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

清浚(1328—1392),号天渊,俗姓李,台州籍人,十三岁出家,为元代名僧古鼎祖铭(1280—1358)入室弟子。祖铭与清浚,同入传明吴郡华山寺沙门明河撰之《补续高僧传》,在民国《东钱湖志》亦有简介。

祖铭,字古鼎,姓应,奉化人。年十八从金峨寺僧横山学出世法(危素撰《塔铭》),居青山寺,在鄞东湖之滨。刘仁本题其书楼云:青山湖上老僧居,百尺危楼万卷书;架插牙签朝日上,香消古鼎夜窗虚;栏干竹色浮蝌蚪,枕簟芸香落蠹鱼;近忆校雠人未远,雨花零乱独踌躇。又尝退居湖上之二灵(《闻志》)。至正七年住径山,锡号慧性文敏宏学普济禅师,年七十九书偈而逝(《塔铭》)。铭,洞彻元微,踔厉纵横,袁桷、黄溍、虞集、欧阳元皆称慕之(《元诗选》)。

清浚,字天渊,黄岩人,祖铭入室弟子。开法于邑之万寿寺,退隐东湖二灵山。洪武四年召见,太祖劳问甚至,锡赉而还。十六年召补左觉义(《闻志》),住灵谷寺。御制诗十二首赐之,浚和诗称旨,宋濂尝有序(原作“诗”,误。据《宋濂集》改正),送还四明,称其才不下秘演、浩初(《甬江高僧小传》,《闻志》“初”误“然”),年六十五寂(《四明诗汇》)。(以上,《东钱湖志》卷三《文献三·仙释》)

可见,清浚是曾在东钱湖挂锡的和尚。据明初名臣宋濂的《送天渊浚公还四明序》,清浚为“台之黄岩人”,不是天台人,出家后师从古鼎祖铭,曾为四明万寿寺(址在今海曙区大梁街)住持,“近归隐于清雷峰中”。据前引陈佳荣先生文,“近”,指洪武四年(1371),该年明太祖在钟山设普度大会,驿召清浚等十高僧赴南京,会后清浚返回;“清雷峰”,指东钱湖的青雷山,正是古鼎祖铭的居所。

这师徒俩在东钱湖的丛林生涯多有重合,均曾长住青雷山与二灵山。祖铭在青雷山建有藏书楼钟秀阁(又名“东湖书楼”),清浚在二灵山建有二灵山房,“天渊置图书、几砚、供张诸物于其中”(戴良《二灵山房记》)。这二位所建藏书楼,并非寻常寺院中的“藏经阁”,“其藏书为个人专用专享,实际与私家藏书楼无异”(张如安《元代宁波文化史》中语),可以说是他们个人的。值得注意的是,古鼎祖铭与天渊清浚是出家人,却也说“退居湖上之二灵”“归隐于清雷峰中”云云,可见他们居青雷山、二灵山期间,恐怕不一定在青山寺、二灵寺执事甚至挂锡。比如清浚在明洪武八年(1375)撰《明州大梅山护圣禅寺重建记》中,自署“前四明万寿禅寺住持沙门清浚”,这意味着青雷山、二灵山的生活,是他闲云野鹤、了无牵挂的时光。因此,他们是文人式的僧侣,僧侣中的文人,而他们也的确富有文才,如《补续高僧传》说祖铭,“至于文学,乃师之世业”(卷第十三);清浚退隐二灵山后,“里邑之人慕天渊之学者,皆往游矣”(戴良《二灵山房记》中语)。这与他俩藏书旨趣之高雅广博,不无关系。

据潘道于研究,钟秀阁建于祖铭辞任径山寺住持卜居青山的元统元年(1333),到刘仁本题诗时,已然“百尺危楼万卷书”了。不难想见,钟秀阁所藏之图书典籍,与清浚在庚子岁元至正二十年(1360)能画出《广轮疆理图》,有着莫大的因果。

清浚其人其事,时人多有记载,这与《声教广被图》的作者李泽民之湮没无闻,形成鲜明对比。清浚绘有天下舆图,现见于史籍记载的是:

1.武林王逵【按,据《钦定四库全书·〈蠡海集〉提要》,“考明黄姬水《贫士传》载,王逵,钱塘人,足一跛,家极贫,无以给朝夕,因卖药,复不继;又市卜,博究子史百家。客至,辄谈今古不休。人知其辨博,每以疑难质之,无不口应。列其人于张介福之后、王宾之前,盖洪武、永乐间人。作是书者必此王逵”,推测《水东日记》卷十七所录和清浚诗之作者王逵,即与清浚同时代人,著有《蠡海集》】的唱和诗:“夷夏都归掌握中,眼空南北与西东。此图画就非容易,为问沙弥几日功。”其所和清浚自作之诗为:“万里山川咫尺中,江河迢递总朝东。当时汉帝曾披此,邓禹因之立大功。”(见明叶盛撰《水东日记》卷十七)

2.宋濂(1310—1381)撰《送天渊浚公还四明序》:“余初未能识天渊,见其所裁《舆地图》,纵横仅尺有咫,而山川州郡彪然在列,余固已奇其为人,而未知其能诗也。”(转引自《敬止录》卷二十九)

3.元明之际的慈溪乌斯道撰《刻舆地图序》说“地理有图,尚矣。本朝【按,有认为乌氏此中的“本朝”云云,指的是元朝】李汝霖《声教被化图》最晚出。自谓考订诸家,惟《广轮图》近理”(见乌斯道《春草斋集》卷三)。这《广轮图》,陈佳荣推测它当为《水东日记》里所说清浚绘制的《广轮疆理图》,笔者亦深以为然。东西为广,南北为轮,《周礼》有曰:“以天下土地之图,周知九州之地域广轮之数。”《历代名画记》则云:“广轮度而疆理辨。”以“广轮”或“广轮疆理”名其绘制之天下舆地图,正是清浚文才之体现。且查《舆图要录》,在中国国家图书馆(原北京图书馆)所藏的6827种中外文古旧地图中,未见以“广轮”为名者。故基本上可以肯定,古往今来,《广轮图》唯此一份,乌氏所谓之《广轮图》,就是清浚所作。

4.朝鲜官员权近在明建文四年(1402)作《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跋文中,说清浚所作舆图的名称为《混一疆理图》。

5.明嘉禾严节(贵中)景泰壬申(1452)正月摹《广轮疆理图》并跋:“此图乃元至正庚子台僧清浚所画,中界方格,限地百里,大率广袤万余。其间省路府州,别以朱墨,仍书名山大川水陆限界。予喜其详备,但与今制颇异,暇日因摹一本,悉更正之。黄圈为京,朱圈为藩,朱竖为府,朱点为州,县繁而不尽列。居海岛沙漠,道里辽绝,莫可稽考者,略叙其概焉。”(录自《水东日记》明弘治常熟徐氏刻本卷十七)该书中的地图,已经用上了明代地名,比如元代的庆元、洪武十四年(1381)前的明州,已经改为了“宁波”。应该指出的是,现见《水东日记》各个版本所刊载的严节摹绘图,并无图名;说清浚绘制舆图的图名叫《广轮疆理图》的,是《水东日记》的著述者叶盛(1420—1474)。这要么是《水东日记》刊刻时省去了图名,要么是叶盛也见过清浚绘制的原图。这个问题没弄清楚之前,图上地名乃至图上的其他要素,究竟是严节改的还是叶盛改的,抑或是两人都分别改过的,一时难有定论。

但《水东日记》所保留下来的《广轮疆理图》,可以肯定是中国现存最详尽、准确而且几乎是唯一的元代全国疆里总图。

从元人文集看,如戴良(1317—1383)的《九灵山房集》、丁鹤年(1335—1424)的《丁鹤年集》,见有与清浚的交往。乌斯道(生卒年不详,当为元明之际人)的《春草斋集》则见有乌与戴、丁二人的唱和,也有他游东钱湖的诗篇,但乌氏是否与清浚有过交道,不详;其中《二灵山》(卷四)一诗有句“问讯老僧诗句好,清风谡谡满松关”,这“老僧”是否就是清浚,也不敢肯定。

但在戴、丁、乌三氏的笔下,未见记载清浚绘制天下舆图一事,则可以明确。这说明清浚制《广轮(疆理)图》,当在他年轻而未成名前。

图1-4 《广轮疆理图》局部

图1-5 《宁郡地舆图》上的万寿寺

元至正庚子年(1360),清浚三十二岁,而此前几年,他曾蹈海北上。《广轮疆理图》上成山角附近的两处文字说明,应是清浚行程的记载:“辛卯前行北路,二月至成山”“壬辰前行北路”。陈佳荣认为这意味着清浚“在元顺帝至正十一年前,由江浙沿海路北行,于是年二月至成山,然后又继续北上抵达大都一带”。其实,这两处文字表明,清浚曾在辛卯年(1351)、壬辰年(1352)接连两次泛海。从图上看(见图1-4),辛卯线傍岸,壬辰线近洋,这正是元代海漕的两条航线。一般认为,海漕的始发港为江苏的浏家港,但实际上,宁波甬江口外的金塘岛沥港,是浙东沿海诸港漕粮取齐交割的始发港,只不过运量是前者的十分之一而已。笔者推测,清浚北上搭乘的,正是海漕船。清浚时年二十三四,出家已经十年,或许已在府城万寿寺挂锡,任执事或班首【按,据前引潘道于编著《东钱湖古刹与名士》,祖铭“于至正七年复往径山,清浚仍留下青山,研读钟秀阁之藏书二十余载”,于洪武元年出任万寿寺住持。实际上,这二十年中清浚的经历,空白多多】。他之登船,就是为海漕船队祈祷平安。要知道,主管浙东海漕事务的庆(元)绍(兴)海运千户所,址在与万寿寺同处一街的大梁街上!(见图1-5)

所以,《广轮疆理图》上的这两处文字,与图下方关于泉州下南洋的航线介绍不同,它更像是记事,是制图者清浚本人经历的记录,这一神来之笔,是世界地图绘制史上的一朵奇葩。也因此,笔者认为在清浚的原图上,辛卯线和壬辰线的起点是在“宁波”或“昌国”,而严节或叶盛不知有庆绍海运千户所和浙东海漕事务的存在,乃径自将航线的起点由浙东挪到了长江口。

另外,元大德年间(1297—1307),庆绍海运千户所辖下有一位“籍占漕役”40年的老船户叫倪天渊的,富而仁,“性尚俭,一冠十年不易。人有丐贷则施予,无吝色。值大疫,手制善药以施贫乏”(清蒋学镛撰《鄞志稿·甬上先贤传·特行传》)。清浚后来号“天渊”,是否与他钦慕倪氏善行有关,不妨驰想。

总之,清浚是一位读万卷书有真学问、行万里路敢冒风险的高僧,从他的早期经历看,《广轮疆理图》完成于东钱湖的青山钟秀阁,是完全有可能的。

朝鲜权近说清浚的《混一疆理图》是《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的二底本之一。从《混一疆理历代国都之图》的尺幅看,清浚的《混一疆理图》的尺幅亦应当相仿佛,不会是宋濂所见的“纵横仅尺有咫”的《舆地图》和叶盛、严节所见的“其方周尺仅二尺许”的《广轮疆理图》,故可以认为《混一疆理图》是清浚后来新作的,而且应当是在他洪武十九年(1386)去南京灵谷寺当住持、任僧纲司左觉义之后,清浚最后在金陵圆寂,没有再回到东钱湖。这也是前述戴、丁、乌三氏文集中无清浚绘制天下舆图记载的原因。

之所以说《混一疆理图》是清浚后来新作的,是因为随着地图画面尺幅的扩大,它表现地理要素便有了更为宽裕的余地,一个真正的舆图绘制家是不会放弃这种机会的,所以,大尺幅的《混一疆理图》不会只是那两小图的放大版。更何况,随着清浚阅历的深厚,晋京后所接触的舆图文献必然多过钟秀阁和二灵山房,他完全可以重起炉灶,将二十几年前的《广轮疆理图》进行升级换代,从而使得“混一”比“广轮”更准确、更丰富,表现能力更强大,这于清浚而言,根本不是问题。周运中先生对《大明混一图》与诸图进行详细分析后认为,“既然《大明混一图》的来源应该是多种,我们就不能简单地说它的作者是谁”。其实,制图资料来源的多样化与作者是否为同一人,是两码事儿,证实《大明混一图》来源之多种,并不能有助于证明或证伪作者是谁。

总之,尽管《混一疆理图》已经失传,没法与《广轮疆理图》做详细的比对,但人们仍可以合理地推断,它不是《广轮疆理图》的放大版或翻版;同理,因为《混一疆理图》的亡佚,人们也没法与《大明混一图》进行对照,所以,认为清浚是《大明混一图》的主要作者或绘制工程的主持人,并不悖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