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史文的疏解
“胡注”既以“音注”为名,和所有的注释一样,它面临的首要任务便是从事文本语言层面上的诠释,也就是读音的审定与字义、句义的疏通。具体而言,又有“注音”—“释典”—“串讲”等几个环节。
其一,注音。在“注音”的环节中,注家不仅要为难字注音释义,还要进行句读的分析。我们知道,古书的注释在一定程度上起到类似现代标点的作用。正文中有夹注的地方,往往是语意停顿之处;注家有时还会在注文中对句读特加说明;对于特别长的史文,如董仲舒的《论天人三策》,还要加以分段。[4]宋代的史注,如《三刘汉书》与《资治通鉴释文》等,都很注意句读的分析。如汉高帝元年,韩信曰:“大王自料,勇悍仁强孰与项王?”汉王默然良久,曰:“不如也。”信再拜贺曰:“惟信亦以为大王不如也。”胡注云:
“惟”,《史记》作“惟”,《汉书》作“唯”。师古曰:唯,弋癸翻,应辞。仲冯曰:“惟”字当属下句,读如本字。余谓如《汉书》本文,则当如师古;如《史记》本文,则当如仲冯,“贺曰”句断。[5]
由此可见,破字与否以及如何分解句读,直接关系到文义的理解。胡三省对于类似情况的处理原则是,凡能以本字解读的便不刻意破读。如周显王八年,秦孝公曰:“天子致伯,诸侯毕贺。”史炤注:“致伯,读曰霸。”胡三省注云:“天子致伯者,《周礼》九命作伯;古有九州,一为王畿,八州八伯,各主其方之诸侯;致伯者,以方伯之任致之穆公也。伯,如字。”[6]又如韩信“出人胯下”,《通鉴》写作“袴”字。历代注家对于“胯下”与“袴下”做过很多解释。徐广曰:“袴”,一作“胯”;胯,股也。《汉书》作“跨”,同耳。师古曰:跨,两股之间。胡三省曰:“然寻此文作‘袴’,欲依字读,何为不通!袴下乃胯下也,何必须要作胯下!”[7]卷二三九“兵将相失,心孤意怯,难以有功。”史炤《释文》以“心孤”为“心狐”,注曰:“谓心若狐之疑也”胡三省曰:“余以上下文求其义,盖谓兵与将相失则兵士之心孤,心孤则意怯。以此为说,文理甚明顺,何必以‘孤’为‘狐’,曲为之说邪!”[8]这就作到了不迂腐、不执泥。胡三省特别反对以“句读之学”标新立异,其《释文辨误》云:
每见为句读之学者,于一句之间,截而分属上下句,求发先儒之所未发者,以见圣贤深意。若文意自来通顺,而于一字两字或四三字之间创分句读,以为新奇,似不必尔。[9]
这个看法,对于古籍注释工作是有实际意义的。
其二,释典,也就是为读者注明史文中的典故或背景知识。所谓“典故”,是指见于古书的或历代流传的各种故事和有来历出处的词语。只有那些深刻了解典故的来历和其所表达涵义的读者,才能优游自在地进行阅读,并从典故中获得思想上的启益与艺术上的享受,成为一名“合格的读者”;反之,便如读天书,不知所云。因此,注释应当在这方面发挥起铺路驾桥的作用。[10]如卷二三四载陆贽上奏云:“若令悉命群官,理须展转询访;是则变公举为私荐,易明扬以暗投。”注曰:
公私明暗以相形,而文理自见。此作文之法。然“明扬”二字本之《虞书》,“暗投”二字本之《汉书》,作文又不可无来处。近世教人为文者类此,文讵止于此而以。[11]
“变公举为私荐,易明扬以暗投”,这话很通顺,特别是两句之间形成对文,因此如果不看注解,一般人大致也能够读懂。但大多数人可能不会注意到“明扬”与“暗投”用了两处典故。而经“胡注”点明之后再返回来读原文,给人的感觉是陆宣公的奏议确是大手笔。注释起到了锦上添花的作用,在文学鉴赏的方面,对读者也很有帮助。
有一些史文虽然看似平常,但也需要结合特定的背景知识才能理解。这里所说的背景知识,不仅指对史实的了解,还包括历史典故、名物制度等各方面的知识。如卷八十一晋武帝平孙吴,群臣皆贺上寿,票骑将军孙秀不贺,南向流涕曰:“昔讨逆弱冠以一校尉创业,今后主举江南而弃之,宗庙山陵,于此为墟,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胡三省分别于“孙秀”句、“讨逆”句及“悠悠苍天”句下注云:
孙秀来奔,见七十九卷泰始六年。票,匹妙翻。
讨逆,孙策也,起兵之初,袁术表为怀义校尉。冠,古玩翻。诗《黍离》之辞。[12]
这三则都是涉及背景知识的注解。孙秀本是孙权的从孙,由于受到东吴末帝孙皓的嫌恶乃至阴谋加害,不得已而奔晋。正因为有了这一层关系,他才在东吴被平灭之时,发出“先人弱冠创业,而亡国之君,何等人哉”的悲叹。他吟咏《诗经·黍离》的名句,既是喟叹无从诉说己意,又悲悯故国江山所以至此——读者只有明了这些历史背景与诗文典故,才能真正达到与古人或作家心灵相通。
其三,串讲。《通鉴》卷二八三,齐王天福八年载:“楚王希范好自夸大,为长枪大槊,饰之以金,可执而不可用。”史炤《释文》对此的解释是:“《通俗文》:剡木伤盗曰枪。”胡三省批评说:
余谓凡注书者,发明正文大义,使读者因而求之,无所凝滞也。如炤此注,于大义为何如哉?[13]
这是说注书的目的是为了让读者能够顺畅的阅读,而史炤的这一处注解,却只有对单字的解释,而且这个解释对于理解文义并无丝毫帮助,那么这样的解释又有什么意义呢?可见胡三省很重视对正文大义的疏通与串讲。(https://www.daowen.com)
有一些史文尽管没有什么难字或使用典故,但是由于古代史家用语太过简省,就需要通过串讲说明它的含义。如卷二十一“军还,入马千余匹。”注云:
《汉书·李广利传》云:军还,入玉门者万余人,马千余匹。文为详明。[14]
卷五十九“顷之,酸枣诸军食尽,众散。刘岱与桥瑁相恶,岱杀瑁,以王肱领东郡太守。青州刺史焦和亦起兵讨董卓,务及诸将西行。”注云:
务进兵与酸枣诸将相及也。[15]
卷二四一“奉敬自他道出吐蕃背,吐蕃大惊,溃去。奉敬奋击,大破,不可胜计。”注云:
当曰“奋击,大破之,杀获不可胜计”,文意乃为明畅。[16]
还有一些文字由于使用了譬喻的手法,也需要通过串讲说明喻义。如卷八十二中刘颂上疏曰:“然至于矫世救弊,自宜渐就清肃;譬犹行舟,虽不横截迅流,然当渐靡而往,稍向所趋,然后得济也。”注云:
此引济川为譬也。济大川者,虽不横绝大川,乱流而渡,然必因水势渐靡,而行舟向其所趋,以登陆之路,然后汔济,否则为水势所使,不能制舟以向所趋,不得登岸矣。[17]
《通鉴》中还收载了不少于经世治国颇有裨益的书牍章奏,这些篇章不仅用典多,语言又十分洗练,这就不单要注明典故出处,同时还要在释典的基础上疏通文意。如卷一四六所载的《丘迟与陈伯之书》云:“将军松柏不翦,亲戚安居,高台未倾,爱妾尚在。而将军鱼游于沸鼎之中,燕巢于飞幕之上,不亦惑乎!想早励良图,自求多福。”胡三省注曰:
松柏不翦,谓不毁夷其先世坟墓也。亲戚安居,谓其亲戚在江南者皆不以叛党连坐,安居自若也。高台未倾,谓居第未尝汙潴,池台如故也。爱妾尚在,谓其婢妾犹守其家,不没于官及流落于他家也。昔雍门子见孟尝君,吟曰:“高台既已倾,曲池既已平,坟墓生荆棘,牧竖游其上,孟尝君亦如是乎?”孟尝君为之喟然叹息。
鱼游釜中,古人多有是言,言将必至于焦烂。《左传》,吴季札谓孙林父曰:“夫子之居此也,犹燕之巢于幕上。”杜预注曰:言至危也。[18]
我们可以比较李善《文选注》对这几句的解释:
仲长子《昌言》曰:古之葬,松柏梧桐以识其坟。
桓子《新论》:雍门周说孟尝君曰:千秋万岁后,高台既已倾,曲池又已平。
袁崧《后汉书》,朱穆上疏曰:养鱼沸鼎之中,栖乌烈火之上,用之不时,必也燋烂。《左氏传》曰:吴季札曰:夫子之在此也,犹燕巢于幕之上。[19]
李善对于典故的注释不可谓不详尽,甚至在这一方面还超过胡三省;但是对一般的读者而言,尽管通过“李注”懂得了“高台未倾”等语的出处,但仅知道出处,可能还是没有办法把握全句的大意。这就无怪乎李善的儿子李邕认为乃父的《文选注》是“释事而忘意”了。[20]与此相反,胡三省并不满足于仅注明出处,在这则注释中,他把重点放在了句意的疏通方面。例如“鱼游釜中”,胡三省只说“古人多有是言”,而没有说具体出在那部书,但他解释了这个成语是“将必至于焦烂”的意思;在引用完《左传》的原话之后,胡三省又特意引用了杜预的注,因为杜预说的“言至危也”实际上概括了全句的意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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