konstellationen)。显而易见的是,一个人的自恋对于彻底放弃其自恋并追求对象爱的其他人而言展现出了巨大的吸引力。儿童的魅力有一大部分就基于其自恋、其自我满足性及其封闭性,正如表现得对我们漠不关心的某些动物——例如猫和大型捕食动物——的魅力一样,甚至文学作品中的大罪犯和幽默家也凭借自恋式的坚持——他们知道带着这种坚持来拒斥一切有损于其自我的东西——而让我们不得不对其感兴趣。仿佛我们嫉妒他们能够保持一种幸福的精神状态,一种坚定不移的力比多立场(Libidoposition),而我们自己从某个时候开始就放弃了这些。女人自恋的巨大魅力却[156]不缺少反面:大部分被爱的男人的不满,对于女人的爱的怀疑,对于女人本性之谜的抱怨,都可以在对象选择类型之间的这种不一致上找到其根源。
在对女性的爱情生活进行描述的过程中,确定我们绝无诽谤女性的倾向,这一点也许并非多余。除此之外,我也知道我们绝无下面这类倾向,即[认为]按照不同方向[发展]的这些形态对应于处在一种高度复杂的生物学关系中的功能分化。我打算进一步承认,有好些女人——具体比例不确定——是按照男人的类型去爱的,并且也展现出了属于该类型的对性方面的过度拔高。
即便对于自恋的并且对男人表现冷漠的女人而言,也有另一条途径通往满满的对象爱。在她们所生育的孩子身上,她们遇见了作为一个异己对象的自身的一部分,她们现在可以从自恋出发而将所有的对象爱都给予孩子。还有另外一些女人,她们不需要等待孩子[到来]就能在发展过程中迈出从(继发)自恋[(sekundären)Narzißmus]到对象爱的那一步。她们在青春期之前曾经觉得自己是男性,并且[自身]有一部分得到了高度男性化的发展。在这种趋势被女性[生理]成熟的出现打断之后,她们依然有能力向往一种男性的理想,这其实是男孩气质(knabenhaften Wesens)的延续,而她们自己就曾一度是假小子。
这些勾勒式的评论最终可以得出关于对象选择途径的一个简要概览:
1)自恋型的人爱:
a)自己所是的[那种人](他自己)
b)自己曾是的[那种人]
c)自己想是的[那种人]
d)曾是自身一部分的那种人
[157]
2)依恋型的人爱:
a)喂养他的女人
b)保护他的男人
以及从他们衍生出来的一系列替代者。
第一种类型中的c)情况只有通过后续说明才能得到合理解释。
自恋式对象选择对于同性恋的意谓则要留在其他关系中来考察。
我们关于孩子原初自恋的假设包含我们力比多理论的一条预设,而要证实这种假设,通过直接观察不如通过从其他地方倒推来得容易。只要将父母对于孩子的温情态度看在眼里,人们就必然会认为它是父母本人长期以来所放弃的自恋的复苏和复制。在对象选择方面,我们已将其作为自恋的痕迹而加以考察的“过度拔高”这一特征,众所周知是它主导着这种情感关系。于是就存在这样一种强迫,要把一切完美都归于孩子——冷静的考察却找不到任何这么做的理由——并且要掩饰并忘记他所有的缺陷,由此也要否认儿童性欲。可是还存在这样一种倾向:在孩子面前,人们迫使其自恋去低头承认的所有习得的文化知识都要被束之高阁,并且要重新[向孩子]许诺人们自己长期以来所放弃的特权。孩子应该比他的父母过得更好,他应该不用服从主宰着生活的那些必然性。疾病、死亡、放弃享受、个人意志受到限制,这些都不适用于孩子,自然和社会的法则都在他面前止步,他应该重新成为创世的焦点与核心。“他的宝贝陛下”(His Majesty the Baby),正如人们[158]一度认为自己所是的那样。他应该实现父母未能实现的梦想—愿望,[男孩要]替父亲成为一位伟人和英雄,[女孩要]嫁给一位王子来为母亲做迟到的补偿。自恋系统最难对付的地方,[就在于]被现实强行压制的让自我不朽(Unsterblichkeit des Ichs)[愿望],它在孩子的庇护下找到了安身之处。感人至深的、根本上[却]是如此幼稚的父母之爱无异于父母重生的自恋,它在转化为对象爱的过程中明白无误地展现了其从前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