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阿毛进了学校以后,惠泽公公几乎没有一天不亲自送他去,亲自接他回来。有时他到了学校,就在那里望着走着,或者坐在什么地方打了一个瞌睡,等阿毛散学一同回家。他自己承认已经老了,但是一天来回四次一共八里路,毫不觉得远。英华两夫妻几次劝他不要亲自去,可以让家里的工人去,他怎样也不答应。家里还有一个三岁的孙女,他却只是舍不得阿毛。

“真是劳碌命,有福不会享!”英华这样的说他。

“走走快活得多啦!”他回答说。其实他的确很辛苦。英华好几次看见他用拳敲着背和腿,有的晚上听见他在梦中哼着。

“让阿毛自己睡一床吧,你也可以舒服一点!”英华提议说。

“一点点大的孩子,怎样一个人睡!夜里会捣开被窝受凉,会滚下床来!他并没挤着我!”

“可是你也多少挤着他吧?就在你的床边开一张铺不是一样吗?”惠泽公公心里不愿意,他是和阿毛睡惯了的。但一听见他多少挤着阿毛,却觉得也有道理,就答应下来了。

然而他还是舍不得,好几天早上,英华的妻子发现阿毛睡在他的床上。

“公公抱我过来的!”阿毛告诉母亲说。

“他会捣被窝!我不放心!”晚饭才吃完,他便带着阿毛去睡了。

“书还没有读熟,让他迟一点,您老人家先去睡吧。”

“什么要紧!一点点大的孩子一半游戏一半读书就得啦!紧他做什么!”英华不答应,一定要他读熟了再去睡,惠泽公公便坐在旁边等着。他打着瞌睡,还是要和阿毛一道上床。

每天早上,天没有亮,惠泽公公醒来了。他坐在床上等到天亮。阿毛的母亲来催阿毛起来,他总是摇着手,叫她出去。

“孩子太辛苦啦!睡觉也没睡得够!学堂里体操,跳舞,好不劳碌,还要读书写字费精神。怎么不让他多睡一会呢!”他埋怨英华说。

“那里会辛苦!睡十个钟头尽够啦!”

“够了会自己醒来的,用不着叫他。”有一天,阿毛在学校里和人家打弹子输了钱回来向公公讨铜板,给英华知道了。他把他的弹子和铜板全收了起来。“这样一点大就学赌啦!还了得!”他气愤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惠泽公公立刻把阿毛牵到了自己的房里,自己却走了出来。

“几个铜板有什么要紧!你自己十元二十元要输啦!我没有骂你,你倒打起阿毛来,亏你有脸!危险的东西你说可以玩,还说什么可以使筋骨强壮!这不碍事的游戏倒不准他玩啦!亏你这么大啦,不会做父亲!动不动就要打儿子!你舍得!我舍不得!……”惠泽公公说着,连眼睛也气得红了。

“游戏可以,赌钱不可以!”

“几个铜板输赢,有什么不可以?去了你一根毫毛吗?你这样要紧!一点大的孩子,动不动就吃耳光!痛在他身上,不就痛着你自己吗?他不是你亲生的儿子吗?……”

“赌惯了会赌大的,怎么教训他不得?”

“也看他怎么赌法!和什么人赌钱!你们这班上流人还要赌钱啦!今天这里一桌,明天那里一桌!他又没有和娘姨的儿子赌,又没有和茶房的儿子赌!都是同学,一样小,作一点输赢玩玩罢啦!……只许官兵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哼!亏你这么大啦!你忘记你小的时候了啦?……”

“就是小的时候赌惯了钱,到后来只想赌啦!”

“我害了你吗?……你现在几岁啦?两岁吗?三岁?你不懂事,哼!真是笑话!要不是看你这么大啦,我今天也得打你一个耳光!你怎么这样糊涂!几个铜板那么要紧,十元二十元倒不要紧!还说我从小害了你!百把元钱一个月,要是我,早就积下许多钱来啦!只有你吃过用过!……”

“你哪里懂得我的意思!你又扯开去啦!”

“你意思是说我糊涂啦,老啦,我懂得。……你说不出道理,就拿这些话来讥笑我!……好啦!我不管你们也做得!我本来老啦!糊涂啦!阿毛是你生的,你去管就是!看你把他磨难到什么样子!……”

惠泽公公气着走进了自己的房里。他躺在床上,一天没有出来,饭也不想吃了。他想到这样,想到那样。他恨那个学堂。他觉得现在许多没道理的事全是学堂弄出来。从前尊孔尊皇帝,读四书五经,讲忠臣孝子,现在都给学堂推翻了。

“过时啦,过时啦!”他喃喃地说,“活着和死了一样,连自己亲生的儿子都看不起啦!……做人真没趣味,儿子养大啦,便把老子一脚踢开!说什么你不懂,跟你说不清楚!吃一点现成饭不好吗?倒转来做他的儿子!老子听儿子的话!……这还是好的,再过一代,说不定连饭也没有吃啦!……”

他想着不觉心酸起来。他记起了从前年青时候,正像现在英华这样年纪,怎样的劳苦,怎样的费心血,为了英华。指望他大了,享点后福,哪晓得现在这样的不把他放在眼里。他怨恨着不早一点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