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李妈现在又坐在丁老荐头行的门口了。她要找一个好的东家。她想,所有做东家的人决不会和从前两个东家一般恶。但是在最近的半个月中,她又一连的试做了三次,把她从前的念头打消了。
“天下老鸦一般黑!”这是她所得到的结论。这个刻薄,那个凶,全没有把娘姨当作人看待。没有一个东家不怕娘姨偷东西,时时刻刻在留心着。也没有一个东家不骂娘姨躲懒的。做得好是应该,做得不好扣工钱,还要挨打挨骂。
“到底也是人!到底也是爹娘养的!”李妈想。她渐渐发气了。“没有一家会做得长久!”这不仅她一个人是这样,所有的娘姨全是这样的。丁老荐头行里的娘姨没有一个不是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她亲眼看见隔壁的,对面的荐头行里的娘姨也全是如此。然而这些人可并没有像她那样的苦恼,她们都比她穿得好些,吃得好些。她们并没有从家里寄钱来,反而她们是有钱寄到家里去的。她们一样有家眷。有些人甚至还有三四个孩子,也有些人有公婆,也有些人有吃鸦片的丈夫。
李妈起初没注意,后来渐渐明白了。她首先看出来的是,那些“老上海”决不做满三天便被人家辞退。李妈见着荐头行把保单写定以后,以为她们一定会在那里长做下去,但不到一个月,她们却又回来坐在荐头行的门口了。
“试做三天,不是人家就留了你吗?怎么不到一个月又回来了呢?”
“你想在那一个东家过老吗?不要妄想!”“老上海”的娘姨回答她说。
“那么你不是吃了亏?白付了荐头钱,现在又丢了事?”
“还不是东家的钱!傻瓜!”
李妈不明白。她想:东家自己付的荐头钱更多,哪里还会再给娘姨付荐头钱?但是她随后明白了:那是揩了油。她已经亲眼看见过别的娘姨是怎样揩油的。她觉得这很不正当。做娘姨的好好做下去,薪工自然会——她突然想到那些东家了:他们都是这样说的,可是以后又怎么样呢?不加薪工,还要骂,还要打!不揩油,也当作揩油!不躲懒,也是躲懒!谁能做得长久呢?
李妈现在懂得了。她可也并不生来是傻瓜!新的东家又有了。她不再看作可以长久做下去。三天一过,她准备着随时给东家辞退了。
“娘姨!这东西哪里这样贵呀?”
“你自己去买吧!看看别的娘姨怎样买的!”她先睁起眼睛来,比东家还恶。
“咳!难道问你不得!”
“早就告诉过你,几个铜板一斤!不相信我,另外请过一个,我也做不下去!”她拿起包袱要走了。
“走就走!”太太说着。但是她心里一想,丁荐头来一次要车钱,换娘姨又得换保单,换保单又得出荐头钱,也化不来,只好转弯了。“我随便问问你,你就生气啦!我并没有赶你走!”
李妈又留下了。她可并不愿意走。然而她也仍然随时准备着走。
“上午煮了这许多菜,怎么就没有啦,娘姨。”
“剩下的菜谁要吃!倒给叫花子的去啦!”
“什么话!这样好的菜也倒掉了!”太太发气了。
“你要吃,明天给你留着!我可不高兴吃!”
第二天她把剩菜全搬出来了,连剩下的菜汤也在内。太太气得面色一阵青一阵红,说不出话来。她要退了她,又觉得化不来,而且荐头行里的娘姨全是一个样:天下老鸦一般黑!反而吃亏荐头钱,车钱!她又只得忍住了。
“衣服洗得快一点,不好吗?娘姨!老是这样慢!”
“你只晓得洗得慢!不晓得脏得什么样!”她站了起来,把衣服丢开了。
“我不会做,让我回去!”但是太太不说要她走,她也不走了。她索性每天
上午不洗衣服了,留到下午去洗。每天晚上,吃完饭,她便倒在床上,想她自己的事情,或者和别的娘姨闲谈去了。
“晚上是我自己的工夫!”她说。“管不得我!”老爷常常在外面打麻将,十二点钟以后才回来。她不高兴时,就睡在床上不起来。让太太自己去开门。
“门也不开吗?”
“我睡熟了,哪里听见!比不得你们白天好睡午觉!”有时李妈揩了油,终于给太太查出来了。但是她毫不怕,也不红脸,她泰然的说:
“哪一个娘姨不揩油!不揩油的事情谁高兴做!一个月只拿你这一点工钱,我们可也有子女!”
她的脾气越变越坏了。东家的小孩,也都怕了她,她现在不肯再被他们踢打,她睁着凶恶的眼睛走了近去,打他们了。然而东家有的是钱,终于不得不多化一点荐头钱和车钱,又把她辞退了。李妈可并不惋惜,她只要在那里做上一个礼拜,她就已经赚上了个把月的工钱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