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录四 我的哑旅行史之一页

附录四 我的哑旅行史之一页 (1)

我的哑旅行史之一页

王树荣

  我在庚戌辛亥的当儿,曾经作一次环球的游历,足所涉及的亚美欧非四洲,身所经过的十有八国,但我哀皮西提的字一个也不识得,外国话一句也不会讲,所以这一场大游历只好叫做“哑旅行”。那时候同行的一个是金拱北,一个是李兰芳,他俩英文很好,邀我做书记,为的是报告本国的文件,所以我虽是个随员,他俩反替我来做翻译哩。

我们上船的时候,无意中遇到了出洋考察海军的洵贝勒。这位贝勒却喜欢做诗,有一天他出了一个诗钟题,是“妾”与“风筝”分咏,我胡诌了一联道:“双桨迎来桃叶渡,一丝送入杏花天。”他看了大为赞许,因此他在太平洋中请随员过中秋节把我邀上,居然因一联诗钟吃着一嘴。酒酣后登船顶玩月,成七古一首,有“平生见惯当头月,海中见月情为开”两句,至今尚能记得的。

我出洋的时候剪了辫子,舟到太平洋中,把辫子丢入海里,媵以绝句,末两句云:“化作虬螭三百万,风雷夜夜起龙宫。”又做《别辫行》七古一首,正低头抄写,洵贝勒却站在窗外悄悄地看着,我抬起头来看见他,觉得很不对劲,只好站起来道:“游戏笔墨,未免放肆。”他却笑道:“现在时世,出洋剪辫子不算一回事,诗倒做得很有趣的。”

到了美国,我托洵贝勒的随员周子廙同年向美国船厂介绍。次日,同金李二君前去参观。见各国定造的战舰很多,内有阿根廷国定造战舰十几只,我便问:“阿根廷是个小国,何以要许多战备。”导观的人笑道:“这事应守秘密,你们法界没有关系,不妨直告。将来欧战必要发生,发难的定是德国,美国断不能坐视。但向持孟禄主义,又不便公然多造战舰,所以自己出钱制舰,而借阿根廷出名。”直至欧战告终,中国报纸上始发见阿根廷的事件,就是这个缘故,但从中这段经历史,恐怕晓得的尚是少数罢。

我到比国的时候,东方通讯社记者黄侃叔告我:“庚子拳匪乱后,李傅相出洋议和,曾与比国老王有一密约,由比国造多数战舰,经费亦比利时担任,借中国出名,平时借与中国航海经商。一旦欧战发生,由比国收回作战。后来比王与李傅相相继逝世,这密约便没有人敢履行了。”那时我尚疑心他是个报馆记者,未免言过其实。等到欧战发生时,德国将开在比国的一爿商店拆卸下来,便是一座炮台,方知李鸿章当时的密约真是老谋深算呵。

我在法国的时候,学部有一咨文致法国公使,叫他把法国国歌译出来作我国制国歌的参考。我与使馆随员李君译出来一看,全是推翻君主专制的话头,只好作废。第二年回国,恰好辛亥革命,我曾将原稿印出,自序中曾说:“泰西杂霸政治,兼并太甚,将来必起社会革命之祸。西人有‘黄祸’之说,未曾实现,而赤化却先已东来。”二十年前理想的话,不料竟于吾身亲见之呢。

庚子联军进京的时候,把御用宝玺劫去不少,陈列在法国博物院里。法国东方学博士微希叶问“八征耄念之宝”、“古稀天子之宝”两印的典故,我告以“八征”见《尚书·洪范篇》,“耄念”也取《尚书》“耄耆倦勤”的意思,当是乾隆传位太子后所用的。“古稀”系用杜诗“人生七十古来稀”诗意,乾隆并有“七旬天子古六帝,四代孙曾予一人”的诗句。他极致感谢,足见西人真随处留心吓。这种图章内有一块系“圆明园”三字,“圆明”二字在右方,“园”字在左方,康南海却误认“园”字作“春山”二字,他《法国游记》中并有“圆明春山”七古一首。又一汉玉胡卢刻“壶内长春”四字,他却误认作“烟火长春”,果然是走马看花,不及致详。但康圣人平生力攻《说文》,这却不能不算是小学荒疏的一种话柄罢。

法国某电学博士(忘其名)造一电气室,完全不必用人,建筑绝精。到里面去,不见一个人。壁上安有龙头,要吃葡萄酒、香宾之类,按照标明的牌子,将龙头一扭便得。门边有一铜圈,装在粪箕上,唏呼作响,立将地上垃圾吸净。至大餐间,几人列座,按铃招呼,有几个客,餐桌上机关自开,呈上一盘,到各人面前一停,自取刀叉,仍回原处下去。既而上菜收碟均是如此。到卧室,睡在床上,呼咖啡,床前茶几自开,呈出咖啡、牛乳、沙糖等一盘。问“现在几点钟了”,屋顶夜光钟立即显出钟点。到后面楼上,称为“天堂”,有歌女衣彩衣,背生两翅,歌喉婉转,到声音凄楚的时候,忽现裸体,渐成枯骨,音乐渐渐悠扬,及回复原状,歌声亦了,女郎一笑鞠躬而去。又到地下一层,算是“地狱”。啤酒都放在棺材盖上,中间电灯系一付死人枯骨,电光从骷髅眼睛中发出。音乐到凄楚时,座中人相视,面色皮肤皆与死人一般,音乐渐高,灯光渐明,渐渐复旧。这都是爱克司光线的作用,这种伟大的电学发明,中国尚没有见过呢。

到意大利,游邦俾故城。这城是因为苏啡苏火山爆裂,被火灰掩埋的,数千年后因掘井发见墙脚,开始发掘,全城宫室、苑囿、议会、银行、戏馆、伎寮无不俱备,埋在火灰里的人们,如裁缝作持针缝衣状,木匠作持锯解木状,都是形状宛然。尤奇者,是各大宫室的画壁丝毫没有损坏。壁作红色,画尤精绝,天天有人前来临摹。罗马古画极工致,但也有一幅画荷花白鹭,宛然恽南田笔意,真是奇极。我因联想到,秦始皇葬在骊山,李斯奏称“徒隶七十二万人,治骊山者,已深已极,凿之不入,烧之不燃,扣之空空,如下天状”,《史记》说他以水银作池,鱼膏作灯,役徒都闭置穴中,这种伟大的工筑决不是牧童遗火便能烧完的。地下的隧道如果一旦发掘出来,岂不是空前的奇伟大观吗?

瑞士国是有名的世界大公园,他国内通行德法意三国话,说英国话的人反少,我同行的金李二人都说英国话。瑞士有一处名卢珊痕,一处名卢善痕,因为语音不同的缘故,买甲地的票,却上了乙地的车,等到车开查票时发觉,不但补票,又换车另买回头票,大受烦麻。但因此一来,却饱看瑞士山水,车过的地方处处山明水秀,我有两句诗道:“误入歧途翻失喜,天教看尽瑞西山。”后来我们回国的时候到槟榔屿,与邻舟各打一小公份,每份六个马克,共集十份,作电报费,与邻舟用无线电报下外国棋。舟行海中,影子也看不见,用无线电通讯。隔两天到了香港,棋也下完,我们船上赢了一着,我也有两句诗道:“胜果欣然败亦喜,海天空阔一枰棋。”这不是“哑旅行”中值得记念的两桩趣事吗?

我的游记不在手边,想到那里,说到那里,胡乱写了一阵子,不晓得足供阅者诸君一盼否。髯附注。

(1) 录自《红玫瑰》民国廿年第七卷第一七期,撰者原署“戟髯”,即王树荣。