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是黑暗的世界。风在四处巡游,低声的打着呼哨。屋子惧怯的屏了息,敛了光伏着。岸上的树战栗着;不时发出低微的凄凉的叹息,河中的水慌张的拥挤着,带着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呜咽。一切,地球上的一切仿佛往下的,往下的沉了下去。……
突然一种慌乱的锣声被风吹遍了村上的各处,惊醒了人们的欢乐的梦,忧郁的梦,悲哀的梦,骇怖的梦,以及一切的梦。王家桥的人都在朦胧中惊愕的翻起身来。
“乱锣!火!火!……”
“是什么铜锣?大的,小的?”
“大的!是住家铜锣!火在屋前屋后!水龙铜锣还没有敲!——快!”王家桥的人慌张的起了床,他们都怕火在自己的屋前屋后。一些妇女孩子带了未尽的梦,疯子似的从床上跳了下来,发着抖,衣服也不穿。他们开了门出去四面的望屋前屋后的红光。——但是没有,没有红光!屋上的天墨一般的黑。
细听声音,他们知道是在财主王阿虞屋的那一带。但是那边也没有红光。自然,这不是更锣,不是喜锣,也不是丧锣,一听了接连而慌张的锣声,王家桥的三岁小孩也知道。
他们连忙倒退转来,关上了门。在房内,他们屏息的听着。
“这锣不是报火!”他们都晓得。“这一定是哪一家被抢劫!”并非报火报抢的锣有大小的分别,或敲法的不同,这是经验和揣想告诉他们的。他们看不见火光,听不见大路上的脚步声,也听不见街上的水龙铜锣来接。
那么,到底是哪一家被抢呢?不消说他们立刻知道是财主王阿虞的家了。试想:有什么愚蠢的强盗会不抢财主去抢穷主吗?
“强盗是最贫苦的人,财主的钱给强盗抢些去是好的,”他们有这种思想吗?没有!他们恨强盗,他们怕强盗,一百个里面九十九个半要想做财主。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去驱逐强盗呢?甚至连大家不集合起来大声的恐吓强盗呢?他们和财主有什么冤恨吗?没有!他们尊敬财主,他们中有不必向财主借钱的人,也都和财主要好!他们只是保守着一个原则:“管自己!”锣声约莫响了五分钟之久停止了。
风在各处巡游,路上静静的没有一个人走动。屋中多透出几许灯光,但是屋中人都像沉睡着的一般。
半点钟之后,财主的屋门外有一盏灯笼,一个四五十岁的木匠——他是财主最亲的族内人——和一个相等年纪的粗做女工——她是财主屋旁的小屋中的邻居——隔着门在问门内的管门人:
“去了吗?”
“去了。”
“几个人?”
“一个。是贼!”
“哦,哦!偷去什么东西?”
“七八只皮箱。”
“贵重吗?”
“还好。要你们半夜到这里来,真真对不起!”
“笑话,笑话!明天再见罢!”
“对不起,对不起!”
这两人回去之后,路上又沉寂了。数分钟后,前后屋中的火光都消灭了。于是黑暗又继续的统治了这世界,风仍在四处独自的巡游,低声的打着呼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