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文明对于爱情生活的束缚导致了性对象的一种最普遍的降格,这个事实促使我们让自己的目光离开对象而转向冲动本身。性享受起初受挫[所带来]的伤害,体现在它后来在婚姻中再也无法发挥完全令人满意的效果。不过,从一开始就不受限制的性自由,其结果也好不到哪去。很容易断定,对于爱的需要一旦易于得到满足,它的精神价值立刻就会下降。需要有一种障碍来提升力比多,并且在对于满足不存在自然阻碍的地方,人们在所有时期都会约定俗成地设立障碍,以便能够享受爱情。这点对于个体和民族同样适用。在爱的满足遇不到任何困难的时候,例如古代文明的衰落时期,爱就变得一文不值,生命变得空虚,而这就需要有更强的反作用形成(Reaktionsbildungen)来重建不可或缺的情感价值。在这种关系方面,人们可以断言基督教的苦行潮流为爱创造了精神价值,而这是奉行享乐主义的古人从未能赋予它的。这一潮流在那些几乎终身都只是在与力比多的诱惑作斗争的苦行僧那里达到了顶峰。
人们肯定首先倾向于把这里出现的困难归咎于我们器官冲动(organischen Triebe)的普遍特性。[89]一种冲动在心理上的重要性肯定随着其受挫[程度]而得到提升,一般而言这肯定也是对的。试想让一定数量彼此差异极其悬殊的人同时忍受饥饿。随着占据压倒性优势的进食需要的增长,一切个体差异都会被抹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未被满足的冲动的一致表达。不过,随着一种冲动得到满足,其精神价值普遍会有如此大幅度的下降,这一点也是真的吗?人们会想到例如酒鬼与酒的关系。酒总是带给酒鬼一种令人上瘾的满足,这种满足在诗歌当中经常与爱欲的满足相媲美,甚至还可以从科学观点的立场出发来做这种比较。这难道不是真的吗?人们何曾听说过酒鬼会因为同一种酒很快就不再可口,而不断更换他的杯中之物?相反,习惯会把当事人和那种酒之间绑定得越来越紧密。去一个酒更昂贵或者禁止饮酒的国家,以便通过加上这种负担来协助提升走下坡路的满足感,人们会在酒鬼那里发现这种需求吗?绝对不会。当人们听到我们像柏克林(Böcklin)这样的大酒徒所吐露的他与酒之间的关系时,[7]这种关系听起来倒像是最纯粹的和谐,像是幸福婚姻的一种原型。为何求爱者与其性对象之间的关系会如此地不同呢?
我相信,无论听起来有多么离奇,人们必须考虑到这样一种可能性,即性冲动本身的性质当中就有某个因素不利于实现彻底的满足。有可能为这种困难负责的两个因素,立刻就从冲动漫长而又艰难的发展史当中突显了出来。其一,[90]随着乱伦限制的介入而开始的第二轮对象选择,由于这是第二轮,[因此]性冲动最终的对象不再是原始的对象,而只是它的一个替代品。不过精神分析告诉我们:如果由于压抑(Verdrängung)而失去了愿望[的心理]活动所针对的原始对象,那么后者通常会被一系列无尽的替代对象(Ersatzobjekten)所取代,但其中没有一个足以完全替代它。这点也许可以帮我们解释在成年人的爱情生活中,在对象选择方面如此常见的善变或“渴望刺激”。
其二,我们知道性冲动起初分裂为一系列组成部分,或者不如说它们源自这样一系列组成部分。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成分都可以被吸收进其后来的形态中,而是有些成分必然被事先压制或者为其他成分所用。其中最重要的,当属嗜粪的冲动成分(koprophilen Triebanteile)。大概自从我们由于直立行走而让我们的嗅觉器官离开地面以来,它们就被证明为难以见容于我们的审美文化。在这之后,就是属于爱情生活的很大一部分施虐动力(sadistischen Antricbe)。然而,所有这些发展过程都只触及到复杂结构的表层。激起爱的兴奋的基本过程依然保持不变。与粪便有关的东西和与性有关的东西处在密不可分的关系中,生殖器的位置——介于尿与屎之间——依然是不可变更的决定性因素。人们现在可以把伟大的拿破仑的一句名言稍加变通之后说:解剖学构造就是命运(die Anatomie ist das Schicksal)。生殖器本身并未参与人体形态朝向美的演化,它们依然保持为兽性的,因此爱如今在根本上也同样是动物性的,正如它一直以来所是的那样。爱的冲动难以调教,对它们的调教要么太过要么太少。文明想要从它们那里得到的,似乎不在快乐方面造成可以感觉到的损失便不可能达成。[91]至于没派上用场的那些兴奋,它们的持续存在则作为性生活中的不满(Unbefriedigung)而被认识到。
因此人们必须对下面这点了然于胸:性冲动的诉求与文明的要求之间根本不可能画上等号,放弃、病痛以及在更远的未来人类灭绝的危险,这些可能都会因人类文明的发展而无法避免。这种令人沮丧的预测建立在这样一种推断的基础上,即文明的不满是性冲动在文明的压力之下所接受的某些特性的必然结果。一旦性冲动服从于文明最起码的要求,性冲动达到完全满足的那种无能为力就会变成最伟大的文明成就的源泉,这是通过对其冲动成分进行总是更进一步的升华(Sublimierunng)来实现的。人类要是在性冲动力量的某种分配之下可以从中得到彻底的快感满足,那又何来将性冲动力量作其他用途的动机呢?[倘若如此,]他们便不会再离开这种快感,也不需要任何更多的进步。如此看来,人类是凭借着两种冲动——性冲动与自我冲动——的要求之间难以调和的差异才得以不断达到更高的成就,不过也面临着一种持续的危险,而弱者如今就以罹患神经症的形式成了这种危险的牺牲品。
科学的目的既不在于危言耸听,也不在于安抚人心。不过我本人非常愿意承认,像上面这种如此深远的结论,应该建立在更加宽泛的基础之上,而人类在其他方面的发展或许也可以纠正在此单独处理所得出的结果。
[1]原文标题Über die allgemeinste Erniedrigung des Liebeslcbens.译自Sigmund Freud.Gesammelte Werke(G.W.)Band Ⅷ.London:Imago,1943.(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全集》第八卷,伦敦:伊玛格,1943)。
[2]原注:M.Stcincr:Die funktionelle Impotenz des Mannes und ihre Behandlung,1907.(马克西姆·施泰纳,《男性的功能性性无能及其治疗》,1907)—W.Stekel:In.„Nervöse Angstzustände und ihre Behandlung“,Wien 1908(Ⅱ.Auflage 1912).[威廉·斯特凯尔,《神经症性质的焦虑状态及其治疗》,维也纳,1908(第二版1912)]—Ferenczi:Analytische Deutung und Behandlung der psychosexuellen Impotenz beim Manne.(Psychiat.-neurol.Wochenschrift,1908.)[费伦奇,“男性心理性无能的分析解释与治疗”,《精神病学—神经病学周刊》,1908]。
[3]原注:W.Stekel:Lc,S.191 ff(威廉·斯特凯尔:前引文献191页以下)。
[4]译注:参见《圣经·创世记》(和合本)2:24:“人要离开父母,与妻子连合,二人成为一体”。
[5]原注:原文页码73页及以下。
[6]原注:同时得承认,女人的性冷淡是一个复杂的、同样也可以从不同方面加以探讨的主题。
[7]原注:G.Flocrke:Zehn Jahre mit Böcklin.2.Aufl.1902,S.16.(古斯塔夫·弗洛克,《与柏克林一起的十年》,1902第二版,1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