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
你又要我讲故事啦!你太喜欢这一套,也太相信我啦!所谓故事,你该晓得,很多是假的。这只好酒余饭后消遣消遣,那能认真!从前有人说过,做人譬如做戏,一切都是笑话。故事即使是真的,不是假造的,也就是笑话的笑话,有什么意思!你老是缠着我,只要我一个又一个的讲故事给你听。别人愿意讲给你听的,你偏不要。你说我讲得好,没有什么人赶得上我?你错啦。我并不是专门讲故事的。我没有美国或英国的故事博士头衔,也没有进过什么故事的专门学校。我所讲的故事,并没有用过数学的方式,X加Y等于什么,什么减什么等于什么,一个女的和一个男的在一起一定恋爱,两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就成三角恋爱……我不喜欢这些。我所讲的故事,只是信口开河,胡凑胡凑。你说我讲的最好,实在是你迷信。你决不会想到,我从前是弄什么的!老实告诉你:两年以前,我是给人家按脉开方的哩!喔喔,今天就讲我做医生时候所亲眼看见过的一个故事吧!这倒是千真万确,绝对不是杜撰的。你静静地听着吧……
两年以前,我刚才已经说过,我是一个医生。我这个医生,并非祖传,也没有拜过什么老师。我的医生的执照,现在说说不妨,是用钱去买来的。我的医病的本领,正和现在讲故事的本领一样,只是胡凑胡凑。要是照明令颁布的章程,严格考试起来,恐怕只能得到zero的分数吧。然而你不要看轻我,我却是首屈一指的医生哩!你不信,可以随便问那一个。谁不知道我!我挂招牌的五里镇上,人口好多,医生也不止我一个,可是人家都相信我,大小毛病,全上我的门来,有钱的人家,都用轿子把我接了去。我真是应接不暇,常常没有工夫吃饭,没有工夫睡觉。怎么会有这样好的生意,连我自己也不晓得……
你说我这样好的生意,现在为什么不做医生了?那自有别的原因……我刚才已经说过,我的本领原来不高……倘有什么意外……早就料得到的……不过现在可以不必讲啦。总之,我是一个有名的好医生,赚过许多钱,买了地皮,造了屋子的……自然,我虽然赚了一些钱,真正讲起来,还是不算多,绑票这事情还轮不到我……
喔喔,闲话说得太多啦,我应该开始讲那个故事。你不觉得厌倦吗?倘使你不高兴听,还是早一点去睡吧。故事到底是故事,比不得眼前的事情。要睡还是去睡得好,身体更要紧哩。身体好,我们才不会生病,才能做许多事情。我是一个医生,我最懂得病人的痛苦……
喔喔,这个也不必讲啦,你既然愿意听,就开始讲那个故事吧……那故事……发生在……慢一点,让我想想看,怎样才使你听着有趣吧……不,我是想叫你听得有头有脑,并不想故意造一点笑话出来,那个故事是千真万确,绝对不是杜撰的。你静静地听着……
两年以前,我是一个医生,在五里镇上挂牌,谁都知道我是一个最好的医生,无论什么病,人家都请我按脉开方……这些刚才已经说过啦。有一天,那里一家南货店老板的父亲生病啦。生的什么病,没有谁知道,只是发着很高的烧。这个老板便连夜带了一顶轿子亲自来接我。他是一个有名的口吃的人,绰号叫做割舌头阿大,因为他排行第一。
一句话到他嘴里,老是半天说不清楚,通红着脸,逼得头颈上的筋络一根一根粗绽了起来。要懂得他的意思,真不容易,我们只好看他做手势,猜想他说的什么。
他父亲病得很利害,他着了急,亲自来啦。时候是在夜间十一点多——差不多十二点啦。正是十二月里,天气非常的冷,说不出的冷。我蒙着头睡在丝棉被窝里还觉得冷。这割舌头阿大竟赶着一顶轿子来啦。
蓬蓬蓬!蓬蓬蓬!敲门敲得真急!我给他吓醒来啦。不要是绑票的,我想,一面静静地听着门外的声音。
“葛葛葛葛,开开门……叶叶叶叶叶医生!……”
我知道那是割舌头阿大,立刻叫人把门开啦。他一直冲进我的房里来,脸上滴着汗。我刚才已经说过,那时是在十二月里,天气冷得可怕。我发着抖,下半身还躲在被窝里。这样冷的时候,半夜里来敲医生的门,一定是病人非常的利害啦。他居然还淌着汗,走得急,更可想而知。一想到自己的本领,要去对付一个十分危急的病人,我心里也不免恐慌了起来。天气本来冷,给这一慌,觉得愈加冷,愈加发抖得利害啦。
“有什么要紧事情吗,大老板?”我问他说,假做不知道。其实还有什么事情,这半夜三更?不过他没有说出“病”字来,我们做医生的不能先出口,因为生病这事情,在医生固然是有益的,在人家可是怕听的。医生最希望生病的人多起来,病人越多,医生的收入越好。一年四季,医生最喜欢的是在夏季,其次是早春和初秋,因为夏天多霍乱,早春多感冒,初秋多痢疾。这些病最容易传染,常常一两个人生了病,很多的人就跟着来。有时我们随便按一下脉,用不着细细盘问,把老方子千篇一律的抄给人家就是。医得好,是医生的本领高;医死了人,这病本利害,你不看见大家都生病啦?这是天灾,没有办法的!我们做医生的最怕是冬天。冬天里,生意少,有了生意多半是难医的病。并且天气冷,半夜三更没法推辞,为了一点钱,先得自己吃苦。实在非常不上算……
喔喔,我的话说开去啦。我刚才已经说过,我是这样问他的:“有什么要紧事吗,大老板?”
于是他回答啦。不,我可以说,他并没有回答。他是在我的房里呆着。他通红着脸,歪着嘴,翕动着嘴唇,许久许久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只看见他的一脸的筋粗绽了起来。那情形,正和我们在梦里遇到了可怕的事情,一面要拼命地逃,一面要拼命地喊,却动不得脚,开不得嘴一模一样。“什么事呀?”我仍装作不知道,大声的问他,声音里还带点不耐烦的样子,心里却暗暗的说着可怜哪可怜哪。
“葛葛葛葛,葛葛葛葛……”他半开着嘴,皱着一边眉头,偏着头用力点着,依然说不出话来,一面又用手做着手势,要我起来,要我出去。这买卖,我实在不欢迎。我刚才已经说过,我早已懂得是什么事情。但我还是故意装作不知道。
“说呀!快点说呀!大老板!外面有什么事吗?”
“葛葛葛葛,”他摇了一摇头。过了一会,他终于说出一个字来啦。“葛葛葛葛,病……病啦!”
“谁病啦?什么病?要紧吗?”我故意盘问着他,我的意思是不想去的。
“是是是……”他用手做着胡须,表示生病的是他父亲。“要……要紧!”
“什么病呢?快点说吧!”我责备他的样子。
“不不不不……”他摇着头,睁大着一双眼睛,非常着急。“不不不不晓……得!”
“不晓得?总有一种病相的!发冷还是发热呢?头痛还是泻肚子呢?这些总晓得吧?”
“发……发热!”
“没有泻肚子吗?”他摇着头。
“没有肚痛吗?”他仍摇着头。
“那不要紧!”我说。“明天一早,给你去看吧!现在大冷天,半夜三更着什么急!”
其实我刚才已经说过,这买卖并不欢迎。冬天里发烧,很难捉摸得到是什么病。尤其是一个老人家,断定了是什么病,也不容易医得好。你看他发烧得太利害啦,给他一剂凉药退退火,他会当不住,弄得冰冷气出。你看他发冷得太利害啦,给他一剂热药,他也当不住,心火直冒,烧成焦头烂额。你要给他发发汗,他会伤尽元气,上气不接下气。这种人,一点没有办法,给他医了医不好,人家总说是医生的本领低,却不晓得这种人原来是不生病也会死的。做医生的平常最怕的就是老人家,因为老人家的病常常非常古怪。我们最喜欢的是女人和小孩。女人的病,百分之九十九是从月经不调来的。小孩子总是积食生蛔虫的居多,再不然就是受过惊。
喔喔,话又说开去啦。我刚才不是说,回答他不要紧,明天一早再去吗?他怎么样呢,那个割舌头阿大?他可真着急啦!他着急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蹬着脚,皱着愁眉,拼命做手势,要我去。我看着这样子,也不觉可怜他起来,我想,与其口吃,倒不如全哑啦,平心静气的学做手势,人家也不会逼他说话啦。这样半哑的人,可比生什么大病还难受。看着他这样可怜,我的心不觉软啦。
“半夜三更,那里去叫轿子?”我说。
“有有有有!”他高兴地叫了出来,指着门外。
于是我不得不去啦。我随便洗了一个脸,吃了一杯酒防防寒气,口里还含上一枝香烟,披着皮袍皮马褂,戴着帽子,坐进轿里,还用虎毯紧紧地包住了身子,关上轿门,动身啦。天气真是冷,我裹得这样厚,还觉得发颤。地上已经结了冰,一路吱吱地响着。阿大跟在背后,和轿夫们气喘呼呼的走着。想起了他是南货店的老板,也是一个有钱有地位的人,现在做了我的跟班,觉得他真可怜。一种行业有一种行业的好处,不吃这碗饭的,无论怎样,就得低下头来。我要是没有钱用,不要说半夜三更去敲他的门,就是对他磕破了头皮,也未见得会借钱给我。那天晚上,他要是不自己来,即使派了珠轿来接,我也不会去的。
喔,我说,我坐着轿子去啦。我很快就到了他的家里。一屋子的人全没有睡,都肿着眼睛在侍候病人。参汤啦,桂圆汤啦,莲子稀饭啦,这样那样的在勉强病人,但是病人吃不进去。热度非常高,火烧一般。脉搏跳得可怕的急。说起大便已经四天不通,小便血似的。问他们受了热吗,说是没有。问他们受了冷吗,也说没有。我说一定是吃坏了东西,大家也不承认,只说生病的头一天,还吃过半碗红烧肉。有咳嗽吐痰没有呢,说是向来就有一点,但不多。
“什么病呢,医生?”他们问我说。
什么病?天晓得!我那里能够决定!既没有受冷,也没有受热,又没有吃坏东西,怎样知道他生的什么病!我想了一会,又按了一次脉,肚子里打着算盘。过了一会,我只得背书似的说着写啦:
左脉主阴,右脉主阳,阴属肺,阳属胃,阴阳不和而成火,火者热也。金木水火土,年老气衰,缺火缺水。今左脉特旺,肺火上冲,而无水以济之,故滞塞不通,致罹危象。法宜活痰清肺,以水济火,火祛热退,病自勿药。接着,我便凑上了十三种药,不外乎桔梗,党参,白菊花,滑石之类。我刚才已经说过,我原是胡凑的,并没有真正的本领,然而人家却非常的相信我,都把我当作了一个神医。
“医生,这病不要紧的吧?”他们问我说。
“不要紧!”我回答说。这是我们的口头语,即使病人快要断气啦,我们也得这样说。而人家呢,即使病人死啦,也并不怪我们。他们知道我们的话是安慰他们而说的。倘使病好啦,我们以后就得意的说:“可不是?我早就说过这病不要紧的!”于是他们就非常佩服的说:“我早就晓得医生的手段高!”
“发烧到现在,多少时候啦?”
“两天。”
“为什么不早点来请我看呢?”我们就这样的埋怨着人家。说这句话,叫做伸后腿,仿佛有什么事情就可一溜而跑的一样。病人要是死啦,我们已经说过,你们不早一点来请我。责任是你们的,不关我的事。病好啦,我们医生的本领更其高。我们将说:“你们的运气总算好,再迟一点请我来,就没有办法啦。”我们不必说这是我们医生的功劳,他们自然会更其感谢的说:“幸亏医生本领高!”
就是这样,我把话交代过,坐着原轿回家啦。不用说,诊费是加倍的。阿大还亲自送我出来,走了许多路,才作揖打躬的回去。对着这个人,我真替他担忧。人是不能再好啦。像他的父亲,已经上了年纪,留在世上实在可以说并没有什么用处。我看过许多老人的病,做儿子的都没有像他那样着急。甚至有些青年还暗中在祷祝做父亲的快点死的。那一个做儿子的比得上阿大!可是他口吃得那么利害,事情越急他就越说不出话来啦。不,不不晓得,天,天下的,的人——喔!我一想到他,不觉自己也口吃起来啦!我是说,不晓得天下的人,为什么好的常是短命,或者带一点毛病,坏人总是生得口齿伶俐,身强力壮呢?你倘若不相信我这话,我可以举出许多人来做例子。如果觉得这样太离开故事啦,我就举这个故事中的另外一个人。这是千真万确,绝不是杜撰的。你说是谁?一个什么样的人?
你静静地听着吧,我立刻要讲到他啦。你暂时不要问我,那是什么人。话说阿大的父亲当夜吃了我一剂药,依然没有减轻,反而像更加利害啦。第二天早晨十点钟,又请我去看了一次,下午五点钟又来请啦。真见鬼,我想。天下那里有这样的药,要想吃了立刻见效!何况我已经说过,我的方子是胡凑的,我实在不想再去啦。但是经不住阿大几次三番的恳求,只得又去跑了一趟。
这次可把我吓了一大跳!阿大的开口停着两顶轿子,有两个人刚刚走进去。我一眼看见那轿子,两顶中有一顶是医院里的,用白布遮着,画着红的十字。
不得了!我想,他们请西医来看了!不相信我了!……这倒还不要紧,倘若我说是肺火,他说是胃火,怎么办呢?……这倒还不要紧,胃与肺原来在一个地方的,怕只怕他说是肾火,肠火,那就相差得远啦!……怎么办呢?我想着想着,自己的轿子已经停下来啦。
“不是请了西医来了吗?我还是回去,大老板!”我回头对着阿大说,坐着不肯下来。同时,觉得自己面孔快要红啦。亏得年纪大了一点,碰到各种各样的事情多,立刻又把心镇定起来。
“不不不不管他,我不不不不相信西医!这这这浑账!”他红着脸,气愤地蹬着脚。
我本想再问他几句话,但他那样的口吃,半天弄不清,大门口进出的人多,给别人看见了反起疑心,也就只得硬着头皮进去啦。现在这世界,做人第一要头皮硬,不硬的人休想活着,我告诉你。
啊呀!天晓得!你说怎么样?我只得硬着头皮进去啦,我刚才已经说过。一进得门来,我首先就注意那个穿白衣服的西医。他正坐在病人的床边,一手拿着一只手表,一手按着脉。他听见我脚步声,忽然回过头来。天晓得!真是天晓得!这个西医就是老张!什么样的老张呢?让我告诉你:
他比我小两岁,是我的同乡同学。我们都只读过小学校的书。在学校里,我们坐在一把椅子上,睡在一个房子里,一张床上,一个桌子吃饭。他从来不喜欢读书,只喜欢玩。功课比我差。abcd一生弄不清楚。小学出来后,我们已经二十多岁,生了儿子,都没有升学,在家里闲着,有时帮人家写写信,有时管管闲事。后来我们的父亲都过世啦,家里渐渐快吃光啦,于是两个人才恐慌起来,想学一点本事糊口。可是已经迟啦,我们都已是三十岁左右的人,脑筋钝啦,心也散啦,还能够学得成什么?没有办法,便想出一种骗钱的方法,我做中医,他做西医,我们都筹了笔款,说是到京里去学医,同时离开了家乡,在京城里住上了一年,这一年来过的什么生活,现在不讲啦,讲起来愈加太笑话啦。总之,那是天晓得地晓得的生活!一年住满,我们回家啦。算是毕了业。他挂起牌子来,我也挂起牌子来。他的牌子上还写着金色的大字:“医学博士”。我呢,是中医,没有这些好头衔,只好写着:“留京神医”四个大字。我们的房子里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匾额,某人送的,某人送的,都是经我们医好了病的人。其实这些东西全是自己花了钱做的。那上面的名字,有些并无此人,有些连本人也不曾知道,也永不会知道。可是乡下人却信以为真,立刻一传十,十传百的传了开去,我们的生意特别好了起来。这样的混了三四年,我因为别种缘故,到别的地方挂牌去啦,再过两年,我又因为某一种缘故,到了那五里镇上。
我和老张虽然要好,像是亲兄弟似的,但因为各人忙着应付眼前的事情,自从我离开家乡后,从来没有通过消息。我和老张都是一样的脾气,不爱写信。倘使有空闲的时间,那么打麻雀比写信还要紧些。所以我刚才说过,一看老张就吓了一跳,因为我并不晓得,也永不会想到他也会在那里。喔喔,关于这些,我不再多说啦。我得讲我们碰到了以后的事,请你静静地听着……
我吓了一跳,我刚才已经说过。老张也吓了一跳的,我看出他的发光的眼睛来。他站了起来,和我打了一个招呼。但那是平常的招呼,和对不认识的人一样。这是我们两个人以前定好的。我们两个人倘若碰在一道,我们都要装作不认识或者有仇恨的样子。我们只是心里明白。所以要这样做,为的使人家不会起疑心,倘若我们两个人的诊断是一样的,或者并没有什么争执。在可能范围之内,像那一次老张还没有下诊以前,他就先这样说了:
“这病,西医叫做拉斯泰尼亚卡斯妥,拉丁字母拼起来是msdlaezyxgp。请问先生,你诊断他是什么病?”他这样说,好像考试我,看我不起一样。
“我诊断是肺火。”
“对啦,对啦,一点也不错。拉斯泰尼亚卡斯妥这个名字,给我们西医翻译出来,叫做肺炎,炎就是火,火就是炎。这病,看起来必须清火退热。”
“我昨夜开的方子正是这样!”
“那么,让我来加一点外工吧!你来清里面的火,我来退外面的热!”于是我们两人的买卖都成全啦。
“好!既然这样,就请西医打针!”
房子里忽然有人大声叫了起来,又把我吓了一跳。我连忙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穿西装的少年。我刚刚已经说过,和老张一道进门来的,还有一个人。我一进房里,就注意着老张,却把他忘记啦。
这个人,我刚才已经说过,就是我要举例的人了。他的眼睛近视得非常利害,戴着很厚很厚的镜子。看过去,他的眼睛只像一条线,并没有睁开来的模样。他的背是驼的。他的身子很矮,又很瘦。天晓得!我暗暗给他叹息说。天下怎样会有这么难看的——这简直不像人啦!一个人生了这样的毛病,永不会出头啦。别的病有法子医;驼背近视眼,扁鹊再世也没有办法!有了这样的病,倒不如不活!但是,世上的人全不和我一样想法。你看他生得这样难看,却偏要学时髦,穿着一套簇新的西装。头颈上还打着一个很大的黑结,头发梳得非常光滑,涂着香膏,身上还像喷了香水。他大约以为这样打扮,会减少他一点难看吧。哈哈,我看他如果老老实实的穿着一套本地人的短衣裤,像叫花子似的打扮着,也许人家不会觉得这么难看的哩。
这个人是谁呢?原来就是阿二,这就是阿大的亲兄弟啦。难兄难弟,真是一点也不错!你听,阿大马上发气啦,蹬着脚骂啦。
“你你……你这浑……浑帐!你要要害害害死我我的爹吗?”
“你的爹就是我的爹!你要他病好,我也要他病好!你敢瞎说!……”
“病病得这样,你你这浑浑帐,还还还要打打针!……你不是是催催他早死?……”
“只有打针,才来得及!你问医生就知道!药吃下去要一天,针打下去只要半点钟!是吗,张医生?”
老张点了一点头。
“不不不不准!”阿大咬着牙齿说。
“偏要打针!我要救爹的命!”阿二昂着头,向阿大逼了近去。
“不不不准!你你要害害死爹!”
“你要害死爹!你要害死爹!爹病得这样利害,你只是请中医看,到现在还不肯听我的话!你打电报给我,要我火速回来,难道是要我来送终吗?”
“放屁!放放屁!你你懂得什什什什么!”
“我比你懂得多!我比你有知识!你是一个乡下老!你没有进过学校!你没有跑过码头!你懂得什么!……现在外面都是请西医,外国人没有一个吃中国药!……”
“你你这这浑账!我我和爹赚赚的钱,送送送你进进进学学学校,你你今天天倒倒倒来骂骂骂我!我我我们的祖祖祖宗都吃中中国药!没没没有吃吃吃过外外国药!……”阿大几乎要打阿二啦。他气得真凶。
“阿弥陀佛!”他们的母亲急得流眼泪,说。“为了你们的爹,不要在这里闹吧!让他静静的躺着!他快要被你们闹死啦!病得这样,还吃什么药!打什么针!你们还是依从我,让我到观音寺里去求仙水来。不要只是不相信,老是围着我,不让我走。观音菩萨大慈大悲,没有不救你们的爹的。像你们的爹,一生没有做过一点恶,你们又都是很有孝心的儿子,再加上我平时吃素念经,一定有求必应。无论是西医,是中医,都赶不上观音菩萨灵!……听我的话!都不要闹!我只相信观音菩萨!现在就让我去!那个阻我的,就是不孝!”
她说着,眼泪纷纷流了下来。她现在一定要走啦。阿大和阿二到底是孝子,心里虽然不赞成,却不敢说出半个“不”字来,只是两个人着急地眼对眼的呆望着。
但是另外却又有一个人说话啦。那是阿大的姊姊。她比她的两个兄弟聪明的多啦。她不说她不赞成她母亲的办法,她的话说得很有道理。她说:“妈!这里到观音寺有十五里路,求神又坐不得轿,你一个女人家,来去要费多少时候,爹的病已经这样利害,求得仙水来,晓得还赶得上赶不上!还是依我刚才的办法,快点灌一点参汤进去吧!……两位医生,你们说对不对?”她回头来问我们说。
“人参是什么东西!”阿二说,“树根罢了,当得什么用!张医生,你说是吗?”
老张没有作声,只是呆呆地望着我,像不很快乐的样子。我给她这样一问,倒被她突然提醒啦,原来我是医生!我刚才简直忘记这个啦。我好像是在那里听故事一样,只呆听着他们的争论,觉得每一个人都有道理,正在想这个故事不知道将如何了结哩。
“照我看来,”我回答啦,“大家都对。这里的人没有谁不希望他的病好起来。即使像我们两个医生,虽然和病人没有多大关系,也没有不想用尽心血把他医好的。不过,现在既然大家争执得利害,还是问问病人自己吧,看他愿意怎样!”
这话一说出去,大家都赞成啦。他们仿佛把我当作了审判官一样。他们不再争执啦。
不但他们,就连躺在床上的病人也点起头来啦。他本烧着很高的烧,什么都不懂得了的。这时不晓得怎样,说也奇怪,忽然清醒啦。他在摇着手,叫大家走近去。于是我们便依着他的意思,走到了他的床边。他说话啦。喉咙有点生硬,一个比一个字慢,很吃力的样子。
“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不要着急。死活有数。听天由命好啦!”他像还想再讲几句话,但是他疲乏啦,他又闭上了眼睛,不做声啦。
“老是听天由命!”阿大的母亲走了开来,又急又恨的说。“我照我的意思做!主意拿定啦!”她说着就走到自己的房里去换衣服,急急忙忙地拿着一串香珠走啦。没有谁再敢阻挡她。
阿大的姊姊从柜子里拿了一支人参,到厨房去煎啦。我看着这情形,便也退了出来。我想,早点回去吧,在这里没有多大好处。这病人眼见得就要死啦。给他送终,倒太犯不着。但是一走到门口,阿大却把我拉住啦。他一面在我的手里塞下一包钞票,一面恳求我说:
“一定开开开一个方方方方子!医生,救救我我的爹!”你说我有什么方法拒绝他?我终于被他拖到别一间房子里,马马虎虎地开了一个方子。随后便坐着原轿回家啦。阿大还作揖打躬的送我到大门外十几步远的地方。
这时病人的房子里,只剩了老张和阿二啦。你说他们在那里做什么?老张被阿二逼着给他父亲打了两针哩!我怎么知道吗?我刚才已经说过,老张是我要好的朋友,他后来这样告诉我的。
这以后,你说怎么样?天晓得!真是天晓得!一个人有了病,已经够啦,还加上是老头子,自己本来要死的。自己要死的也就够啦,又碰到了我这样的医生!我这个医生够啦,又来了老张这么个西医!老张也够啦,还要加上观音菩萨的仙水!仙水仙水,谁知道还有人参人参!天哪!这样弄起来,可不是前后夹攻,左右包围,上下袭击,铜筋铁骨的人也要死的吗?阿大的父亲自然立刻完啦!
完啦以后,又怎么样呢?幸亏没有弄到我和老张的身上来。阿二只怪阿大,因为他迷信中医,硬要他的父亲吃中药。阿大只怪阿二,说是他迷信西医,硬要他父亲打针。阿大的姊姊怪的是她母亲。她母亲怪的就是她。阿大的父亲是被人害死的!大家都这样说。听说他们后来还打过架,闹得很凶。幸亏没有闹到我和老张的身上来。
你不要笑,以为这些人全是傻子。他们实在都是最好的人,最忠厚的人,心地最清白的人。这种人,世上是很不容易,很不容易找到的。然而我这样说,可并不鼓励你去学做那样的人。这是你的事,和我的故事无关。反过来,我这样说,也并不反对你去学做那样的人。这也是你的事,也和我的故事无关。我只讲我的故事。
你也不要笑,以为我曾经是一个怎么样坏的医生,今天还当着你的面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我所讲的,原来是故事。故事不一定是真的。但是我这样说,你也不必以为故事就是假的。
我只有一句话可以肯定的告诉你:无论是真的假的,假的真的,全是笑话。因为从古到今,从今到古,不是笑话的人生,还不曾出现过。而故事,是笑话的笑话!
你相信我的话也由你,不相信我的话也由你。这些都不关我的事。我只讲我的故事。
我的故事现在就此完结啦。
再会,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