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一:论男性对象选择的一种特殊类型(1910)

之一:论男性对象选择的一种特殊类型(1910)[1]

[66]迄今为止,我们一直都在让诗人为我们描绘人们根据哪些“爱的条件”(Liebesbedingungen)来进行其对象选择(Objektwahl),以及他们如何使其幻想(Phantasie)的要求与现实达成一致。诗人也具有不少能够胜任这项任务的特质,其中最重要的当属感知他人隐蔽内心活动的敏感性以及大声表露其自身无意识(Unbewußte)的勇气。不过,他们的说法作为知识的价值却由于某种情况而打了折扣。诗人是以获得理智上和审美上的快感以及特定的感受效果为前提的,为此他们无法展示现实素材的原貌,而是必须隔离出其中的一部分,消解起干扰作用的关系,对整体进行调和,并替补缺失的部分。这就是所谓“诗的自由”(poetischen Freiheit)这样一种特权。[67]对于他们所描绘的这些既成心理状态的起源与发展,他们可能也只表现出了很少的兴趣。因此,就不免要让更笨手笨脚也更少带来快感的科学来处理同样的材料,而诗歌对这些材料的加工千百年来则一直都让人们倍感愉悦。这些评论或许能够说明对人类的爱情生活也进行一种严格科学探讨的正当性。对于我们的精神运作而言可行的快乐原则(Lustprinzip),科学恰恰是对它最为彻底的弃绝。

在精神分析的治疗当中,人们有很多机会去获得关于神经症患者爱情生活的印象,并且人们可以回想起来,在一般健康的人甚至出类拔萃的人那里,也可以观察到或者体验到类似的表现。由于[现有]的材料碰巧有利于加深某些印象,因此就使得一种独特的类型较为清晰地突显了出来。我在此首先要描绘男性对象选择的这样一种类型,因为它以一系列“爱的条件”为特征,而这些条件的会集是不可理解的,甚至压根就是离奇的,也因为它允许精神分析为其提供一种简单的解释。

1)这些爱的条件中的第一项可以说简直是特有的,人们一旦发现它,便可以顺藤摸瓜地去寻找这种类型的其他特征。人们可以称这项条件为“受伤的第三方”(Geschädigten Dritten),它的内容在于:当事人从不把一位还是自由身的女人——也就是一位少女或一位单身女性——选为爱的对象,而只会选择下面这种女人,即身为丈夫、未婚夫或男友的另一位男人有权占有的女人。这项条件在很多情况下都是如此地蛮不讲理,以至于同一个女人[68]只要不属于任何人,她就有可能先被忽视甚至鄙视,而一旦进入到与其他男人的上述这类关系中,她就立刻会变成迷恋(Verliebtheit)对象。

2)第二项条件可能更不固定,却并非更不醒目。这种类型[的条件]只有通过与第一种结合才能实现,而第一种类型[的条件]在大多数情况下也可以单独出现。这第二项条件意味着:贞洁的并且让人放心的女人从来都不具备把自己提升为爱的对象的魅力,而只有无论如何在性方面声名狼藉、其忠诚度与可信度都值得怀疑的女人才有这样的魅力。最后这个特征可以有一系列意味深长的变化——从一位不反感打情骂俏的已婚妇女蒙上阴影的名声,直到水性杨花或擅长情场做戏的女人公开的多偶制生活方式——不过属于我们[所探讨的]这种类型的男人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这样的女人。人们可以稍显粗陋地将这项条件称为“妓女之恋”(Dirnenliebe)。

正如第一项条件为满足好斗的、敌对性的活动——这些活动针对的是那个男人,[当事人]从他手中把所爱的女人抢了过来——提供了条件,女方的妓女资质(Dirnenhaftigkeit)也与争风吃醋(Eifersucht)的活动有关,而争风吃醋似乎是此类求爱者的一项要求。只有当其可以争风吃醋的时候,他们才会激情澎湃,女方才会获得其充分的价值,而他们从不会错过让自己体验到这种最强烈感受的任何机会。值得注意的是,可能被人们怀疑与爱人有染的,并不是争风吃醋所针对的所爱之人的合法占有者,而是新出现的陌生人。在最突出的情况下,求爱者不会表现出丝毫想要独占女方的愿望,并且在[69]三角关系中表现得如鱼得水。我的一位病人,他曾经可怕地遭受了他夫人的出轨,却没有对他们的婚姻提出任何异议,而是想方设法地维系着这段婚姻,他在那些年从未对那个男人表现过一丝醋意。一个更典型的案例是:尽管在第一段爱情关系中曾经对[女方的]丈夫满怀醋意并且强迫女方终止与丈夫的婚姻关系,然而在他后来的众多关系中,他却表现得和[属于这种类型的]其他人一样,而不再把合法的丈夫视为麻烦。

接下来的几点所描述的不再是爱的对象所要达到的条件,而是求爱者面对他所选择的对象时的表现。

3)在正常的爱情生活中,女性的价值是由她在性方面纯洁无瑕的程度来衡量的,并且会由于贴近妓女资质的特征而遭到贬低。我们所探讨的这种类型的求爱者,却把带有这种特征的女人当成最值得爱的对象,这就明显偏离了常态。与这类女人的爱情关系会产生最高程度的精神消耗,直至耗尽其他所有的兴趣。她们是这样一类独一无二的人,人们可以去爱她们,而无论人们对自己提出的[保持]忠诚的要求在现实中可能被打破多少次,每次都还是可以再提出来。在上述这种爱情关系的特点中,有一种强迫性的(zwanghafte)特征表现得极其明显,它在一定程度上适用于所有迷恋的情况。不过,人们不能从忠诚以及绑定(Bindung)的强度得出这样一种预期,即这样一段爱情关系满满占据了当事人的爱情生活,或者它只在其爱情生活中上演过一次。倒不如说,对于这同一类特点——其中每一个特点都是[70]对其他特点的精确复制——的热情在属于这种类型之人的生活中多次重复,甚至爱的对象也可能由于外部条件(例如居住地或环境的改变)而非常频繁地彼此更替,以至于形成了一个漫长的系列。

4)让观察者最为惊讶的,当属这类求爱者本人所表露出来的“拯救”所爱之人的趋势。男方坚信所爱之人需要他,坚信如果没有他的话她就会失去一切伦理操守,并且会立刻堕落到一种可悲的境地。这样一来,他就通过不放弃她而拯救了她。在某些情况下,可以通过引证爱人在性方面的不可靠以及她岌岌可危的社会地位来说明拯救意图的正当性,不过这种意图在缺乏这类现实依据的情况下依然表现得同样明显。属于上述这种类型的一位男士,他懂得通过高超的诱惑技巧以及花言巧语赢得他夫人的芳心,后来在这段爱情关系中则不遗余力地想要通过自己创作的(宗教)小册子把当时的爱人保持在“贞洁”的道路上。

纵观此处所描绘的形象的各个特征——所爱之人的不自由与妓女资质的条件,上述这类女性的高度价值,对于争风吃醋的需要,能够经受住一系列中断的忠诚,以及拯救的意图——人们不太可能会认为它们同出一源。然而,对于所考察的这种人的生活史进行深入的精神分析研究,却很容易得出这样一种推论。这种特定的对象选择以及如此特殊的恋爱表现和正常人的爱情生活有着相同的精神来源,它们都源自婴儿期对于母亲的温情固着(infantilen Fixierung der Zärtlichkeit an die Mutter),并且展示了这种固着的一条出路。在[71]正常的爱情生活中,只剩下很少的特征会明确透露对象选择的母性原型(例如年轻男人嗜好较为成熟的女士),投向母亲的力比多相对来说很快就解除了。相反,在我们[所探讨]的这类人那里,力比多在[当事人]进入青春期之后依然长期停留在母亲那里,以至于后来所选择的爱的对象始终带有母亲的烙印,一眼就可以看出是母亲的替代者。这里自然会想到用新生儿颅骨的形成来进行类比:在出生的过程被拖长之后,孩子的颅骨必然会呈现母亲骨盆口[的形状]。

我们现在也许不得不说,我们[所探讨的]这种类型的特征、爱的条件以及爱的表现确实都源于母性情丛(mütterlichen Konstellation)。这点对于第一项条件即女人的不自由或受伤的第三方最容易讲得通。人们随时都可以承认,对于在家庭中长大的孩子,母亲属于父亲的事实成了母亲的本质[特征]当中难以割舍的一部分,而除了父亲本人之外,没有人是受伤的第三方。将所爱之人过度拔高为独一无二、无可取代的人,这个特点同样理所当然地适用于幼儿期的[母子]关系,因为谁都只有一位母亲,并且[孩子]与她的关系是以无可置疑且不会重复的事件为基础的。

如果说在我们[所探讨的]这类人那里,爱的对象首先是母亲的替代者,那么看似与忠诚的条件如此截然相反的系列的形成(Reihenbildung)也就可以理解了。精神分析还通过其他例子告诉我们,在无意识(Unbewußt)中起作用的无可取代之物,往往会由于消解而呈现在一个无尽的系列中。[72]之所以是无尽的,乃是因为任何替代者都达不到孜孜以求的那种满足。这样一来,处在某个年龄段的孩子总爱提问的乐趣就通过下面这点得到了解释:即他们只有一个问题要问,但却迟迟没有开口,许多为神经症所苦之人的喋喋不休正是出于一个秘密的压迫,他们即便竭尽全力也无法吐露这个秘密。

相反,第二项条件,即所选对象的妓女资质,似乎和衍生自母亲情结(Mutterkomplex)这一点大相径庭。就成年人意识层面的想法而言,母亲的人格通常表现为具有神圣而不可侵犯的道德纯洁性,并且没有什么比有人从外面质疑母亲的这一特征更具有诽谤性,也没有什么比从内心对此产生怀疑更令人痛苦。不过,由于我们长期有过这样的经验,即在意识中分裂为两个对立部分的东西在无意识中往往合而为一,因此“母亲”与“妓女”之间最为尖锐的这种对立关系,就促使我们去研究这两种情结的发展史及其无意识关系。研究把我们带回到了生命中的这样一个时期,大概是前青春期的年纪,此时男孩刚刚对成人之间的性关系有了一种较为完整的认识。残酷的消息——它们显然趋于引起鄙视和反感——告诉了他性生活的秘密,破坏了成年人的权威,因为成年人的权威显得与对其性活动的揭露互不相容。在这些公开的揭露中,对于刚涉世的孩子影响最大的,当属这种公开揭露与自己父母之间的关系。听[到这类信息]的人常常会用下面这种说法直接对其加以否认:你的父母和其他人有可能干这种勾当,但我的父母绝不可能。

[73]作为“性启蒙”通常都会附带[产生]的结果,男孩同时也会得知这样一些女人的存在:她们为了营生而从事性行为,并因此受到大家的鄙视。他本人会和这种鄙视保持距离,而一旦得知可以从她们那里开始迄今为止都作为“大人”专属保留项目的性生活,那么他对这些不幸之人只会产生一种渴望与害怕的混合[情感]。当他无法再坚持要求把他自己的父母作为性活动这种肮脏常态的例外时,他就会做出一种玩世不恭的修正,说母亲和娼妓之间的差距毕竟没有那么大,因为她们所做的在根本上是同一回事。具有启蒙作用的消息激起了他内心中童年早期印象的记忆痕迹(Erinnerungsspuren)和愿望(Wünsche),并由此重新引发了他的某些心理活动。他开始在新获得的意义上欲望母亲本人,并且重新恨恶起作为对手横亘在这愿望面前的父亲。正如我们所言,他陷入到了俄狄浦斯情结(Ödipuskomplexes)的统治之下。他没有忘记针对母亲的俄狄浦斯情结,并且把它放在一种不忠的语境下加以考察:她没有把性交这项福利送给他,而是送给了父亲。如果没有迅速翻过这一页,那么这些[心理]活动的出路,就不外乎在种种幻想(它们以各种情境下母亲的性活动为内容)中肆意蔓延,而这些[心理]活动的张力也非常容易导致手淫行为并在其中得到释放。由于色欲(Begehrlichkeit)和寻仇(Rachsucht)这两个起推动作用的动机长期的共同作用,受到[男孩]青睐的无疑是母亲不忠的幻想。与母亲犯下不忠的情夫几乎总是带有[孩子]本人自我(das eigene Ich)的特征,或者更确切地说,带有[孩子]本人[74]被理想化了的、通过让年龄变得成熟而被提升至父亲水平的人格。我在别处[2]所描绘的“家庭浪漫传奇”[3]包含了这类幻想活动的多种形态及其与这一生命时期各种自我兴趣(egoistischen Interes sen)之间的交织。根据对心理发展这一阶段的洞见,我们可以发现从母亲情结直接推出爱人的妓女资质这项条件不再是矛盾重重且不可理解的。我们所描绘的这种男性爱情生活带有这一发展史的痕迹,并且很容易被理解为是对男孩青春期幻想的固着,这些幻想后来却依然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了出路。可以毫无困难地设想,青春期频繁的手淫为这些幻想的固着做出了贡献。

拯救所爱之人的趋势似乎和这些支配现实生活的幻想仅仅处在一种松散的、表面的并且通过意识层面的说明就能穷尽的关系中。爱人会由于其善变和不忠的倾向陷入危险,由此便可以理解求爱者通过监视她的贞操并与她的坏倾向作斗争,来努力保护她免于这些危险。同时,关于人类记忆屏(Deckerinnerungen)、幻想以及夜梦的研究表明,这里存在对一种无意识动机非常成功的“合理化”(Rationalisierung),它可以与梦中完美实现的二次加工(sekundären Bearbeitung)相提并论。实际上,拯救的动机有其自身的意谓和历史,并且是母亲情结,或者更严格地说是[75]双亲情结(Elternkomplexes)的一种独立衍生物。当孩子听说他的生命要归功于双亲、是母亲“赋予了他生命”时,他身上温情的[心理]活动就会与渴望长大、争取独立的[心理]活动联合起来产生这样一种愿望,即通过一种相似的报答来偿还双亲的这种赠予。这就如同男孩的挑衅(Trotz)想要说:我不需要父亲的任何东西,我会把他为我花费的一切都还给他。于是他就形成了把父亲从一场生命危险中拯救出来的幻想,由此就和父亲扯平了,而这种幻想经常会移置(verschiebt)到皇帝、国王或者一般是某位伟人头上,并且在经过这种变形之后可以被意识到,甚至可以为诗人所用。当拯救的幻想用到父亲头上时,挑衅的意味更重;用在母亲头上时,大多则是温情的意谓。母亲赋予了孩子生命,而用某样等价的东西来交换这件独特的礼物并不容易。通过意谓上的稍稍转变,正如在无意识中易于做到的那样——人们或许可以将其视为如同意识层面的概念之间的滑动——拯救母亲就获得了这样一种意谓:送给她或为她制造一个孩子,当然是和自己本人一样的孩子。这和拯救的原始意义相差并不太大,意谓的转变并非是任意的。母亲把生命赋予了自己这个人,人们为此把另一个生命、和自己本人颇为相似的一个孩子的生命赋予她。通过许愿从母亲那里得到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儿子,也就是说在拯救的幻想中完全让自己认同(sich identifiziert mit)父亲,儿子由此表明自己是值得感谢的。温情的、感恩的、淫秽的、挑衅的、自立的,所有这些冲动(Triebe)都在变成自己的父亲这样一个愿望中得到了满足。危险这个因素也[76]没有因为意谓的转变而消失。出生这件事本身就是危险,人们通过母亲的努力而从中得救。出生作为后来会让我们感到焦虑(Angst)的一切生命危险的原型(Vorbild),它同样是最首要的生命危险,而出生的经历很可能为我们留下了我们称之为“焦虑”的这种情绪表达。苏格兰传说中的麦克白并非由母亲分娩所生,而是从母亲体内剖腹取出,因此也就不知道焦虑为何物。

古代的解梦者阿特米多鲁斯(Artemidorus)说得很有道理,梦随着梦者其人的变化而变化。按照适用于无意识思维表达的法则,“拯救”的意谓视其出于一个女人还是一个男人而变化。它既可能意味着制造一个孩子=使其出生(对男人而言),也可能意味着自己生一个孩子(对女人而言)。

在梦中和幻想中,拯救的这些不同的意谓在与水的关系中尤其清晰可辨。如果一个男人在梦中从水里救上来一个女人,这就等于说:他使她成为母亲。根据上述讨论,这和以下内容具有相同的含义:他让她成了他自己的母亲。如果一个女人从水中救了别人(一个孩子),那么她就会把自己视为生下他的母亲,就像摩西的传说[4]中法老的女儿那样。

针对父亲的拯救幻想也可能含有一种温情的意味。它想要表达这样一种愿望,即把父亲当作儿子,也就是有一个和父亲一样的儿子。由于拯救的动机与双亲情结之间的所有这些关系,就形成了[77]拯救所爱之人的趋势,它是这里所描述的爱情类型的一个本质特征。

我认为没必要为我在此以及在探讨肛门爱欲(Analerotik)时的工作方式进行辩护。这种工作方式旨在从观察材料出发,首先对其中极端且棱角分明的类型进行强调。在两种情况下都存在大量个体,在他们身上只能发现这种类型的某一特征,或者只能发现这些特征不太鲜明。下面这点是不言而喻的:只有先对[我们]在其中觉察到这些类型的整体关系进行说明,才可能对这些类型进行正当的评判。

[1]译注:原文标题Über eincn bcsondcrcn Typus der Objektwahl beim Manne.译自Sigmund Freud.Gesammelte Werke(G.W.)Band Ⅷ.London:Imago,1943.(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全集》第八卷,伦敦:伊玛格,1943)。

[2]译注:参见本书第一篇文章“神经症患者的家庭浪漫传奇”。

[3]原注:O.Rank,Der Mythus von der Geburt des Helden,1909.(Schrifien zur angewandten Seelenkunde,Heft5.)2.Auflage 1922.[奥托·兰克,《英雄诞生的神话》,1909(载于《应用心理学期刊》第五期),1922第二版]。

[4]原注:Rank,l.c.(兰克,前引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