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随感录
香港随感录
1. 笼中城市
都说香港是个剖面的城市。所谓剖面城市,就是内衣外穿、内脏外翻。
因为密集,所以没有退后观看的距离,还是因为密集,功能本身就已混杂不堪,将生活的各种需求理顺再安排妥帖,就已经达到了城市的最大容量,所以功能就成了形象本身。这不是刻意为之,而是无法可想。
在香港,最大的感觉就是割裂。本岛与九龙新界割裂,城区和郊区割裂,地上和地下割裂,公共住房和私人地产割裂。割裂之后,呈现出人为的井然有序(现代知识系统就是这么做的,比如牛顿的小球必须摆脱摩擦力和空气阻力,进入理想状态,亦即抽象到极致)。香港集中发展城市区域,在外围保留大量自然。然而,这样的自然与人并不亲近。有很多步道、自行车道通往郊野,人们在预先设定的路线上跑步,与自然只是相互观望,居住环境仍然是高度城市化的。自然像是寄养在孤儿院里的幼童,每天被人们探望几次。一般的城市是传统动物园,自然被关在笼子里供人赏玩。香港是野生动物园,人被关在笼子里看动物。自然被高度理想化了,被标本化了,被博物馆化了。人们可以跟自然非常亲近,却又保持着适度的距离,如同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简而言之,在香港,人看自然的方式是被规定的。
因为生活已经高度完善,人们不再需要从自然中采集物品完成日常活动,所以这种观望,就更加带有客观理性的玩味姿态。又因为生活已经离自然太过遥远,所以也没必要从游览车里下来,下去也不知该干什么。这时候,自然只是城市生活的一种可选的舞台布景,虽然它就在身边,却要设立湿地公园这样的东西,让人隔着玻璃镜片去看它。湿地公园进去先是一个互动展厅,声光电热一应俱全,通过一系列标本和电子图像营造非物质的感官体验,让孩子学习大自然、保护大自然、热爱大自然。这一切都是在干净整洁吹着空调的室内,朝向湿地有一大片玻璃窗,却连一个出口也没有。沿着窗摆放着一排高级的观鸟望远镜。那片湿地也是人造的,是稻田改成的湿地景观。香港已不需要稻田了。
这一大片景观中,有一小部分可以进入,这里有着宜人的风景,每一株植物都有名字,都代表一个物种。态度和蔼可亲的讲解员与游人保持着合适的距离,随时准备回答问题。他们会呼唤游人过去,用望远镜观看不远处树林中的蜻蜓。这是一种文明示范,尽显人类的高贵。在这小片探索区的尽端,是若干观鸟的木屋,让人联想起白种人曾在非洲设立的野生动物观察站。上层是全景平台,下面是一排狭窄的长窗,观望着园区不可进入的部分。同样有很多望远镜,延伸着人类的视野:一种典型的狩猎者的视野,只是那片猎场已经换成现代景观设计的赝品。这不是自然,而是一种依靠现代技术(农药化肥和生物技术)而成立、看起来像是自然的人工物,一个笼中的自然、一段“人造自然”,这样的城市不是在师法自然之道,而是强迫自然遵循人的规则(所谓“人道”?),把好端端的自然改造成所谓的“环境工程”。
暮色中的荷里活道,城市空间好像是折叠起来的,层层外翻
建筑立面上密密麻麻的管道,内脏外翻
湿地公园就是高度发达的现代城市中自然与人的关系的真实写照。
城市像笼子(坦克或潜水艇的舱室),将人类困在(或保护在)其中,却自以为有了望远镜和猎枪,就可以统御一切。笼子里有很多福利,但更多的是规矩,安全且无聊。而且,这个笼子没有出口,进去就别想出来。很多香港人真的住在笼子里,如沙田的公屋和天水围的高密度住宅区,这些区域从自然中小心地剥离出来,用高密度维持着理想的边界,每户分到小小的几个隔间,面对长长的公共走廊,像集体宿舍,又像监狱的号房。人人自觉地遵守纪律,所以相安无事。居住条件如此,公共活动就成了必然的选择,所以户外活动场所高度发达,人们宁愿呆在外面,这才有了穿越城市区域的步道和运行良好的商业中心。在一些人眼里,这成了城市公共空间设计的典范。
城区的核心主题是效率,这一点比郊区犹有过之。为了效率,必须快速通过,把不同的人高效配送到不同的地点,有的送到旺角,有的送到铜锣湾,有的送到中环。地铁的运营路线和换乘方式严格按照需求来制定,所以不同的人群都感觉方便。仍然是割裂,仍然是分而治之,殖民文化的印记。现代城市取消漫游的体验,交通系统就是童话中的传送门。在广大的国土范围,机场作为传送门,让人的运动成为点对点,中途都可忽略,一般的城市还不至于这样。可是香港,地铁高度发达,人在城市里也是点对点。繁华拥挤的商业区到处分布着地铁标志,一个个小小的黑暗的洞口,将你导入传送门,到达你想去(或者想让你去)的另一个地方。人们仍然主动且心安理得地配合着诸如此类的规则。
快速通过的另一个例子是商业的存在方式。在香港,几乎所有的过道都是商业,所有的商业都是过道。街区很薄,前后开门,商场两面都面对街道,单层面积又普遍很小,结果人们匆匆通过,在行动中完成购物。私有化和商业空间的细密操作,让建筑内部的垂直交通错综复杂,不再是简单的上下功能,而且需要严密思考从哪里上,上到第几层。商业区没有什么供人驻足的地方,也不可以坐在路边。小吃摊和商场里的排挡人满为患,连麦当劳都无处下脚。免费wifi每天只提供20分钟,免得人们无事闲坐。要快马加鞭地走,留下买路钱。因为这样仓促的商业样态,商业区招牌林立但面目皆无,从地铁里出来,到处都是招牌,到处都在蠕动中缓慢前行,眼睛被过量的信息轰炸,东西没有卖相,国际名牌也卖得像地摊货。尽管如此,购物仍然是此地最佳消遣。
天水围湿地公园,偶尔会看见一束一束的高层住宅区突兀现身。
湿地公园过厅,窗外是人造湿地,露台不能上人,孩子们在屏幕上亲近自然
这里街道异常整洁,连双层巴士的车轮都一尘不染。可是,在亮堂堂的皇后大道,在后街背巷,城市呈现出难以直视的一面。直觉是,这个城市背面的元气,都被正面吸光了。所以到处是油腻腻脏兮兮的管道、没有任何修饰的建筑立面高耸入云,巨大的阴影底下,三两衣着光鲜的酒店职员、送货师傅和菲佣,带着阴郁的表情默默抽烟。很难想象如此巨大的城市聚集,地下又被挖空,没有泥土、不容许腐烂,如何处置每日堆积如山的垃圾。有一次,我无意中进入一家店铺的后厨,恼人的臭味扑面而来,狭窄的楼梯滑腻不堪,几乎跌倒。房门紧锁,地上掠过大号的蟑螂,桶里的油泛着泡沫。折回二楼,仅一门之隔,又是光鲜整洁的室内,空调送出徐徐冷风。这种情况在油尖旺地区尤其严重,就像大肠,外面是亮亮的肥油,里面是涌动的排泄物。
深水埗的背街后巷,感觉一切都在发霉
在香港,一切规则都是为了管理方便。在这里生活,享受这样的表面秩序,就必须接受一切规则,且奉行不悖。人们管这叫作文明。所谓密度,就是制造表面的光鲜,将平衡提高到危如累卵的水平,掩藏污秽、卑屈和种种不幸,制定严格的规则来保证这一切的即时运转,让人们马不停蹄,哪怕居住在可怜的鸽子笼里,也会为自己身为这样的城市人而欢呼。这里是这一代“展示性”文明的集中展示:割裂、自成体系、隔离、抽象、屏蔽所有的噪音、为了效率牺牲感觉、大量吸取外部能量、光鲜、垃圾制造者、唱高调、不许别人不欣赏它、繁荣、人人都是消费者,除了消费还是消费。所谓文明,就是在日常生活里违反本性,在欲望凯歌的进行曲里自缚手脚,奋勇前行。在隐藏规则的统治之下,人们高度循规蹈矩,堪比奥威尔笔下的冷酷世界,只是这里鼓励欲望,所以看似一片繁华。
这里到处都是管理,非常严格,不许违背,甚至不许不知道,不知道就是乡巴佬。为了掩盖这种近乎窒息的观念捆绑,当局鼓励人们公开作秀。一切都成了给欲望正名的秀。于是各种抗议游行、各种街头表演,到市政厅去静坐示威,在校园里振臂高呼。可是人们却不能随意出入山林,不能随意进入宿舍,不能随意坐在街边。乡下的自由是日落而息、和衣而眠、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城里的自由是到商场购物,到广场骂街。人在越来越脱离自然本性之后,所谓的自由只是饭馆里的招牌菜、书店门口装摸做样的伪文化畅销书、文艺小清新的麻布长裙和脚踏车,以及性感内裤上的蕾丝花边。但是,当人们都主动遵守并赞美这种自由,他们的集体人格就展现出一种不容侵犯的、精致高调的大义凛然。
城市文明隔离了自然,让一切加速塑料化。居住理念、出行线路、饮料食品、交谈方式,一切的一切都变成菜单选择,整齐有序但毫无变通,像一台机器。香港的奢侈品和电子产品相对便宜,日常用品却很贵,粮食蔬菜都不便宜,房价叹为观止,交通费尤其昂贵,所以政府会对失业人士发放交通补贴。因此必须工作,工作让人保持在高效的振动状态,这里不提倡慢节奏,不容纳闲人。城中的人们并不像想象中那么有安全感。比方说技术工人,香港用的是竹脚手架,很好的施工,很环保。可是这一类工人被训练成只会做脚手架。每小时800港币,收入很高,却经常一个月也没几桩生意。书价极高,地铁上鲜有读纸质书的人,中小学生一个学期的课本都要2000多港币,所以二手教材是大买卖。在上世纪80年代,人们通过电视剧了解香港,把这里当作现代物质文明的一个窗口。但是显然,英国人在这里并没有尊重港人,养成了人们自卑又傲慢的心态,文化的形式感却低级平庸又虚张声势。这里被称为东方之珠,其实却像一个被财富和野心壅塞以至于畸形膨胀的大血管瘤,红尘滚滚,心力交瘁。
这种文明就是往和尚怀里扔美女,看他什么反应。它靠试探人的底线来获得成功,不是王者之道,焉有长久之理。开始,我们以为现代教育能造就各种各样的人才,为高效集约的现代文明服务,后来我们知道,正是这样一种城市文明逼视之下,学校里被迫制造着与自然割裂的机器人。
2. 维托老师
维托,瑞士人。德文名Vito Bertin,中文名字叫柏庭卫,我还是习惯叫他维托老师。
离开前的一个晚上,约好了在东铁火炭车站见面。我们赶到的时候,顾大庆老师已经等候多时了,维托还没到。顾老师说:“再等一会儿,维托要坐火车过来,他住在黄大仙,坐车过来40分钟。那是烧香求签的地方。”这个感觉很奇怪,“黄大仙”,跟维托的模样怎么也连不起来。话音刚落,维托就随人流从转角处出现,稀疏的头发白中带黄,有点驼背,走路肩膀稍微倾斜,军绿色的短袖衬衫,褐色长裤,脸上挂着标志性的微笑。他看见了我们,向我们招手示意。
维托建议去吃大排档。路上,他一直给我指看一些东西。山顶上高高的公屋,是上世纪80年代的设计,维托非常喜欢。
他不断强调标高变化对这个设计的实际影响,以及设计师如何巧妙地化解了地形的困难,把它转化为有趣的外部空间。看得出,维托对香港还是一往情深的。在此地工作17年,他熟悉这里的街市和人情,却一直是个操着不熟练英文的外国人。跟维托并排走。在香港郊区的这个地方,街面对于我就是一个谜,很难建立空间认识的心理地图。盘曲的自行车道和人行步道,蜿蜒穿过林地与城铁路基,没有农田,城市和自然以一种特殊的方式扭结在一起。跟北京面目可憎的通衢大街相比,这里的马路都像是绕来绕去的羊肠小道。维托走得很快,他要带我们去看公屋。在一栋庞大的建筑物前面停了下来,平面是两个口字形,角对角排列。一行人鱼贯进入其中一个口字形的底层。朝上看,壁立千尺,一排排都是内廊,一扇扇入户门沿走廊分布。顶棚上、侧墙上,都是整整齐齐的管道,涂着不同的颜色,像电路板。到处都干干净净,没有烟火气,集体宿舍般。想想看,在这城市,有些人终其一生都要住在这样的集体宿舍里。
沙田公屋的共享庭院,一排排密布的走廊和围栏。
烟火气飘荡在社区中心的大排档。
所谓的社区中心,位于楼群的底层,一个大空场,有几家超市,两处大排档背靠背紧挨着,刷成白色的轻钢结构,沿坡屋顶斜装着日光灯管,吊下一排排风扇、招牌和平板电视,走线其乱如麻。底下码着一张张圆桌,上面都蒙着一次性塑料台布,在风扇底下呼啦啦翻卷,却掉不下来。挑檐就是大幅的透明塑料布。维托轻车熟路地绕过第一家排挡,推开路边的围栏,上了台阶,走进第二家排挡,找了张最靠边的座位,招呼我们坐下。维托说,大排档很受欢迎,到了晚上,如果没有管理,就会蔓延到街上,所以社区会用这些栏杆加以约束。市井的欢愉,在这里是要受约束的,约束就是那些白色的围栏,还有其他一些看不见的围栏。
沙田住宅区社区中心的大排档。
香港闷热潮湿,一到晚上,海风如约而至,气温就会凉爽下来,并不觉得特别难受。茶水端上来,大大一壶,维托率先垂范:先斟满茶杯,然后把筷子倾斜抵在碗口,把滚烫的茶水顺着筷子浇下去,算是消毒。然后把碗里的洗筷子水倒进桌上的一个水瓮。维托专注地做这件事,示范完了,微笑着抬起头来,示意我们也要照做,算是向大排档拜山,从此入了市井人生。华灯初上,人声渐喧,身边的空桌陆续坐满,谈话需要大声喊。我靠在桌边,维托俯身过来,这样继续交谈。维托不大提问,他只是在说自己想到的事情。
他说,17年前第一次到香港,就是住在沙田这边。那时候,城市的基本格局早已完成,细节上跟今天略有出入。一栋栋公屋直入云霄,细小的房间规规矩矩地排列其间。想到接下来要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非常痛苦。住了好几年,发现也没那么难以忍受。后来搬到黄大仙,喜欢那里的本地气息,热闹非凡。每天出入于港都的街道商店便利店,操着德味英文,也未曾感觉到特别的不便。维托说,这里的生活丰富蓬勃,哪怕不是自己的,看着也喜欢。维托只身一人、四海为家,走到哪里都可以安顿下来。来香港之前,他在日本教书,觉得那里小题大做,一个铆钉都要弄出点名堂来,实在是无事生非。香港人总是热热闹闹的,忙着做这做那,四时节庆,张灯结彩,平时也总要欢天喜地,拜完菩萨拜大仙,内心里却不落执着,也没什么挑剔。维托喜欢香港。
我问他总是没机会讲母语,会不会觉得遗憾,他想了想说,也没有特别的需要。自己的学生都是中国人,有大陆的也有香港的,英文对他们来说也不是母语。这样,大家都用第三方语言,彼此没有差别。如果一方讲母语,地位上就有了高低上下,反而不好。香港学生的英文好一点,大陆学生差一点,但交流都没有太多障碍。长久使用英文同别人交流,对方的英文程度常常在水平以下,逼迫他练就了一身本领,能根据对方的情况来选择把话说到什么程度。维托讲话不快,英文用词简单,意思明白透彻,非常容易理解。如果谈话者表达成问题,他会多说一点,也会揣摩对方的意思,替人把话说出来。这方面,维托非常体贴。
可是在日本,维托遇到了难题,因为人们不讲英文。他的学生抵制他用英文授课,他们说:“我们是日本人,不说英文”。就这样,他不得不采用日文授课。我很惊讶,问他日文的程度,他有点不好意思,说他只会最基本的一些词汇,不过指导设计、参加评图也够了。但在香港,他一句中文也不讲,因为没有必要。这里的人大多能说英文,从大陆来交流的人也能讲一点。不过,在大排档,跟服务生打招呼,维托有时会突然冒出一句听不懂的粤语,又有一次,他指着我的名片,直接把三个中文字用英语翻译出来,令人错愕。
大半辈子只身一人漂泊异乡,维托面对的主要问题,大概是如何跟自己相处。前几年他回过一次家乡,从香港出发,一路坐火车,先到北京,转道莫斯科,抵达柏林,最后进入瑞士境内。一路上看英文版的《建构文化研究》,旅途用了两星期,一个星期在火车上,一个星期在中途各个城市落脚,旅途结束了,书也看完了。总也不回去,那边已无亲人朋友,所以也不想念。说到这里,维托忽然很不好意思地笑笑,补充道:“虽说如此,看到瑞士人住在那样的大房子里,心里还是有点……”
维托跟人讲话的时候,总会在你面前停步下来,站得很近,越过了安全距离,有点望眼欲穿的意思。他会先无声地笑一笑,然后停下来思考良久,手势停在空中,眼神凝望某处,忽然若有所悟,转头直视着你,侃侃而谈,再不停顿。辅导设计的时候,他会绕桌而行,在每个人身边停留一会儿,就方案发表意见,他的意见总是准确而透彻。他对教学这件事的喜欢如怨如慕,好比第一天走上讲台,带着一点羞涩,却有无穷无尽的话要说。对于这个年纪的人来讲,维托是个罕有的例子,他没有成见。因为没有成见,所以清澈,能够照见事物本来的样子。维托喜欢清晰的概念,和“从形式到形式”的思考(我补充道:“用眼睛来思考”),他对抽象的概念一点都不喜欢,所以理论性的讲座,他听不下去。
说到中国的城市,维托说他最喜欢的是杭州。他说,西湖边的新建筑虽多,却都笼罩在旧日的气息中,杭州还是当年的杭州。而西溪湿地就成了人造景观的汇聚之地。很多城市,越想贴近传统,离传统越远,令人费解。维托说象山校区让他感觉到独特的整体氛围,一种难以描述的中国气度。而南京的城市建设,拆除了不少围墙,换成通透的栏杆,就把城市原有的深度破坏了。维托让我意识到,所谓的西方中心论,其实在东方人的心里扎根更深。
在遇到维托之前,我早就听说过他的大名,以及他的杠作[1]。世界上有很多东西,远没有这项研究更纯净、更有意思、更奇思妙想,可叫嚷的声音却更大。维托说他没有长久的计划,但谈起他的杠作和螺旋线来,他的脸上有一种真正的快乐之光,让人如沐春风。一些人总是让我感觉到在扮演一个角色,上了台慷慨激昂,散场后一身习气。可是维托,教学对他来说就是生活本身,就是生命体验本身,而不是某种工具或阶梯,更不需要带面具。事情并没有被分开来考虑,人也不必在不同的场合扮演不同的角色,教学就是研究,研究也是快乐,而快乐是无需刻意安排、甚至不必苦苦求索的,哪怕令人不快的事情发生了,也能等闲视之,这样的人不会受到真正的伤害,他的强大来自于平常心,平常中却有真的创造。他谈到偶然,偶然在日本发现杠作的雏形,偶然从学生的作品中重新发现并开始系统思考,偶然在摆弄软件的时候发现小参数的大作用,并成为一个新的设计理念的构思基础。这些真的都是偶然吗?
维托是对事物细节的微妙之处着迷。谈到上世纪80年代的乡村考察,他讲的不是某人如何如何,现在怎样怎样,而是突然把话题扯到进入村子的视野如何展开,以及唯有在步行尺度上才能领略的风景。又说到浙皖边界一个特殊的村子,那里家家户户都使用独立于住宅的户外有顶茅厕,里面放着一种原始的木质坐便器,而邻近的村子皆不类此。他谈这些津津有味,因为是他亲眼所见、真实无虚,所以要跟人分享。这些话题,既不夸大,也不引申,没有诗情,却不乏味。维托身上没有仙风道骨,他就是个普通老头,说话平实切题。可是,这种平实切题里有一种看不见的诚意,所以在《杠作》这本书的末尾,维托把前人的工作一一列举出来,不敢有丝毫的怠慢。与其说是为了遵守现代学术规范,倒不如说是一个人的古风,干干净净地活在世间。
眼看杯盘狼藉,维托笑着提议,说可否饭后往沙田走,虽然有点远,但一路可以看见不断变幻的城市景观。他大概是想给我们这几个晚辈展示他在繁华都市中的另一个发现。此刻已过十点,阴云密布,夜凉如水。维托推开角门,进入一栋公屋的走廊,上了楼梯,推开一扇防火门,眼前豁然开朗,居然到了一个架空的、室内的商业中心,就这样藏在深闺无人识。维托转身一笑,似乎在说:看,我说的没错吧。继续往前,又是一栋栋的公屋,架空的步行道纵横交错于庞大社区的二层,下面全都是公共活动场地、停车场和花园,错综复杂的城市结构和居住模式,好像光辉城市的一个变体。维托说起公屋的起源、香港政府当初如何制定政策并预留发展空间,以及建筑师角色的转变。他谈起这些如数家珍,显然,对于人们的辛勤工作和这种甚至有点令人惊悚的生活方式,他是充满敬意的。他并不批评,只是不断点出有价值的方面和诚实的努力。
越过快速车道,走进商业开发住宅区,他领着我们绕来绕去,钻进了一个同样设于二层的大型商业中心,不断解释哪些地方如何发生变化,条件如何改善。最后,在共享大厅里,维托指着拱形采光天棚说:“原来没有这个天棚。前几年香港经济衰退,这个商场人气急跌。为了把人们吸引到上面,他们对这里进行了改造,加上了两部直达天顶的电梯,又设计了这么个采光顶棚。商业一下子活跃起来,人们开始进入竖向空间。他们只做了该做的事,就让事情出现了转机。”维托的评论还是不多,但切实、有效。对现实,维托并无纠结,香港是他的临时扎根的所在,虽然扎根也不深,却也不会随便发表批评来慰劳自己的虚荣心。维托对现实的批评是抽象的,它无声而有力,向空中伸展开去,那就是他的杠作和其他探索,看似有点超脱,实则天真烂漫、大象无形。
进了沙田站,维托边走边指着脚下说:“瞧,铺地的材料变了,这里已经属于铁路公司了”。他顿了顿,停下脚步,脸上又一次露出真诚的微笑,带一点羞涩的神情说:“就送你们到这里了,你们从那边坐火车回中大,我要从这边回家”。没有寒暄,没有依依惜别,对于他来说,这只是普通的一天,我们都是他的学生,明天他还要去见其他学生。于是挥手致意,看他的身影渐渐消失,此间接近午夜,城市毫无倦意,广场上一片嘈杂。
夜幕下的沙田
[1] “杠作”是Vito从传统木构中推演发展出的一种“互承结构”,即不依靠外部连接件,构件之间相互承载及自我搭接的杠杆结构。按照Vito的说法,在“杠作”中重要的是工作原理,而非结构本身。参见柏庭卫. 杠作:一个原理,多种形式.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2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