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
马克思坚持不懈地对神学和宗教进行无休止的抨击谩骂,偶尔伴以(对神学和宗教的)勉强赞扬及其敏锐洞察。我们在此无法深入他讨论中的那些要点,但在与施蒂纳(Max Stirner)的辩论中,马克思却触及到了其论争的核心,即,基督教把注意力集中于对统治的错误释义上,集中于人类必有一死的存在(man's mortal existence)上:
为什么基督教要把我们从肉体的统治(Herrschaft des Fleisches)下解放出来,其唯一理由……是因为它认为我们的肉体、我们的欲望是某种与我们无关的东西;它(基督教)要把我们从自然的束缚解放出来,只是因为它把我们的自然本性看作不属于我们的东西。[34]
“基督教的辩证法”把人类的自然存在看成是一种外在的、异己的力量,当马克思宣称反对这一看法时,他认为这一观念出自于“一个颠倒的世界”(eine verkehrte Welt),因此是“一个颠倒的世界意识”(ein verkehrtes Weltbewusstsein)。[35]
同样典型的是,马克思把资本主义的矛盾也称为颠倒的现象。他说,“在竞争中,一切都显得混乱不堪”。[36]如今,人们发现这些现象更多地出现在人类历史或社会中,而不出现在与黑格尔的“否定辩证法”扯在一起的“纯粹意识”之中,或者如路德所断言的上帝的力量之中。
马克思注意到,根本问题在于人类生活于其中的社会和经济秩序,而不是人类命定的终有一死。马克思对“奴役”的释义再次彻底摆脱了前人之见;然而,他们论争的修辞结构,还是在马克思自己的历史观上留下了印记。要说清楚人类的压迫与解放,倒转与再倒转(reinversion)就是其要害。
下面,我们来把注意力放在马克思对支配与奴役这一主题的处理上。通过改变私有财产的形式,而将Herrschaft定义为统治,Knechtschaft则是异化劳动(entäusserte[n]Arbeit)的不同形式、奴役。[37]在马克思的第二手稿、《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E.P.M.,下引简称《手稿》——译按)结尾处,有一些简略的注释,其中,马克思把联结资本与劳动的过程概述为统治和奴役。起初,它们共同发展,即便(彼此)分离和疏远,也“互为肯定因素并互相推进”;然后,它们发展成对立面(Gegensatz)。[38]变化的动力,不是共生双方相互的宽仁(benign)或互补(complementary),而是它们的相互敌对,“劳动与资本之间的对立”(der Gegensatz der Arbeit und des Kapitals)(同上,页590)。马克思在“手稿”中指出,这种对立是一种“指向最终解决的动态关系”。[39]支配与奴役之间的这种内部对抗,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Grundrisse)中以更为详尽的方式得到再度阐述,并在《资本论》(Capital)中再次被提及。[40]
从严格的修辞意义上讲,“对立”(antithesis)在马克思那里扮演着相同的角色,一如在保罗那里被用来指称人的两种相反天性,以及在路德那里被用来详尽讨论保罗神学。这再次证明,正是从对立开始,变形修辞向着其天启的顶点不断推进。
与资本主义的“颠倒世界”一起出现的,是以上概括论述的人与社会的系统性再倒转。其修辞要素简列如下。无产阶级(马克思所谓的被压迫者),摆脱它自身“人性的完全丧失,就只有通过人性的彻底救赎才能赎回自身”;德语文本比较了völlige[r]Verlust(完全丧失),和völlige Wiedergewinnung(彻底救赎)。[41]一个失掉人性的、被奴役的无产阶级变成了一个被救赎的和自由的无产阶级。这就是那场从被压迫者向被赞美者提升的“奴隶”运动——倒转了原初的实质含义。
但接着第二次倒转出现了——形式的倒转——被赞美的奴役如今变成了支配。在德国,马克思预见了一场局部性的或政治上的革命,在那里,工人阶级将解放自身,并实现普遍的统治(allgemeinen Herrschaft)。[42]他补充说:“只有在社会普遍权力的名义下,一个特殊的阶级才能要求普遍的统治”。[43]在《共产党宣言》中,马克思多次提到无产阶级的这一“支配(身份)”,比如,他们的“至高权力”(Herrschaft)。他明确指出:“工人阶级革命的第一步,是使无产阶级成为统治阶级的对立面……”[44]在修辞上这令人想起摩西对犹太人的许诺:
[你若听从耶和华你神的戒命,就是我今日所吩咐你的,谨守遵行,不偏左右,也不随从事奉别神,]耶和华就必使你作首不作尾,但居上不居下。(申28:13)
同样,保罗说基督徒将成为“全业的主人”(加4:1),路德也说,他要求得“高贵的权力”,并支配生命、死亡和罪恶。
这样,我们了解了马克思的Knecht和路德的Knecht在修辞上的相似性,这种Knecht就是从压迫性的奴役转变为高贵的奴役,然后是对统治者或“主人”地位的倒转。
这种修辞方法也在涉及这对词的第二个词语时重复使用,这就是原始的(残暴的)私有财产支配权。回想一下保罗,在他看来,颠倒了死亡的统治,而给基督徒带来了永恒的生命。路德则认为,在最后的日子里,基督将摧毁世俗的王国,并统治归属于上帝的精神王国(alles……auff heben)。
马克思认为,朝向社会主义的运动将在两个规定的阶段出现。首先是原始共产主义,“首次明确废除(positive Aufhebung)私有财产”(E.P.M.,页593)。肯定的表述是,这构成了共产主义观念的根据:“废除私有财产——初次作为全体共有的私产,肯定地说就是共产主义”。[45]
这种自我否定仅仅是局部的,因为只是私有财产成了“全体共有”。还有更为基本的需求有待满足——“社会需求”(E.P.M.,页155),即完全彻底地否定私有财产。马克思的目标是结束人类的异化历史,“摧毁人与他自己的产品之间的异化关系”(G.Id.,页47)。
正是在对“社会”全部历史问题的解决中,社会主义指向了最后一个阶段。在这一共同体中,人将拥有“完整的人类生命形式”(E.P.M.,页138-144)。这一出自《手稿》的明确陈述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中再次出现。马克思援引道,“他(即人类)创造性潜能的绝对产出……所有这种人类力量的发展”,这是“它自身的终点……”(在此)“生产他的(人类的)整体”(《大纲》,页488)。
正是此种意义上的“理想整体”——“die ideale Totalität”[46]——刻画了马克思对于彻底地整合人与社会这一问题的解决方案。积极的动因是“作为统治阶级而被组织起来的无产阶级”(als herrschende Klasse),即它作为国家政权。[47]这样看来,无产阶级通常“将自身与社会联系、融合并等同起来,他们被看做或被承认是社会的一般代表……”,[48]无产阶级与整个社会拥有完全一致的目标。
当无产阶级(作为国家政权)与整个社会彻底融合并完全一致时,它的“统治”也变得短命了。最后,我的分析纲要将概述马克思明确要求废除权利的著述。马克思声称,政治权力不过是阶级对抗的结果,随着阶级的消亡,社会的最终进化将“不再有更多如此这般的政治权力”。[49]在《共产党宣言》那一著名段落中,马克思重申了这一观念:
当阶级差别在发展进程中已经消失,而全部生产集中在联合起来的个人的手里的时候,公共权力就失去政治性质。原来意义上的政治权力,是一个阶级用以压迫另一个阶级的有组织的暴力。如果说无产阶级在反对资产阶级的斗争中一定要联合为阶级,如果说它通过革命使自己成为统治阶级,并以统治阶级的资格用暴力消灭旧的生产关系,那么它在消灭这种生产关系的同时,也就消灭了阶级对立的存在条件,从而消灭了它自己这个阶级的统治。[50](中译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卷一,人民出版社,1994年,页294。)
最后一句话在德语文本中是:“hebt……damit seine eigene Herrschaft als Klasse auf”(Frühe Schriften,卷二,页843)。对比一下,基督“既将一切执政的、掌权的、有能的都毁灭了”(林前15:24)时,保罗对上帝之国所做的规定。路德的译文是:“Wenn er auffheben wird alle Herrschaft,und alle Oberkeit und Gewalt”。
这种对比揭示了天启想象共同的顶点。在修辞结构上,马克思的社会主义是一个全面的和无所不包的想象共同体,就如同旧约的“神圣民族(holy nation)”一样,如同新约的“整体基督(totus Christus)”一样,又如同路德的上帝之国、或黑格尔的理想新教国家一样。
在对马克思的修辞结构所做的这一纲要性概述中,那构成了其作品真正基础的社会与经济发展的巨大而复杂的网络,我们却几乎难以触及。不过,这也并非本文当下的主题。在仅有的少数几个例子中,这一经济发展纲要的修辞法受到相同倒转模式的推动,而我们业已将读者的注意力吸引到这种模式上了。
马克思对这种过程的一些想法,可见于《手稿》中对金钱的讨论。金钱是支配人类的原动力,也是产生压迫和异化社会的原动力。金钱取得了特别的权力,因为它把握了被俘获的“人类那不和、疏远和自我处置的类本性。金钱是人类异在的能力”(E.P.M.,页168)。马克思称金钱是“这种倾覆力量”,diese verkehrende Macht,他还详细阐述了倒转这一主题。金钱“对个人而言,是一种普遍的倾覆力量(allgemeine Verkehrung),它使人们成了自己的对立面(in ihr Gegenteil umkehrt),并把矛盾特征添加到其性质当中”。[51]
但倒转修辞法并不仅限于金钱。在《大纲》中,这一主题更被推进到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领域中。马克思发现“倒转(Verkehrung)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基础,而不仅仅是其分配方式的基础”。他说:“这种扭曲和倒转(Verdrehung und Verkehrung)是一种真实的[现象],而不只是一个假定,仅仅存在于工人和资本家的想象当中”。[52]
当这一概念以完全成熟的形式出现在《资本论》中时,马克思论辩说,“显然,占有法或私有财产法……通过它自身内在的和无情的辩证法,变成了它们真正的对立面”(《资本论》,卷一,页639)。而且,“由于无情的自然法则,资本主义生产将招致自我否定。这就是否定之否定”(同上,页837)。
总结以上两种看法,我们发现,从路德与天主教会——想想那里“所有一切都被彻底搞乱了”——的斗争中,出现了十字架神学,它集中关注人的受难及其向虚无的堕落;而上帝的权能,作为negativa essentia,即倒转的力量,必将带来人类的救赎:
基督教徒们必须承担主自己所承担过的一切(约15:20)。他们必须首当其冲地忍受来自魔鬼和世俗的双重攻击,必须忍受碾压与践踏,以至于他们会感到……[如以赛亚所说]:“我会看到你践踏那些不止一次践踏你的人,如今你必须忍受这一次;而你将永世把他们踩在脚下”。[53]
在马克思看来,解放出自于:
伴随一系列激进事件的阶级的形成……一个使所有阶级消亡的阶级,一个因灾难的普遍性而具有普遍特征的社会……因为……在其上犯下了绝对的错误……(O’Malley,页141)
马克思把资本主义看成是一个“着了魔的、走邪路的[读作“颠倒”]和一团糟的世界”(die verzauberte,verkehrte und auf den Kopf gestellte Welt),[54]而共产主义则“翻转了先前所有生产关系和交换关系的根基”(G.Id.,页86)
这些修辞句法在路德和马克思那里的出现,可谓不谋而合并互为印证(back to back or in mirror image)。跟随基督“异类”的道路,对路德来说就是人类最崇高的使命;而对马克思来说,资本对工人价值的贬低,是工人那最难以忍受之状况的罪魁祸首,也是他们的“虚无”或“非存在”的罪魁祸首。[55]然而在两个事例中,这种“否定性”在修辞上均可看作“救赎”的“序幕”。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的最后阶段由于:
穷乏、压迫、奴役、退步、剥削的总量的不断增加;但是,人数不断增长,为资本主义生产过程的机构自身所训练、所联合、所组织起来的工人阶级的愤激反抗,也跟着在增长……资本主义私有制的丧钟响起来了。剥夺者被剥夺了(前揭,页836-37)。(中译参见《资本论》,卷一,人民出版社,1963,页841-42。略有改动。)
路德以基督的名义说:
当你认为你已经被吞噬或毁灭的时候,我将强使我的道路经过你,并且引领它到你站立并实行统治的地方。[56]
路德还补充说,信仰就是“相信生命从死亡中显现,堕落在救赎里终结”(L.W.,卷十三,页22-23)。当上帝“要使你升入天堂,他以带你入地狱的方式来做这事”。[57]路德说:“简言之,上帝不可能是上帝,除非他先成为魔鬼。我们升不进天堂,除非我们先入地狱”。[58]
这样,三个多世纪以后,路德的十字架神学在马克思那里引起了共鸣。两个“王国”的降临在卓越的否定修辞法中被预示出来,无论是在神学,还是在政治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