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史义的探求
“胡注”的第三个层面,是对“史义”的探求,也就是从考据的层面进入义理的评析。胡三省在第一次注释《通鉴》时,曾经著论十篇,可惜毁于战火之中;到了第二次注书时,乃改用随文释义之法。我们有理由推测,早先丢失的十篇史论的部分内容,应当融化在了后来的《音注》之中。“胡注”对“史义”的探求,主要有两个方面。
其一是对具体历史人物、历史事件的评论。如《通鉴》卷二百八十四叙五代十国时闽政权之覆灭,“胡注”云:
亡闽者,杨思恭也;然其所以亡闽者,不在于此战,而在于得杨剥皮之名。[30]
其二是揭示史家秉笔的旨意。如卷一七二载北齐末年,卖官鬻爵,宦官当政,民不聊生。注云:
史极言齐氏政乱,以启敌国兼并之心,又一年而齐亡。有天下者,可不以为鉴乎?书名《通鉴》,岂苟然哉![31]
“胡注”中常有“史言云云”、“史极言云云”等语,凡此皆为胡三省对于史家秉笔旨意之探求。
“胡注”在史事评论与“史义”探求方面,有以下几方面的特色。
第一,胡三省所生活的宋元时代,理学在思想界已居于主导的地位,理学渗透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因此“胡注”的思想方法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了理学的影响。[32]台湾学者张元指出:
胡三省在注释中时时提及朱子,大多不属关键性的训释,可有可无,可知三省之屡加引用,在于对朱子的向往与追慕,亦可见朱对三省影响启示之深厚矣。胡注之中何以不乏二程子、谢道显等北宋理学家的解释,也可以从这方面去理解。[33]
这段话揭示了胡三省对朱熹等理学家的追慕之情。宋人陈著也曾推许胡三省“堪当千古,为迂叟、晦翁联其髓脉而盎其精神,大有功于方来”,[34]肯定胡三省继承、融汇并且发扬了司马光与朱熹这两位大家的学术精髓。
作为集理学之大成者的朱熹,在注释学上也颇有建树,其《四书章句集注》、《诗集传》、《楚辞集注》等著作流传甚广;另外,其文集、语录中保留有大量关于读书治学的警语格言,其中有些话可以看作是他注释方法的理论总结。朱熹在《读书之要》中,对读书思考的具体步骤与方法有过明晰的概括:
大抵观书先须熟读,使其言皆若出于吾之口;继以精思,使其意皆若出于吾之心:然后可以有得尔。至于文义有疑,众说纷错,则亦虚心静虑,勿遽取舍于其间。先使一说自为一说,而随其意之所之以验其通塞,则其尤无义理者不待观于他说而先自屈矣;复以众说互相诘难,而求其理之所安,以考其是非,则似是而非者亦将夺于公论而无以立矣。大抵徐行却立,处静观动,如攻坚木,先其易者而后其节目;如解乱绳,有所不通,则姑置而徐理之:此读书之法也。[35]
这里所说的“文义有疑,众说纷错,则亦虚心静虑,勿遽取舍于其间”,和司马光的“考异之法”颇有近似之处。但是细加分析,二者还有些许差别。考异法强调在“广搜群籍”的基础上,通过不同记载之间的参互考证达到去伪存真的目的;而朱熹则更强调通过“虚心静虑”、精思义理而获得真知[36]:由此可以看出史学家与理学家在治学方法上侧重点的不同。
除了“道德”、“性命”、“理气”这些范畴之外,理学家们还很爱说的就是“心”。朱熹认为“心”和“理”是合一的,《朱子语类》载:
问:“天地之心、天地之理。理是道理,心是主宰底意否?”曰:“心固是主宰底意,然所谓主宰者,即是理也,不是心外别有个理,理外别有个心。”[37]
而浙东学者吕祖谦也在《左氏博议》中大讲“心即天也”:
气听命于心者,圣贤也;心听命于气者,众人也。……心即天也,未尝有心外之天;心即神也,未尝有心外之神。乌可舍此而他求哉?心由气而荡,气由心而出。……苟失其养,则气为心之贼;苟得其养,则气为心之辅。
乃若圣人之心,万物皆备,尚不见有内,又安得有外耶?史,心史也;记,心记也。推而至于盘盂之铭,几杖之戒,未有一物居心外者也。[38]
总的看来,宋儒在不同程度上都把“心”、“理”、“天”这些概念作为最高范畴混同起来,并把它们摆在了万物本源的位置上。因此“直指人心”也就成为理学化的史学的一大特色。[39]
司马光曾论知人之道云:“公明者,心也;功状者,迹也。己之心不能治而以考人之迹,不亦难乎?……虽询谋于人而决之在己,虽考求于迹而察之在心,研核其实而斟酌其宜,至精至微,不可以口述,不可以书传也,安得豫为之法而悉委有司哉!”胡三省注曰:
温公之论善矣,然必英明之君,然后能行之。自汉以下,循名责实,莫孝宣若也。宣帝之政,非由师傅之谕教,公辅之启沃也。公所谓不可以口述,不可以书传,其万世之名言也欤![40]
胡三省赞同“不可以口述,不可以书传”的万世名言,实际上也是主张一种究根揭底似的内心体悟;这和理学家所倡导的心性史学十分合拍。张元说:
相对于训诂与集解两种方式,胡三省似乎特别注重对史事作深入的阐释,而且要深入到事情的尽头,从事情之所以如此处加以说明。这时候,胡三省最常提及的概念就是“心”,它是事情的起源与根本。胡三省说:“读《通鉴》者因其事而观其心迹,则知之矣。”意思是《通鉴》所载都“事”,徒然诵习史事经过,甚且考订史事真伪,都不可谓之“知”;必须要透过表面现象,体会感受人物的“心意”,才能算得上真有所知。这样说来,若注释工作的目的在于使读者真有所知,那么,把隐藏于“事”的“心迹”揭示出来,就成为史注中不可或缺,但往昔史注却未曾留意的部分了。[41]
胡三省于《通鉴》卷一百三“大司马温,恃其材略位望,阴蓄不臣之志,尝抚枕叹曰:‘男子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下注云:“桓温心迹,固不畏人之知之也,然而不获逞者,制于命也,孰谓天位可以智力奸邪!”[42]又于卷一百六十“以金陵逋逃之薮,江南流寓之地,甘辞卑礼,进孰图身”下注云:“此以下皆言侯景归梁之心迹。孰,古熟字通。言进软熟之辞于梁,以为容身之图。”[43]卷二六五“(朱)全忠三表辞魏王九锡之命。丁酉,诏许之,更以为天下兵马元帅。然全忠已修大梁府舍为宫阙矣。”注云:“史诛其心迹以示天下后世。”[44]这些揭示的是历史人物之“心迹”。
至如卷二四五“臣光曰:夫君子小人之不兼容,犹冰炭之不可同器而处也”一段注云:“温公此论为熙、丰发也。”[45]卷二六三“伏以变法不若养人”句下注云:“温公读此语,感熙、丰之政,盖深有味乎其言也。”[46]所揭示的则是史家秉笔时之“心迹”。
需要说明的是,理学家这种“直指人心”的思维方式,既给“胡注”带来了精微、深邃、细密的优点,也带来一些主观、臆想的成分。如卷五十九“盖勋曰:昔武丁之明,犹求箴谏,况如卿者而欲杜人之口乎?(董)卓乃谢之。”句注云:(https://www.daowen.com)
贤曰:武丁,殷王高宗也,谓傅说曰:“启乃心,沃朕心。”说复于王曰:“惟木从绳则正,后从谏则圣。”余谓盖勋忠直之士,时卓方谋僭逆,不应以武丁之事为言。据《国语》,楚左史倚相曰:昔卫武公年数九十有五矣,犹箴儆于国曰:“毋谓我老耄而舍我,必恭恪于朝,朝夕以交戒我。闻一二之言,必诵志而纳之,以训道我。”及其没也,谓之叡圣武公。勋盖以卫武公之事责卓也。史书传写误以“公”为“丁”耳。[47]
胡三省认为董卓是犯上作乱的逆臣,像盖勋这样的“忠直之士”,怎么能把董卓和殷高宗武丁这样的明君相提并论呢?因此胡三省认为“武丁”乃史书传写之误,正确的应该是“武公”。这一处属于“校义理之是非”,用的方法则以“理校”为主,因为并没有版本上的明确依据。尽管胡三省在《国语》中找到一条证据,但细按其文,“胡注”的理由不但不充分,相反显得有些迂腐。胡三省考虑这个问题,最主要的出发点是盖勋的人品与君臣尊卑的礼法,这带有很强的主观性。其实盖勋所说的“殷高宗这样的明君尚且要纳谏,何况你董卓,竟要缄人之口!”这话其实没有什么大问题,并不违背盖勋“忠直之士”的性格。清代的浦起龙说:“注书戒自我作故,注书欲推心置腹。”[48]理学家倡导“虚心静虑”、“精思义理”,就是要求准确把握历史人物与史家的“心迹”,做到“推心置腹”;但倘若分寸不当,也很可能走向“自我作故”的反面。
第二,胡三省生当宋元鼎革之际,对于分裂割据时期的守战征伐有特别的感触,因此其对“史义”的探求,也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如《通鉴》卷七○,魏文帝黄初六年,汉诸葛亮率众讨雍闿,参军马谡送之数十里,曰:“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愿公服其心而已。”注曰:
此马谡所以为善论军计也。[49]
卷七十一“太和二年”载,诸葛亮初以马谡为参军,“每引见谈论,自昼达夜”,注云:
以孔明之明略,所以待谡者如此,亦足以见其善论军计矣。观孔明南征之时,谡陈攻心之论,岂悠悠坐谈者所能及哉![50]
这两则注文对于马谡寄予了很大的同情,这实际上正是宋代人的观点;宋人甚至还将诸葛亮斩马谡与曲端之诛、秦桧杀岳飞相提并论,认为屈杀武将无异于自毁长城。如《表微》曾引宋人吴泳《鹤林集》之语:“马谡之论高矣,街亭之败,用秦穆宥孟明故事可也。蜀势日倾,蜀才日少,而乃流涕斩谡,过矣!夫法立必诛,而不权以古人八议之仁,此申、韩之所为也。前辈谓孔明之学,出于申、韩,信矣。近世如张魏公之斩曲端、赵哲,乃效孔明所为,尤非也。”[51]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在宋代“偃武修文”国策的指导之下,名将不仅稀缺,而且常常下场堪悲。
又,卷九十九“寇难宜平,时会宜接”句注云:
谓是时中原豪杰相继来降,有恢复之会,宜应接之也。[52]
卷二八四“缘河巡检使梁进以乡社兵复取德州”,注:
乡社兵,民兵也。时契丹寇掠,缘河之民,自备兵械,各随其乡,团结为社,以自保卫。契丹陷德州而北归,梁进乘其去而复取之。[53]
虞云国认为这两则注文都是针对建炎初年的形势有感而发。[54]南宋初年,河北、山东一带忠义民兵的反金斗争,是当时抗金活动中的一道亮色。像王善、杨进、王再兴、李贵、王大郎这些“巨寇”,所率军马有几十万之众,都团结在了抗金名将宗泽的麾下。宗泽“据形势立坚壁二十四所于城外,沿河鳞次为连珠砦,连接河东、河北山水寨忠义民兵”。可是朝中大臣看不到义兵在抗金斗争中发挥的重要作用,相反却以“盗寇”目之,并要求禁止以义师为名的勤王活动。宗泽为此上疏曰:“自敌围京城,忠义之士愤懑争奋,广之东西、湖之南北、福建、江、淮,越数千里,争先勤王。当时大臣无远识大略,不能抚而用之,使之饥饿困穷,弱者填沟壑,强者为盗贼。此非勤王者之罪,乃一时措置乖谬所致耳。今河东、西不从敌国而保山砦者,不知其几;诸处节义之夫,自黥其面而争先救驾者,复不知其几。此诏一出,臣恐草泽之士一旦解体,仓卒有急,谁复有愿忠效义之心哉?”[55]遗憾的是,南宋朝廷始终没有对义兵给予足够的信任与支持,以至其被各个击破。胡三省说:“谓是时中原豪杰来降,有恢复之会,所宜应接之也。”这既是对东晋史事的评论,同时也清楚地表明了他对忠义民兵反抗斗争的看法。
又,卷二三五“南诏异牟寻遣使与韦皋约共击吐蕃,皋以兵粮未集请俟他年。”注云:
韦皋有智略,恐南诏貌与而未悉其心也,故以兵粮未集辞。此可与智者道。[56]
韦皋以“兵粮未集”为借口,拒绝了南诏共击吐蕃的请求;至于其不愿与南诏联手的真实原因,《通鉴》并无明言。注文中所说的“恐南诏貌与而未悉其心也”,只是胡三省个人的推断而已,而胡三省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推断,则当是受到时局的触动。北宋宣和二年,宋、金达成“海上之盟”,约定双方合兵攻辽,灭辽之后,金邦归还燕云之地,宋朝则将原先输与辽国之“岁币”转送金朝。金军攻占辽南京(燕京)之后,乃将城内之财物人口尽数掠去,北宋仅收回一座破败不堪的空城。更有甚者,金兵又乘胜侵宋,两年之后,北宋亦告灭亡。到了南宋理宗朝,蒙古又约宋朝合围金主于蔡州,许灭金后归还河南之地。当时即有朝臣谏言:“宣和海上之盟,厥初甚坚,迄以取祸,其事不可不鉴。”[57]果然,蒙古灭金之后,反攻南宋,历史又再重演。唐代的韦皋在拒绝南诏的时候,也许并没有想到太多;但是对于亲历过宋元鼎革惨痛历史的胡三省而言,韦皋决策的英明与智略却显得格外突出。甚至可以说,非宋人,不能做出“恐南诏貌与而未悉其心也”这样的推断。
其三,胡三省对于故国怀有强烈的感情,常在注中抒发亡国隐痛,故其对“史义”之探求,又带有许多个人的感情色彩。如卷八十八“晋之保寿春,畏将军往攻之耳;彼闻吾去,喜于自全,何暇追袭吾后,为吾不利邪!”注云:
自古国于东南,率多为自保之计,亦自量其力之不足以进也,(张)宾料之审矣。[58]
东晋偏安自保,不思恢复中原,这与南宋朝廷何其相似。所谓楚人城郢,《春秋》不齿;胡三省既以为憾,亦深为其不齿也。
再如卷一百五晋太元八年的淝水之战。“谢安得驿书,知秦兵已败,时方与客围棋,摄书置床上,了无喜色,围棋如故。客问之,徐答曰:‘小儿辈遂已破贼。’既罢,还内,过户限,不觉屐齿之折。”注云:
言其喜甚也。史言安矫情镇物。人臣以安社稷为悦者也,大敌压境,一战而破之,安得不喜乎!屐齿之折,亦非安之訾也。[59]
《通鉴》此段取材于《晋书·谢安传》。本传叙毕此事之后,尚有“其矫情镇物如此”一句;[60]然则“矫情镇物”,实为史书之定评,后代之公论。“胡注”有此一句,本已足矣;至于以下评论,纯为胡三省个人之发挥。淝水之战为历史上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之著名战役,而东晋形势又与南宋极为相似;胡三省同情谢安,实则也是为南宋惋惜。宋军倘能破敌安邦,宋室臣民安得不喜,所谓名士风度又何足挂齿。
又如卷二八六“唐虞部员外郎韩熙载上疏,以为:‘陛下恢复祖业,今也其时。若虏主北归,中原有主,则未易图也。’”注云:
韩熙载以定中原自期,仅见此疏耳。自古以来,多大言少成事者,何可胜数![61]
这是感伤宋人徒能清议,而终不能恢复中原也。[62]
总之,胡三省的《通鉴音注》将史学评论的方法广泛地应用于注释之中;其对“史义”的探求,集中展现了注家的史学见解与政治理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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