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初的“天人一致”的宇宙观和修道论
张宇初的“天人一致”的宇宙观和修道论
张宇初,字子旋,号耆山,江西贵溪人,为四十二代天师张正常之长子,是明代正一道士中在教理教义方面最有贡献者之一。约生于元至正二十年(1360),“尝受道法于长春真人刘渊然,后与渊然不协,相诋讦”(1)。洪武十年(1377)十二月张正常去世之后嗣教,为四十三代天师。十一年(1378)入朝,太祖朱元璋召见,眷赉有加。十三年(1380)二月,制授正一嗣教道合无为阐祖光范大真人,领道教事。十六年(1383)召赴阙,命建玉箓大斋于紫金山。十八年(1385)命祷雨于神乐观。二十三年(1390)入觐,奏准降敕重建龙虎山大上清宫。二十四年(1391),旨谕礼部严禁伪造符箓,赐正一玄坛之印,俾关防符箓永镇名山。建文四年(1402),成祖朱棣嗣位,入贺,宠遇益隆,赐缗钱葺大上清宫。永乐元年(1403),命陪礼坛。五年(1407)召见,命就朝天宫建荐扬玉箓大斋,赐敕嘉奖。永乐六年(1408),降特旨,申谕真人门下专出符箓;命传延禧符,建延禧大斋五坛;手敕俾邀请仙人张三丰。七年(1409),再敕寻访张三丰。永乐八年(1410)逝世。曾参与撰写《汉天师世家》,并为之作序,著有《岘泉集》二十卷、《道门十规》一卷等。因其博学多能,且善于辞墨,为士大夫所重。明苏伯衡称其“形峻而学广,灵仙飞化之变幻,梵祝禳祈之灵异,儒经释典,靡不该贯,诸子百家,多所涉猎,其余绪见于文词翰墨,一时复鲜俪,岂唯玄学之士之宗之也?犹山之恒岱、水之江海而已。天子礼貌焉,王公敬信焉,缙绅歆慕焉,郡县仰望焉,其春秋甚富,其誉望甚隆,凡厥耆俊,风斯下矣”(2)。宋濂亦赞其“颖悟有文学,人称为列仙之儒”(3)。他曾自述其求学的经历说:“余年未冠,知嗜学,有志先儒君子之言,凡诗书六艺之文,悉尝记诵之。甫长,自揆于文章家未之尽究,凡通都大邑以学行著于时谓之先生长者,又从之游。于是经史子氏之书,逮老释之文,庋置日众,然后会其指归,反身而诚,乃知皆备于我也。于道德性命之说,自孔孟而下,周程张邵朱吕焉;文辞篇章之旨,左氏而下,班马韩柳欧苏焉。越周程诸子而言学,则不足谓之学;违班马诸儒而言文,则不足谓之文。是以非载道之文,虽工不取焉。”(4)他的这个自述,不仅显示他涉猎的广博,而且表明他治学的严谨,可知苏伯衡等人对他的评价,并非毫无根据的赞誉。现就《岘泉集》一书对他的宇宙观和修道思想做一简单的介绍。
张宇初的修道思想,是以他的“天人一致”的宇宙观为基础的。他以老子的虚无思想为核心,结合了儒家的有关论述,从宇宙观的意义阐述了“天人一致”的万物生成理论。他认为,“虚”和“实”是互相依存的,举凡天地万物等一切有形的“实”,均存在于无形的“虚”之中,没有“虚”,则万物不能生生化化,故天地万物乃是以“太虚”为其本体的。他在《岘泉集》卷一《道冲》一文中说:“至虚之中,坱圠无垠,而万有实之;实居于虚之中,寥漠无际,一气虚之。非虚,则物不能变化周流,若无所容以神其机,而实者有诎信聚散存焉;非实,则气之缊阖辟,若无所凭以藏其用,而虚者有升降消长系焉。夫天地之大,以太虚为体,而万物生生化化于两间而不息者,一阴一阳动静往来而已矣。”(5)在这里,他把太虚看成气的浑然一体状态,即一元之气,而气是无形的,因而太虚与气实际也就成了二而一、一而二的东西,它与有形的万物既是体用的关系,又是生成的关系。他在同书卷二《生神章注序》说:“盖万物自一气生,气分而太极判,两仪四象五行各位乎气之中,由五行之气布而万汇生生之无穷。……一为万数之根,而气为万有之母。……若一气生三气,三气生九气,九气生之无穷,弥满六虚,皆气之化生,是谓之诸天也。诸天归之于虚无,言其不可以象术求也。”(6)既然“弥满六虚皆气”,故所谓“实居于虚之中”亦即“位乎气之中”,“以太虚为体”亦即“气为万有之母”,而诸天“皆气之化生”,故从其本源来说,诸天又归之于“虚无”。于是,他又把有形的“实”视为“有”,无形的“气”视为“无”,故他除了以“虚”和“实”的关系来说明万物的生成以外,又以“无”和“有”的关系对此做了阐述。他在《赠御风子序》中说:“世之具有形气者,有生于无,而无复归于有。故形载乎气,而气御乎形也。元气运天地而阴阳行焉,天之覆,地之载,日月之明,四时之序,昼夜之续,鬼神之变,万物之众,其运行而不息者,皆有无自相生化者也。”(7)显然这是对于《道德经》“有无相生”和“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8)等思想的发挥,并将“无”和“有”解释“气”和“形”,实际也是他的“虚”和“实”这种思想的进一步引申。他还具体描绘生化的过程说:“万物皆祖于虚,生于气,气以成体,体以受性,性以辨名,名以立行,行以俟命,故虚者物之府也。”(9)这种认为万物皆由一元之气所生,以气为万有之母的思想,是符合唯物主义基本精神的,有其合理的因素。张载即曾指出:“太虚无形,气之本体,其聚其散,变化之客形尔。”(10)又说:“知虚空即气,则有无、隐显、神化、性命通一无二。顾聚散、出入、形不形,能推本所从来,则深于《易》者也。”(11)张宇初的“虚实”“有无”之论,虽源于老子,但从其具体解释来看,又明显地接受了张载等宋儒的思想。但他毕竟是宗教家,不能不受宗教思想的束缚,他在承认万物生生化化是由于太虚一气的
缊阖辟、动静往来的同时,又认为在这种生生化化的背后有一种神灵为之主宰。他在同书卷一《玄问》中说:“天也者,积气也,上帝则天之主宰也……虚无之界无穷,轻清之炁无体,而宰制之神亦无方也。”(12)在《问神》一文中更是明显地肯定鬼神的存在,且为造化之主宰,从而最后走向宗教唯心主义。
在道教的早期经典《太平经》里,即提出人身是一个小宇宙的观点。张宇初继承了道教这一传统思想,他的万物生成理论也是包括人与物而言的。他根据《道德经》“复归于无极”(13)的旨意,将太虚一气的浑然状态解释为太极,并认为这个太极就是道体,亦即宇宙的本体,它乃是天地万物和人的性命的本源。他在《岘泉集》卷一《太极释》中对此阐述说:“太极者,道之全体也,浑然无所偏倚,廓然无得形似也,其性命之本欤?”(14)并谓这个“浑然全体”,乃是“兼有无,存体用,涵动静,为万化之源,万有之本”,并“妙合二五之精”。又说:“五行一阴阳也,阴阳一太极也,太极散而为万物,则万物各一其性,各具一太极。”“而阴阳五行经纬错综,合而言之,万物统体,一太极也;分而言之,一物各具一太极也。”(15)他竭力将儒道的思想糅为一体,指出程子说“太极者道也”,朱子说“太极者理也”,而邵子说“心为太极”,从表面看来似乎各说不一,而其实质上则是一致的,都是指一个道体。他认为,从本源上讲,人同其他万物一样,都是禀受一阴一阳的生生之道而产生的,是“天命流行”的体现,而“心”居于人身之中,因而吾心就是宇宙本体在人身中的体现。他说:“性禀于命,理具于性,心统之之谓道,道之体曰极。……以是求之,即心也,道也,中也。……陆子曰:‘中者,天下之大本。’即极也。”并谓“理一而已,合而言之,道也”(16)。对此,他又进一步做了解释,指出在太虚一元之气浑然未分之前,道为太极;从人化生以后,对人来说则是心为太极。他说:“且鸿蒙溟涬之初,则元气为万物根本,其体谓之理,其阴阳流行不息者气也,是故未分之前,道为太极;已形之后,皆具是理,则心为太极。冲漠无朕,万理毕具;阴阳既形,则理气分矣,太极判而始生一奇一耦,由奇耦而生生无穷。”(17)他认为,这种阴阳生化之道即是“天命”,一切无生命和有生命的东西都要受它的支配,“举不违乎天命之流行而同所赋受也”。人也不能例外。他指出,“伏羲始画以‘’象乾,‘
’象坤,体吾心之太极也”。他赞扬伏羲之画说,“是画也,一奇一耦以象变,重之而为卦,拆之而为爻”,“散之为万殊,敛之为一本”,“循环无端,浩渺无穷”;揭示了“一阴一阳至著至明之几”,称伏羲是“见夫道体者”。因此,他认为,《易》称“一阴一阳之谓道”,与老子所说的“复归于无极”之道是一致的。他说:“若老子之谓无极者,无形无穷也,庄子之谓道在太极之先是也。”他强调“故《易》曰心学”,乃是由于“万事万化皆本诸心,心所具者天地万物不违之至理也”。又说:“人道之始于阳,成于阴,本于静,流于动,与万物同也。”(18)可见,他认为人道与天道是完全一致的。
张宇初从其人心即太极,万事万化皆本诸心,天地万物之理皆在人心之中的思想出发,提出修道之要就在于“返求诸己”,在虚中守一上狠下功夫。他认为,只要能够虚中守一,便可以达到“原始返终”,“复命归根”,“与太虚同体”,“与天德同符”,以“造乎人天一致之工”。他在《道冲》篇指出:“故知道者,不观于物而观乎心也。盖心统性情,而理具于心,气囿于形,皆天命流行而赋焉。曰虚灵,曰太极,曰中,曰一,皆心之本然也,是曰心为太极也。……人与万物同居于虚者也。然以方寸之微而能充乎宙宇之大、万物之众,与天地并行而不违者,心虚则万物皆备于是也,何喜怒欣戚哀乐得丧足以窒吾之虚、塞吾之通哉?庶几虚则其用不勤矣。吾老子曰:‘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冲犹虚也。庄子曰:‘惟道集虚。’……道集则神凝,神凝则气化,气化则与太虚同体,天地同流。……苟虚心净虑,守之以一,则中虚而不盈,外彻而不溷,若渊之深、鉴之莹,则吾固有之性与天德同符,岂不为万物之宗哉?”(19)他认为,“老庄之道大且博焉”,唯“其要也”,就在于“一其性,养其气,游乎万物之所始终,而得夫纯气之守焉耳矣”。并强调:“唯虚其中,则穷神知化,原始返终之道得矣。”(20)因此,他反复指出:“知致虚则明,明则净,净则通,通则神,神则不疾而速,不行而至,无不应,无不达矣。”他一再宣称,他所说的修炼之道,既非“谲诞神怪”之论,也没有“甚高难行之事”,“特冲气以和,顺其自然而已矣”。但若以此修身,则“天地之机、事物之数,可以前知”,以至“上天之载,感通无间矣”;“以之治国,以之爱民,托于天下,而天下清静而正也。”这种修炼之道,乃是“以清静无为为宗,以谦约不争为本,其所谓内圣外王之道也欤”,即兼修身与治世两个方面的效用。他认为,只有这种修炼之道,才符合老子的本意;也只有如此修炼,才能叫作“善学吾老氏”。(21)他在《玄问》篇又阐述说:老子上下经,“其言一本于修道德、全性命而已。内而修之,抱一守中,所以全生也;外而施之,不争无为,所以利物也。唯处乎大顺,动合自然,慎内间外,而纯粹不杂,静一不变,澹然无极,动以天行,乃合乎天德者也”(22)。又说:“为道之宗,莫过于精神专一,澹足万物,去健羡,黜聪明为要,是以虚无为本也。”他认为,只要明白了这个宗本,那么,其他各种修炼方术只不过是它的具体运用而已。对此,他又解释说,“其于修炼,则曰谷神玄牝,致虚守静,守中抱一,守一处和而已。……其曰内丹,莫不以神炁为本;外丹,莫不以铅汞为宗”,而“金液与天地造化同途”(23)。在《丹纂要序》又说:“盖外丹之传,采五金八石之精粹,按火候阴符而烹炼,与内丹升降进退之道无异,故内外之用一也。”(24)因此他说:“若夫穷阴阳之至理,夺造化之至神,丹道其尽矣乎!”他的结论是:“善言仙者,止曰无视无听,抱神以静,是以忘形以养气,忘气以养神,忘神以养虚而已矣。故执道者德全,德全者形全,形全者气全,我未之能易也。抑虚极则灵明,灵明则神化,乃与天为徒,游物之初矣。轻清之气上浮,则至阳之质与之俱升……而求之(之)道,其唯守中乎?”(25)由此可见,在张宇初看来,只要能够虚中守一,按照老子之说去进行修炼,便可“与天为徒”,得道成仙。
张宇初既然认为老子之道即是仙道,而且是其他修炼方术之源,所以他一方面宣称,“学老子者,舍仙道尚何从焉”;另一方面又强调:学仙道者,必须以老子之说为本,切不可本末倒置,“舍源求流”。他说:“特老子之传,以《道德》上下篇为本。后之人不失之杂则失之诞。”故“后之倡其说者,则有真伪邪正之辨焉”,学者不能不加以认真的鉴别。他尖锐地指出:若“舍源求流,好为神怪谲诞以夸世眩俗,皆方技怪迂之言,少君、栾大、文成、五利、公孙之流是也……务以左道惑众,侥幸一时,其肆妄稔恶,乌有不败亡者哉?”(26)他针对当时的“颓风陋俗”,专门作了《慎本》一篇,大声疾呼说:“学必有本焉,经世出世之谓也。”指出所谓“经世之学,则圣贤之道焉。圣贤之道者何?道德性命之谓也”。又说:“圣贤远矣,而其道具在者,六经焉。……凡圣贤传心授道之要,于是乎具,蔑以加矣。”然后又依据其“心为太极”和“天人一致”的思想指出:“然六经之精微幽妙,悉具夫吾心,昭晰明著,何莫由夫是哉?自尧舜相传,唯曰执中持敬,宅心而已耳。孔子之谓仁,子思之谓诚,《大学》之谓敬,孟子之谓心,《中庸》之谓中,其归一也。”所谓“归一”,也就是他所说的“能造乎天人一致之工”。因此他说:“能造乎天人一致之工,则致中和,存诚明,穷事物之理,尽人物之性,然后位天地,育万物,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是以智周乎万物,而道济乎天下也。”可见,经世之学的圣贤之道,也是由于“本诸身”,故修此道者,“必致戒谨恐惧之工于慎独之顷、操舍之际,而后体立而用行矣。始则知止而后定,定而后静,静而后安,安而后虑,虑而后得;久则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莫不得诸己者,其唯尽性致命矣乎,居仁由义也乎?敛之则退藏于密,施之则小而为天下用,大而用天下国家者也”(27)。他认为,这种经世之学并不在乎“惊世衒俗”,而是在乎“真知实践”,要求“出处语默,唯义之从”,以期“将以行其道”;若“道不行,则退而独善以全其进退于用舍之间而已矣”。是以“高举远引之士,将欲超脱幻化,凌厉氛垢,必求夫出世之道焉,则吾老庄谓是也”(28)。故在张宇初看来,老庄的出世之道与孔孟的经世之道,在本质上是完全一致的。他认为老子的《道德经》包含了经世和出世两个方面,所以叫作内圣外王之道。他说:“老子始周柱下史,已而迁藏室史,其注(著)《道德》上下篇,所谓内圣外王之道也。”(29)其“无为也,则用天下而有余;有为也,则为天下用而不足”(30)。其同老子者,如“庄子之居漆园,列子之居郑圃,犹巢由之高、夷齐之洁、商皓之隐,皆持不屈,其视名者实之宾,乃宁处污渎而耻为文牺也,日抱瓮荷以自得,诚富贵贫贱欣戚得丧一毫不足累其中焉,斯其一志心斋以得乎环中而应无穷也乎。是能官天地,府万物,以天地为大炉,造化为大冶”(31)。即造乎所谓“天人一致之工”,因而便可以“静则圣,动则王;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其动也天,其静也地,则命物之化而守其宗,凡囿乎形气之内者,一不能介其中、
其外也,同乎天和,合乎天乐,休以天均,和以天倪,而委顺万化,独游乎天也,是其天守全乎!非体尽无穷而游无朕,与天为徒,而能若是哉?其视胶
撄宁于轩轾之途、声利之域,亦复何预焉?是非矜伪以惑世,轲行以迷众,欲为矫傲怪诞之资也,其道固若是乎”(32)。在这里,他特别强调了一切名利权势等纷华的外物,均与老子之道丝毫不相干,指出修道者如不能全其天守,以求道德性命之本,做到虚中守一,就不可能复命归根,达到与太虚同体,与天为徒,造乎天人一致之工。他说:“后之学者,不求道德之归、性命之本,而欲以卑陋谬妄之习,将窥夫太初混芒之始,吾见其不可得矣。”(33)他认为,一个真正学道的人,应当是:“所居也,樵牧鹿豕;所乐也,烟云鱼鸟;其心固若死灰,形固若槁木;其自处也高,其自视也远,其自待也重,岂外物纷华毫发之可动哉?是虽结驷怀金,不能至焉。苟强至之,倏忽去来,不碍其迹,不滞其形,道合则留,道离则去,惟安其素有者焉,又岂华美之奉、雕绘之居、权势之位,足以羁
縻束之哉?此所谓高世之士也,其接舆荷
之徒也欤!”(34)他对当时那些假学道之名以沽名钓誉、拼命追权逐利者,进行严厉的批评,指出他们那种所谓的道,只不过是为了欺世悦时,与老子之道完全相背。他呼吁真正的修道者必须与之划清界限。他说:“或假是以要世者则不然,其退也妄,其进也锐,是将钓名沽誉于时,一旦起于草莱之间,欻然遭遇,即移所守,淫所习,华其服,甘其食,骄其气,夸其辞,充斥其驺御,侈美其居处。所与游也,穹赫显贵,左右奔走,趍为俦侣,睢盱啴咺,更相号于众曰:‘彼道也,德也,学之精也,术之神也,孰得而不尊且大焉!’求其所以奔走竞逐者,势也,利也,尚何道德之云哉?噫!假名以饰实者,若之何不取世之抵排攘斥也耶?是欲欺世悦时而作也,孰知纵骇一时之惑卒无辨之者,其能信夫天下后世哉?此固有道者所不为也。”(35)该文的最后,他还极其沉痛地指出:“吾惧夫颓风陋俗流而不返,挽而不止,日益滋炽,皆不知慎夫本而然也,抑亦君子之于出处语默一失于义、乖于道,何谬且戾之甚乎!可不慎欤?知慎所本,则会道于一矣。舍是,则吾未知其谓学也已矣。”(36)从其所谓“颓风陋俗流而不返,挽而不止,日益滋炽”的情况看来,当时道徒风尚之弊可想而知。此盖反映了元末道徒由于骄贵而日趋腐朽的现实。张宇初力图对此加以整饬,这在当时是有其积极意义的。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张宇初本系符箓派的传人,而符箓派是素以召神劾鬼著称的,但他为了整饬道教,当他在《玄问》篇中谈到经箓符法时却说:“若驱劾邪魅,御除灾疠,则犹末事耳。”(37)并指出做法事时的斋戒沐浴和陈列供品等,仅是为了达表诚意而已,关键是要修德。他说:“鬼神无常享,享于克诚;黍稷非馨,明德惟馨。”如果意诚德修,则“虽苹蘩涧沚之微,亦可事也”;反之,如果“诚怠德亏,惟假外饰文绣,纂纴缀华,绘绮纵衡交错,务极耳目之衒,以夸世骇俗”,则虽“钟鼓玉帛”,鬼神亦不会歆享。(38)至于“道之设象”和“科范仪典之制”,亦仅“致敬竭诚之端耳,使瞻礼之皈,斯有格也”。而后之人却违背了这个宗旨,“惟声利是趍,藻黻是尚,是皆弃本逐末,舍真竞伪,又何异夫巫祝贪佞之徒,以侥口体货财之为计哉?且高其阃奥,异其蹊径,神其机缄,以惑众鼓类,使嗣之者习为俦侣,不究诸内,惟眩诸外,岂不去道远矣,尚何冀感通之谓也哉”。(39)很明显,他所说的“弃本逐末,舍真竞伪”“不究诸内,惟眩诸外”等弊端,乃是针对当时符箓派的“颓风陋俗”而言的,指责他们与巫祝贪佞之徒无异,已经去道甚远。他指出,符箓各派“虽授之之异,而殊途同归,无二道也”,要求“善嗣之者,必博参而约守,以辨疑解惑而已,非徒号多鬻异之谓至也”。(40)所谓“约守”,就是要返求诸己,诚其意,修其德,按照天人一致的要求使自己“心与天一”,排除一切“物欲情垢”,以期合乎“纯素之道”。他说:“法不云乎,真中有神,诚外无法。由是观之,果符咒罡诀之云哉?抑古之谓师德者,草而衣,木而食,饥饿其体肤,摧砺其身心,澡涤其气虑,物欲情垢无一毫足以溷其中、制其外也,则混乎天人一致之工,神明与居,心与天一,吾心即天也。故以天合天,不可彼天此非天,彼玄此非玄也,则感应之机其致一也,岂有一发之间哉?”又说:“所谓纯素之道,惟神是守,守而勿失,与神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伦,不亦宜乎?”(41)他认为,如果背离天人一致之理,不能诚其意,修其德,“而汩于尘垢,流于声耀,蔽于纷华,而更相师友,若蚁慕蜂聚,而曰:‘我仙也,我灵也。’非邪则妄矣,岂庄子之谓大宗师者哉?”(42)可见,他对当时包括符箓各派在内的各种“颓风陋俗”是极其深恶痛绝的,斥之为谬戾邪妄。他所倡导的以老子之说为本的修道理论,正是以匡救时弊为其出发点的。以上事实,足以证明《明史》作者所做的“张氏自正常以来无他神异,专恃符箓,祈雨驱鬼”(43)的判断,并不完全符合道教的历史实际。
综上可知,张宇初的天人一致的宇宙观和修道思想,是以道家思想为核心,将儒学特别是宋代理学与之融为一体,强调老子之道是所谓内圣外王之道,与孔孟的经世之学是完全一致的,力图把儒家所谓的“传心授道之要”和“《六经》之精微幽妙”纳入道家的学说之中。尽管其中不免有些牵强附会之处,但他的这种努力却反映了当时三教融合的总趋势,符合学术思想发展的潮流,在中国学术思想的发展史上有它一定的积极意义。
张宇初还从天人一致的宇宙观出发,对人性论问题也做了考察。如果说他在宇宙本源问题上还是以道家思想为主体的话,那么他在人性论问题上则更多地表现出儒家的色彩。在这里,他吸收《中庸》“天命之谓性”的命题,认为人性来源于天命,因而力主孟轲的性善说,对荀卿的性恶论和扬雄的善恶混说等进行批驳。对韩愈的《原性》,则认为虽有“发乎未见”之处,但于“理有未明”,须加以广之,于是作了《广原性》一文。其中开宗明义地便提出:“古今之言性者多矣,得其本者复几人焉?”(44)那么,这个所谓的性之本是什么呢?他根据《中庸》的论断,并吸收张伯端和张载关于划分“天命之性”和“气质之性”的思想,指出性之本即是“天命”,亦称“天道”,所以人性与天道本是一致的,故“知性则知天也”。认为这种来源于“天道”的“天命之性”乃“性之本然”,是“道之源”和“无不善”的,其所以有“恶”,则是由于“气质之性”所造成的。他说:“子思之谓‘天命之谓性’,天之命于人者为性,知率其性则谓之道,孟子之谓性善是也,人心统乎性情,本无不善,所谓天命之性也。其具仁义礼智,不假为而能也,即继之者善也。盖天之命于物为性,善所固有;其恶也,所谓气质之性也,即性相近也,由乃感于物、动于欲、蔽于习而然。”(45)他认为,尽管气质之性可以习染为恶,但不影响人性的本然之善。他举例说:“则其善也,犹鉴之垢、水之昏,直不过太空之浮翳也,若垢净而明固存,昏澄而清固彻,其本有之善孰得而易?”(46)因此他说:“唯能尽其性,则物不能感,欲不能动,习不能蔽,则其至虚而灵、至清而明者,犹太空之昭昭也,又岂善恶可得而混焉?”(47)所谓“尽其性”,即指穷其本然之性,使其“天命之性”不为情习所蔽。《中庸》曾说:“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48)朱熹注说:“尽其性者,德无不实,故无人欲之私,而天命之在我者,察之由之,巨细精粗,无毫发之不尽也。人物之性,亦我之性。但以所赋形气不同,而有异耳。能尽之者,谓知之无不明而处之无不当也。”(49)张宇初亦强调:“诚立而明通。明睿生矣,是为五官之统宰,百体之所从令。”(50)只要能够保持人性本然的灵明而不失其正,自然就可以“得乎天秩天序”,一切行动均合乎“天理”,“仁义礼智”也就“不假为而能”。他认为“扬子之谓善恶混,特情习气质之偏而已,岂天命之正也”。并批评告子和荀卿说:“告子以‘生之谓性’,是情之所欲所为皆性也。荀子之谓‘性恶’,以‘其善者伪也’,又情习气质之固,于性之正则相去远矣。”(51)又指出韩愈的说法也不恰当:“韩子谓(性)之品三,其为性者五;情之品有三,而其所以为情者七,则天之命与者何纷纷之多也!将奚自立焉?凡出乎性者皆情也,又岂三品之拘而又加五性焉?是盖皆气质之偏耳。”(52)他对后来那些“有别于孟氏之言而以荀韩为似是”者更是进行极其尖锐的批评,指责他们是“何其缪妄也哉!其亦未之辨焉耳”。唯对周、程等理学家的观点则十分赞同地说:“独周子曰‘性焉安焉之谓圣’,程子曰‘天所赋为命,物所受为性,性即理也’,可谓著明矣,是足以继孟氏者周、程而已矣,其度越诸子概可见矣。”(53)最后,他以理学家强调天理人欲之辨的口吻说:“天人之道一,故道之至精至粹、理之至幽至微,人之不能与天地并行而不违者,不能辨夫天理人欲之间耳,是以不能尽圣贤之心也;能尽其心,则尽性致命之道得矣。”(54)又说:“圣贤知全乎天理之公,则清明纯粹之体具;愚不肖唯溺乎人欲之私,晦浊邪僻之偏固。学之者求去其蔽而复乎本有之善而已耳,故必究夫尽性致命、明善诚身之道焉。”(55)并总结性地指出:“故非造乎天人一致之工,未足尽事物本然之性也。”(56)他的这些言论,与儒家的观点基本上是一致的。孟轲早就指出:“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也。”(57)朱熹注说:“程子曰:心也,性也,天也,一理也。自理而言谓之天,自禀受而言谓之性,自存诸人而言谓之心。张子曰: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愚谓尽心知性而知天,所以造其理也。”(58)从以上相互对照的论述,不难看出张宇初的人性论思想的儒化程度是很深的。他在《志学说》中一再称孔子为“夫子”,又在《宗濂稿序》中自谓其尝闻陆氏性理之学于彭孟悦,并从其友倪子正得琢砺讨论之益,“十余年犹一日”,可见其对理学家的如此赞赏绝非偶然。
自宋元后,在中国传统思想领域中,出现人们常说的“儒、释、道”三教合流的趋向。而研究张宇初的思想,对于我们了解儒释道的相互关系、探明中国学术思想的发展规律,是有一定意义的。
(原载《社会科学研究》1992年第1期)
(1) 《明史》卷二百九十九《张正常传》,第25册,中华书局,1974年,第7654页。
(2) 《苏平仲文集》卷九《耆山庵记》,〔清〕纪昀等编纂:《四库全书》第122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703页。
(3) 《宋文宪集》卷二十七《四十二代天师张公神道碑》,〔明〕宋濂撰,王云五主编:《丛书集成初编·宋学士全集》,商务印书馆,1939年,第648页。
(4) 《岘泉集》卷五《书室铭·有序》,《道藏》第33册,第234页。
(5) 《道藏》第33册,第181页。
(6) 《道藏》第33册,第207页。
(7) 《道藏》第33册,第212页。
(8) 《道德经》第二章及第四十章、第二十八章。
(9) 《道藏》第33册,第182页。
(10) 《正蒙·太和》。
(11) 《正蒙·太和》。
(12) 《道藏》第33册,第187页。
(13) 《道德经》第二章及第四十章、第二十八章。
(14) 《道藏》第33册,第188页。
(15) 《道藏》第33册,第188页。
(16) 《道藏》第33册,第188页。
(17) 《道藏》第33册,第188页。
(18) 《道藏》第33册,第188—189页。
(19) 《道藏》第33册,第181页。
(20) 《道藏》第33册,第182页。
(21) 《道藏》第33册,第182页。
(22) 《道藏》第33册,第184—185页。
(23) 《道藏》第33册,第185—186页。
(24) 《道藏》第33册,第207页。
(25) 《道藏》第33册,第186—187页。
(26) 《道藏》第33册,第185—187页。
(27) 《道藏》第33册,第182—183页。
(28) 《道藏》第33册,第183页。
(29) 《道藏》第33册,第183页。
(30) 《道藏》第33册,第184页。
(31) 《道藏》第33册,第183页。
(32) 《道藏》第33册,第184页。
(33) 《道藏》第33册,第184页。
(34) 《道藏》第33册,第184页。
(35) 《道藏》第33册,第184页。
(36) 《道藏》第33册,第184页。
(37) 《道藏》第33册,第187页。
(38) 《道藏》第33册,第187页。
(39) 《道藏》第33册,第188页。
(40) 《道藏》第33册,第188页。
(41) 《道藏》第33册,第188页。
(42) 《道藏》第33册,第188页。
(43) 《明史》第25册,中华书局,1974年,第7656页。
(44) 《道藏》第33册,第196页。
(45) 《道藏》第33册,第196页。
(46) 《道藏》第33册,第196页。
(47) 《道藏》第33册,第196页。
(48) 《中庸》第二十二章。
(49)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1983年,第33页。
(50) 《道藏》第33册,第196页。
(51) 《道藏》第33册,第196页。
(52) 《道藏》第33册,第196页。
(53) 《道藏》第33册,第196页。
(54) 《道藏》第33册,第197页。
(55) 《道藏》第33册,第230页。
(56) 《道藏》第33册,第216页。
(57) 《孟子·尽心上》。
(58) 〔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第34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